下面问题来了: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关于鬼神,有两个问题,第一是究竟有没有鬼神?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一致承认有鬼神,但是,各个宗教承认有鬼神的理论却都不同。在大学里,拿这些不同宗教的理论,集中到一起来研究,关于鬼神的理论也包括在内,放在一起作研究,称作“比较宗教学”。以这种学问态度来看,每一宗教都承认鬼神。此外,唯心哲学也承认有鬼神。唯物哲学是不承认有鬼神的,科学家们则不反对有鬼神,只是保持怀疑的态度,正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前面说过的,爱因斯坦最后信了上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现在科学界对这门科学的研究很热衷,有“灵魂学”、“神秘学”正在积极研究,并且运用科学仪器,如红外线照相机等,来证明灵魂的存在。他们已经有不少发现和记录。譬如人体会发出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光;人坐过的地方,当这人离开后七八个小时,用特种照相机还可以照到这人的影子;对于植物,也认为有知觉有感情。这些研究,都很普通而且很积极。假如有一天科学界的灵魂学,能够以科学方法证明灵魂的存在,灵魂不是一种物质,是一种超物质、超电子的东西。到那时候,人类的文化要起非常重大的变化。现在欣欣向荣的科学,正在探寻生命的奥秘。
鬼神问题,在中国文化里也很重要。现在大家都讲中西文化合流,但是有一点要注意,美国文化不能代表西方文化,它只是西方文化的一个支流。研究西方文化必须了解欧洲,而欧洲西方文化最初的根源是宗教,所以非研究西方的宗教思想不可。欧洲宗教思想,过去认为中国没有宗教。实际上鬼神的观念,就是中国过去的宗教思想。所不同的是,把祖先的亡魂,与鬼神混在一起。所以鬼神的问题,是研究中国宗教的一个大问题。孔子对于鬼神的态度,在上论中已经提到过“敬鬼神而远之”这句话,这里又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并不否认鬼神的存在,而是认为先把人作好,再研究鬼神的问题。连人都没有作好,连人都不懂,还想进一步去了解鬼神的事,太远了。“天道远,人道迩。”天道当然不是天文学、太空学这个天道。中国过去这个天道,就是代表形而上的,太深远了。我们活着作人,人事是浅近的。但是我们作了一辈子的人,对于人的事还没有研究透澈,何必来谈那么远的天道呢?这等于他消极的承认有鬼神。
而他认为学生们的程度还不够,暂不讨论。所以他答复子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个“事”字是作动词用,对于人事问题还没有作好就不要讨论鬼神的问题。接下来和鬼神连贯的有个大问题了:“敢问死?”子路问人怎么死的?大家认为子路的话蛮好笑的,怎么死还要问?但“死”的确是一门科学,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孔子答得很妙,“未知生,焉知死?”你是怎么生的,知不知道?生从哪里来?一般人都知道是妈妈生的。哲学中“人”究竟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很重要。而每个人都有哲学思想,只因环境或智慧的不同,有人向哲学这方面追下去,有人就不追了。像每个人小时候都发生过一个哲学上的疑问:“我是怎样生出来的?”我们小时候问父母,妈妈告诉我们人是从腋下生出来的,我们还感到奇怪。现在教育普及了,都知道怎样生人,但那只是生理上的解说。
生人真有那么简单吗?照生理医学上说是很简单;但在哲学上对于医学界的解说并不满意。医学并没有解决问题。即使是照医学上的解说,我是妈妈生的,妈妈是外婆生,外婆是外外婆生,推溯上去,最初最初的那个人怎样来的?还是问题。人的生命究竟哪里来的?这是一个大问题。究竟怎样死的?为什么要死掉?以哲学眼光来看人生,宇宙是玩弄人的,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可作这一面的解释。天地简直在玩弄万物,既然把人生下来,又为什么要让他死掉?这是多遗憾的事!
讲到遗憾,我们又想到哲学上的另一个问题。以我们东方哲学来说,《易经》看这个世界,始终都是在变化中,而它的变化始终是不圆满的。我们这部《易经》从“乾”“坤”两卦开始,最后一卦是“未济”。“未济”也可以说是没有结论的。以《易经》来看世界,任何事都没有结束。人生有结论吗?我们也讨论过“盖棺论定”并不是结论,人死了没有结论。宇宙、历史有没有结论?据科学、宗教、哲学所了解的,宇宙最后还是会毁坏,毁坏了又会新生,也是没有结论。所以人生是一个没有结论的人生,而这个没有结论的人生,永远是缺憾的。佛学里对这个世界叫做“娑婆世界”,翻译成中文就是能忍许多缺憾的世界。本来世界就是缺憾的,而且不缺憾就不叫做人世界,人世界本来就有缺憾,如果圆满就完了。像男女之间,大家都求圆满,但中国有句老话,吵吵闹闹的夫妻,反而可以白首偕老;两人之间,感情好,一切都好,就会另有缺憾,要不是没有儿女,要不就是其中一个人早死。《浮生六记》中的沈三白和芸娘两人的感情多好!其中就一个早死了。拿小说来讲,言情小说之所以美,只是写两三年当中的事,甚至几个月中间的事情。永远达不到目的的爱情小说才美,假使结了婚,成了柴米夫妻,才不美哩!
再说笑话,太阳出来了,又何必落下去?永远有个太阳,连电灯都不必要去发明了,岂不好!也有人说笑话,认为上帝造人根本造错了,眉毛不要长在眼睛上面,如果长在指头上,牙刷都不必买了,这些是关于缺憾的笑话。这是个缺憾的世界,在缺憾的世界中,就有缺憾的人生。花开得那么好!为什么要谢了?人生,生活得那么好,又为什么要死了?这些都是哲学的问题。这宇宙的奥秘、神奇,谁是他的主宰呢?有没有人管理它呢?如果有人管,这个管的人大概是用电脑计算的。人同样都有鼻子、嘴巴、眼睛等五官,可是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只看这么一点点,就有那么多的不同。所以人家说人是上帝造的,我说那个制造厂里,大概有时候抓模型抓错了,所以有的鼻子不好,有的耳朵不好。这到底怎么来的?西方的宗教,有的就告诉我们不要再追问,这是上帝照他的型态造了人。那么上帝的型态又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西方宗教说,到此止步,不能再问了,信就得救,不信不得救;东方的宗教,信的得救,不信的更要救,好人要救,坏人更要救;在东方宗教里,认为人生不是哪一个主宰,既不是上帝,也不是神,另外定了一个名称:第一因。第一个因子哪里来的?第一个“人身”哪里来的?印度来的佛教、中国的道教,都认为人不是生物进化来的,也不是由一个主宰所创造的,也不是偶然的,这是一个大问题。
简单地告诉大家,这个生死问题和鬼神问题是连起来的。东方学说认为光靠男性的精虫、女性的卵子两个东西不能够形成一个人。人的形成需要“三元和合”,由男性的精虫、女性的卵子,配上灵魂而形成人。现在已有人研究出来试管婴儿,将精虫和卵子放进试管里看到他长大,那是不是三元呢?还是三元。精虫、卵子在玻璃管里或在人体里成长,是一回事。精虫与卵子之能够结合,还是靠一个灵魂的力量来的。人生出后有高、矮、胖、瘦、智、愚之分,不完全是遗传,遗传仅是因素之一,其中另有因缘。因缘的观念,是来自印度佛家的文化。譬如说,我在这里讲《论语》是因,大家在这里听就是缘,双方就有这个因和这个缘。相反的,大家是因,因为有大家在听,我才有机会在这里讲,我就是缘。因与缘互相连锁的关系,就叫作因缘。那么人生下来,有四种因缘,一种是亲因缘:它是种性,(这些问题讨论起来,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完的,只大概提一下。)包括了灵魂的关系,人的惯性的关系,由过去的生命历程带到了现世,又由现世再带到来世。至于父母的遗传等等,属于疏因缘,又名增上缘。何谓增上?一颗种籽,本身是亲因缘,种下泥土以后,因地质不同,吸收的养分不同而变,虽然变了,但它的本性不大会变的。所以西方遗传学所讲的,在我们东方哲学说来,那不过是增上缘的一点作用而已,并不是全部作用。有了现在的生命以后,就叫作所缘缘。何谓所缘缘?如苏东坡的诗说“书到今生读已迟”,人为了今生读书已经太迟了,今日要赶快读书,以便来生的智慧高一点,这也可以做为所缘缘的说明。第四是等无间缘。因缘的关系是永远连续不断的下去,所以是平等的,没有间歇性,永远是转下去,等于我们的银河系统,是永远在转,连续关系转下去。这里大概介绍一下,这是哲学上一个专门的课题,也是科学上一个专门的问题,很麻烦,很精细的。我们现在只能约略地讲个大概,这也就是生死的问题。
东方哲学还有一个东西讨论,最初的生命哪里来的?东方哲学有所谓“原人论”,原始的那个生命,最初从哪里来的?现在全世界都流行的禅宗——这是中国的特产——其中主要的问题,也是问“生从哪里来?死往哪里去?”照唯物论的解释“人死如灯灭”,这答案行不行?不能满意。事实上证明,人死不如灯灭。如社会学、心理学、医学、灵魂学的调查,有很多的事例证明,譬如说有的人没有死,已经有死的征象。不说远的,就说发生在台湾的事,有位老朋友的老太爷,在他死前三天的早晨,他自己的老太太,就看到她的老伴站在门前往外走。老太太呼唤他不要出去受了凉,但又倏忽不见了。再回到房间一看,老太爷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时老太太心里知道,老伴快要死了,所谓灵魂先出窍了。果然三天以后老太爷去世了。这种事例倒蛮多的,这许许多多事例,在科学上都还是不可知之数。生从哪里来?死往哪里去?我们大家都活到死,死是一个大问题,一个人正常的死到底是怎么死的?
《庄子》书中有句话妙得很,他说:“不亡以待尽。”这话怎么说呢?意思是我们活在世界上并没有活,是在那里等死。所以庄子又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当一个婴儿出世,我们说生了,但庄子的观念中,那不是生了,而是死亡的开始。自生之时就开始慢慢走向死亡。两岁时,一岁的我过去了;十岁时,九岁的我过去了;四十岁时,三十九岁的我过去了,天天都在生死中新陈代谢,思想也在生了死,死了生。我们一个新的思想生了,前一个思想马上死亡了,流水一样。正如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以庄子说看着这生命活着,没有死,是在等最后的一天。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人生,的确是这样。所以有人学哲学,学得不好的,反而觉得人生没有意思,你说搞了半天有什么结论?没有结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缺憾的世界。但是也有人通了的,晓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缺憾的世界。像曾国藩在晚年,就为他的书房命名为“求阙斋”,要求自己有缺憾,不要求圆满。太圆满就完了,作人做事要留一点缺憾。如宋朝的大哲学家,通《易经》而能知道过去未来的邵康节,和名理学家程颢、程颐弟兄是表兄弟,和苏东坡也有往来。二程和苏不睦。邵康节病得很重的时候,二程在病塌前照顾,这时外面有人来探病,程氏兄弟问明来的是苏东坡,就吩咐下去,不要让苏东坡进来。邵康节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举起一双手来,比成一个缺口的样子。程氏兄弟不懂他作出这个手势来是什么意思,后来邵康节喘过一口气,他说:“把眼前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走走。”然后死了。这也就是说世界本来缺憾,又何必不让人一步好走路!
这里是谈生死问题,孔子并没有作结论。依哲学上来谈这个问题,在这里也无法作详细的介绍,如果像现在这样讲法,一个星期讲两个小时,就是五六年,甚至十年的时间也讲不完。而且谁知道生从何处来?死往哪里去?没有人敢说,没有人敢作绝对的论断。只有在医学上,以科学的观念说,人怎样是生,怎样是死,有生命的延续,就有新陈代谢的作用。可见医学上也认为人随时都在生,也随时都在死,人的身体就和一个小宇宙一样。就是一片树叶,在科学的观念中,比一所核子工厂还复杂,而人体的结构,就有如宇宙一样复杂。譬如我们一餐三碗饭下去,如何的消化,如何的供给人所需要的热能,如何排泄废物,其间的过程是够复杂,也够奇妙的。如果再加上一些寄生虫和那些帮助消化的细菌在内,那关系可就更不简单了。
生死的确是个大问题,孔子在这里答得很奥妙,他说鬼神是属于天道的事情,“人道迩,天道远。”人本身的问题,都没有解决,怎么去谈那么遥远的天道问题?也就是他说的“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他认为子路他们这批学生,程度还不够,对于生死问题,就难说了。只要我们活着的时候,好好活下去,尽到活着的本分,先把人作好再说。
鬼神问题、生死问题,人类文化上两个大问题,现在再重复一下,让大家注意。
世界各国大学的哲学系,各派宗教乃至现在有许多科学,都在研究这两个问题。人类文化到现在,对这两个大问题,还是没有解决。究竟有没有鬼神存在?生是怎么来?死是怎么去?原始的人种究竟怎么来的?
当然,我们晓得,现在共产主义的哲学,一方面是基于马克思的经济思想,一方面是基于黑格尔的唯物辩证法,以及吸收希腊方面的唯物哲学而来的。其次,影响了人类思想的,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弗洛依德的性心理学。这几种学说,同时构成今日世界人文文化一个大问题的存在,不过目前被物质科学的进步,将这问题掩盖住了,使我们不大感觉得到,实际上这个问题是很严重地存在着。
生与死问题的研究,现在已经把达尔文的进化论推翻了。新的理论,一部分已经成立——整个的还没有解决。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可以讨论得完的。《论语》中显然提到这两个大问题,我们要特别注意。不过现在没有办法专门针对这两个问题,再作讨论,只能在这里作一个交代,将来我们有别的机会,再来研究这些问题。
《先进》这一篇,到了这一段鬼神问题与生死问题是一个高潮,现在继续下来,是对于人物的评论。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这是孔子对于这几个学生的评论。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闵子骞是有名的孝子,孔子非常喜欢的学生,孔子观察他,说他讲话很温和,有条有理。为什么讲话那么重要呢?这就好比曾国藩在《冰鉴》中所说,看一个人头脑够不够精细,不一定要看他的鼻子、眼睛,只要听他讲话,就会知道。有些人有条有理;有些人说了半天,主题还没有讲出来。一个人处事有没有条理,在言语中就可以看出来。所以,闵子骞在旁边是“訚訚如也”,温和,有条理,看着很舒服。子路呢?“行行如也”,什么是“行行”?光从书本、知识上,是难以了解的,要配合人生经验,才会知道。司马迁写《史记》,他自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光读书读多了,不是学问,是书呆子,没有用。还要行万里路,观察多了,才是学问。从前,看到好几位当代的大人物,观察的结果,就懂了“行行如也”这句书,此公说话很简单,但不断在动,好像坐不住一样。这才想到就是子路的“行行如也”。冉有、子贡这两个人“侃侃如也”,这“侃侃”是形容他气度很大,现在的话是很潇洒。对于这几个人,最后孔子下断语:“若由也,不得其死然。”他说子路将来不得好死。结果孔子看对了。子路后来是在卫国的政变中战死的,死得非常光荣。前面说过,他是为了赶回为卫国平乱,身受创伤,然后整肃衣冠,端坐而死。在中国历史上,唐、宋、明各代,这种人物很多,战死了以后还站着,尸体绝不倒下来,以致敌人的将领都对他崇拜万分,往往为他立祠建庙,这就与鬼神、生死的问题有关了。所以我们中国人说“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义的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为神。我们看见许多庙,大家都去膜拜,里面所供奉的神,就是这一类人所升华的。这一段是由子路的“行行如也”所引起的。
“子乐”,描述当时孔子对于这几个围绕在身边的学生,觉得很高兴。可是他很遗憾地深深惋惜子路将不得善终。我们这里也要注意子路的“行行如也”。譬如有些人坐下来会抖腿,在相人术上,这种人有多少钱都会被他抖光,这是一种“败相”,不但钱会抖光,事业也会抖光,实际上也就是“行行如也”的一种小动作。人坐就是坐,睡就是睡,坐有坐相,睡有睡相,走有走相,吃有吃相,前面有相,后面有相,真正看相,太不简单,这是以中国文化中,形名之学作的说明。这是孔子对常在身边几个学生人品修养,表现在外形上的一个定评,虽然是简单一句话,但是很扼要。
下面跟着就是说到处事了。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这是说鲁国当时财政经济发生问题,鲁国有一个人出任长府,这个“长府”相近于现代的财经首长,不过不能完全和现在比。现在财政经济是分开的,会计也是独立的;过去所谓长府就是管钱的,包括了财政、经济,国税局乃至于审计部,这些业务都集中在一起。换句话说,是管如何收钱,如何用钱。鲁国当时主管长府这个机构的人,大概想对当时的制度有所改变。闵子骞说话了。他说,制度不要轻易变动,还是沿用现有制度,方法变一变就好了。如果变更制度,影响比较大,整个社会又要经过一番波动,才能适合新的制度,不如用旧的制度。你看怎么样?
这就是闵子骞说话的态度,很谦虚、很温和、有礼貌,就是上面说的“訚訚如也”。他是一位社会贤达,始终不想出来做官,立场超然,所以他说了:“何必改作!”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先不讲外国,研究中国历史,不论社会结构,或者政治制度,政治结构形态,如果一下子把它完全改过来,在当时几乎没有可以成功的先例。这就是《易经》的道理。天下的事只有渐变,没有突变,突变要出毛病的。这是政治哲学的大道理,研究起来也很麻烦。因此闵子骞当时不主张一时变制度,否则突变的结果,社会要出问题,所以他在客气话以后,下一个结论“何必改作!”这是闵子骞在政治上提出了一个重大的意见。后来传到他老师孔子那里,于是孔子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里的“夫人”不是太太,“夫”是起语的“语助词”,话还没有说出来,先发的声音。孔子认为闵子骞“訚訚如也”,平常老老实实,不大说话的,但是这次他为了国家的利益,大众的利益,他说话了,而且,说得很有意义,很对!他一说话,就把握住重点。这是赞赏闵子骞。但是,我们不要仅看作是孔子称赞闵子骞的话,而把“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八个字轻易放过,这也是我们要学的,当处大事的时候,不要乱说,要说就“言必有中”,像射箭打靶一样,一箭出去就中红心,说到要点上去。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路学习鼓瑟——瑟比现在流行的古筝一类的乐器还要古老,有现在普通写字台那样大,有五十根弦,很复杂。“鼓”字,便是敲弹的意思。子路正在鼓瑟,孔子看见,觉得很好玩,于是讲了一句笑话,他说子路啊!他对于鼓瑟,还没有入门呢!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事实的笑话:我有一个学生是学科学的,他原有个外号叫“科学怪人”。这人做事、讲话,什么都是机械化的。后来,住在我家里,我所讲的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东西,还是他记载的,他很有兴趣。他的弹筝,也是机械化。我笑他是科学弹筝,他也不管。但有一点,他做事是很科学的,他开始学筝的时候说,每天只学十分钟,以后就固定化,每天尽管忙,必弹十分钟,不多不少。半年以后,还真的弹得蛮好了。由他的修养,我就感觉到,做任何事情,不要怕人家笑,这也是科学精神。他除了“科学怪人”的绰号之外,还有一个外号是“紧张大师”。后来到了美国,有个场合,人家要他表演,他就在很多人面前表演弹筝,一上台,手就发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种特别的指法呢。常常有些人说,年纪大了,要学什么东西没有时间。我就常拿他这个精神告诉人家,一天只用十分钟好了,一年、两年下来就不得了。实际上,我们回想起来,读书也好,学别的也好,很少用超过一天十分钟,连续三年加起来那么多的时间。如果真下这个工夫,无论哪一件事情,都会有成就。子路鼓瑟,孔子也是对他作这样的批评。
同学们听到孔子这个批评,对子路就不佩服了。在这里就看出群众的心理是盲从的。这个地方,我们读书就要注意了,真正头脑冷静,任何事情不跟着别人转变,要用自己真正的智慧、眼光来看一件事、看一个人。所以,孔子看到同学们这个盲从的毛病就说,你们也真是太看轻人,我说子路,是勉励激发他的话,实际上,子路鼓瑟的成就,已经进入了厅堂里,不过没有进入内室去而已。“升堂入室”的典故,就是从这里来的。堂与室不能用现代的建筑格局来讲的,中国过去的建筑,有明堂格式,一般人讲话骂人“你是什么明堂?”过去的建筑,都是四合院式的,中间一个大天井,中间的大厅是明堂,深入明堂是内室,再后面就是后院了。孔子认为子路鼓瑟已经升堂了,不过没有深入到内室,如此而已。我这样说了一句话,你们就轻视他,太不应该,太轻率了。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