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书屋
尼尔·盖曼作品集

首页 ›› 尼尔·盖曼作品集 ›› 《星尘》

星尘

第八章 天之船之旅

作者:尼尔·盖曼

上一页 ‹‹ 返回目录 ›› 下一页

  山间曙光初现,持续数日的暴风雨已经止息,空气清凉。

  风暴堡最小的勋爵,身量高、乌鸦相的赛普蒂默斯登上山垭口,边走边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丢落的东西。他牵着一匹矮小粗毛的棕色山地马,在山路拓宽处停下,似乎发现了什么。小径边有一辆破旧不堪的小马车,比翻倒在旁边的羊车稍大一些。附近躺着两具尸体:一头白胡子公山羊,额头沾满血污,老七用脚探了探,拨了拨它的头。山羊额上有一道深深的致命伤口,恰落在双角正中间。山羊边上是个年轻人,面色死滞,宛若生前也是这般了无生气。除了太阳穴上的瘀青,他身上没有致命伤。

  几码之外,老七忽然瞅见一具中年男尸半掩在一块岩石后头。尸体脸朝下,一身黑色行头,肌理血色尽失,身下积了一摊血。老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揪住头发,拎起尸体的头。尸体的喉部被一刀割断,手法老练,从一边的耳朵划到另一边。老七困惑地盯着尸体,原来……

  他猛烈地干咳一声,尔后哈哈大笑,高声嘲讽道:“你的胡子!你以为刮掉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吗,普莱默斯!”

  老大的灰色鬼影站在其他兄弟身旁,说道:“你迟早会认出我的,赛普蒂默斯。可你晚了一时半会儿,让我先认出了你。”然而死者的声音不过是刮擦过荆棘丛的晨风。

  老七站起身,太阳爬升上腹山东边的最高峰,为他镀上金辉。“那么我就是风暴堡的第八十二任领主了。”他对着地上的尸体自言自语,“高崖地领主、尖峰城执事、要塞守护者、休恩山大君……全都为我所有。”

  “脖子上不挂着风暴堡的力量之源,你什么都不是。”老五尖酸地说。

  “别忘了复仇。”老二的声音是掠过山垭的疾风,“你得先搁下别的事情,揪出凶手,替你惨死的兄弟报仇,这是血律铁则。”

  像是听到了这番话,老七摇了摇头,对脚边的尸体说:“你为什么没再多撑些时日呢,大哥?我本想亲手杀了你,为此我已备好万全之策。当发现你不在‘梦想之心’上后,我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偷出救生艇,继续追踪你的行迹。而我现在得为你惨兮兮的死复仇,完全是为了血统和风暴堡的尊严。”

  “看来老七会成为风暴堡的第八十二任领主。”老三说。

  “有句谚语奉劝,切忌过早估量尚未破壳的仔鸡值多少钱。”老五说。

  老七走到一旁的灰岩边撒了泡尿,走回老大的尸体旁:“若是我亲手杀了你,我会任由你的尸体腐烂败坏。可这回,这份乐趣是属于他人的,因此我要把你带到山巅,让鹰隼啃食干净。”他铆足劲,哼哧哼哧地拉起倒在地上的尸体,抬到马背上。他摸索尸身上的腰带,掏出一包符石,拍了拍尸体的背,说:“兄弟,谢谢你的符石。”

  “你若不去向那个割我喉咙的臭婆娘索命,就等着被符石噎死吧。”老大的声音像山间鸟儿迎接新一天的啁啾。

  他们肩并着肩,坐在一团厚实的白云上。身下的白云足有小城镇一般大,微微发凉,越往下陷越冰冷。特里斯坦往云中探手,感受到轻微的阻力,但还是伸了进去。白云内部弹性十足、冰凉沁人,既真实又虚幻。低温缓解了掌心的灼痛,让他的头脑更为清醒。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唉,恐怕我搞砸了一切。”

  星星坐在他身边,穿着从客栈老板娘那儿借来的袍子,伤腿搁在面前的雾霭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救了我的命,是吧?”

  “我想是这样,没错。”

  “我恨你。我早就恨透你了,可都不及此刻恨之入骨。”

  特里斯坦在凉得宜人的云团中伸屈烧伤的手指,稍感疲倦,还有点眩晕:“理由呢?”

  “因为……”她的声音骤然绷紧,“你救了我的命。这样一来,以我们的律法,你要为我负责,我也要为你负责;你去哪儿,我就得跟去哪儿。”

  “这也没那么糟吧?”

  “我宁可与凶恶的狼、臭烘烘的猪或沼泽妖怪拴在一起度过余生。”她说得毫不留情。

  “其实我没那么不堪,你多了解我后就会明白的。听着,很抱歉我先前绑住了你。也许我们能不计前嫌,从头再来。我叫特里斯坦·索恩,很高兴认识你。”他向她伸出没烧伤的手。

  “月亮母亲护佑我。”星星说,“我宁愿跟——”

  “好啦。”特里斯坦连忙打断,不想再听到贬损自己的对比,“我说过了,我很抱歉,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叫特里斯坦·索恩,很高兴认识你。”

  星星叹了口气。

  离地这么高,空气稀薄寒冷,阳光却暖洋洋的。形态万千的云就像奇幻之都或梦想城镇。特里斯坦能俯瞰到下方极低处的真实世界:阳光洒在细如秋毫的小树上,蜿蜒的细流披上银辉,在仙国的大地上蜿蜒盘绕。

  “好不好?”特里斯坦问。

  “呵,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不是吗?你去哪儿,我就得跟去哪儿,即便那会送命。”她用手指搅动云雾表面,漾起层层涟漪。她突然碰了下特里斯坦的手,说:“我的姐妹们叫我依凡妮[1],因为我是颗晚星。”

  “瞧瞧我们,真是绝配。”特里斯坦说,“你摔断了腿,我烧伤了手。”

  “让我看看你的手。”

  特里斯坦将手从凉云中拉出来:他的手通红一片,手心手背的皮肤烫出一个个水疱。

  “疼吗?”

  “疼。说实话,可疼了。”

  “那挺好的。”

  “要是我的手没烧伤,没准你现在已经死了。”听闻此言,星星明理地低下头,有些羞愧。特里斯坦又说:“唉,我把包落在那疯婆娘的客栈了。我们一无所有地站在这儿,除了身上的衣服。”

  “是坐在这儿。”星星纠正。

  “这儿没吃的没喝的,离地起码半里,根本没办法下去,也不能控制云的行进方向。况且我俩都受了伤。我还漏了什么没说吗?”

  “你忘了云会消散,化为无物。”依凡妮说,“云就是这样,我见多了。要是再摔落一次,我可活不成。”

  特里斯坦耸耸肩:“嗯,看来我们难逃一死了。不过,趁现在身居高空,我们倒可以四处转转。”

  他扶起依凡妮,两人在云上摇摇晃晃行了几步。依凡妮再次跌坐在地:“我不行了。你去四处看看吧,我在这儿等你。”

  “说话算话?这回不逃跑了?”

  “我发誓,以月亮母亲之名发誓。”依凡妮伤心地说,“你救了我的命。”

  特里斯坦这才放下心来。

  她的头发几乎全灰了,皮肤松弛,喉咙、眼睛和嘴角布满皱纹。尽管身穿鲜艳夺目的血红衣衫,她的脸却毫无血色。衣服在肩部裂开,露出一道极深的伤疤,皱缩纠结,相当骇人。她驾着黑色马车驶过荒原,疾风横扫,将她的头发吹到脸上,疼如鞭笞。四匹公马老是绊倒,大量汗水不断从腰窝淌落,血沫自唇齿溢出,可马蹄依旧敲打着寸草不生的泥地。

  巫后,也就是最老的莉莉姆,在一块铜绿色尖岩边勒马停下,尖岩如细针般自荒原的湿土拔地而起。随后,像是早已告别第一次(甚至第二次)青春的妇人一样,她颤巍巍地爬下驾驶座,踩上湿润的泥地。

  她绕到马车后头,打开车厢门。死去的独角兽耷拉着头,匕首仍插在冰凉的眼眶里。巫后吃力地爬进车厢,掰开独角兽的嘴。它的尸体已经发僵,要拉开下颚非常费力。巫后猛咬舌尖,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痛得堪比锋利金属划过口腔。她含血漱了漱,将血液和唾沫充分混合(她感觉到几颗前齿开始松动了),吐在独角兽斑驳的舌头上。巫后的嘴唇和下巴血迹斑斑。她咕哝了几个不该记录在此的音节,合拢独角兽的嘴,对它说:“滚出去。”

  独角兽僵硬地抬起头,动了动腿,像学步的新生马驹或幼鹿,抽搐着顶起四足。它半爬半摔地翻出车厢,滚到泥地上,再次立起来。先前在马车上向左侧卧的部位已肿胀发黑,糊满血渍和体液。它跌跌撞撞地向绿岩尖摸瞎前行,到了岩石底部的一个洼坑,前腿跪了下去,拙劣地模仿祈祷者的动作。

  巫后走过来,弯下腰,从独角兽眼眶里拔出自己的刀,划开它的喉咙。血液从切口缓缓渗出。她回了趟马车取来切肉刀,使劲劈砍独角兽的颈部,直到它的头与身子分家,滚进岩石的凹陷处。那儿已积满了深红的咸腥血液。

  她抓着角拎起独角兽的头,放在它的尸体旁,用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摊新鲜血液。血泊里有两张脸向外张望:两个老太婆,看上去比她老迈得多。

  “她去哪儿了?”一个老太婆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搞的?”

  “瞧你干的好事!”第二个莉莉姆说,“你拿走了我们省下的最后一点儿青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亲自从星星胸中扯出来的。尽管她不停尖叫扭动,我还是下了手。看你这模样,你已经浪费了大半青春。”

  “我离她很近很近,触手可及。”巫后对血泊里的妹妹们说,“但有一只独角兽保护她,我割下了它的头,打算带回来。我们已经许久没有新鲜独角可用来磨粉施法了。”

  “让独角见鬼去吧。星星上哪儿去了?”她最小的妹妹问。

  “我找不到她了,简直就像她已不在仙国里了。”

  一阵沉默。

  “没有。”有个妹妹说,“她仍在仙国境内,正要去石墙村的集市,那儿与另一侧的世界一墙之隔。一旦她踏入那个世界,我们就永远失去她了。”

  人尽皆知,星星一旦穿过石墙进入凡间,顷刻间就会化作一颗坑坑洼洼的陨石,冰冷而死气沉沉,对她们也再无裨益。

  “那我就去狄戈瑞沟候着,那儿是去石墙村的必经之路。”

  血池里映照出两个老太婆不以为然的眼神。巫后用舌头舔了遍牙(上头那颗黄昏前就要掉了,她心想,晃得那么厉害),往血泊里啐了口痰。血泊上荡起圈圈波纹,抹去了莉莉姆的一切痕迹,唯独映照出天空和远在天际的暗淡白云。

  她把独角兽的无头尸体踢到一边,提起它的头,带上驾驶座放在身旁。她抓起缰绳,抽打桀骜不驯的马匹,马儿疲乏地小跑起来。

  特里斯坦坐在卷云之顶,心头纳闷不已:在那些妙趣横生的一便士惊悚小说里,男主角怎么就从没挨过饿?他的肚子饿得隆隆响,手也疼得要命。

  他心想:他们的冒险之旅看似一帆风顺,可还有填肚子、疗伤止痛等诸多琐事没提呢。

  至少他还活着,风从发间吹过,云像全速前行的西班牙大帆船,飞掠过天空。他俯瞰下方的世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在这片天空和这个世界里,有他从未见过、感受过或了解过的“时间”与“空间”。

  他以超然之态审视自己的困境,恰如于高处俯瞰世界。掌心的疼痛也远去了。回想自己的冒险历程和前方的旅途,似乎整件事倏然就变得微不足道、一片坦途了。他在云端站起身,扯着嗓子大喊了几声“喂!”,还脱下上衣在头顶挥舞,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随后他爬下卷云,在离云层底部十尺远时一脚踏空,跌入软绵绵的雾霭之中。

  “你刚才在喊什么?”依凡妮问。

  “告诉别人我们在这儿。”

  “告诉谁?”

  “这可说不准。可就算冲着无人的虚空高喊,也好过不出声,让路过的人错过我们。”

  星星这回没吭声。

  特里斯坦继续说:“我一直在想,等我办妥一切,也就是说将你带回石墙村,献给维多利亚后,也许我能帮你实现愿望。”

  “我的愿望?”

  “你想回家是吧?重返高空,在夜里重放光芒。一定有办法的。”

  星星抬眸看他,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坠落的星星是回不到天上的。”

  “你会是第一个。你要有信心,不然就无从谈起了。”

  “这绝对不可能,就像你冲空无一人的空气高喊一样,这与信不信无关,只是事实罢了。对了,你的手怎么样了?”

  特里斯坦耸了耸肩:“挺疼的。你的腿呢?”

  “也还在疼,可比之前好多了。”

  “喂!”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喂,下面的!你们需要帮助吗?”

  阳光下,一艘小帆船金光闪闪,劈云斩浪。一张留着大八字胡的红润脸庞正趴在船舷上,朝下望着他们:“刚才上蹿下跳的是你吗,小伙子?”

  “是我。”特里斯坦说,“我们的确需要帮助。”

  “好嘞,那么请准备好抓绳子。”

  特里斯坦大喊:“恐怕不行,我的朋友腿断了,我的手也受了伤,咱俩都爬不上绳梯。”

  “没关系,我们可以拉你们上来。”话音刚落,那人便从船舷甩下一条长长的绳梯。特里斯坦用没受伤的手抓住绳梯,拽稳后让依凡妮先上去,自己跟在后面。船边的脸消失了,特里斯坦和依凡妮抓着绳梯下端不停晃荡。

  风吹过天之船,绳梯上下起伏,特里斯坦和依凡妮在空中缓缓打转。

  “预备,拉!”几个声音齐声高喊,特里斯坦发觉两人立刻升了几尺。“拉!拉!拉!”每一声吼叫后,他们就会被拉高一些。下方那团云已经看不到了,特里斯坦估摸足有一里多的落差。他未伤的右手紧紧抓着绳子,左胳膊肘钩住绳梯。

  又一下猛拉后,依凡妮够到了船舷顶端,有人轻轻抱起她放上甲板。特里斯坦费劲地翻过栏杆,滚落在橡木甲板上。

  红脸男子向他伸出手,说:“欢迎登船,这是自由之船‘帕蒂塔’号,我们是一支猎捕闪电的远征队。我是船长约翰尼·阿北利,为您效劳。”他从胸腔深处咳出一声。还没等特里斯坦回应,船长就瞟见了他的左手,大呼:“梅戈!梅戈!你这该死的,跑哪儿去了?快过来!有乘客要照料。小伙子你好,梅戈会治疗你的手。我们六点吃饭,你一定要坐我那桌。”

  不一会儿,看上去一脸慌张、顶着一头胡萝卜红爆炸头的梅戈过来了,她将特里斯坦护送到甲板下的船舱,往他的手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绿色药膏,凉丝丝的,疼痛缓解不少。随后他被领进餐厅,餐厅紧挨厨房(他兴奋地发现这叫舰厨[2],就和他在航海故事里读到的一样)。

  特里斯坦的确与船长同桌用餐,可事实上餐厅里也没别的桌子。除了船长和梅戈外,船上还有五个船员,他们性情迥异,可似乎对滔滔不绝的阿北利船长听之任之。船长一手拿着麦酒壶,另一只手要么抓着粗短的烟斗,要么就在往嘴里塞食物。

  菜肴是蔬菜、豆类、大麦熬成的浓汤,特里斯坦吃了个饱足。至于饮品,他从没喝过那么纯净冷冽的水。

  船长没问他俩为何会处在云端,他们也没主动提起。特里斯坦的铺位在大副奥德司边上,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绅士,胳膊粗壮,口吃得厉害。依凡妮睡在梅戈的船舱里,梅戈则搬到了吊床上睡。

  在此后的仙国之旅中,特里斯坦总会回想起“帕蒂塔”号上的日子,那称得上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船员们会喊他搭把手起帆,时不时还让他掌舵。有时帆船会从山一般大的黑暗风暴云上驶过,船员们便会用一个小铜箱捕捉霹雳。风雨会洗净甲板。每当雨水哗啦啦地淌下脸时,特里斯坦总会一边开怀大笑,一边用右手抓住扶手绳,以免被风暴掀下船舷。

  梅戈要比依凡妮高一点儿、瘦一点儿,她借给星星好几件袍子。星星穿得很自在,很高兴每天都有新衣服穿。尽管腿上有伤,她仍常常爬上船头的雕饰,坐看下方的大地。

  “你的手怎么样了?”船长问。

  “好多了,谢谢你。”特里斯坦的手已结痂消肿,可手指仍在发麻。梅戈的药膏显著缓解了疼痛,促进了伤口愈合。他坐在甲板边缘上,晃荡着腿,望着远方。

  “我们将在一周后抛锚靠岸,好储备粮食,载一点儿货物。你们最好在那时下船。”

  “哦,谢谢你。”

  “你们会离石墙村近一些,但至少还有十周的路程。梅戈说你朋友的腿恢复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走路了。”

  他们并肩而坐,船长噗噗地吸着烟斗。他的衣服蒙了一层细灰。没抽烟斗时,他就咬着柄,要不用尖锐的金属工具挖烟斗,要不就往里头填压新的烟草。

  船长凝望着地平线,说:“你要知道,我们发现你们并非偶然。是很幸运没错,但说老实话,我们一直在留意你。不只是我,还有许多人。”

  “为什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

  船长伸出手指,在凝结水汽的光亮木板上勾画出一个轮廓。

  “像个城堡。”特里斯坦说。

  船长向他使了个眼色:“即便在船上,也别说这么大声。想想那群打探你消息的家伙。”

  特里斯坦凝视着他,问:“你认识一个小毛人吗?戴着顶帽子,背了个大包。”

  船长在船舷边轻磕烟斗,手一动,抹去了那幅城堡简笔画:“认识。对你返回石墙村之行感兴趣的可不止它一个。这倒提醒了我,你最好告诉那位姑娘,若她不想泄露真实身份,最好给人留下吃东西的印象。时不时吃一点儿,吃什么都行。”

  “我从没当你面提过石墙村。当你问我从哪儿来时,我说‘从后头来’;当你问我要往哪儿去时,我说‘到前方去’。”

  “好小子,说得一点儿没错。”

  又一周过去了。第五天时,梅戈说依凡妮可以拆夹板了。拆掉凑合用的绷带和夹板后,星星扶着船舷,从船头到船尾来回练习走路。尽管仍有点瘸,没过多久她就能顺利走动了。

  第六天来了一场剧烈的风暴,他们把六条漂亮的闪电抓进了铜箱。第七天船靠岸了。特里斯坦和依凡妮向自由之船“帕蒂塔”号的船长和船员告别。梅戈给了特里斯坦一小罐绿色药膏让他擦手,也好让依凡妮抹腿。船长给了特里斯坦一个皮革背包,装满了肉干、水果、切碎的烟草、一把刀和一个火绒盒[3](“别客气,小伙子,反正我们是来采购物资的。”)。梅戈送了依凡妮一条蓝色丝裙,绣着银色的星星月亮(“亲爱的,你穿可比我穿漂亮多了。”)。

  在一棵参天巨树之顶,“帕蒂塔”号停靠在十二艘类似的天之船边上。巨树大到足以支撑起树干内的上百座房屋,里头住有人类、矮人、地精、林中隐士和其他更为稀奇古怪的家伙。有阶梯环绕树干,特里斯坦和星星踩着台阶慢慢往下走。脚踏实地的那一刻,特里斯坦舒了口气,可心头又有一些莫名的失落,仿佛在他踏足地面的一刹,有什么美好的东西离他而去了。

  足足走了三天,那棵海港树才消失在天边。

  他们沿着满是灰尘的大路,朝着日落的方向一路西行,夜里睡在矮树篱边。特里斯坦从灌木丛或树上摘水果和坚果充饥,从清澈的溪流里舀水喝。一路上没遇见别的人。若途经小农场,他们会稍作停留,特里斯坦会打一下午的零工,换些食物和夜宿谷仓时所垫的干草。有时他们会在城镇或乡村小憩一阵,好好洗个澡、吃顿饭(对星星来说是假装吃饭),若付得起房钱,便在客栈里住宿。

  在西姆科克山脚镇,两人遇到一帮强人所难的地精,差点儿闹得不愉快,让特里斯坦落得困于地底与地精斗争余生的下场,好在这都被依凡妮的伶牙俐齿化解了。在贝霖海森林,特里斯坦凛然吓退一只茶褐色的鹰隼,它本想把两人抓回巢喂食雏鹰。这个大家伙除了火以外什么都不怕。

  在弗柯敦镇的小酒馆里,特里斯坦博得了极高的声誉,因为他背出了柯勒律治[4]的《忽必烈汗》和《赞美诗》第二十三章,以及《威尼斯商人》里“论仁慈”的演说词,还有一首诗,讲一个小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每一首诗都是他在读书时非背不可的,他真是万分感激切丽太太逼他背书的良苦用心,以至于弗柯敦镇的居民们都想让他留下,成为镇上下一任吟游诗人。特里斯坦和依凡妮不得不趁夜色死寂之时,偷偷潜出小镇。这得多亏依凡妮,她说服了镇上的狗,不要在两人潜逃时吠叫(特里斯坦永远也搞不明白她是怎么办到的)。

  特里斯坦的脸被晒成了坚果的棕褐色,衣服也褪为铁锈和灰尘的色泽。依凡妮依然白皙如月,不管走了多少里,她的腿还是跛的。

  一天傍晚,两人在一片密林边过夜,特里斯坦听到一段从未听过的优美旋律,哀婉而奇异,让他浮想联翩,心中满是敬畏和喜悦。眼前浮现出无限的空间,一个硕大无比的水晶球缓缓转动,驶过无垠的空中殿堂。萦绕耳边的旋律令特里斯坦心荡神驰、不能自已。

  也许过了几小时,或仅仅过了几分钟,歌声淡去了。特里斯坦感叹:“太美妙了。”

  星星的嘴唇动了动,不由得粲然一笑,双眼闪闪发亮:“谢谢你。直到今天,我才有了唱歌的心情。”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有些夜晚,我会与姐妹们一同唱歌,就像刚才那首一样。歌唱我们尊贵的母亲、光阴的自然法则、闪耀光芒的喜悦和寄身苍天的孤独。”

  “真遗憾。”

  “别这么说。至少我还活着,所幸我坠落在仙国,遇见你大概也是我的运气。”

  “谢谢你。”

  “不客气。”星星叹了口气,这回轮到她透过树木的缝隙凝望夜空了。

  特里斯坦在寻觅早餐。他找到了几团新生的蓬球菌和一棵丰硕的李子树,熟透的李子几乎被晒成了果干。正在这时,他在灌木丛下头发现一只鸟。

  他不打算抓鸟(几周前,他在抓一只棕灰色的大野兔时不幸失手,野兔在森林边停下,扭过头不屑地瞅着他,甩下一句“你就自个儿玩儿去吧”,便活蹦乱跳地钻进了草丛,把他吓得不轻),却被它迷住了。它是只与众不同的鸟儿,同雉鸡一般大,可羽毛色彩缤纷:有鲜艳的红色与黄色,还有耀眼的蓝色。它像是从热带流落至此,误入了这片蕨林。当特里斯坦渐渐靠近时,它惊慌地扑腾起翅膀,发出尖厉的哀鸣。

  特里斯坦单膝跪地,柔声安抚鸟儿,向它伸出手。鸟儿的困境一目了然:连接鸟足的银链缠住了盘绕的根茎,它被缚住,动弹不得。

  特里斯坦小心地解开银链,将之从树根上拿下来,左手抚过鸟儿乱蓬蓬的羽毛,对它说:“好啦,回家去吧。”可鸟儿没有飞走,反倒一歪头,凝视起他的脸来。特里斯坦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也摸不着头脑,便说:“快回去吧,有人会担心你的。”他低下身捧起鸟儿。

  像是撞到了什么,他突然头晕眼花。尽管一直站在原地,他却像迎头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身子摇摇欲坠。

  “贼骨头!”一个沙哑的老嗓子大喊,“我要把你的骨头变成冰,将你放在火上烤熟!再挖出你的眼珠,一颗安在鲱鱼上,一颗绑在海鸥上,让混淆的双重视觉生生折磨死你!我要把你的舌头变成蠕虫,手指变成刀片,火蚁会让你的皮肤奇痒无比,你每挠一次——”

  “别再咒骂我了。”特里斯坦对老太婆说,“我没偷你的鸟。它的链子缠上了树根,我帮它解开了。”

  老太婆顶着一头铁灰的乱发,狐疑地瞪着他,随即急切地跑向前抱起鸟儿,对它耳语了几句。鸟儿回以乐音般的奇异鸣叫。老太婆双眼一眯,极不情愿地承认:“看来,你也并非满口谎言。”

  “我说的一句不假。”特里斯坦话音未落,老太婆和鸟儿已横越了半个林地。特里斯坦采完蓬球菌和李子,折身走回与依凡妮分别的地方。

  依凡妮正坐在路边揉腿,伤腿的知觉越来越分明,她屁股疼、腿也疼。有几夜,特里斯坦曾听见她暗自啜泣,要是月亮再派一头独角兽过来就好了,可她不会。

  “那可真是不可思议。”特里斯坦将早上的事告诉了依凡妮,以为这事就此结束了。

  当然,他错了。几小时后,当两人步行在森林小径上时,一辆油漆锃亮的篷车从后驶来,拉车的是两头灰骡子,驾车的是那个扬言要把他的骨头变成冰的老太婆。她勒住骡子,冲特里斯坦弯起枯瘦的手指,对他说:“过来,小伙子。”

  他警惕地走向她,试探道:“你好?”

  “看来,我该向你认个错。你似乎说了实话,我刚才太武断了。”老太婆说。

  “嗯。”

  “让我看看你。”老太婆翻身下车,冰凉的手指挑起特里斯坦柔软的下巴颏。他不得不抬起头,榛色的眼眸对上浑浊的绿眼。“你看起来够诚实。”老太婆说,“你可以叫我瑟莫勒夫人。我正赶往石墙村参加集市,正好想找个男孩帮我照看花摊——我卖玻璃花,天底下最玲珑剔透的东西。你一定能把活干好,可以给你的那只手戴上手套,免得吓到客人。你觉得如何?”

  特里斯坦考虑了一下,说了声“失陪”,走回去与依凡妮商量。两人一同走了回来。

  “下午好。”星星说,“我们刚才讨论了你的提议,我们觉得——”

  “怎么样?”瑟莫勒夫人直勾勾地盯着特里斯坦,“别像个哑巴似的杵在那儿啊!说话!说话!说话呀!”

  “我无意帮你照看花铺。”特里斯坦开口,“因为我有自己的事要处理。不过,若你愿意载我们一程,我与我的同伴会付你车费。”

  瑟莫勒夫人摇摇头:“那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能自己捡拾柴火,你们只会为我的骡子‘失信’和‘无望’增添负担。我不载客。”她爬上驾驶座。

  “可,可我们会付报酬的。”特里斯坦说。

  老太婆讥讽地哈哈大笑:“无论你拿什么东西来换,我都不会载你。要不就帮我在石墙村的集市上看花摊,要不就滚蛋。”

  特里斯坦触摸上衣的扣眼,感受到那个东西,冰凉而完美,与他一路相随。他将它取了出来,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高高举起,给那老太婆看:“你说你是卖玻璃花的,那你对这个有兴趣吗?”

  那是一朵由绿色和白色玻璃拼成的雪花莲,样式精巧:宛如一大清早刚从草原上摘下,依然挂着露珠。老太婆瞥了一眼绿色的叶子和细密的白色花瓣,大声尖叫:“你从哪儿弄来的?给我!快给我!”她的声音如同丧失伙伴的落网之鸟痛苦的悲鸣。

  特里斯坦合拢手指,盖住玻璃花退了几步,大声说:“我突然觉得我很珍惜这朵花,因为这是出发时父亲送我的礼物,于我个人及家庭都有无与伦比的意义。它必定带给了我各种各样的好运,我最好还是留着它。我与我的同伴能走去石墙村。”

  瑟莫勒夫人在威胁与哄骗中纠结不已。两种心思针锋相对,赤裸裸在她脸上交替显现。她兀自强忍,险些克制不住,双手环抱住自己,用沙哑的语气说:“好,好,不用着急。我们一定能谈妥的。”

  “我不信。”特里斯坦一口否决,“想让我看上眼,那条约必须尽善尽美,不仅要切实保障我们的人身安全,还要约束你的言行举止。你得时刻对我和我的同伴友好相待,不得抱有恶意。”

  “让我再看一眼雪花莲。”老太婆恳求。

  脚上系着银链的五彩鸟从敞开的篷车门飞了出来,低头观望谈判进程。

  依凡妮不由开口:“可怜的小东西,居然被这么绑着。为什么不放了它呢?”

  老太婆对她置之不理(在特里斯坦看来是这样),继续对特里斯坦说:“我会载你到石墙村。我以我的尊严与真名担保,一路上绝不会伤害你。”

  “也不能因为无动于衷或间接的伎俩,让我或我的同伴受伤。”

  “你说了算。”

  特里斯坦沉思片刻,真的不敢信任她:“我希望你能发誓,要将我们安然无恙地送达石墙村,并提供一路上的食宿。”

  老太婆咯咯直笑,点了点头。她费劲地翻身下车,清了清嗓子,往泥地里吐了口痰:“该你了。”她指了指那摊痰。特里斯坦也在旁边吐了一口。老太婆用脚将两人的痰抹成一片,说:“好,生意谈成了。把花给我吧。”

  她脸上的贪婪和渴望显露无遗,特里斯坦这才意识到,自己本能谈成一笔更合算的交易,但他还是把玻璃花给了老太婆。老太婆接过花,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豁牙。“哦,这应当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该死的臭丫头送出去的上等货了。”她抬起头,锐利的老眼盯着特里斯坦,“好,小伙子,告诉我:你知道你一直别在扣眼里的是什么东西吗?”

  “一朵花,一朵玻璃花。”

  老太婆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特里斯坦都怕她笑岔气了。“这是冰冻的魔法,蓄有法力。若经能人之手,便能焕发出不可思议的奇迹。看好了。”她把玻璃花高举过头,缓缓放下,拂过特里斯坦的前额。

  那一瞬恍惚迷离,宛如浓黑的蜜糖流经血管,整个世界都变了形。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高耸入云,老太婆似乎成了女巨人。特里斯坦的视线模糊又混乱。

  两只大手落下来,轻柔地捧起他。“对你来说,这可不是最大的篷车么。”瑟莫勒夫人嗓音低缓,像流动的闷雷,“我会遵守诺言,保护你不受伤,让你在去石墙村的一路上吃饱睡好。”她把睡鼠塞进围裙口袋,艰难地爬上篷车。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依凡妮问。没有回应,她也不觉得惊讶,径直跟着老太婆上了黑黢黢的篷车。篷车内部只有一间,一个由皮革和松木制成的陈列柜靠在一面墙上,列有数以百计的格架,其中一格铺着柔软的蒲公英,老太婆将雪花莲放了进去。另一面墙边有张小床,边上有个大橱柜,上头开了一扇窗。

  瑟莫勒夫人蹲下身,从床下的杂物中拉出一个木笼,掏出口袋里眼皮耷拉的睡鼠放了进去,又从一个木碗里抓了一把坚果、浆果和谷物丢进笼子,再将笼子挂到篷车中央的链子上。

  “成啦!食宿齐备。”

  依凡妮坐在老太婆的床上,好奇地目睹了全程。她客气地问:“以我的所见所闻为证(你没正眼看过我,甚至没瞥过我一眼,也没和我说过话。你将我的同伴变成了小动物,却没这么对付我),若我没猜错,你既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说话,对吧?”

  女巫没回答。她爬上驾驶座,坐稳后抓起缰绳。异域鸟轻巧地飞到她身边,嘤嘤啼啭。

  “我说话算话,当然问心无愧啦!”老太婆像是在回答鸟儿,“等到了集市的牧草地,我就把他变回来,这不就赶在他回石墙村之前吗?傻丫头,在那之后,我也会让你恢复人形,因为我还没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仆人。我可受不了这个碍事的家伙,成天口不择言、问东问西。我可是如实履约了,喂他的可不只是坚果和种子哟。”她紧紧抱着双臂,乐呵呵地前后摇晃。“哦,你早上要很早起来,比我还早。我真觉得那乡巴佬的花比你早些年丢的那朵还要好哩。”

  她咂巴了几声,挥动缰绳,骡子缓步走上森林小道。

  女巫驾车时,星星就躺在发霉的床上休息。篷车一路颠簸摇晃,穿越森林。车一停下,她就会醒来,在床上坐起身。女巫睡觉时,她就会坐到篷车顶上,仰望漫天繁星。有时女巫的鸟儿会来陪她,她就会柔情满满地爱抚它,毕竟鸟儿知晓自己的存在,这总归是件开心事。但女巫在旁边时,鸟儿就从不搭理她。

  依凡妮还要照料睡鼠。小家伙一天到头都在熟睡,头埋在爪子里蜷成一团,一身绒毛又细又软。当女巫下车捡拾柴火或打水时,依凡妮就会打开木笼,轻轻抚摸睡鼠,与它说话,有时还唱歌给它听。尽管她也不清楚睡鼠有没有保留一丝特里斯坦的意识。它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安然而困倦。

  星星的屁股不疼了,现在不用成天走路,她的腿也没那么难受了。她心里明白,自己将要跛脚一生。虽然特里斯坦已极尽所能,可他毕竟不是外科医生,无法将断骨治愈。梅戈也这么说。

  偶遇路人时,星星会尽力避开。但她很快发现,就算有人当着女巫的面说起自己(曾有个木匠指着星星,向瑟莫勒夫人询问她的情况),女巫也无知无觉。她似乎感知不到依凡妮的存在,也听不到有关她的一切声音。

  就这样,女巫的马车嘎吱嘎吱,载着女巫、鸟儿、睡鼠和星星,走了一周又一周。

  [1]依凡妮:Yvaine,女子名,含义为eveningstar,即晚星。

  [2]舰厨:Galley,专指船舰、飞机上的厨房。

  [3]火绒盒:Tinderbox,旧时用于点火的盒子,装有干燥的易燃物。

  [4]柯勒律治:SamuelTaylorColeridge,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评论家,与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罗伯特·萨塞(RobertSouthey)并称“湖畔派”三诗人。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上一页 ‹‹ 返回目录 ›› 下一页

· 推荐:心灵法医  师爷请自重  虐渣指导手册  我在未来等你  月上重火  三嫁惹君心  无尽天灯  你微笑时很美  烈火军校  你是我眼中的山川和海洋  深海里的星星  好想和你在一起  爱情公寓5  他与月光为邻  凤于九天  报告王爷王妃是只猫  蔓蔓青萝  若解多情  老板是极品  余生请多指教  最美不过初相见  识汝不识丁  十年一品温如言  明月传奇  史上第一混乱  司藤  心宅猎人  鹤唳华亭  从前有座灵剑山  雪中悍刀行  七根凶简  大主宰  三千鸦杀  哑舍  大唐狄公案  壁花小姐奇遇记  清明上河图密码  大唐悬疑录

尼尔·盖曼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 金庸小说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