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回想起30分钟前梁应物向着卫兵说这话时的表情:
“带这位先生和这位小姐去三号帐篷,小心照顾,保证他们的饮食起居与人身安全,没收他们身上所有的通讯设备,派人24小时看护,不得让他们在帐篷外活动,也不允许任何人与他们接触,这一命令即刻生效,直到我们全体撤离为止,你替我传达到整个营地。”
疲倦涌上全身。没想到我们两个老同学在出生入死后的又一次重逢,竟然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和叶瞳所携带的笔记本电脑、数码相机、手机、微型对讲机,甚至是收音机、Discman和纸笔都被没收了。
如你所知,我们被软禁了。
“请给我们拿两瓶水来可以吗?”我这时才发觉刚才激烈的争辩已令我口干舌燥。
卫兵为我们拿来了两瓶纯净水。
喝过水之后,我越发困倦,就干脆躺上了帐篷中的一张钢丝床,不愿再去想这件事。
“那多。”
我转过头,叶瞳正睁着双大眼睛盯着我,她的长发从右颊垂下来,遮住她的半张脸,另半张脸上除了一对似乎总也不肯闭上的大眼睛,就几乎被黑眼圈占据了——然而那黑眼圈一点儿也不吓人,反倒有些妩媚。
“干什么?”我慵懒地应道。
“精彩!真是精彩!老听说你平时在单位里呆呆的,不讨人喜欢,没想到你口才那么好呀!”
“口才好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
“这是绑架,我会去告他的!”叶瞳恨恨地道。
“我们的处境根本不重要。”我摇摇头,“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支持你!那多,那个梁应物,什么东西嘛!一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样子,看到就讨厌!你数数看,我们遇到他以来我一共对他说过几句话?”
“呵呵,其实他为人还是不错的,只是处事过于认真,又喜欢以他自己的理论去说服别人。”
“他会为他的刚愎自用付出代价的!”
我望着叶瞳,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又浮上心头。
“希望你这句话不要在这次的事件中实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扮了个牵强的微笑,道,“睡觉!”
同一日,入夜。
我醒来的时候,帐篷中没有开灯,叶瞳仍和衣躺在床上,当我起身要去开灯的时候,忽然发现叶瞳并没有睡,睁着双眼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出神。
我吓了一跳。打开灯,她依旧没什么反应。
“喂!”我过去拍拍她的头。
“啊?”她转过头,有些失魂落魄地应道——如果是在平常,她一定会立即跳起来对着我大吼:“你干吗拍我的头?”
当她转过脸时,我可以见到她的黑眼圈更深了。
床头柜上摆着两盆早已冷透的饭菜,分毫未动。
营地里人们忙碌的声音被帐篷过滤成为一种背景声响,仿佛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于是我也将脑袋斜过来,与叶瞳四目对视。
终于她说:
“你看着我干什么?”
“那你看着我干什么?”我笑着反问。
于是她闭上眼睛,道:“我没看你。”
“你没事吧?”
“没事。”
“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
“也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可让我们去担心的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白天。”
“不吃点饭吗?”
“减肥。”
我端起饭菜,将一口饭与半块大排塞进嘴里,用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调道:
“你干吗装酷?”
她忽然坐起身来,将散乱的长发捋到脑后,然后盯着我。
我的嘴里塞满了饭和肉,根本无法挤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笑容给她看。
她忽然以很认真的态度问道:
(2)
“那多,你认识梁应物有多久了?”
下午3点30分。
手表的闹铃准时响起,令我不得不放下笔,暂时从回忆中脱出身来。
虽然我不再头晕和发低烧,但我仍然需要坚持吃一年半的药以增强身体的免疫力与造血机能。
从青海回来后,梁应物、我与叶瞳均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头晕、乏力、恶心、低烧,以及白血球下降的症状。在梁应物的安排下,我们一同住进了华山医院进行了半个月的放射病康复治疗。
B大校园,第一教学楼。
我远远地听见梁应物与学生争论不休,而最后收场的那一句令我感到有些耳熟:
“你别忘了,我是这门课的老师,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然后下课铃声响起。
我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他将那本薄薄的讲义卷成一卷,向我打了个招呼:
“嗨!那多,你很准时啊。走,吃饭去。”
B大北门口的小饭馆。
我和他大嚼着蚝油牛肉和椒盐排条,喝着啤酒,就像大学时那样。
“飞船怎么样?”
“已经在当地建立了秘密的实验室,研究进行得很顺利,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我的研究对象是地外生命。”
“那‘母体’呢?”
“我也不太清楚,但好像近几个星期都没什么异动,我已经被调离了。现在我只能回来教教书,跟大学生讲讲氨基酸和条件反射。”
“对不起。”
“呵呵,其实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事后我想得很清楚,你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们应该为我们所做的事感到自豪,而不是感到后悔!”他一边夹起一片牛肉,一边说出这样大义凛然的话。
两个小时前,也就是4点30分,我打电话给梁应物,约好傍晚在B大他上课的教室门口见面。
至于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对自己的解释是一次正经的、没有其他任何目的的同学聚会,然而若是要追究,虽然我们的生活已经渐渐恢复正常,我最终仍不得不承认我心中对于“坏种子”事件仍然有所担忧。
“怎么不见你和叶瞳一起来?她现在怎么样?”梁应物问道。
“呵呵,我也不知道她最近如何,自从出院后就没再联系过。”
“哈!不会吧,我还以为你们是患难见真情呢!”
“我看是你自己想见她吧?我抄给你手机号码好了。”
“你少来,我自己已经够头痛的了!”
……
晚上,当我半躺在床上阅读我写下的《那多手记》时,忽然想到是否要打个电话给叶瞳,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在“坏种子”事件的影响渐渐淡去时,我们谁都不愿再提起这一段令我们寝食难安的经历。
然而未完的记述仍是要写下去——虽然那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令我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让我们再次把时间推回一年零一个月又十四天之前。
飞船发现现场,营地中,三号帐篷。
“你认识梁应物有多久了?”
“让我算算。”我一边嚼着饭菜道,“从高中开始,三年加四年加……总有十三四年了吧。”
“你了解他吗?”
“从前我算是最了解他的,现在么说不准,但他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
“你认为他算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她的问题有些奇怪。
“那么,他处事谨慎么?”
“相当谨慎!”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叶瞳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令她脸上的黑眼圈更为明显,“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史前文明遗留的飞船,以及‘母体’,无论哪一件都是尖端机密,为什么他会让我们两个与‘X机构’毫无关系的人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我开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
“呵呵,或许他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3)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他得到了羊皮卷之后,我们就毫无利用价值了。”
“你别傻了,有那么多人见到我们和他在一起,会出什么事呢?”
“那些工作人员,不是隶属‘X机构’就是军方秘密部门,你认为他们都是很有同情心的人吗?你知道,要让两个像我们这样的记者在戈壁滩中失踪是很容易的事!”
我停止了咀嚼,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口中的饭与大排的混合物咽下去,然后以清晰的语调郑重地对叶瞳说:“梁应物是我朋友,我信任他,他不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情!”
“但愿我只是瞎猜。”叶瞳适时地收起了她那副紧张的表情,嘴角挂了个笑容,这多少都令她的脸上有了些生气。
“吃点饭吧,大排味道还不错。”我举起手中的菜盆。
……
在度过了两天无所事事又失去自由的生活之后,我和叶瞳尝到了做囚徒的滋味。难以想像那些要蹲十几二十年监狱的犯人是怎样熬过那段岁月的——或许正如《肖申克的救赎》中所说的——“他们都被格式化了。”
叶瞳开始大声地抱怨,辱骂警卫,问候梁应物的妈妈,以及说其他一些一个女孩子难以说出口的粗口。有一次她甚至试图袭击并劫持给我们送饭的工作人员——真不知她怎么想的,一天前她还怕被梁应物灭口怕得要命。
她是女人善变最好的例证。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四天刚吃过早饭,工作人员就急匆匆地通知我们,立即去指挥部所在的一号帐篷,梁应物有急事找我。
在度过了三天被软禁的生活之后,我们终于可以迈出这该死的帐篷了。
然而这种欣喜之情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等待我们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一号帐篷外,我似乎听到里面有人在激烈地争论,而当我和叶瞳走进一号帐篷的时候,梁应物、老贺,另一个我不知姓名的指挥者与其他三个研究员同时沉默了下来。
梁应物与其他几个人低语了几句,我隐约听到“他们是我的朋友……”之类,那种言辞令我愤怒,我从未忘记朋友之道而他给我们的却是软禁的待遇。
其他几人都走出了帐篷。
梁应物、叶瞳,和我,帐篷中又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叶瞳几乎愤怒地要冲上去给梁应物一个耳光,然而我们都还没有忘记这里“究竟由谁说了算”——似乎事件又有了变故,而且是不太好的变故。梁应物已经全没了
四天前咄咄逼人的气势,而变得有些憔悴。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们坐下。
“对不起。”梁应物道,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有气无力,“我想,我必须向你们表示道歉,那多你是对的,我的估计完全错误。”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母体’又再次失去了控制,它的富集能力已经增强到了原先水平的120倍,并且仍在上升,我们根本无法保持对它长时间的放射性照射。在那个岩洞中,‘核’对金属尤其是铁的富集能力强得惊人,只有两小时,一台伽马射线发生器就报废了。现在托素湖中已经有大量的暗红色絮状沉淀物出现,那是氢氧化铁。克鲁克湖也受到波及,湖中的生物开始大量死亡。刚才我还接到报告,说德令哈农场也发现农作物枯死现象,整个戈壁滩的金属与金属盐都在向这里集中!”
“……”
“最糟的是,‘母体’,它在分裂!”
“你说什么?”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它在分裂,那多,分支在向四面八方伸展,脱离‘母体’,成为独立的个体,它在繁殖!”
“‘汝辈后人,当遵此谕,若有违者,土则非土,家则亡家……’”我慢慢地坐回椅子上。
“现在你说什么都好。”梁应物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那你找我们来干什么?”叶瞳厉声说。
(4)
“我不知道。”梁应物摇着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们恢复自由,我必须弥补我造成的不便。对不起,我现在脑子里很乱。”
“梁应物,你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是的,我不是。”梁应物喃喃地道。
“我们还有机会!”
他忽然抬起头,盯着我。
“那太危险了……况且我根本没有决定的权力。”
“你必须冒这个险!”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等死可不是你的作风!”
当他涣散的眼神又重新凝聚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心。
“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相信你吗,那多?”他的神情就像要去赴死,“因为你是我们绝密档案上排名前十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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