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尔·盖曼
清晨灿烂的阳光下,女孩看上去更像个凡人,少了几分轻灵飘逸。自特里斯坦醒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过。
她坐在无花果树下,板着张脸,怒视特里斯坦。见他拿出小刀,把一截掉落的树枝切成丫形的拐杖,又见他从一截嫩枝上剥下树皮,裹在拐杖上端的分叉处。
他们还没吃早饭,特里斯坦饿极了,肚子在干活时咕咕直叫,而星星倒是一次也没喊饿。她再一次什么都不做,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特里斯坦,眼神中起初是责备,接着又添了不加掩饰的憎恶。
特里斯坦拉紧树皮,又系了个结拽了拽。“我可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他对女孩和树丛说。在强烈的日光下,几乎看不出女孩在发光了,除了从她周身的暗影能一窥端倪。
星星伸出白皙的食指,来回抚摸着连接两人的银链,又沿着纤细的手腕顺了一圈,一声不吭。
“我这是为了爱,”特里斯坦继续道,“而你真的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的名字,也就是说我心上人的名字,叫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弗瑞斯特。她是茫茫人世上最可爱、最聪慧、最甜美的姑娘。”
女孩冷笑一声,终于开口:“那么就是这个聪慧、甜美的小家伙派你来折磨我的喽?”
“不,不尽然。听我说,她答应我,若我能向她献上前夜我们共睹的那颗流星,她就会满足我想要的一切——无论是结婚还是亲吻。我本以为流星会是粒钻石或是个石块,可万万没料到会是个姑娘。”
“既然你发现了一个姑娘,你就不能帮帮她,或还她个清净?干吗把她牵扯进你的愚蠢行为里?”
“为了爱。”特里斯坦辩解道。
女孩用天蓝色的双眼望着他,一口断定:“但愿你的计划夭折。”
“不会的。”特里斯坦心中远不如语气里那么自信乐观,“试试这个。”他把拐杖递给女孩,弯下腰想扶她站起来。在碰到女孩的皮肤时,他的十指打了个激灵,可并不难受。女孩死赖在地上,像个树桩子,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和你说过,我会尽我所能挫败你的计划和鬼主意。”她扫了眼周围的树丛,“这个世界在白天看来真是单调乏味。”
“你只要把重量压一些在我身上,其余的压在拐杖上。你好歹动一下啊。”特里斯坦扯了扯链子。星星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先是倚着特里斯坦,随后又靠到拐杖上,仿佛挨近特里斯坦恶心到了她似的。
她气喘吁吁,深吸了口气,突然跌坐在草地上,五官扭曲,痛苦地呻吟着。特里斯坦跪在她身边,问:“怎么了?”
她眨了眨蓝眼睛,眼中盈满了泪水:“我的腿,我站不起来了,我的腿一定是断了。”她痛得直发抖,肤色像云一样发白。
“抱歉。”特里斯坦深感无力,“我来给你做个固定夹板吧。我给绵羊做过,没问题的。”他捏了下星星的手,走到小溪边浸湿手绢,递给星星擦拭前额。
他用刀劈开更多的落木,接着脱掉短上衣,再脱下衬衫撕成碎条,将木条牢牢地绑在星星的伤腿上。在他做这些时,星星默默无言,可当他拉紧最后一个结时,却听到她在暗自抽泣。
“说实在的,得给你找个靠谱的医生才是,我又不是个外科医生。”
“这样吗?”星星淡漠地说,“你真令我吃惊。”
特里斯坦让她在阳光下歇了一会儿,对她说:“我想,最好再试一次。”说罢把她搀了起来。
他们蹒跚地离开林地。星星把重量压在拐杖和特里斯坦的手臂上,每走一步都蹙紧眉头。每回她因疼痛而抽气或瑟缩时,特里斯坦都愧疚不已,他想象着维多利亚的灰眼睛,借此平复心绪。他们沿着榛树林的鹿径往前走。一路上,特里斯坦觉得该和星星多聊聊天,便问她当星星有多久了,当星星好不好玩,是不是所有星星都是女的。还告诉她自己本以为所有星星都如切丽太太所教的那样,是冒着灼热气体的火球,就像太阳一样,不过要比太阳远上十万八千里。
星星对所有问题和话语都不予理会。
“你怎么会掉下来的?你被绊到了吗?”特里斯坦问。
星星停下脚步,转过头死死瞪着他,像是从很远的距离外,审视某个恼人的东西。
她终于开口:“我没有被绊到,我是被这个东西打下来的。”她把手伸进衣衫,掏出一块泛黄的大石头,上头吊着两节银链,“我身体一侧有块乌青,就是被这东西砸的。我被它打下天空,现在不得不随身带着它。”
“为什么?”
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闭紧双唇。右脚边的溪流涓涓流淌,和着他们的步调。正午的太阳高悬头顶。特里斯坦越来越饿,他从包里取出剩下的干面包,用溪水沾湿,对半掰开。
星星不屑地瞅着湿面包,没往嘴里放。
“你会饿的。”特里斯坦好心提醒。
她没吭声,只是微微翘起了下巴。
他们继续慢吞吞地穿越林地,费劲地顺着鹿径翻过一座小山坡,越过横倒在地的树干。小径一度变得陡峭,差点儿让颤巍巍的星星和俘获她的人跌倒。“就没有好走点的路吗?”星星忍不住问,“比方说马路、平地之类的?”
话音刚落,特里斯坦就知道了答案。“往这边半里有条马路。”他抬手一指,接着指向另一边,“那儿有片空地,就在灌木丛后头。”
“你早就知道了?”
“也对也不对,你问我时我才知道。”
“那我们去空地吧。”
两人在密林里吃力地开出一条道,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抵达空地。到达后,他们发觉整片空地平坦得像个运动场,似乎被有意清理过,可特里斯坦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林间空地中央、离他们有段距离的草地上,一顶华贵的金色王冠正在午后骄阳下闪耀。王冠上镶嵌着红色和蓝色的石头,特里斯坦想那准是红宝石和蓝宝石。他正打算走向王冠,星星捅了捅他的胳膊,说:“等等,你有没有听到咚咚声?”
他听到了:一阵低沉、有节奏的拍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回音传遍山林。随后,空地尽头的树丛中传出一声轰然巨响,伴着一声高亢的嘶鸣。一匹巨大的白马闯入空地,它的腹侧有一道深长的口子,不停淌着血。它跃入空地中央,身子一扭,头一低,与紧随的追捕者当面对质。后者猛然蹿入空地,咆哮一声,吓得特里斯坦寒毛直竖。那是头狮子,可一点儿都不像特里斯坦在邻镇集市上见过的那只(满身疥癣、一口烂牙还糊满黏液)。这头狮子体形硕大,毛色宛如临近黄昏时的沙漠。只见它冲入空地,停下来冲着白马狂吼。
白马像是吓坏了,它的鬃毛沾满汗渍和血污,黯然失色,眼神也狂乱无比。特里斯坦还注意到它的前额中央有一根乳白色长角。白马奋力抬起后腿,一边嘶鸣一边喷鼻息,没打蹄铁的尖利蹄子猛地踹进狮子的肩胛。狮子嚎叫着向后弹跳,活像一只被开水烫到的大猫。它拉开距离,绕着机敏的独角兽打转,金色的眼眸死死追随着一直冲着自己的长长尖角。
“快制止它们互相残杀。”星星低声说。
狮子冲着独角兽吼叫,起初是暗沉的低吼,如同远方的雷声,最后化为厉声咆哮,天空和峡谷中的岩石树木均为之震颤。狮子纵身一跃,独角兽俯身闪躲。林地间布满了金色、银色和红色:狮子压在独角兽的背上,利爪深深划过它的腹侧,嘴咬住它的颈部;独角兽哀嚎着,弓起背上蹿下跳,想甩开这只折磨自己的大猫,可无论是用尖角刺还是用马蹄踹,都徒劳无功。
“求求你了,想想办法啊。狮子会杀了它的。”星星再三乞求。
特里斯坦想和她解释:若他胆敢接近这两头狂怒的野兽,估计只会被刺穿、踢倒、撕裂或吃掉。他本想进一步解释:即便能侥幸靠近,他依旧束手无策,因为他手中连一桶水都没有——这是石墙村村民用来制止动物争斗的老办法。可还没等所有念头闪过脑海,他已经站在空地中央,离两头野兽只有一臂之遥。狮子的气味浓烈、兽性而恐怖,特里斯坦站得离独角兽很近,足以看清它黑眸中的哀求之色。
狮子和独角兽在争夺王冠。特里斯坦暗自想着,回想起一首古老的童谣。
狮子在大街小巷打赢独角兽
击败了它一次
击败了它两次
使尽浑身解数
击败了它三次
继续执掌王权
想到这儿,他从地上捡起王冠,王冠像铅那么硬、那么软。他走向两头动物,像在父亲的农场上对坏脾气的公羊和易怒的母羊说话那样,对狮子说:“嘿,放轻松……这是你的王冠。”
狮子叼着独角兽摇来晃去,像一只玩弄羊毛围巾的大猫。它大惑不解地瞥了特里斯坦一眼,鬃毛上缠结着芒刺和叶片。
特里斯坦向它举起沉重的王冠:“嗨,你赢了,放过独角兽吧。”他走近一步,伸出颤抖的双手,把王冠戴到狮子头上。
狮子使了点劲放下瘫软的独角兽,头仰得老高,轻巧地穿过林间空地。它走到空地边缘,停下脚步,花了几分钟用鲜红的舌头舔舐伤口,在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吼声后,便一溜烟消失在了森林中。
星星一瘸一拐地走向受伤的独角兽,吃力地在草地上坐下,伤腿搭在一边。她抚摸着独角兽的头,安抚道:“真是一只小可怜哪。”独角兽睁开黑眼睛凝视着她,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再次合眼。
那天晚饭,特里斯坦吃掉了最后一点儿硬面包,星星还是什么都没吃。她执意要陪在独角兽身边,特里斯坦也不忍心拒绝。
林间空地一片幽暗,苍穹上布满成千上万闪耀的星辰。星星姑娘也在发光,像被银河洗过一样。与此同时,独角兽也在黑暗中微微闪亮,宛若透过云层的月光。特里斯坦躺在独角兽巨大的身躯旁,感受它辐射出的温暖体温。星星躺在巨兽的另一边,似乎在给它哼歌。特里斯坦想听得更清楚些。传来的依稀旋律是那么奇异而撩人心弦,可星星唱得太轻了,他近乎什么也听不见。
他摸了摸系起两人的银链:像雪那样冰凉,像磨坊水池里的月光那样纤柔,抑或像鳟鱼在黄昏浮上水面觅食时,银色的鳞片映射的光辉。
很快他就睡着了。
巫后驾着双轮羊车在森林小径上行进。两头白胡子公山羊稍有懈怠,腹侧就会挨上一鞭子。半里之外,她瞧见远处路边生着一小堆火,并从火焰的颜色辨识出,生火的定是她的子民——魔女的火焰有着不寻常的色调。她来到火堆和一辆漆得五彩斑斓的吉卜赛篷车前,勒住山羊。一个铁灰发色的老太婆坐在火边,正打算往烤着野兔的火堆里吐痰。油脂从野兔剖开的腹腔中滴落,碰到火焰便嗞嗞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木烟的双重香气。
篷车前方的驾驶座旁,有一只五彩的鸟儿立在栖木上。见到巫后时,它拍打起翅膀,惊恐地叫起来,却被一根链子系在栖木上。
灰发老太婆说:“在您开口前,我得告诉您,我只是个穷苦的卖花婆,一个无辜的老妪,从没害过人。见到您这么一位高贵威严的女士,我实在是诚惶诚恐。”
“我不会伤害你的。”巫后说。
老太婆双眼眯成一道缝,从上到下打量着红裙女人,开口道:“你说是这么说。可像我这么一个从头到脚直打哆嗦的可怜老家伙,该怎么知道你所言非虚呢?也许你正盘算着趁夜打劫我,甚至打着更坏的主意。”她拿起木棍拨弄火堆,火焰蹿了起来,烤肉的香气在凝滞的夜间空气中久久不散。
红裙女人说:“我发誓,以我们同属的那个姐妹会的律法和戒条,以莉莉姆的威严,以我的嘴唇、胸脯、贞洁做担保,我对你没有恶意,并会把你当作客人来对待。”
“荣幸之至啊,亲爱的。”老太婆咧嘴一笑,“快来坐下吧。小羊羔再摇两下尾巴,晚饭就好了。”
“遵命。”
两头山羊抽了抽鼻子,一边大嚼马车边的草叶,一边嫌弃地瞅着拉篷车的骡子。“很好的山羊。”老太婆说。巫后点了点头,端庄地笑着。火光映照着她腕上的鲜红蛇镯。
老太婆接下去说:“亲爱的,虽说我的老眼大不如前,可我应该没看错:这俩好家伙里有一个刚生下来时是用两条腿走路,而不是四条腿吧?”
“这倒不稀罕。”巫后承认,“比方说,你那只光彩夺目的鸟儿也一样。”
“大约二十年前,那只鸟将我存货中的一件珍品送人了,给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之后,她给我带来的麻烦简直无穷无尽。所以这些天,除了有什么要紧活或要照看花铺外,她都是只鸟儿。若我能找到个强壮尽职、任劳任怨的仆人,她就得永远当只鸟儿了。”
鸟儿在栖木上哀鸣。
“大家都叫我瑟莫勒夫人。”老太婆说。
当你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别人都管你叫臭水瑟。巫后虽心中这么想,却没有大声道出口。“你可以叫我魔望奈。”她这么回应,心底暗自发笑。(因为“魔望奈”的意思是海浪,她的真名早已被冰冷的大洋淹没而遗失了。)
瑟莫勒夫人站起身,钻进篷车,拿出两个彩绘木碗、两把木柄餐刀和一小罐晒干后磨碎的绿色香草粉。“我本想拿新鲜树叶当盘子,用手抓着吃的。”她递给红裙女人一个碗,碗底漆着一朵向日葵,蒙在一层灰下,“但我转念一想,我难得才遇上一个这么好的伴儿,当然得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你要头还是尾巴?”
“随你挑吧。”她的客人说。
“那么头就给你了,不仅有香甜可口的眼珠和脑子,还有脆生生的耳朵。剩下的骨头就是我的了,只有干巴巴的肉可啃。”她边讲边把烤肉叉从火上移开,然后两刀并用,只见刀锋一闪,她便将野兔开膛破肚,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匀到两个碗里。她将那罐香料递给客人:“亲爱的,我这儿没有盐,但你撒些这个也有同样的效果。一点儿罗勒,一点儿高山百里香——我的独创秘方。”
巫后接过自己那份烤兔肉和餐刀,在上头撒了点香料。她用刀尖叉了一小块肉,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她的东道主则摆弄着自己的那份肉,讲究地用嘴吹凉,香脆的棕色烤肉上冒着热气。
“怎么样?”老太婆问。
“相当美味。”她的客人由衷地感叹。
“这得多亏香料。”
“我能尝出罗勒和百里香,可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哦。”瑟莫勒夫人又咬下一片肉。
“这肯定是一种极不寻常的味道。”
“一点儿不假,这种香草仅出产自加拉蒙,生长在一片大湖的湖心岛上。它与一切肉类和鱼类都是绝配,带几分茴香叶的香气,还有一丝肉豆蔻的微香。这药草的花瓣透着诱人的橙色。它对伤风和疟疾疗效极佳,还是一种温和的安眠药。它另有一种奇效,能让吃了它的人在数小时里只说真话。”
红裙女人将手里的木碗摔在地上:“灵薄草?你竟敢给我吃灵薄草?”
“就是这么回事,亲爱的。”老太婆嘎嘎地开怀大笑,“那么告诉我,魔望奈夫人——如果这是你的真名的话。你驾着你的漂亮羊车要上哪儿去呢?为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瑟莫勒夫人不会忘记任何一桩事和任何一个人。”
“我在寻找星星的途中,她落在腹山另一边的大森林里。等找到她,趁她还没死,趁她的心脏还属于自己,我会用最锋利的刀剐出她的心。因为星星活生生的心脏是一剂神药,能抵御一切年龄和岁月的侵蚀。我的妹妹们正等着我回去。”
瑟莫勒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皮包骨头的手指扒着身子两侧。“星星的心脏,真的吗?嘿嘿,那对我来说真是个好东西哇!要是吃得够多,我就能重返青春啦!我的头发会由灰白变回金色,乳房也会鼓胀柔软,变得结实高耸。我还要把剩下的星星带到石墙村的大集市上变卖。妙极了!”
“你做不成的。”她的客人不动声色地说。
“不成?亲爱的,你是我的客人。你发了誓,还吃了我的食物。根据姐妹会的律法,你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我。”
“哦,臭水瑟,要伤害你还不容易。但我只想告诉你,但凡谁食用了灵薄草,在接下去的几小时内只能说真话,还有一件事……”远方的闪电在她的字句间闪耀,森林寂静无声,仿佛每片叶子和每棵树都在仔细聆听。“我这么说吧:你窃取了不应得的秘密,这有害无益。因为你将看不见星星,察觉不到、触摸不到、尝不到、找不到,更别说将之杀害。就算有人割下星星的心脏送到你面前,你也浑然不知,永远不晓得自己手里拿着什么。这就是我要说的,句句属实,我说话算话。你还得清楚一点:我以姐妹会的契约立誓,说我不会伤害你。若我没有发誓,鉴于你刚才对我的无礼言行,我会把你变成一只黑蟑螂,一根根扯下你的腿,再把你扔给鸟儿。”
瑟莫勒夫人吓得瞪大了眼。隔着火堆上的火焰,她死死盯着客人,问:“你是谁?”
“当你上回见到我时,卡纳丁还未覆灭,我和姐妹们统治着那方。”
“当真?可你死了,早就死了!”
“人们老早就说莉莉姆死了,可他们一直在撒谎。据说某个橡果会长成一棵橡树,砍下它做成的摇篮里会躺着个长大后会杀了我的小娃娃,可松鼠还没找到那个橡果哩。”
她说话时,银光在火焰中摇曳闪烁。
“是你,你重返青春了。”瑟莫勒夫人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能重返青春。”
红裙女人站起身来,把盛着她那份兔肉的木碗扔进火堆。“痴心妄想。听见没?等我一离开,你就会忘记曾经见过我,忘记这一切,连同我的诅咒。可你会为隐约的印象烦躁不已,就像早被截掉的四肢上的皮癣仍然会令你发痒一样。但愿你以后招待客人时能更殷勤礼貌、更恭敬才好。”
木碗扑地着了火,腾起一大团火焰,烧焦了头顶的橡树。瑟莫勒夫人用树枝拨出火中烧得焦黑的木碗,挑进高高的草丛里拼命踩个不停。“我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把碗扔进火里?”她大声嚷嚷,“瞧,我那把上好的餐刀,烧得全毁了!我到底着了什么道?”
她死都想不出原因来。远方的小路上传来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羊蹄声在黑夜里回响。瑟莫勒夫人摇了摇头,似乎想甩掉脑中的灰尘和蛛网。“我老了。”她对驾驶座边栖木上的五彩鸟说,“老了,实在是无能为力呀。”鸟儿目睹了一切,也什么都没忘,它在栖木上不自在地挪了挪。
一只红松鼠寻寻觅觅,犹疑片刻走近火光,拾起一枚橡果,用状似人手的前爪抱了片刻,像是在祷告。然后它跑开了——去把橡果埋起来,再把它忘掉。
史盖斯落潮镇是一座建在花岗岩上的海港小镇,镇上住着船用杂货商、造船木匠和缝帆工人。断了手指或缺胳膊少腿的老水手在这里开店卖格罗戈酒[1],要不就成天泡在酒馆里。他们所剩无几的头发仍编成油腻腻的长辫,下巴上的胡茬儿也早已斑白。落潮镇上没有妓女,至少没人这么自称,尽管许多女人一经逼问,便会把自己说得和已婚差不多。这艘船上有个丈夫,每隔六个月回来一次,那艘船上还有个丈夫,每隔九个月回来待上一个月。
如此计算合了大伙儿的心意。万一算错,致使某个男人回来时,妻子还在同别的丈夫卿卿我我,两个男人就会干上一架,而酒馆便会给落败者以慰藉。这种安排水手们并不介意,起码这样一来,他们便知道:即便有朝一日自己未从海上归来,也会有人知晓并悼念他们的亡故。他们的妻子也只好接受丈夫同样不忠的事实,因为无法与大海竞争男人的情感。她既是母亲又是情人,一旦到了那时,她会冲洗他的尸首,洗得像珊瑚、象牙、珍珠那样洁净。
有一晚,风暴堡的老大来到落潮镇,通体黑色,浓密庄重的络腮胡宛若小镇烟囱上的鹳巢。他驾着一辆四匹黑马所拉的马车,在库鲁克街上的“水手之家”旅馆要了一间房。
他提出的要求和请愿实在太过离奇:他只将自备的食物和酒水带进了客房,锁在一个大木箱里,仅在要拿苹果、奶酪或胡椒调味酒时才打开箱子。他住在“水手之家”最顶层的房间里。这座旅馆又高又窄,盖在坚实的矿脉上,很方便走私。
他买通了街上几个流浪儿,叫他们一看到陌生人来镇上就向他通报,走陆路或海上来的都不放过,并再三叮嘱他们,要留意一个高个黑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茫然的家伙。
“老大倒学会谨慎了。”老二对另外四个亡故的兄弟说。
“是啊,道理谁都懂。”老五以死者留恋尘世的语气低喃,听上去就像远方的海浪拍打卵石滩,“谁要是厌倦了提防老七,那他就是活腻味了。”
每天早晨,老大都会和落潮镇上拥有船只的船长们聊天,大方地请他们喝格罗戈酒,但从不与他们一同吃喝。下午时,他会逐个检视码头上的船只。
流言很快在落潮镇上传开(镇上向来流言四起),大家都有鼻子有眼地津津乐道:那位络腮胡绅士即将搭船前往东方。这则轶事很快接上了后续,说他会搭乘延恩船长的“梦想之心”。那是一艘黑色条纹大船,甲板漆成深红色,名声多多少少还算不错(我的意思是说,这艘船通常只在远海打劫)。只等他一声令下,船就会即刻起航。
“老爷!”一个街头小混混前来报告,“镇上来了个人,走陆路来的。他寄宿在贝蒂耶夫人家,瘦瘦的,长得像乌鸦。我看到他在‘海之怒号’酒馆里,请在场的每个人喝格罗戈酒。他说自己是个困苦的海员,想在船上谋份工作。”
老大拍了拍男孩脏兮兮的头,递给他一枚硬币,返回房间打点准备。当天下午,便有消息称“梦想之心”将于短短三日内离港。
“梦想之心”出航前一日,人们看到老大将大马车和四匹马卖给了华德街的马夫,然后走到码头边,施舍一些小额硬币给流浪儿们。他走进“梦想之心”上的个人船舱,严禁任何人打搅,无论来由是好是坏,都得等轮船离岸一周后才能见他。
那天晚上,一位负责在“梦想之心”上收拉索具的能干水手惨遭横祸。他喝得醉醺醺的,跌倒在瑞文纽街湿滑的卵石地上,伤了髋部。好在有个现成的替补——那一夜与他共饮的那个海员,就是那人劝诱他,让他在潮湿的卵石地上示范一个极其复杂的角笛舞[2]舞步。当晚,这位又高又黑、乌鸦似的海员就在出海合同上画了个圈。待次日拂晓,轮船于晨雾中驶离港口时,他已站在甲板上。“梦想之心”向东方驶去。
风暴堡的老大新近刚刮了胡子。他站在岩壁之顶,看着轮船逐渐淡出视野。随后他下到华德街,把钱还给马夫,另给了更多东西。办妥后,他才驾着由四匹黑马所拉的黑色大马车,沿着海滨之路,一路西行而去。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办法。毕竟整个清晨,独角兽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用宽脑门蹭一下星星的肩膀。它腹侧有几处伤口,起初宛若狮子的利爪下盛开的红花,现在已收干成棕色并结了痂。
星星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走着,特里斯坦守在她身边,冰凉的链子连着两人的手腕。
一方面,特里斯坦觉得“骑独角兽”这个念头有些亵渎神圣:它不是马,无须遵守自古以来人与马定下的契约。它的黑眼珠透着野性,脚步狂放不羁,一个稍稍失衡的腾跃都能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另一方面,特里斯坦隐隐感受到:独角兽很关心星星,并希望能帮助她。思来想去后,他说:“嘿,我知道你想挫败我的每一步计划,但若独角兽乐意的话,兴许能让它载你走上一程。”
星星没有回应。
“怎样?”
她耸了耸肩。
特里斯坦转向独角兽,凝视着它幽深的眼眸,问道:“你能听懂我说话吗?”特里斯坦本期望它会像匹训练有素的马,点下头或跺一跺蹄,就同他小时候在村子草地上见过的马一样。可独角兽只是静静望着他。“请问你愿意驮这位小姐吗?”
独角兽一言不发,既不点头也不跺蹄,但它朝星星走去,在她脚前伏下身子。
特里斯坦扶着星星爬上独角兽的背。星星侧骑在上头,伤腿伸在外面,双手紧紧攥住它纠结的鬃毛。就这样,他们又赶了几小时路。
特里斯坦走在一旁,把拐杖扛在肩上,自己的包垂荡在拐杖尾端。他发现,星星骑着独角兽行路并不比先前来得轻松。之前他得放慢速度,尽量配合星星蹒跚的步伐,现在他得步步紧跟,生怕独角兽走到太前面,以至于连接两人的链子把星星拉下来。他一边走,肚子一边叫,饥饿的感觉竟如此痛苦。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除饥饿以外的知觉,仿若行尸走肉,只知道加快速度,不停地赶路、赶路……
他步履踉跄,快要跌倒了。
“拜托了,请停一下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独角兽放慢速度,停了下来。星星俯视着他,晃了晃脑袋,做了个鬼脸:“如果独角兽肯驮你,你最好也上来吧。不然你要是晕过去了或是怎么了,还要连累我摔倒在地。我们得找个地方,让你弄点东西吃。”
特里斯坦连连点头,十分感激。
独角兽似乎没有异议,顺从地站在原地等候。特里斯坦设法爬上它的背,却像在攀爬一堵陡直的高墙般徒劳无功。最后,他将独角兽带到一棵连根拔起的山毛榉旁,这也许是几年前的一场暴风雨、一阵飓风或一个发怒的巨人所致。他顺着根部爬上树干,再从树干爬到独角兽背上。
“小山那头有个村庄。”特里斯坦说,“但愿我们到那儿后能找到点吃的。”他用空出的手拍了拍独角兽的腹侧。开始行进后,他将手搁到星星的腰部,借此坐稳身子。指尖传来丝绸的质感,他亦可感受到薄裙之下、星星腰肢上那根系着黄玉的粗重链子。
骑独角兽并不同于骑马:它奔起来不像马,骑起来也更狂野、更新奇。等特里斯坦和星星坐舒服后,独角兽才从容不迫地加起速来。
前方的树浪涌而来,倏然又跃到身后。星星向前趴着,十指死死揪住独角兽的鬃毛。特里斯坦吓得忘了饿,他用双膝夹紧独角兽的腹侧,祈祷自己别被迎面而来的树枝刮倒在地。可没过多久,他便享受起这种体验来。对于有机会骑上独角兽的人而言,这会是段前所未有的经历:欣喜若狂,如痴如醉,当真妙不可言。
快抵达村庄外围时,太阳渐渐西沉。连绵起伏的草浪中,独角兽突然在一棵橡树下停下,再也不肯挪步。特里斯坦翻下独角兽的背,一屁股摔在草丛里。他的屁股又酸又痛,但顶着星星无言的目光,他实在不好意思伸手揉搓。
“你饿了吗?”他问星星。
星星不吭声。
“唉,我饿了,我快饿死了。我不知道你……你们星星吃不吃东西,但我一定不会饿着你的。”他抬头说道。星星凝视着下方的他,面无表情,可一眨眼间便泪流满面。她拿起一只手擦拭泪水,在脸颊上留了块污痕。
“我们只吞食黑暗,啜饮光明。所以我不……不饿。我又孤独又害怕又冷又不知所措……还被俘……俘虏了,但是我不……不饿。”
“你别哭呀。听着,我要去村庄里弄点吃的。你就在这儿等吧。如果有生人靠近,独角兽会保护你的。”特里斯坦直起身,将星星从独角兽背上托下来。独角兽甩了甩鬃毛,快活地啃食起草地上的鲜草。
星星吸了下鼻子:“就在这儿等?”她抓起绑住两人的链条。
“噢,把手给我。”特里斯坦说。
星星把手伸给他。特里斯坦拉扯锁链,可怎么都解不开。“嗯……”他嘟囔着,又用力拉了拉自己腕上的链条,却一样牢不可破,“看来我也被你绑住了,就像你被我绑住了一样。”
星星将头发甩到脑后,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她又睁开双眼,镇定下来:“也许有魔咒之类的东西。”
“我什么咒语都不知道。”特里斯坦举起链条,看它在落日余晖下反射出红色和紫色的光。“求你了。”待他说罢,银链上泛起一阵波纹,他的手就滑了出来。
“拿着。”他将链子的一端递给星星,“我会尽快回来。假如有小精灵向你唱没头没脑的歌,看在老天的份上,别把拐杖扔过去,他们只会把拐杖偷走。”
“我不会的。”星星说。
“以星星的名誉,我笃信你不会逃跑。”
星星摸了摸绑着夹板的伤腿,直言不讳地说:“我好一阵子都没法逃啦。”见她如此坦率,特里斯坦也放下心来。
他走完了最后半里路,来到村庄。由于离行路者常走的路实在太远,这儿没有旅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这么向特里斯坦解释。她执意要特里斯坦陪她回农舍,到她家后,还硬让他喝下了一大碗胡萝卜大麦粥和一大杯淡啤酒。特里斯坦用亚麻手帕换了一瓶接骨木花果酒、一块圆圆的绿皮干酪和一些没见过的水果。这些水果软软的,覆有绒绒的细毛,长得像杏子,却透着葡萄的蓝紫色泽,闻上去又像熟透的梨。老妇人还给了他一小捆干草,好给独角兽吃。
他一边咬着多汁清甜、嚼劲十足的水果,一边走回刚才与独角兽和星星分别的草地。他不晓得星星是否愿意尝一口水果,尝了后会不会喜欢。但愿她在看到自己为她带回的东西后会开心。
起初,特里斯坦以为一定是自己记错了,这才在月光下迷了路。不,就是这棵橡树,星星就坐在这棵树下。
“有人吗?”他大喊。萤火虫在树篱和枝杈间闪着或黄或绿的光。没有人回应。特里斯坦胃里涌上一股恶心而恼人之感。“有人吗?”他再次大喊。依然没人回答,他停止了呼喊。
他扔掉手中的一捆干草,一脚踢开。
星星在他的西南方,移动得比他的步速还快。他在明亮的月光下追随星星的行迹,暗骂自己迟钝傻气,一阵由内疚、羞耻、后悔交织而成的痛苦袭上心头。他不该解开银链,他该把链子系在一棵树上,他该逼着星星同自己一起进村。在他前行时,这些念头一一闪过脑海。但另一个声音对他说,即便那时他没给星星松绑,他迟早也会这么做的,而那时星星照样会逃。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见到星星,小径将他引向古老的树木和幽深的密林,害得他总被树根绊倒。月光逐渐消失在浓厚的树冠之下。特里斯坦在黑暗中蹒跚而行。徒劳地走了一会儿后,他躺倒在一棵树下,头枕着行李袋合上双眼,心怀说不出的遗憾,沉入了梦乡。
在腹山最南侧的斜坡上,有个乱石嶙峋的山口,巫后在这儿勒停羊车,嗅了嗅冷峭的空气。
无数的星星高悬在苍穹之上,冰冰凉的。
巫后那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那光彩照人的姿色,那全然发于内心的喜悦,谁若是看上一眼,全身血液都会冻结。“很好,她朝我过来了。”
一阵山风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仿佛在予以回应。
老大坐在火堆的余烬旁,在厚重的黑袍下瑟瑟发抖。有匹黑马不知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又是嘶鸣又是喷鼻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冻得生疼的脸颊令老大不由怀念起浓密的络腮胡来。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掰开滚烫的泥球,刺猬肉的鲜美香气溢了出来。这是他趁睡觉之际用余烬慢慢烤熟的。
他一丝不苟地吃完早饭,将啃完肉的小骨头吐进火圈,就着一块硬乳酪和一瓶微酸的白葡萄酒,把刺猬肉咽下了肚。
吃饱后,他在长袍上擦了擦手,取出石符开始占卜,寻找那块象征高崖地和风暴堡广袤领地的统治权的黄玉。他抛出石符,目光追随着这些红色的花岗岩小方片,尔后一脸疑惑。他将石符捡了起来,捧在修长的十指间震荡,再次抛到地上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他往余烬里吐了口痰,余烬懒懒地嘶鸣着。他将石符上的灰掸去,丢进腰带上的小口袋。
“它动得更快了,离我更远了。”老大自言自语。
他冲余烬撒了泡尿。毕竟身处野蛮之地,这儿的山贼和小妖怪比别处的更会为非作歹,他可不想暴露自己。随后他套上马匹,爬上驾驶座,向着森林,向着西方,向着远处的山脉驶去。
独角兽一头扎进黑黢黢的森林,女孩紧紧搂着它的脖子。
树与树之间没有月光,但独角兽就像月亮,散发出淡白色的光芒。女孩自己也荧荧闪动,仿佛拖着一串星星点点的光迹。她从林间穿过时,远处的眺望者会觉得她在闪烁,时暗时明,时明时暗,就像一颗小星星。
[1]格罗戈酒:Grog,用朗姆酒兑水制成的烈酒。
[2]角笛舞:Hornpipe,16世纪源于英国水手间的一种生动活泼的单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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