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尔·盖曼
人们常常注意到,忽视显而易见的大事就像忽略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在生活中屡见不鲜,而对大事不上心往往会惹出麻烦。
特里斯坦·索恩走向石墙的裂口。自十八年前尚裹于襁褓之时起,这将是他第二次从仙国这一侧穿入石墙村。星星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故乡的气味和声音涌进脑海,令他头脑发昏,心潮腾涌。他朝裂口走去,向石墙的守卫点头致意,一眼就认出了他俩:年轻点的男子正无所事事地来回倒脚,喝着一大瓶酒——八成是波洛缪斯先生的上等麦酒。他叫威思顿·皮平,是特里斯坦昔日的同班同学,可两人素来没有交情。另一个年长些的男人正急躁地吸着快要熄灭的烟斗。他是特里斯坦曾经的雇主,“门荻与布朗”杂货店的老板杰瑞米·安布罗斯·布朗。两个男人背对着特里斯坦和依凡妮,目光毅然地朝着石墙村,似乎连瞟一眼牧草地上的景象都是种罪过。
“晚上好。威思顿,布朗先生。”特里斯坦彬彬有礼地问候。
两人一惊,威斯顿还将酒洒到了夹克衫前襟上。布朗先生举起木棍,尖端对准特里斯坦的胸口,满脸戒备。威思顿放下麦酒,拿起自己的木棍,挡住裂口。
“站在那儿别动!”布朗先生用木棍示意特里斯坦止步,仿佛他是头野兽,随时都会扑上来。
特里斯坦爽朗一笑:“你不认识我了吗?是我,特里斯坦·索恩。”
正如特里斯坦所想,身为资深守卫的布朗先生没有放下木棍。他上下打量着特里斯坦,从磨破的棕色靴子到乱蓬蓬的头发,再到他被晒黑的脸,轻哼一声,不为所动。“就算你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索恩,我也不能放你过去,毕竟我们是石墙的守卫。”
特里斯坦眨眨眼:“我也在石墙边站过岗。并没有规定称不能让墙那边的人进村,只要阻止村里人过去就好。”
布朗先生缓缓点头,像在对白痴说话:“就算你是特里斯坦·索恩——虽说我觉得极其可疑,因为你长得和他完全不一样,说起话来也不像。这点姑且先信你。这样一来,你住在村里这么多年,见过多少从牧草地那边过来的人穿过石墙呢?”
“这个嘛,就我所知,一个都没有。”特里斯坦说。
布朗先生露出笑容,恰如以往因特里斯坦迟到五分钟而扣他一上午工资时的神情:“千真万确。没有明文禁止,因为这种事从不会发生。没人能从墙那边穿过来,反正我当班时你休想。好啦,你快点滚吧!小心我一棍子打你头上!”
特里斯坦惊呆了:“你们是存心刁难我吗?嫌我吃的苦不够多吗?不,我已经历经磨难,却在最后关头被一个自命不凡、斤斤计较的杂货商和一个抄过我历史作业的家伙轰了出去……”他正想破口大骂,可依凡妮碰了碰他的胳膊,劝道:“特里斯坦,走吧,你不该和自己人吵架。”
特里斯坦闭上嘴,转过身,一言不发地与星星走上长满牧草的斜坡。四下混杂着形形色色的人,忙着支摊位、挂彩旗、推小货车。一种宛如乡愁的情绪涌上特里斯坦的心头,半是渴望,半是伤感。周围的人恐怕也有同感。特里斯坦感受到,比起石墙村那些身披精纺夹克、脚蹬平头钉靴子的苍白村民,这儿的人倒与他更为相似。
他们停下脚步,旁观一位矮妇人费力地支起货摊,她的腰粗得几乎和身高同宽。那妇人并未开口,特里斯坦便走过去帮她:扛起手推车上沉甸甸的盒子搬到摊位上,爬上高高的梯子往树枝上挂彩带,再从盒中取出沉重的玻璃瓶罐(每个瓶罐都塞着一块黑乎乎的大软木塞,用银色的蜡密封,装着一团缓缓旋转的彩色烟雾)摆到货架上。特里斯坦和矮妇人干活时,依凡妮就坐在旁边的树墩上为他们唱歌,嗓音柔软而纯净,唱那些星星之曲,还有她一路上听来的、学到的民间歌谣。
两人收工时已是掌灯时分,明天的摊子已布置完毕。矮妇人坚持请他们吃饭。依凡妮费尽口舌说服她自己不饿,而特里斯坦倒毫不客气,大快朵颐地吃了个精光。他还破天荒地喝下了大半壶甜丝丝的加纳利白葡萄酒,要说这酒比鲜榨葡萄汁烈不了多少,但对他毫无影响。尽管如此,当矮胖妇人在推车后方清理出一片空地给他们就寝时,他早就醉得倒头就睡了。
那一夜晴朗而寒冷,星星坐在熟睡的男人身边,毫无睡意。这人曾想俘获她,尔后成了她的旅伴。不知不觉间,她心中的恨已消散得不知所终。
身后的草坪一阵翕动。一个黑发女人来到她身边,与她一同低下头,凝视特里斯坦的睡颜。
“他体内仍有一丝睡鼠的特质。”黑发女人说,她看上去比特里斯坦大一些,尖尖的耳朵就像猫一样,“有时我会想,她是把人变成了动物,还是释放了我们心中的野兽?也许在我的天性中,就有一部分是鲜艳多彩的鸟儿。为此我曾深思熟虑,却怎么也得不出个结论来。”
特里斯坦咕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动了动身子,轻轻打起鼾来。
女人绕到特里斯坦身边,席地而坐:“他心地很好吧。”
“对,我觉得是。”星星承认。
“我得警告你。如果你离开这片土地,去了那里——”女人抬起纤细的胳膊指向石墙村,腕上的银链闪着光,“若不出我所料,你就会变成在那个世界该有的样子:一块从天而降的冰冷死物。”
星星浑身一颤,可一句话也没说。她伸手越过熟睡的特里斯坦,触摸绕在女人手腕和脚踝上的银链。链子一直通向灌木丛深处。
“你早晚会习惯的。”女人说。
“真的吗?你习惯了吗?”
紫眸望进蓝眼深处,旋即转开:“没有。”
星星放下链子,说:“他曾用一根类似的链子绑住我,又放了我,我就从他身边逃走了。他再次找到我,用良心上的责任束缚我,这比任何锁链都来得牢靠。”
四月的微风掠过牧草地,吹得灌木丛和树林发出冷峻的长叹。猫耳女人将脸上的卷发甩到耳后,对星星说:“你知道吗?你还有一项重大的使命。你拥有不属于你的东西,必须物归原主。”
星星绷紧双唇,问:“你是谁?”
“我刚告诉你了,我是篷车上的那只鸟。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为什么女巫感知不到你。我知道有谁在寻找你的下落,以及她为什么需要你。我还知道你腰间银链上的黄玉从何而来。知悉这些,加上你的真实身份,我便明白了你所承担的使命。”她俯下身,用纤细的手指拨开特里斯坦脸上的碎发。睡着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儿动静和反应。
“我无法相信你,也不信任你。”星星说。一只夜鸟在头顶的树枝间啼叫,黑暗之中,听起来异常孤寂。
“我还是鸟儿时,见过你腰间的黄玉。”女人边说边站起身,“那时你在河里洗澡,我看到黄玉并认了出来。”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黑发女人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草地上熟睡的年轻人,便沿原路折返,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特里斯坦的头发再次不安分地滑落到脸上,星星弯下腰,轻轻拨开发丝,任由手指在他的脸上流连。他依然睡得很沉。
日出后没一会儿,特里斯坦被一大只美洲獾弄醒了。獾用后腿行走,披着淡紫色的旧丝袍。它在特里斯坦耳边不停吹气,见他睁开困倦的双眼后,连忙眉飞色舞地说:“你姓索恩,叫特里斯坦是不是?”
“嗯?”特里斯坦轻哼一声。他嘴里有股口臭,舌苔很厚,口干舌燥。他还想再睡上几个小时。
美洲獾说:“有人在打听你,就在石墙那儿。好像有位年轻小姐想和你说话。”
特里斯坦挺身而起,笑得合不拢嘴。星星睡得正熟,特里斯坦推了推她的肩。她睁开惺忪的蓝眼睛,问:“怎么了?”
“好消息!你记得维多利亚·弗瑞斯特吗?我在旅途中提过她一两次。”
“记得,你说起过她。”
“我现在要去见她了!她就在裂口那儿。”特里斯坦顿了顿,“嗯,你最好还是待在这儿,我不想让她误会。”
星星翻了个身,用胳膊挡住脸,没说什么。特里斯坦以为她又睡过去了,便穿上靴子,到牧草地的小溪边洗脸漱口,接着匆匆穿过牧草地,奔向石墙村。
今早守卫石墙的是教区的牧师迈尔斯,还有酒馆老板波洛缪斯先生,站在两人中间的是个年轻女孩,背对着牧草地。“维多利亚!”特里斯坦喜出望外地大喊,见那女孩转过身,才发现她不是维多利亚(他忽然想起维多利亚的眼睛是灰色的,没错,就是灰色的,他怎么能忘了呢)。年轻女孩穿戴着漂亮的花边礼帽和披肩,泪汪汪地看着特里斯坦,可特里斯坦叫不出她是谁。
年轻女孩激动地说:“特里斯坦!真的是你!他们说你在这儿!哦,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特里斯坦当即明白了这个责备他的女孩是谁。
“路易莎?”他对自己的妹妹说,“我离开的日子里,你真的长大了,从一个小丫头变成了优雅的小姐。”
路易莎从袖管里抽出一条蕾丝花边的亚麻手帕,擤了擤鼻子,轻轻擦拭脸颊。她对特里斯坦说:“而你呢,历经长途跋涉,变成了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幸亏你看上去还挺健康的。来,回家吧。”她迫不及待地示意哥哥穿过石墙,到她身边来。
“哦,事情是这样的。威思顿和布朗先生昨晚站完岗后去了‘第七只喜鹊’酒吧,威思顿无意间说起他们撞上一个自称是你的邋遢流浪汉,便将他挡在墙外头。他们竟把你拒之门外!消息传到父亲耳中,他二话不说就闯进酒馆,把他俩劈头盖脸给说了一顿。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有那样一面呢。”
“有些人想让你早上就回来,也有些人想让你等到中午。”牧师说。
“不过那些想让你等的人,今早都没轮到班。”波洛缪斯先生说,“他们还传出不少闲言碎语,等我哪天当班时撞见,我一定为你澄清。不管怎么说,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快过来吧。”他边说边伸出手,特里斯坦热情地与他握手,再与牧师握手。
牧师说:“特里斯坦,想必你一定在旅途中大开眼界。”
特里斯坦回想了一会儿,应道:“我想是这样,没错。”
“那你下周一定得上我家来。我们会备好茶,听你娓娓道来。你一安顿好就来,如何?”特里斯坦向来对牧师心存敬畏,此刻只有点头的份儿。
路易莎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迈开轻快的步子向“第七只喜鹊”走去。特里斯坦沿着卵石道追上她,走在她身边。
“见到你,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说得好像我们不挂念你似的。”路易莎嗔怪地说,“你在外头游荡了那么久!走的那天都不来叫醒我跟我说声再见。父亲一直记挂着你,老是出神。圣诞节时你不在家,我们吃完鹅肉和布丁后,父亲拿出红酒,向不在场的亲朋好友干杯。妈妈哭得像个小宝宝,我也哭了,父亲也掏出最细软的手帕擤鼻子。外公外婆硬要放圣诞爆竹,读欢乐箴言,却只让大家的情绪变得更低落。说白了,特里斯坦,你把我们的圣诞节搅得一团糟。”
“实在抱歉。”特里斯坦说,“现在我们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我们要去‘第七只喜鹊’,这不明摆着吗?波洛缪斯先生说你能用他的会客厅,有人在那儿等你,想和你谈一谈。”走进酒馆后,她便不再多说了。特里斯坦认出了一些熟面孔,有的冲他点头或微笑,有的面无表情。他与路易莎一同穿过人群,走上狭窄的楼梯,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
路易莎紧盯特里斯坦,嘴唇颤抖着。她突然张开双臂抱了上来,把特里斯坦吓了一跳。她抱得那么紧,都快让他喘不上气了,过后又一言不发地松开,掉头跑下木梯。
特里斯坦敲了敲会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屋里装饰着好些别致的小玩意儿,比如古色古香的雕塑和陶罐。墙上挂有一根木棍,缠绕着常春藤叶,实则是精雕细刻的深色金属,巧夺天工。不过除这些装饰外,这就是间毫不出奇的会客厅,典型的忙碌单身汉配置:一把小躺椅,一张矮桌上放着一本劳伦斯·斯特恩[1]的布道演说稿,皮面精装,已被翻阅数载。屋里还有一架钢琴和几把皮面扶手椅,维多利亚就坐在一把椅子中。
特里斯坦踱步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就如同那晚在乡村的泥地里那样。
“不,别这样。”维多利亚极不自在,“你快起来,坐到那把椅子上好吗?嗯,好多了。”晨曦穿透上方的蕾丝窗帘,照在她栗色的头发上,为她的脸镶上金边。“瞧你,你都长成男人了。唉,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被火烧伤了。”
一开始她一声不吭,只是看着特里斯坦,尔后坐回扶手椅,盯着前方墙上的木棍,或是哪个稀奇古怪的雕塑。她开口道:“特里斯坦,我有好多事必须告诉你,可每件事都难以启齿。如果你能不打断我,听我说完,那我会万分感激。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必须向你道歉。都怪我愚蠢,才把你送上背井离乡的漫长旅途。我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不,不是玩笑。我以为你太懦弱,太孩子气,不会把天马行空的誓言当真。直到你离开,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一直没回来,我才意识到你是认真的,但为时已晚。
“我……我每天都担惊受怕,怕自己把你推上了绝路。”
她说话时一直盯着前方。特里斯坦感受到,恐怕这番说辞已在她脑海中演练过上百遍。正因如此,她才不让自己插话,一旦偏离腹稿,她便会不知所措。
“我的确待你不公,可怜的小店员……不,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店员了,是吧?可是,你曾经对我的追求,怎么看都傻头傻脑……”她停了一下,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木扶手,指关节先是泛红,随之发白,“特里斯坦,你想知道那晚我为何不肯吻你吗?”
“你有权不吻我。维姬,我来并不是想让你伤心,我找到星星,也并非想让你困扰。”
她扭头转向一边:“这么说,你找到了那一夜我们看到的星星?”
“没错。星星现在就在牧草地上,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那再为我做一件事吧,问我那晚为何不肯吻你。毕竟在我俩小时候,我曾吻过你。”
“好吧,维姬。那一夜,你为何不愿意吻我?”
“因为……在我们看到流星的前一晚,罗伯特向我求婚了。见你那天,我来店里是想找他,告诉他我愿意嫁给他,并让他去向我父亲提亲。”这一番话说出口,她仿佛卸下了心上的重担。
“罗伯特?”特里斯坦脑中乱哄哄的。
“罗伯特·门荻,你以前在他店里工作。”
“门荻先生?你和门荻先生?”
“没错。”维多利亚鼓起勇气直视他,“之后你把我的话当真,跑去为我带回星星。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因干下不可饶恕的蠢事而深深愧疚——我许下承诺,若你带回星星就嫁给你。特里斯坦,有好些日子,我都辨不清哪种情况更糟:是你在石墙那边丢了性命,全然出于对我的爱;还是你狂想成真,带回了星星,让我做你的新娘。不过,村里好多人都劝我不必太过介怀,说你有朝一日免不了会去石墙另一边,你本就是从那儿来的,自然会受天性的召唤。但是,在我内心深处,我明白是自己错了,也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归来找我。”
“你爱门荻先生吗?”特里斯坦抓住他唯一听懂的事问道。
维多利亚点点头,仰起脸,漂亮的下巴正对着特里斯坦:“但我已经答应了你,特里斯坦,我会遵守诺言。这事我告诉了罗伯特。我得为你遭受的一切负责——包括你烧伤的手。如果你想要我,我就是你的了。”
“说实在的,要为我经历的一切负责的是我自己,而不是你。尽管我时不时会想念松软的床铺,但我一刻都没有后悔过,也绝不会以曾经的眼光看待睡鼠了。但你并没有承诺,若我带回星星就嫁给我,维姬。”
“我没有吗?”
“没有啊,你答应的是给予我想要的一切。”
维多利亚直起腰,盯着地板,双颊染上一层红晕,红得像挨了一巴掌似的。“我以为——”她正想解释,可被特里斯坦打断了。
“不,我其实没有那么想。你说的是,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是这样。”
“既然如此……”他顿了下,“我希望你嫁给门荻先生,越快越好——如果安排得过来,何不就在这星期呢?我还希望你们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男女。”
维多利亚长舒了一口气,看向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带着我的祝福嫁给他,我们就两不相欠了。星星应该也这么想。”
敲门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你们谈得可好?”
“挺好的。”维多利亚说,“请进,罗伯特。你还记得特里斯坦·索恩吧?”
“早上好,门荻先生。”特里斯坦握了握对方汗湿的手,“我知道你们马上要结婚了,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福。”
门荻先生咧嘴一笑,看上去像在牙疼。他又将手伸向维多利亚,后者从椅子中站起。
“弗瑞斯特小姐,如果你想见星星——”没等特里斯坦说完,维多利亚就摇头打断了他。
“索恩先生,见到你平安到家我很高兴。相信你一定会来我们的婚礼吧?”
“乐意之至。”特里斯坦嘴上这么说,却知这是违心之言。
平日里,“第七只喜鹊”在早餐前并没这么热闹,可今天是集市日,村民和外来客纷纷挤进酒馆,享用盘中堆得像小山那么高的羊排、培根、蘑菇、煎蛋和黑布丁。
邓斯坦·索恩正在酒吧里等特里斯坦,见儿子下楼,便起身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看来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的语气透着骄傲。
特里斯坦觉得自己似乎长高了,在他印象中,父亲还要更高大一些:“好久不见,父亲。我的手受了点伤。”
“你妈妈已经做好早餐,在农场等你了。”
“有早餐真是太棒了,当然再见到母亲也很棒。”特里斯坦由衷地说,“我还有事想问你。”他还在琢磨维多利亚刚说的话。
“你长高了。哦,看来你亟须去趟理发店。”邓斯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与儿子一同离开“第七只喜鹊”,步入晨曦。
两位索恩翻过篱笆,踏上邓斯坦的农场,穿过特里斯坦儿时玩耍的牧草地。他提出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疑问——自己的身世之谜。在走向农舍的长路上,父亲向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往事,仿佛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一个爱情故事。
特里斯坦回到了久违的家,妹妹正在等他。炉子和桌上都放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是他原以为的亲生母亲为他精心准备的。
瑟莫勒夫人摆好小摊上的最后一朵玻璃花,冷眼望着集市。刚过正午,游客开始四处游逛,可没人在她的摊位前停下脚步。
“九年一度,来的人越来越少啦。”她说,“要我说,再过不了多久,这集市就要只剩下回忆了。毕竟还有别的集市、别的市场。这儿气数已尽,再过四五十年,顶多六十年,就要彻底消失了。”
“也许吧。”她的紫眼女奴说,“不过跟我都没什么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集市。”
瑟莫勒夫人瞪了她一眼:“我还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早就磨灭了你的傲气哩。”
“这才不是傲气,你瞧。”女奴举起缚住自己的银链。链子闪着光,却比先前更细、更透明,仿佛不是由银,而是由烟雾构成的。
“你做了什么好事?”老太婆唾沫星子乱喷。
“我什么都没做,该做的我十八年前都做了。我被你束缚为奴,直到有一天,月亮失去女儿,一周中又出现两个星期一,我就会重获自由。”
下午三点过后,星星坐在牧草地上,旁边是波洛缪斯先生卖红酒、麦酒和小吃的小摊。她凝视着石墙的裂口和后头的村庄,时不时有光顾小摊的人请她品尝红酒、麦酒或油光光的大香肠,她一律婉言谢绝。
“你在等人吗,亲爱的?”平淡的午后,一个俏丽的姑娘这么问星星。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是个小伙子吧,若我没猜错,他一定像你一样惹人喜爱。”
星星点点头:“算是吧。”
“我叫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弗瑞斯特。”年轻女子说。
“我叫依凡妮。”星星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打量维多利亚,“这么说,你就是维多利亚啊。久闻大名。”
“你也听说了我的婚礼?”维多利亚的眼中满是骄傲与喜悦的光芒。
“婚礼?”依凡妮伸手摸向腰间,抚弄银链上的黄玉,又看了眼墙上的裂口,瘪了瘪嘴。
“呀,你真可怜!他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让你等这么久!”维多利亚说,“你为什么不自己穿过去找他呢?”
“因为……”星星欲言又止,“是啊,也许我的确该自己过去。”头顶的天空布满一绺绺或灰或白的云,露出片片蓝天。“我希望母亲能出来,我好先和她道个别。”她吃力地站起身。
但维多利亚不想那么轻易让新朋友离开,她闲扯个不停:结婚公告啦,结婚证啦,唯有大主教能颁发的特别证书啦。她还说自己实在幸运,因为罗伯特认识大主教。婚礼似乎安排在六天后的中午。
随后,维多利亚叫住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他两鬓斑白,抽着黑色雪茄,笑起来像在牙疼。“这是罗伯特。”维多利亚介绍道,“罗伯特,这是依凡妮,她在等男友。依凡妮,这是罗伯特·门荻。下个星期五中午,我就要变成维多利亚·门荻啦。亲爱的,也许你能在婚宴上这么致辞——在这个星期五,同时出现了两个星期一[2]!”
门荻先生猛吸一口雪茄,向未婚妻郑重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
“这么说来,”星星斟酌用词,“你不是要嫁给特里斯坦·索恩咯?”
“对啊。”维多利亚说。
“哦,太好了。”星星又坐了下去。
几小时后,当特里斯坦穿过石墙回来时,星星仍坐在原地。特里斯坦精神恍惚,可一见她便打起了精神。“嗨,等我的这段时间过得可好?”他边说边扶星星站了起来。
“不太好。”星星说。
“对不起。我该带着你进村的。”
“是的,但你不可以,我只能活在仙国。若我踏入你们的世界,顷刻就会变成一块从天空坠落的冰冷陨石,还是坑坑洼洼的。”
“可我险些就带你进去了。”特里斯坦一阵后怕,“昨晚我就试着……”
“没错。这再次印证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呆子……白痴!”
“还有大笨蛋。”特里斯坦补充,“你总喜欢喊我大笨蛋,还有猪头。”
“哼,你就是这些东西的总和,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我还担心你遇到麻烦了呢。”
“抱歉。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嗯,你不会的。”星星认真而笃定地说。
特里斯坦牵起星星的手,两人手拉手逛遍集市。一阵狂风刮来,掀起旗帜和帐篷的帆布,冰凉的雨滴噼里啪啦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到一个书摊的遮篷下躲雨,身边还有别的人和生物。书摊主吃力地将一大箱书挪到篷布下,以免被雨淋湿。
“鱼鳞天,鱼鳞天,湿不久也干不久。”一个头戴黑色丝绸大礼帽的绅士对特里斯坦和依凡妮说。他向书摊主买了一本红色封皮的小书。
特里斯坦笑着对他点点头,见雨势明显变小,便与星星动身离开了。
“我打赌,他们对我的感谢仅此而已。”大礼帽绅士对书摊主说。书摊主完全不知其所云,也无意过问。
“我和家人道过别了。”特里斯坦边走边对星星说,“向我的父亲,母亲——或许我该称她为父亲的妻子,还有我的妹妹路易莎。我不打算再回去了。现在我们只须想办法将你送回天上,兴许我能跟你一起去。”
“你不会喜欢待在天上的。”星星婉言道之,“听说……你不娶维多利亚·弗瑞斯特了。”
特里斯坦点点头。
“我刚见到她了,你知道她怀着小宝宝吗?”
“什么?”特里斯坦一脸震惊。
“我猜她自己还不知道呢,一两个月了。”
“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回轮到星星耸肩了。她说:“你知道吗?当得知你不会与维多利亚结婚时,我有多快活。”
“我也有同感。”特里斯坦也坦言相告。
雨又下了起来,这回他们没去避雨。特里斯坦将星星的手捏在掌心,听她说:“你说,一颗星星和一个凡人……”
“确切来讲,是半个凡人。”特里斯坦接过话,“我曾设想的一切——我是谁,我是什么,都是谎言,要么半真半假。你都无法想象,在得知真相那一刻,我有多么解脱。”
“无论你是什么,我想先挑明一点,我们可能永远不会有孩子。”
特里斯坦看着星星,淡然一笑,什么都没说。他用双手抓住星星的上臂,站在她身前,低头看着她。
“你知道了就好。”星星倾身拥住他。
在凉丝丝的春雨中,他们第一次接吻,对漫天飞雨浑然不觉。特里斯坦的心怦怦直跳,仿佛盛不下呼之欲出的喜悦。忘情拥吻之时,他睁开眼,对上星星天蓝色的眼睛,她的眸中诉说着不离不弃。
银锁链化作烟雾,上一瞬还悬在空中,一阵强劲的风雨刮过,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头黑色卷发的女人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微笑着说:“我的奴役期终止了,你和我自此断绝关系。”
老太婆无助地看着她:“那我可怎么办?我老了,没法一个人打理摊子。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蠢婆娘,居然这么狠心地抛弃我。”
“你的难处与我何干?”她曾经的女奴说,“不过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叫我蠢婆娘、奴隶或任何非我真名的称呼。我是乌娜女爵,风暴堡第八十一任领主的头生子,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你束缚我的魔咒已经失效。现在你必须向我道歉,叫我的真名。不然的话,我可有十足的干劲追捕你一生,毁掉你在意的一切和你变成的任何东西。”
她们互相瞪视,片刻后,老太婆先转开了脸。
“乌娜阁下,我为曾叫你‘蠢婆娘’而深感愧疚。”她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眼都是吐出来的苦木屑。
乌娜女爵点点头:“很好。眼下你我关系已尽,你必须偿付我多年的辛劳。”这些事自有规矩,万事万物皆有规矩。
雨依旧一阵阵地下,偶尔停歇,可还没等人们从避雨处撤离,便再次倾倒而下。特里斯坦和依凡妮坐在篝火边,全身湿透但心情雀跃,与一群各形各色的人和生物相伴。
特里斯坦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毛人,并尽量如实地描述了它的面貌。有人称曾与它打过照面,可没人在集市上见过它。
特里斯坦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星星的湿发,揉搓缠绕,自责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发觉自己如此在意她。他把这想法告诉星星,星星骂他“白痴”,他却宣称,男人被叫作白痴是此生最高的殊荣。
“那么,集市结束后我们去哪儿呢?”特里斯坦问星星。
“我不知道,但我还有一项使命没有完成。”
“使命?”
“没错。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块黄玉,我要将它交还给正主。上回那人现身了,却被客栈老板娘割断了喉咙。因此黄玉还在我手上,我真希望能快点送出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特里斯坦肩后传来:“特里斯坦·索恩,向她要那个东西。”
特里斯坦转过身,望见一双眼睛,颜色像草原上的紫罗兰。“你是女巫篷车里的那只鸟儿。”他对女人说。
“当时你还是只睡鼠,我的儿子,而我则是鸟儿。”女人说,“如今我已恢复原形,告别了苦役生涯。向依凡妮要那个东西,你有这个权利。”
他转向星星:“依凡妮?”
星星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依凡妮,你愿意将那样东西给我吗?”
星星一脸困惑。她探进袍子,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大块黄玉,上头挂着一根断裂的银链。
“这是你外祖父传下来的。”女人对特里斯坦说,“你是风暴堡一脉仅存的男性后裔,把它挂到脖子上。”
特里斯坦照做。当他搭上银链两端时,接口处自发缠绕复原,变得平滑如新。“好厉害。”他半信半疑地说。
“这是风暴堡的力量之源,没人胆敢置疑。你拥有血统,而你的舅舅们都已魂归故里,你会成为风暴堡的新一任明君。”
特里斯坦大惑不解地盯着母亲:“可我不想统治任何地方、任何事物,除了我爱人的心。”他拉起星星的手贴到胸口,微微一笑。
女人不耐烦地扭动耳朵:“特里斯坦·索恩,十八年来,我从未有求于你。可现在,我提出的第一个再容易不过的请求,请你帮一个小之又小的忙,你竟对我说‘不’。我问你,特里斯坦,这是你对母亲该有的态度吗?”
“不,母亲。”
“那就好。”她欣慰地说,“我觉得你们年轻人最好还是有个家、有份工作。若这份动作不适合你,你大可以离开,毕竟银链无法将你绑在风暴堡的王座上。”
特里斯坦顿时安下心来,可星星却未释怀。她知道银链能自如地伸缩变形,可她也明白,初次相认就与特里斯坦的母亲起冲突,并非明智之举。
“我能否有幸知晓您尊姓大名?”依凡妮问。她还怕这番措辞过于恭敬,可见特里斯坦母亲自得而受用的样子,便知没有。
“我是风暴堡的乌娜女爵。”特里斯坦母亲边说边摸进身侧的小包,取出一朵深红的玻璃玫瑰,在火光下近乎发黑,“六十年来的苦役生涯啊。虽说给出这朵玫瑰令她恼羞成怒,但规矩就是规矩,她若不给便会失去法力以及更多东西。而现在,我打算用玫瑰换一顶轿子,载我们风光体面地抵达风暴堡。哦,我太想念风暴堡了。我们得有马夫、骑行护卫,也许还要再来头大象——大象开道,气势磅礴,还有谁胆敢挡道……”
“我不要。”特里斯坦说。
“不要?”他母亲反问。
“不要。”特里斯坦又说了一遍,“母亲,你可以随你所愿,乘轿子、大象、骆驼或别的东西回风暴堡。但依凡妮和我要自己过去,用双脚走过去。”
乌娜女爵深深吸了口气。依凡妮觉得自己该回避这场争执,便起身说要去四处走走,不会走太远,一会儿就回来。特里斯坦用祈求的眼神挽留她,但她摇摇头:这是他必须赢得的战争,若自己不在场,他会表现得更好。
她跛着脚走进渐渐昏暗的集市,在一个帐篷边停下脚步。帐篷里传出乐音和鼓掌声,光像温暖的金黄色蜂蜜,流泻而出。她听着音乐,想着心事。路边有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太太,一只瞎眼蒙着蓝灰的翳,她颤巍巍地向星星走来,请星星停下来聊一聊。
“有什么事吗?”星星问。
老太婆的身形已随岁月缩成孩童般大小。她拄着一根同自己一样高、一样弯的拐杖,骨节肿大的手不听使唤地颤抖。她那完好的眼睛和浑浊的瞎眼双双盯着星星,开口道:“我来取走你的心。”
“真的吗?”
“对,我差点儿就得手了,在山垭口那里。”老太婆陷入回忆,喉音沙哑,“你还记得这个吗?”她背上有个驼峰似的大袋子,伸出一根象牙色的螺纹角,依凡妮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你?”星星问瘦小的老太婆,“你,拿刀的那个?”
“没错,就是我,可我耗尽了为旅行而备的全部青春,每施展一次魔法就会消耗一些。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衰老过。”
“如果你敢碰我,哪怕只用一根手指,你都会后悔莫及。”
“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会理解什么叫后悔,也会明白,从长远看来,这儿那儿多一点后悔也算不了什么。”老太婆用力吸了口气。她的红裙几经缝补,数年来已褪尽色彩。一边肩膀上的布料垂落下来,露出一道皱缩的伤疤,像是千百年前的陈年旧伤。“我想问你,为什么我在脑海中再也找不着你了?你依然存在,却像一道鬼影、一缕云烟。不久前你烧伤了——你的心烧伤了,如一团银火浮现在我脑中。可自客栈那晚后,影像就变得支离破碎、暗淡无光,而现在已完全消失了。”
对这个曾想取她性命的老婆婆,依凡妮心中只剩下怜悯。她说:“或许你苦苦寻找的心,早已不再属于我了呢?”
老太婆不住地咳嗽干呕,浑身抽搐。
星星等她平复下来,才说:“我已将自己的心给了别人。”
“那个男孩?客栈里那个?带着独角兽的?”
“没错。”
“你应该将心交给我,让我带回去。我和妹妹们便能再次焕发青春,一直活到下一个纪元。你的男孩只会让你心碎,糟蹋你的心,或把它弄丢。他们都那副德行。”
“话虽如此,他已得到了我的心。”星星说,“希望你空手而归时,你的妹妹们不会太为难你。”
就在这时,特里斯坦向星星走来,握住她的手,向老太婆点头致意。他对星星说:“都解决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那轿子呢?”
“我母亲会乘轿子回去。我向她保证,我们迟早会抵达风暴堡,但路上要慢慢来。我想我们得先买两匹马,再一路走,一路欣赏沿途风光。”
“你母亲同意了?”
“她最后松口了。”特里斯坦愉快地说,“真不好意思,刚打断了你们。”
“我们差不多说完了。”星星转向矮小的老婆婆。
“我的妹妹们会残忍无情地对待我。”年迈的巫后说,“不过,谢谢你的关心。你的心真善良,孩子,可惜它不属于我。”
星星弯下腰,亲吻老婆婆枯瘦的面颊,干硬的头发擦疼了她柔软的嘴唇。
星星和她的心上人朝石墙走去。
“那个老太婆是谁啊?看上去挺面熟的。”特里斯坦问,“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吧?”
“没有啦,她只是我在路边认识的人罢了。”
他们身后是张灯结彩的集市:灯光、烛光、魔光和荧荧的精灵之光,宛若夜空的梦落到了大地上。在他们面前,越过牧草地,在无人看守的石墙那头——是石墙村。油灯、煤气灯和蜡烛的光穿透万家之窗,闪耀跃动。在特里斯坦眼中,就如一千零一夜里的世界那般遥远而不可思议。
他最后一次(这一点他很确定)望向石墙村的灯火,凝视良久,一语不发。从天而降的星星站在他身旁。随后他转过身,和星星一同向东边走去。
[1]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Sterne,18世纪英国小说家、牧师,代表作《项狄传》《感伤旅行》。
[2]门荻即Monday音译,意为星期一。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 推荐:心灵法医 师爷请自重 虐渣指导手册 我在未来等你 月上重火 三嫁惹君心 无尽天灯 你微笑时很美 烈火军校 你是我眼中的山川和海洋 深海里的星星 好想和你在一起 爱情公寓5 他与月光为邻 凤于九天 报告王爷王妃是只猫 蔓蔓青萝 若解多情 老板是极品 余生请多指教 最美不过初相见 识汝不识丁 十年一品温如言 明月传奇 史上第一混乱 司藤 心宅猎人 鹤唳华亭 从前有座灵剑山 雪中悍刀行 七根凶简 大主宰 三千鸦杀 哑舍 大唐狄公案 壁花小姐奇遇记 清明上河图密码 大唐悬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