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研究讨论的,是“知止”的“止”是属于“内明”学问的“止”。等于佛学所说的“制心一处”和“系心一缘”的“制止”的“止”是都属于佛家小乘观心地法门的原则。如果从整个地球的人类学立场出发,认真研究这些学问,你可发现在公元前四五百年之间,同时同样地,讲究人类自己身心性命的修养学问,只有中国和印度,有这一门的科学同步发展。其他如埃及、巴比伦、希腊,虽然早已有了哲学的雏形,但仍似依稀仿佛,具体而微,后来渐渐形成以宗教为主导的西方前期文化。
但讲究“止、定、静、安”的具体研究,毋庸讳言的,以印度佛学为最精祥,也最科学(注意,我说的是指这身心性命修养的一门科学。并非说它就是自然科学,如声、光、电、化等应用科学一样。这个观念,不可以随便混淆)。
因此,我们现在继续研究下去,便须从“知止而后有定”这句话所指出,由“止”到“定”的两个层次来讨论。简单地分别来说,“止”是“定”的因,“定”是“止”的果。也可以说,“止”是“定”的前奏,“定”是“止”的成效。
因为照这样的思路来讲,我认为对孔门心法《大学》的研究,比较更有价值,而且对上古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更显出特色。但这不是从民族国家意识立场来强调其说,事实确实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不从佛学,或者说不借用佛学来说明,仍然还是含糊不清。宋、元、明、清以来的儒家理学家们,就因为困于门户之见,死守固有藩蓠,不但无法发扬光大,反而纯置儒道所长于无用之地,很是可惜!
大小乘的佛学,它的修证原则,最基本的,便是“戒、定、慧”三学。所谓戒学,犹如中国上古文化中的礼学,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属于由心理行为起点,推及到立身处世,甚至和世间生物的整体道德息息相关。它和人类世界所有法律的法理哲学,有很重要的密切关系。但是人们很随便地把它归入宗教的档案里了,真也一言难尽。在这里,我们不能离题太远,暂且不论。
至于关于“止”和“定”的修证学问,更是佛学求证大觉的中心。从印度梵文翻译成中文,流传影响最广的,就是“禅定”这个名词。其实,梵文的“禅那”(dhyiana)含有寂静精思的内涵。而魏晋以后初期的翻译,便借用《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保留原来的“禅”音,配合一个“定”字,因此就叫做“禅定”了。到了初唐,玄奘法师又改译作“静虑”,这样一来,更明显地是借用“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充分表达出“思维修”的内涵。
可是,在佛学修证上,严格说来,“止”和“定”,它的作用和境界,又各有界别、功果的不同。例如佛说:“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这是很恰当的形容,人们要把纷纷扰扰的心思暂停“止”下来,就必须如力大无比的大象,有能从奔涛滚滚中,截断众流,横身而过的大勇才可,这便是“知止”而“止”的状态。
至于“止”的外用方面,大略说来,每个人立身于这个社会,都要给自己定位,也就是自己要确定这一生要干什么。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要知道自己怎么做,“止”于这一理念上,才能处变而宠辱不惊,处事而无悔。如能做到这个样子,在滚滚红尘里,也算得是一等一的人了。
然而,在大小乘的佛学里,又把“止”和“定”的功果境界,统名为“三摩地”,旧译为“三昧”,玄奘法师的新译,叫“奢摩他”,这都是文字言语发音有差异,所以用字不同。另有一个译名叫“三摩钵底”,这是指“定”和“慧”同一境界之果。好像等于《大学》的“知、止、定、静、安、虑、得”的总和。
希望大家稍安毋躁,暂且听一听佛学修证方法这一部分的简介,才好详细地研究下去。那么,佛学对于“定”学有什么说法呢?这说要提出大小乘佛法对于定学有不同的原则了!
佛说小乘的“内明”、“定学”,通称为四禅八定,那是佛法和世间任何宗教、宗派,或一般学者都可能进入的一种身心修养境界。它的进度层次分作四禅:初禅,心一境性,离生喜乐;二禅,定生喜乐;三禅,离喜妙乐;四禅,舍念清净。它的心智境界,分作四定:空无边处定、识无边处定、无所有处定、非想非非想处定。
但佛说四禅八家是共法。也就是说:佛法和其他方面的修证程序,在身心的过程上,自有彼此经验相同,身心相同感受之处。至于佛法另有不同于共法的“定”境,就是阿罗汉的“灭尽处定”。所以佛学把它综合起来,便叫做“九次第定”。这便是小乘佛学修证功夫的学问。
如果以中国上古传统文化,儒道尚未分家的道学来讲,这是“内视”和“精思”的实际学养的内涵,并非徒托空言、虚构玄想的空话,它是有科学性的实验,更非盲目迷信来崇拜信仰,就能达到的境界。如早于孔子而生的管仲,便提出“心术”的重要,而且说“思之,思之,鬼神通之”的形容词。迟于孔子而生的庄子,就用“神明来舍”来表达。但须知管子、庄子所说的鬼啊、神啊,并非如童话和民间通俗小说的鬼神。鬼,是指精神阴暗不明状态的代号。神,是指上下通达的名词。庄子所说的神明,也是相同的意思。如照小乘佛学的四禅八定来讲,都性于“非想非非想处定”的境界。
在大乘的佛学里,固然也肯定四禅八定的重要,但却以“止”(奢摩他)的“观”(梵言:毗钵舍那)两个中心,概括了“定学”和、“慧学”的整体功用。当然,最主要的,也是最后的,必须以“慧学”的成就,才是入佛智觉的真谛。
佛学大小乘中有关“止”和“定”的大要原则,已经概略知道。但在心理作用上,还有一层最重要的说明,那就是说,怎样才能达到止定的用心方法呢?
这在小乘的“禅观”的方法,又指出有“觉”和“观”的两个作用。“觉”是包括知觉和感觉。“观”是指理性“智知”的心态。当你自己反照,追索自己的思想心念时,你一定可以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念思想现状。
举例来说,刚才我正在想吸烟或喝酒,可是在这个正在想吸烟或喝酒的同时,我们一定也有一个知道正在想什么的知觉,同时了然在心。再细一点来说,当你意识正在思维或在烦忧的时候,同时也有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作用,在心理学上,也可以叫它是监察意识。在哲学的理论上,便可叫它是理性或理智的作用。换言之,无论你在思想纷飞,或是喜怒哀乐发作的时候,自己必然知道。不然,你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你怎么会说我烦死了,或者说,气死我了呢?
明白了这种浅显的道理,就可知道小乘禅观所说的“觉”,便是指这种知觉和感觉的作用。“观”是指同时有了解自心,观察自心的本能。因此,要达到修止修定的成果。可另作四个程式:一为有觉有观。是初步的禅修境界。二为有觉无观。可能是半昏晦沉没的境界。三为无觉有观。可能是心思出位,浮想纷散的境界。四是无觉无观。达到心境一片清明,也就同朱熹注《大学》“明明德”的解释中,所提出的“虚灵不昧”的境界。其他理学家们,也有叫它是“昭昭灵灵”的。禅师们也有叫它是“历历孤明”的。如果一个人对心性修养,真能达到这种程度,当然是合于“大人之学”的“知止而后有定”的一种标准。但在大乘佛学来讲,即使修养到此程度,也只可以说达到半途,未尽全程。
大家试想,宋儒理学家们,根据《大学》的“自天子以到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要求做皇帝的天子,以及做人臣的的王侯将相,必须要个个具备这样的学问修养,做到“虚灵不昧”,去尽人欲,为天下表率。这岂不是要他们比和尚更和尚,能吗?他们说,尧、舜能的!人人都可为尧、舜,有何不能!真是迂拙空疏到极点。所以使南宋的江山,上下臣工,都在“平时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中完结了!怪不得高明的汉文帝要说,“请卑之,毋高论”,才能使那些帝王老板们听得进去啊!因为他们的命运机会好,不幸做了帝王,当了老板,但他们的人品,毕竟还是一个平凡的人,甚至比平凡人还要平庸呢!
那么,大乘佛学对于修习止定的说法,又是怎样一个原则呢?那你就要了解玄奘法师翻译的佛学里,不用“有觉有观”的字样,却有更精细的描写,叫“有寻有伺”。寻,譬如灵猫捕鼠,目睛不瞬,四足踞地,首尾一直等在那里。我用现代语的解释:寻,犹如拿一支手电筒来找东西。伺,犹如千万支电灯光下,照到物件投入光中。所以,初步用“有寻有伺”的心态去捕捉自己此心的一番清净增地。慢慢纯熟了,便到达第二步的“无寻唯伺”的心境。也就是已经不用太费心力,自然可以到达了。最后达到“无寻无伺”的地步,才能使意识清明,心如明镜的境界。
此外,还有配合心理生理作用的喜、乐情况,和暖、顶、忍等身心同步转化的作用,一言难尽。
总之,我们已经用了最大力气,花了很多时间,借用佛学来发挥“知止而后有定”的学问修养的概念。也等于褒扬了朱子学养,他对“虚灵不昧”之功,并非托空妄语,实在有他的见地。不过,不能含混加在《大学》“明明德”的意旨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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