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愤)懥(怒),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怕)惧(吓),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我们在前面所讲的“大学之道”,由“致知、物格”,直到“诚意”、“知止”,都属于我们生命存在的精神方面的事。用简略粗浅的习惯观念来说,都是属于心理部分的事。但人和一切生物生命的存在,是由身心两部分所组合而成的。精神和心,众生天天在用,在活动。但心不知心,心亦不见心,正如子思在《中庸》上所说:“百姓日用而不知。”如果要想自己见心、知心、而明心,从“大学之道”来说,必须先从“知性”开始学养,由“知止而后有定”,到达“安、静、虑、得”的境界,才能得知“明德”自性的本来。
但一般的人们,由生来到死去,大多数是不管“心”是什么东西,“意”是什么东西,“知性”又是什么东西。从十九世纪开始,除非他是学心理学,或是哲学,乃至学医学的精神病科等学科的人,都是从唯物哲学的科学出发,才能对这些问题构成它为新兴科学分门别类的一套学识。我们在这里,没有时间另作比较性的介绍。
人们对生存的生命,所注重的现实人生,平常普遍都是以有“身”的存在,就是生命,就是人生。其实,“身”是生命所有中机械性的机器,是在现实中所表达的每一个人“自我”存在的作用。它是属于自然物理的、生理物质的现实。是偶然的、暂时的,受时间空间所限制的实用品。如果从“形而上”的心性精神观点来讲,此“身”,不过是我们现在生命之所属,只有暂时一生的使用权,并无水恒占有的所有权。“身”非我,真正生命的我,并非就是此“身”。我们为了暂有此“身”,截头去尾,假定以中间六十年做指标来讲,每天为了他要休息,占去一半时间都在昏睡中,已经除了一半,只有三十年。一日三餐,所谓“吃喝拉撒睡”五件要事,又减去了三分之一。如果像现在政界官场、工商业家们的习惯,一日有两餐应酬,至少每餐要浪费了两三个钟点,加上夜晚的跳舞歌唱等,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时间办公?多少时间读书?看来,真为大家惋惜心疼。但是人们都说这样才叫做人生啊!我复何言!我们这样说,不是对人生的悲观,这是为了我们幸得而有此生,幸得而有此身,所谓佛说“人身难得”,应当加以珍惜自爱这个难得宝贵的生命。
但话又说回来,我们的一生,单单为了此身的存在,为了他的需要所产生的衣、食、住、行,就忙得够呛,自身忙得不得了,难有太多的时间为别人。因此,了解到做父母的、做社会服务的人,个个都是天生圣人,都是仁者。其实,每一个人活在人世间,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损人利己的;同时,也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损己利人的。因为人是需要互助的,人是彼此需要互相依存的。人不像别的生物一样,所以构成人群的文化,形成了社会。
然而,此身的存在,为了生活,已够麻烦,如果再加病痛和意外的灾害,那可麻烦更大了。因此,道家的老祖宗老子便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但是,另由道家分家出来的神仙丹道们,却要拼命修身养性,以求此身的长生不老(死),忙上加忙得不亦乐乎!真的长生不死的人没有看见,但他们有此永远摆在前面的希望,洁身自爱,看来比吃、喝、玩、乐过一生的,也就各有妙趣不同了。
至于另有从痛苦生活中经历过来的人说:“百年三万六个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乍看虽然消极,事实上,大多数的人们,确实都有这样的境遇,所谓儒家“仁政”之道“平天下”者,又将如何平之呢?
我们因为研究“大学之道”,恰好讲到人我的“身心”问题,所以才引发有关“身见”的话题。曾子在原文中,并没有像佛、道两家一样,特别说明解脱“身见”的重要,你只要仔细读了这一段原文,他也是极其注意“心”的作用为主体,“身”只是“心”的附庸而已。所以最后特别说明一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并不像一般佛、道两家的支流分派,专门注重修炼“身”的生理气脉,便自以为是修道的真谛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身”固然是“心”的附庸,可是在现实存在的生命作用上,人们一切思想行为表现在“外用”方面,完全是因为有身,才能造成这个人世间芸芸众生的种种现象。所以在《大学》有关“内明(圣)”、“外用(王)”的八纲目中,也特别列出“修身”这项要点。但在“修身”的要点中,他所提的,只是身心有关的“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个现象,并没有说到身的气脉、五脏六腑,以及类似现代所说的神经肌肉等问题,这又是什么道理呢?答:儒家孔门的学问,最主要的中心,是注重“人道”的行为科学,并不像古代医学所讲的养生,专在生理变化上讲到和心理相关的作用。如果要了解这方面的问题,应该多读黄帝《内经·素问》部分的学识,配合现代医学、卫生等科学来作研究说明。我们不必牵涉太广,反而变成泛滥无归,离题太远了。
在《大学》这里所提的“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个现象,其实,就是子思在《中庸》上所说的“喜、怒、哀、乐”四个情绪。再从上推寻,都是浓缩《礼记》中所述传统文化中的“七情”的要点,只是曾子把情绪所发生的现象作用,较为明白地分析描述。子思是照传统所归纳的原则,提出大纲,如此而已。如果从大体来说,这四个甚至七个情绪现象,每一个人在幼小时期开始,已经发生因子的阴影,做父母、师长的人,只要注意留心幼童的性向,已经可以看到他的一生。正如俗话说的“从小看到老”,尤其在生理健康状况,以及面貌表情上,几乎是无法掩盖隐瞒的。
所以教育文化的目的,教育文化的伟大,就在要改变人的缺陷,而补充圆满他的遗憾。可惜的是,世间做父母、师长的,真能“诚心”知道的,“诚心”牺牲自我为后世社会培养一个“真人”的,并不太多。普遍只是想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出人头地就好了。只想把自己一生遗憾做不到的希望,要求孩子去完成,真是大错特错。因此,古人所谓“经师易得”(教授各门学识的老师叫经师),“人师难求”(如孔子、孟子、颜回、曾子等,便是人师而兼经师)。后世的《三字经》也说:“养不教,父(母)之过。教不严,师之隋。”也有这个意思。
我们现在不妨略知皮毛地说一点养生学的理论,如说,愤怒伤肝,恐惧伤肾,好乐伤心,忧患伤肺。换言之,容易发怒、容易发脾气或脾气不好的人,便是肝气不平和的现象。容易害怕,俗话所说胆小怕事的人,便是肾气(与脑有关)不平和。嗜好过分,特别如饮食、男女方面过分,可使心脏有问题。多愁善感,或遇家庭问题,其他等等事故,心多忧患,便由肺气不平和开始,影响内脏健康。总之,七情六欲与生理健康关系非常大,错综复杂,一言难尽。中国古代医学,所讲的“五劳七伤”,便是这些原因。但是知道了,也不必怕,只要明白了“诚意”、“正心”,明白了“心能转物”、“心能转身”,一切可以从“唯心”的力量自能转变。当然,这就是“大学之道”大人之学的学问所在了。
通常每一个人,由面目的表情、态度、动作和言语表达等综合起来,才构成为一个人的行为。所有这些行为,是由整个人体的“身”在运作。但在每一个人的行为动作中,都充分涵有“喜、怒、哀、乐”和“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的成分。无论是婴儿、老人,或是聋盲喑哑残障的人,都是一样,并不因为肢体的缺陷就缺少七情六欲的成分。因此,平常要了解一个人,认识一个人,观察一个人,都是看到这个人就知道了他是爱笑的人,或是容易发脾气的人,或是非常保守内向的人,或是很有浪漫气息的人,或是很狂妄傲慢的人等等类型。其实,所谓这个人,是人们习惯性“逻辑”上的普遍“通称”。严格地说,这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人,是从他有每一个单独不同的“身体”所表达出来的外形不同。人们因为使用名词成为惯性,便就统统叫他是每一个“人”的不同,不叫他是每一个“身”的不同。
我们明白了这个“逻辑”道理,再来看《大学》,对于一个人的“身心”,就用很严谨的界别,述说有关喜、怒、哀、乐等情绪的重点,是属于“身”的一边,尤其容易见之于形态表达的作用上。要想修整改正这些生来的习性,所谓从事“修身”之学,便要从“心”的方面入手。
但问题来了,“心”是什么?什么是“心”?“心”在哪里?怎样才是“心在”?怎样才是“正心”?这里可有一连串的问题,留待后面再说。诚如曾子所说:“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事实。譬如那些古代言情小说所写的,“茶里饭里都是他”。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念着一个人,对茶饭无心欣赏,也不知道滋味了,并不是说茶里饭里有个心。同样的道理,当一个人,在极度愤怒、极度恐怖、极度爱好、极度忧患的时候,也是茶里饭里都是他。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的。因此,在曾子之后的孟子也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是说每个人,平常都生活在散乱或昏迷的现状中,此心犹如鸡飞狗跳,并不安静在本位上,所以只要能收得放肆在外的狂“心”,归到本位,就是真正学问修养的道理了。曾子与子思都是传承夫子道统心法的弟子,也可以说,是孔门儒家之学的继承者。《大学》与《中庸》,都是专为宏扬孔子“祖述尧舜”的传心法要,当然就形成它另有一种严谨肃穆的风范。后世的人读了它,都非常敬仰,但实在也有“敬而远之”的味道。因为这些精义,稍加深入,就有如宗教家的戒律,使人有可望不可及的迟疑却步之感。其实,心性之学,确是中国周、秦以前文化的精髓。在那个时期,世界上,除了希腊文化中的哲学部分略有近似以外,只有印度文化中的佛学才是对心性之学,有它专门独到的长处。不过,在曾子、子思的时代,佛学并没有传入中国,所以不可以同日而语。但在春秋的初期,中国文化学术儒、道、墨等分家的学说还未萌芽,就有早于孔子而生的管仲,对于心性之学,也已有湛深的造诣,只是后世的人们,把他忘掉,归到“政治家”里去了。
因此,他在政治领导的方向上,能够为中国的历史政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永为后代的典范,并非是偶然的事。
我经常对西方的学者朋友们说,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并不如西洋文化,所谓哲学、史学、文学、诗人、政治家,是不同一格的。十八、十九世纪以前的中国,素来是文哲不分、文史不分、文政不分,是混为一体的文化学问。过去了不起的政治家,也就是哲学家、史学家、诗人、学者。如果你要研究中国的哲学,不会中国的文学、诗词、歌曲,不懂“二十六史”,就很难说是真能通达博雅了。例如管子,他的中心学术思想,是在他所著书中的《心术上下篇》、《白心》这三篇,最为重要。现在为了大家多加了解,就其《心术上下篇》各摘录一则,有关“身心”的学说。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两眼睛、两耳朵、两鼻孔、一嘴、大小便处)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人被嗜好、欲望塞满了),目不见色,耳不闻声(相同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譬如政治体制的失控)。毋代马走,使尽其力;毋代鸟飞,使毙其羽翼;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人的身心,本来就有道,只是自己找不到它);虚其欲,神将入舍(只要自己去掉了妄想欲望,空灵的元神,就会回到你的家里——身内)。扫除不洁,神乃留处。人皆欲智而莫索所以智乎!智乎!智乎!投之海外无自夺。求之者不得处之者。夫正人,无求之也,故能虚无。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攘,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简物小,未一道,杀戮禁诛,谓之法。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昭知天下,通于四极。是故曰: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是故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
当然,我无法在这里再多加引述,只是大略提到管仲的有关“心性之学”的学问,作为对曾子所说“心正而后身修”、“修身在正其心”的参考。我觉得,一般人只知管子在历史上的事功,却忽略了他的学问和文章,是很可惜的。
总之,“修身”的重点在于“正心”,并不是修饰外形。同样的道理,庄子在《德充符》上,讲了五个身体残障而有道的高人,其中特别提到一位和孔子幽默的对话说,鲁国有一位残障的人,因为少了足趾,因此便叫他“叔山无趾”。他来见孔子,孔子就说:“你以前为什么那么不自爱,搞成这个样子,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无趾便说:“吾惟不知务(我以前因为不懂事),轻用吾身(不爱惜我的身体),吾是以亡足(因此损害了我的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我现在来见你,因为我还有那个比足更尊贵的存在),吾是以务全之也(我所以必须要好好保全它)。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我原以为你夫子像天地一样的伟大,哪里知道你也只是重视外形的人)。”孔子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呢?《庄子》这样记载:
孔子曰:“丘则陋矣(啊!对不起,失礼了,我今天太卑鄙了)!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先生,请你进来,对我讲解你所了解的道)。”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断了足的人),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同时,庄子又讲了一位外形生得非常特异的人,名叫“闉趾支离无脤”,驼背,足跟不着地,整个身体扭曲,又没有嘴唇。卫国的诸侯卫灵公见了他,和他一谈,非常佩服他,又很喜欢他。卫灵公认为他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全人”。
因此,庄子说:
有人之形(有些人,只有人的外貌形象),无人之情(并无人的内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因为他的外形,的确是个人,所以他生活在人群里)。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其身(因为他不近人情,所以对他,没有什么是非善恶可说了)。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所以属于一个人的外形生命,是太眇小了)!謷乎大哉!独成其天(最伟大了不起的,是生命中的天性啊)!
再说,大家一定都看过那些佛教大寺里的罗汉堂。五百罗汉,大多是形貌古怪的角色,而且有的东歪西倒,并不像大殿上代表“全人”丰姿的佛、菩萨,那么庄严美妙。可是那些罗汉,也都是得了道的大圣人。孟子也说过:
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有内在隐痛,或另有心病,或与生俱来内有暗病的人)。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愈是受过患难曲折、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人,才能反思立志,完成了伟大的学问、技能和道德的修养。
所以说,修身在正其心,道在心,不在外形,都是同一意义。但“心”在哪里?“心”是什么?什么是“心”?怎样才是“心在”?怎样才是“正心”?这就要回到前面提过的问题上来了!曾子只说“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反过来说,视而见的是“心”在见,听而闻的是“心”在闻,食而知味的也是“心”在知味。如果一个人,在同一分秒的时间以内,看见了一件很可笑的东西,又听到了有人笑得像哭的声音,嘴里还正在吃得津津有味,又碰到牙齿咬破了舌头。这时“心”在哪一个作用上面?当然,也可以说,当下能看、能听、能知味、又能知痛痒的,同时都是“心”的作用。
但照现代科学的医学来说,这些作用,都是脑的反应,并没有另外一个“心”的存在。但是,近来医学上对脑的研究,已经知道,并不是绝对可以肯定地说,除脑以外便没有“心”了。不过,我们现在不能跟着医学的科学来讨论“心”和“脑”的辨别,不然,会愈说愈加繁复。我们只能照固有的传统文化来讲,如上面所说,同时能起“见、闻、觉(感觉)、知”作用的,还正是意识的范围,意识与脑的作用,几乎是连在一起的。至于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心”,是包括整个人体的头脑、四肢、百骸、腑脏;甚至所有全体的细胞,乃至现有生命活力所波及的反射作用;以及它能起思维、想念和意识所反应的“见、闻、觉、知”等功用,都是一“心”的“能知”、“所知”的作用。它既不是纯生理的,又不是纯精神的。而生理的、精神的,又都属于“心”的范畴。所以便可知道传统文化中的“心”是一个代号,是一个代名词。如果把它认定是说心脏的“心”,或是脑的反应,那就完全不对了。换言之,“心”是生理、精神合一的代号。既不是如西方哲学所说的“唯心”,也不是“唯物”,它是“心物一元”的名称而已。
关于这个问题,在中国文化中的哲学史上,由周、秦前后开始,到了战国时期,大如儒、墨、道三家,细分如诸子百家,各有主旨界说的异同。再经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之际,几乎一千年左右,论说争辩,也是各主所见,互有短长。直到中国的禅宗兴起,蜕变了宗教与学术的外衣,就以中国的民间的土语方言,表达了至高无上的“形而上”与“形而下”整体的奥义,才比较说得最为明显。例如盛唐之际的禅宗大师们就说:“心即是佛,即佛即心。”又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或说:“本来无物亦无心。说一个佛,说一个道,已是十万八千里了。”尤其如初唐时期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著名偈语所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是为各家所公认推崇的明心、悟道之作。但是六祖的师兄神秀禅师的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他所指渐修境界的叙述,便为南宋理学家,如程颐兄弟、朱熹等所因袭,作为“治心”之学的标本,提倡以孔、孟儒学“主敬”、“存诚”的修养方法。例如朱熹影射他自己学问修养的名作: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从他这两首七绝的诗,不能不说他对于“诚意”、“正心”之学,确有相当的心得与成就,可惜他还是不明白所谓“向上一著”的究竟。
我们了解了这些传统文化中“心法”的道理以后,便可知道《大学》所说的“正心”与“心”在哪里,是与它开始所说“在明明德”,以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诚意、正心”;都是首尾兼顾,始终一贯的学问与修养,并非在此“心”之外,另有一个什么“明德”的存在。
讲到这里,我们又不得不借重佛学来作说明,因为专门深入研究“心性”之学,以及“心物一元”的学问,到现在为止,实在没有哪一种学说理论,更比佛学高明。佛学是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为主旨。所谓“三界”,是指这个宇宙之间的生命,统以爱欲、淫欲为生命来源的作用,叫做“欲界”。它是包括物质、物理的世界的一切生命在内。超过欲界以上的,是“色界”,以光色为主体的生命世界。超过色界以上的,便是“无色界”,我们暂时只能理解它是“空界”,或可说是超越时空的一种现象。“万法”是指宇宙间的一切有形的事物,以及一切无形的理念和精神。他说所有“三界”、“万法”,都是“一心”的功能所变现。至于从人道立场开始,包括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唯心”、“唯识”作用来说,他又分析归纳,列为八个“识”的界别。先从人体来说,眼、耳、鼻、舌、身,各有它个别的五个“识别”作用。普通叫做“前五识”。他们都通过第六意识的分别思量等作用,而纳入归藏到以坚执“人我”为主导的意根,作为形成个别生命的一种功能,以梵文命名它为第七“末那识”。这样由个别“人我”来分析说明它的现象,由前面七个识,到最后都是从一个“能藏、所藏、执藏”的作用,与精神、物理、物质相汇合的功能,以梵文命名它叫第八“阿赖耶识”。翻译成中文,便名“藏识”。而这八个“识”的中坚主导,仍然是以第六意识为最重要。不过,“八识”统属“心王”,所以又简称为“心、意、识”。总之,最后仍然以“心”为主。
由此了解,你再回转来看曾子著《大学》的时候,佛学根本没有进入中国,而且这样条分缕析的“唯识”“法相”学,在当时的印度佛学界,也未开始大流行。但“大学之道”,却从“明德”开端,中间也特别强调“致知格物”到“诚意、正心、修身”,如此等等,种种迹象,何期不谋而合,有这样相似呢?这就是说明,东方西方,前古后古,无论是讲唯心或唯物的道理,总之,真理只有一个,只是表达的说法,各有不同而已。所以佛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也就是说明真理是说一不二的道理。
那么,我们再回转到“大学之道”的本题来说,为什么说“修身在正其心”呢?事实上,我们身体歪了,“心”想要它正起来,你心尽管想正,它就老不会正,这又是怎么说呢?大家不要搞错了《大学》所谓“修身”的道理,一是说由身体内在所表达在外形行为的态色;二是说由身体内在生理习性所发生的“忿懥(轻易发脾气)、恐惧(随时怕事)、好乐(容易动容)、忧患(悲观多虑)”等,和“喜、怒、哀、乐”的情绪,需要修整的学问,并非是指如整骨、整形、美容医师们的治疗手术的学识。如果我们引用老子的话来作对比说明,就更明白了。老子说:“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又说:“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至于大乘佛学,为了慈悲济世而救度众生,所谓真的菩萨们,是可施舍本身的头目脑髓。那都是超越世情的常道,并非人道中的平常人所能够做到的。
但是,你如要钻牛角尖,一定要向生命的身体上讲求“修身”与“正心”的关系。那是纯生理、纯医理等的学问,是属于唯物哲学和科学的一边。它和唯心哲学的一边,都是同等的深奥,都不是普通常识所可思议的。例如我们自古以来,传统文化中的道家医学,甚至道家学派支流的神仙丹法,以及从印度后期佛学流入中国,如西藏密宗的修行路数,都如一般人所固执的“身见”一样,要想从现有的肉体生命上追求,愿意自找麻烦地钻出一个成果来。可是它所包括的学理,更是千丝万缕,非常复杂,并非如一般人盲修瞎炼,随随便便“内炼一口气,外炼筋骨皮”就可以一蹴而就的。
至于后世一般人,为了希望长生不老,借重佛、道两家,乃至神仙、密宗等名目,执着人身的“身见”,拼命作炼气修身的功夫,那就先要深入佛学对于人道生命的生来死去的学识,如《入胎经》“十二因缘”的“中有”理念等,有了透彻的了解。然后对《素问》、《灵枢》阴阳大道的学理、以及人身“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和几百个穴位,先有了医学上的基础。再对印度瑜伽术所说的“军荼利”(中文翻译如:灵能、灵力、拙火乃至三味真火等等,都是人身生命功能的代号),以及和它相关的人体生理七万二千脉、一万三千神经、四千四百四十八种病情,都须有所实修实验的学习,然后才可以讲究修身炼气之道。但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须知“所”修者是“身”,“能”修者是“心”。最后还是要归到《大学》所说的一句名言:“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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