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尔·盖曼
你有没有想过诗歌来自何处?我们吟诵的歌曲和故事又来自何方?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有些人的梦宏大瑰丽、脍炙人口,被当作诗歌传唱于世?只要还有日起日落、月盈月亏,这些诗歌就还在被人吟唱?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的人有如此天赋,能创造出动人心弦的歌曲、诗歌和故事,而有的人却无此才能呢?
这个说来话长,而且,我们这次要讲的故事并不光彩:这个故事里有谋杀,有诡计,有谎言,有愚蠢,也有引诱和追求。静静聆听吧。
故事发生于时间之始,发生于阿萨神族和华纳神族两个神族的对弈之间。阿萨神族是战斗型的神祇,他们乐于征服,而华纳神族则温和一些,他们兄弟姐妹在一起,让土地变得丰饶、植物茂盛生长,因为他们的神力,他们也非常强大。
华纳神族和阿萨神族处于混战之中,他们棋逢对手、不相上下。他们越打越意识到,他们彼此需要:若没有丰饶的田地和牧场来生产食物,来保证在每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后都有大快朵颐、不醉不休的宴会,那战争还有什么意思呢?
为了和平,两方于是坐下来谈判。谈判一结束,他们就宣誓了停战。宣誓的方式是这样的:阿萨和华纳神族的每一位神都向一个罐子里吐了一口唾沫。所有人的唾沫混在一起,他们的协议也就此生效了。
随后他们举行了一场盛宴。品尝珍馐,酣饮蜜酒,他们欢谈着、大笑着,把酒言欢,直到盛会的篝火变成忽明忽暗的煤块,直到太阳就要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阿萨和华纳神纷纷起身离开,用皮毛大衣将自己裹起来,走进晨间的雾气和新雪里。奥丁说:“如果将代表和平的唾液遗弃在那儿,该多可惜啊。”
弗雷和芙蕾雅兄妹也是华纳神族的领袖,根据停战条约约定,停战后他们就将和阿萨神族的神一起住到阿斯加德。兄妹俩点了点头。“我们可以变点儿什么东西出来。”弗雷说。“我们应该变个新神。”芙蕾雅说着,将手伸进罐子里。
随着她手指的搅动,唾液开始出现形状,不一会儿,一个全身赤裸的人形站在了他们面前。
“你是克瓦希尔,”奥丁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最伟大的奥丁,”克瓦希尔说,“你是葛林姆尼尔和老三。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在这里就不细说了,不过我知道它们,我还知道跟它们相关的诗词和歌谣。”
由阿萨和华纳神族结合而生的克瓦希尔,是众神之中最聪明的:他既有大脑也有心。神祇们争先恐后地想问他问题,而他的回答总是明智的。他悉心地观察,常常准确又有洞见地解读他看到的现象。
不久之后,克瓦希尔告诉众神:“我要去旅行了。我要去看看九大世界,看看米德加德。有一些需要回答的问题,我还没被人问过呢。”
“那你会回来吗?”他们问。
“我会回来的,”克瓦希尔说,“我还得回来和你们一起解决那个关于渔网的难题[1],有朝一日我得来解决它。”
“关于什么?”托尔问。但是克瓦希尔只是笑了笑,他披上斗篷走上了彩虹桥,留下满脸疑惑的众神。他从此离开了阿斯加德。
克瓦希尔来到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村庄。他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礼貌又真诚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凡是克瓦希尔所到之处,在他来访后都变得更加欣欣向荣,比以前更富庶和睦了。
那时候,在海边的一座城堡里,住着两个黑暗精灵。他们在那里练习法术和炼金术。和其他矮人一样,他们也十分手巧。他们会在工坊和城堡里做出神奇而精妙的东西。不过还有几件东西他们并未做成,他们已经对这几件未完成品着了魔。这两个矮人兄弟分别叫作法亚拉和戈拉。
听说克瓦希尔在附近一个城镇探访,他们就出发去找他。法亚拉和戈拉两兄弟在大殿里找到了克瓦希尔,他正在那儿回答村民们的问题呢。村民们无不惊叹于他的回答。他告诉村民们如何净化水、如何用荨麻来制作布匹。他告诉一个妇人谁偷了她的刀,小偷的动机又是什么。等他讲完了,村民们请他吃完了饭,这两个矮人就伺机出动了。
“我们有个问题要问你,这问题从未被任何人问过,”他们说,“但是只能私下问。你能跟我们来吗?”
“我跟你们走。”克瓦希尔说。
他们走到了城堡。一路上,海鸥在尖叫,天边正在生成的灰云和灰暗的海水融成一片灰色。矮人们带着克瓦希尔来到了他们位于城堡深处的工坊。
“那些是什么?”克瓦希尔问。
“那是两个罐子。分别叫作诵之罐和博登之罐。”
“我明白了。那那些又是什么呢?”
“你如此智慧,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这是一个烧水壶。我们叫它奥德列尔——极乐之壶。”
“那边还有几罐子采集来的蜂蜜。没有封起来的液体蜂蜜。”
“我们确实有几罐子蜂蜜。”法亚拉说。
戈拉轻蔑地看着他。“如果你真的如传言那样聪明,那么不用我们开口,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要问你什么了。而且你应该也知道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克瓦希尔顺从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他说,“如果你们既聪明又邪恶,那么你们大概已经决定要杀掉应邀而来的来访者,让他的血流进诵之罐和博登之罐。然后你们会用奥德列尔之壶来慢慢煮热流出的血。之后你们会把血和未密封的蜂蜜混在一起,让它发酵,直到变成蜜酒——最好的蜜酒。只需一口,它就会让任何人都酣醉,还能赐予饮酒者吟诗和治学的天赋。”
“我们确实很聪明,”戈拉承认,“有些人大概也会觉得我们很邪恶。”
说着,他割开了克瓦希尔的喉咙。他们把克瓦希尔倒吊在罐子上方,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为止。他们用奥德列尔之壶温热了血液和蜂蜜,又加了一些其他东西。他们放进浆果,并用一根棍子搅拌这些液体。不一会儿,它冒起了泡,又过了一会儿,它不再冒泡了。他们一人尝了一口,然后相视大笑起来。两兄弟突然被赋予了韵律和诗词之才,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新奇啊。
第二天早上,几位神祇结伴来寻找克瓦希尔。“克瓦希尔,”他们说,“有人看见他最后是和你们在一起。”
“是的,”矮人们回答,“他和我们一起回来了,但是后来他发现我们不过是愚不可及的矮人,缺乏智慧,于是他就被自己的知识给呛死了。我们都还没来得及问他任何问题。”
“你是说他死了?”
“是的。”法亚拉和戈拉说。他们将克瓦希尔漏干了血的尸体还给这几个神,让他们带回阿斯加德,好给克瓦希尔办一个葬礼或者复生仪式(因为神和其他生灵不一样,死亡对他们来说有时并非永恒,死而复生也不罕见)。
所以从此,矮人们掌控了智慧和诗歌的蜜酒,希望尝一口它滋味的人,则需要苦苦哀求于他们。但戈拉和法亚拉只给他们喜欢的家伙喝蜜酒,而他们除了自己并不喜欢其他任何家伙。
不过有时候他们还是得应酬一下的,比如巨人吉尔林和他的妻子:矮人们请他们夫妻来城堡里拜访,冬季的某一天,他们真的来了。
“我们去划船吧。”矮人们对吉尔林说。
巨人太重了,这让船吃水非常深。平时矮人们都能安全划过礁石遍布的海域,因为他们很轻。可这次船上载着吉尔林,就太沉了。船撞上礁石翻了,巨人落入了海中。
“游回船上来!”矮人兄弟朝吉尔林喊道。
“我不会游泳!”这是吉尔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一个浪头打过来,咸腥的海水灌进他嘴里,他的脑袋撞上了礁石,没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海面上不见踪影了。
法亚拉和戈拉把船翻过来,划回了家。
吉尔林的妻子在等待他们。
“我的丈夫呢?”她问。
“他?”戈拉说,“哦,他死了。”
“淹死了。”法亚拉帮着补充了一句。
听闻噩耗,女巨人开始号啕大哭。她哭得好像每一声都发自她被撕碎的灵魂。她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发誓将会永远爱他。她一会儿放声号哭,一会儿默默抽泣。
“闭嘴!”戈拉说,“你的哭声和号叫声都弄疼我的耳朵了。噪音太大了。一定是因为你是个巨人。”
听到这话,巨人之妻只是哭得更加嘹亮了。
“这样吧,”法亚拉说,“我带你去看你丈夫死的地方,这样能让你好点儿吗?”
她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痛哭着追悼她那再也不会回来的丈夫。
“你就站在那儿,我们会指给你看的。”法亚拉说,并清楚地告诉她她应该站在哪里:她应该走过大门,站在城堡的城墙下。然后他对着他的兄弟戈拉点了点头。戈拉大步流星地跑到了城墙上。
吉尔林的妻子听话地走出门,就在此时,戈拉放开了拉着巨石的绳索。石头落下来砸在她的脑袋上,她当即倒地毙命,头破颅开。
“干得好!”法亚拉说,“那可怕的声音真是烦死我了。”
他们将女巨人毫无生气的遗体从岩石边拖到海里。灰色的海浪伸出指尖,将她的身体带走了。吉尔林和他的妻子终于在死亡中重聚了。
矮人兄弟耸了耸肩,在海边的城堡里继续生活,并自认是天下第一聪明之人。
他们每晚都喝诗之蜜酒,彼此吟诵优美绮丽的诗歌。他们为吉尔林和他妻子的携手归西创作了崇高壮烈的颂歌。每天晚上,他们都站在城堡的顶台上朗诵这些诗歌。等他们都抒发完了诗性,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在昨晚睡着的地方醒来。
这一天就像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只不过他们醒来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睁眼看见自己的城堡。
他们在船舱里醒来,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巨人正在波涛中划桨。天灰沉沉的,眼看风暴将至,黑色的海水怒吼着。此时风高浪险,咸腥的海水拍打着矮人的船舷,把他们弄得浑身透湿。
“你是谁?”矮人们问。
“我是苏图恩,”巨人说,“我听说你们向风和海浪,还有整个世界,夸耀你们谋杀我父母的事情。”
“啊,”戈拉说,“你就是为了这个把我们绑起来?”
“不假。”苏图恩说。
“也许你其实想带我们去个好地方,”法亚拉满怀希望地说,“到了那儿,你就会给我们松绑,让我们享受盛宴和美酒,和我们一同欢笑,成为挚交好友。”
“我没这么想过。”苏图恩说。
正是落潮的时候,海中的礁石露出水面来。不久前也正是在这儿,在涨潮之时,礁石撞翻了矮人们的船,导致吉尔林淹死。苏图恩把两个矮人一个接一个提起来,绑在礁石上。
“潮水涨起的时候,这些礁石就会被水淹没,”法亚拉说,“可我们的手被绑在身后。我们又不会游泳。如果你把我们丢在这里,毫无疑问,我们就要被淹死了。”
“我正有此意。”苏图恩说。他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笑。“我就坐在你们的船里静静等候,等着欣赏你们被淹死。等你们淹死了,我就回约顿海姆,去告诉我的兄弟巴乌吉和我的女儿格萝德你们是怎么死的。我们一家人将十分高兴,因为大仇得报。”
海面开始上升了。海水淹过了矮人们的脚,很快淹到了他们的肚脐。没过多久,矮人们的胡子也都在海面的泡沫里漂浮了,他们面露恐惧和慌张。
“可怜可怜我们吧!”他们哀求。
“就像你们之前可怜我父母那样?”
“我们会补偿你!我们会为你父母之死赔偿你!我们会给你钱。”
“你们的东西补偿不了我父母的死,我是个身家丰厚的巨人。我在山中有巨大的城堡,里面有很多的佣人。我有我这一生都享受不尽的财富。我有金子、宝石,还有足够做一千把剑的材料。我是最强的魔法师。你们能给我什么?我什么都有,你们能给我什么我还没有的东西吗?”苏图恩问道。
矮人们沉默了。
波涛涌动,海面依旧在上升。
“我们有蜜酒,诗之蜜酒。”戈拉挣扎着咕噜咕噜地说,水已经呛进了他的嘴里。
“那是克瓦希尔的血酿成的蜜酒,他可是最聪明的神!”法亚拉喊道,“两个罐子和一个壶,都装满了蜜酒!除了我们,没有人有这蜜酒。全世界绝无仅有!”
苏图恩抓了抓头顶。“我得想想。我得沉思。我得反省。”
“别停下来想!你再想我们就淹死了!”法亚拉在波浪中挣扎着吼叫着。
潮水还在涨。波涛击打着矮人们的头,他们挣扎着吸气,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圆了。这时,巨人苏图恩伸手将法亚拉提了起来,然后是戈拉。
“诗之蜜酒作为补偿可以接受。如果你们再加一些别的东西,这也还算公道。我相信你们矮人肯定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这样我就饶了你们。”
他把仍然反手绑着、全身湿透的两个矮人丢进船舱。他们挣扎扭动着,就像两只长了胡子的龙虾。巨人把船划回了岸边。
苏图恩带走了矮人用克瓦希尔的血做的蜜酒。他还带走了他们一些别的东西。不过他走的时候,矮人们总体来说还算高兴——他们庆幸自己能够保住性命,躲过这一劫。
法亚拉和戈拉向路过城堡的人们诉说了苏图恩的所作所为。他们告诉了市场里跟他们打交道做生意的人。他们还告诉了附近的乌鸦们。
这时候,在阿斯加德高高的王座上,奥丁坐在那儿。他肩上的乌鸦福金和雾尼向他耳中轻轻私语,告诉他它们在九界遨游时的所见所闻。听到关于苏图恩的蜜酒的消息时,奥丁的独眼闪了闪。
听过这故事的人们,将诗之蜜酒称作矮人之船,因为它载着法亚拉和戈拉从海礁安全地返回;他们也叫它苏图恩的蜜酒;他们还叫它奥德列尔、博登,或者诵之蜜酒。
奥丁聆听着乌鸦的低语。他叫人取来了他的斗篷和帽子。他唤来众神,让他们准备三个无比巨大的木桶。他说,一旦木桶被造好,就将它们搬到阿斯加德的城门前。他告诉众神他即将远行,去探访世界。这次远游会有些久。
“我会带两件东西。”奥丁说,“我需要一块我们这里最好的磨刀石,用来磨刀。另外,我需要被称作拉提的钻子。”“拉提”的意思是钻子,它是众神拥有的最锋利的钻子。它能钻得非常深,钻穿最硬的石头。
奥丁将磨刀石丢向空中,接住后放进了他的包里,就放在钻子的旁边。然后他上路了。
“我很好奇他要去干什么。”托尔说。
“要是克瓦希尔在的话,他肯定会知道,”弗丽嘉说,“他什么都知道。”
“克瓦希尔死了,”洛基说,“至于我,我并不在乎众神之父要去哪儿,以及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去帮忙修建众神之父要的大木桶了。”托尔说。
苏图恩把珍贵的蜜酒交给了他的女儿格萝德保管。她在巨人之国腹地的一座叫作夫尼特博格的山中看守着蜜酒。奥丁没有去山中。他直接往苏图恩的兄弟巴乌吉的牧场去了。
正值春日,田野被稻草覆盖,这些稻草即将被割下来作为饲料。巴乌吉有九个奴隶,都是和他一样的巨人。他们正忙着用和小树一般巨大的镰刀割草。
奥丁看着他们。日正当午时,他们停下来休息、吃午饭,这时候,奥丁走过去说:“我看你们劳作有一会儿了。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的主人让你们用这么钝的镰刀来割草?”
“我们的镰刀不钝啊。”一个工人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另一个问道,“我们的镰刀是最锋利的。”
“我给你看看一把真正锋利的刀是怎样的。”奥丁说,“试试这个。”他把磨刀石从口袋里拿出来,用它擦过第一把刀刃,然后是另一把,直到每一把镰刀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巨人们围着他站在那儿,看着他磨刀,表情有些许尴尬。“现在,”奥丁说,“再试试刀吧。”
巨人奴隶们挥舞着他们的镰刀,随着镰刀轻抚过草原上的草,他们欢乐地大声吆喝着。镰刀是那样锋利,割草如有神助般毫不费力。刀刃游过最厚的草堆,却遇不到丝毫阻力。
“这太神奇了!”他们告诉奥丁,“我们能买下你的磨刀石吗?”
“买下?”众神之父问道,“当然不行。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做点儿更有意思,也更公平的事情。你们几个人过来,所有人都来。站成一个圈,每个人都紧紧握住自己的镰刀。站近一点儿。”
“我们无法站得再近了,”一个巨人奴隶说道,“镰刀是非常锋利的。”
“你很聪明。”奥丁说,他举起磨刀石。“这样吧。你们谁抢到它,谁就可以占有它!”说着,他把磨刀石丢向了空中。
随着石头的下坠,九个巨人接连跃起。每个人都用自己没有拿刀的那只手去接石头,至于握着刀的那只手,则忘了在意(可他们手握的镰刀都才被众神之父磨过,已经锋利无比)。
他们高高跃起,在空中碰到一起。刀锋折射着阳光,闪耀着。
猩红的液体在阳光下喷溅而出,奴隶们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地瘫倒在地,就倒在他们刚刚割下的稻草旁。奥丁踏过巨人的尸体,捡回了属于众神的磨刀石,重新放回口袋里。
九个奴隶,每个都死于喉管被自己伙伴的刀锋割开。
奥丁走向巴乌吉的大殿,他也就是苏图恩的兄弟。奥丁向他请求留宿一夜。“我叫波尔弗克。”奥丁说。
“波尔弗克,”巴乌吉重复道,“这是个耻辱的名字。意思是‘做糟糕事的人’。”
“那是对我的敌人,”自称波尔弗克的人说道,“我的朋友们喜欢我做的事情。我能干九个人干的活儿,我能不休不眠毫无怨言地工作。”
“今晚你可以留宿。”巴乌吉叹了口气说,“不过你来得可真不凑巧,这是黑暗的一天。昨天我还是个富有的人,拥有万顷良田和九个力大无比的奴隶,他们播种丰收,劳作修葺。可今晚,我依旧拥有我的良田和牲畜,我的仆人们却都死了。他们突然自相残杀,我对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简直毫无头绪。”
“这确实是黑暗的一天。”自称波尔弗克的奥丁说,“你能再找别的工人吗?”
“今年不行了,”巴乌吉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开春了。好的劳力都已经去给我的兄弟苏图恩帮忙了,而我这里鲜少有过路的人。你是我近几年来遇到的第一个前来求宿的旅行者。”
“幸运的是你遇到了我。因为我可以做九个人的活儿。”
“你不是巨人,”巴乌吉说,“你不过是个小虾米一样的东西。你怎么可能做完我仆人的活儿,何况还是九个人的活儿?”
“如果我做不完你九个仆人的活儿,你就不用给我酬劳,”波尔弗克说,“不过嘛,要是我做完了呢……”
“就怎样?”
“在远方,我们都听过你哥哥苏图恩神奇的蜜酒的故事。我听人说,喝过的人能拥有诗词的天赋。”
“这是真的。我们小时候,苏图恩从来都不是什么诗人。我才是家族里的诗人。但自从他带着矮人的蜜酒回来,他就成了诗人,还是个梦想家。”
“如果我为你工作,为你播种、修葺、收割,为你做完你死去仆人们的所有活儿,我要的报酬就是尝一尝你兄弟苏图恩的蜜酒。”
“但是……”巴乌吉皱起了眉头,“我不能给你,那不是我的东西。那是苏图恩的。”
“那太可惜了,”波尔弗克说,“那我祝你今年有个好收成吧。”
“等等!虽然蜜酒不是我的,但如果你的承诺能兑现,我就带你去见我的兄弟苏图恩。我会尽全力帮你尝到他的蜜酒。”
波尔弗克说:“那就一言为定了。”
波尔弗克是世界上最辛勤的工作者。不要说九个人了,他劳动起来比二十个人还要勤快有效。他一人照看牲畜。他一人收割庄稼。他在土地上耕作,土地则以千倍偿还于他。
“波尔弗克,”第一波冬雾从山中袭来的时候,巴乌吉说,“你叫错名字了。你做的都是好事,没有糟糕的。”
“我做完九个人的活儿了吗?”
“你做完了,然后又做了九个人的!”
“那你会帮我尝到苏图恩的蜜酒了?”
“我会的!”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很早,他们走啊走,傍晚,他们离开了巴乌吉的领地,到达了山脚下苏图恩的地盘。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到达了苏图恩的大殿。
“你好啊,我的兄弟苏图恩,”巴乌吉说,“这是波尔弗克,我夏天的短工,也是我的朋友。”然后他告诉了苏图恩他和波尔弗克之间的协议。“所以你看,”他总结道,“我必须请求你给他尝一尝诗之蜜酒。”
苏图恩的眼睛冷如冰片。“不行。”他平淡地说。
“不行?”巴乌吉问道。
“不行。我不会让出那蜜酒的,哪怕是一滴也不行。一滴也不行。我把它安全地藏在博登和诵之罐,还有奥德列尔之壶里。这些容器在深山夫尼特博格之中,只有我的指令才能打开它们。我的女儿格萝德守护着蜜酒。你的仆人不能品尝它。你也不能品尝它。”
“但是,”巴乌吉说,“那可是赔偿我们父母的命的。难道我就不能得到一些吗?我得维持我的尊严,向波尔弗克展现我是一个言而有信的巨人!”
“不,”苏图恩说,“你不能。”
他们离开了他的大殿。
巴乌吉郁郁寡欢,耷拉着肩膀,瘪着嘴。每走几步,巴乌吉就向波尔弗克道歉一次。“我没想到我的兄弟这么不通情理。”他说。
“他确实非常不通情理,”奥丁变成的波尔弗克说,“不过,也许我可以教训他一下,这样他以后就不会那么不近人情了。这样他以后也能学着听进他兄弟的话了。”
“这主意不赖,”巴乌吉说着站直了一点儿,他的嘴唇不再耷拉,而是拉直成了一条线,看起来甚至像是在微笑,“我们该怎么做呢?”
“首先,”波尔弗克说,“我们爬上封闭的灵山夫尼特博格。”
他们一起爬上了夫尼特博格,巨人在前,波尔弗克在后。虽然和巨人比起来,他就如玩偶一样小,可他从未落下。他们从山羊走过的小径爬上去,攀上巨石,直到到达高高的山上。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落在经年未化的积雪上。他们听见风在山中呼啸。他们听见脚下远处的鸟叫。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声音。
它听起来像是人的声音,仿佛来自山中巨石,但又似乎很遥远,好像来自山的本身。
“这是什么声音?”波尔弗克问道。
巴乌吉皱了皱眉。“听起来像是我的侄女格萝德在唱歌。”
“那我们就在这里停下吧。”
波尔弗克从皮袋子里掏出叫作拉提的钻子。“来,”他说,“你是个身形巨大、强壮有力的巨人,用这把钻子钻进山里吧。”
巴乌吉接过钻子。他将它放置在山侧开始钻。钻尖钻入了山石,就像进入柔软的软木塞。巴乌吉一遍又一遍反复钻起来。
“搞完了。”巴乌吉说。他拔出钻子。
波尔弗克走到钻出的洞旁边,朝里面吹了口气。石屑和灰尘向他迎面扑来。“我弄明白了两件事。”波尔弗克说。
“什么事?”巴乌吉问。
“我们还没有钻穿这座山,”波尔弗克说,“你得继续钻。”
“那只是一件事。”巴乌吉说。但波尔弗克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在高山之上,寒风朝他张牙舞爪。巴乌吉把钻子拉提再一次放进那个洞里开始钻了。
天色渐黑的时候,巴乌吉再次将钻子拔了出来。“它钻进山的里面了。”他说。
波尔弗克没有说话,他朝着洞里又吹了一口气,这次他看到石屑和灰尘往里飞去。
正在此时,他觉察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后面袭来。波尔弗克立即变了身: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条蛇。就在那一瞬间,尖锐的钻子也正好砸在了他的头之前所在的位置。
“当你向我撒谎的时候,我弄明白的第二件事就是你会背叛我。”蛇向站在一边满脸难以置信的巴乌吉说。巨人将钻子抓在手中,好像抓着武器一样。而蛇一摆尾巴,就消失在巴乌吉钻出的山洞里了。
巴乌吉又用钻子狠狠击打,然而蛇已经游走了。他气呼呼地把钻子扔了出去,它落在石头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巴乌吉琢磨着去给苏图恩报个信,但那样他就得告诉他的兄弟,他帮一个神秘强大的魔法师上了夫尼特博格山,还帮助他钻进了山中。他设想了一下苏图恩听到这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然后巴乌吉垂着肩、瘪着嘴,下山回自己家去了。不管他的兄弟以后发生了什么,或者他的宝贝蜜酒发生了什么,都不关他的事。
波尔弗克用蛇的形态滑进洞中,直到洞的尽头,这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
山洞被荧光矿石发出的冷冷的光照亮。奥丁又变回人形,这次他不但具有人形,而且是一个身形庞大的人,一个巨人,而且还挺好看。然后他顺着歌声走去。
苏图恩之女格萝德站在山洞深锁的大门前,那扇门后就藏着诵之罐、博登之罐和奥德列尔之壶。她举着一把锋利的宝剑站在那里,轻轻吟唱。
“幸会,勇敢的少女!”奥丁说。
格萝德盯着他。“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陌生人,报出姓名,告诉我为什么我应该让你活下来。我是格萝德,是这地方的守护者。”
“我是波尔弗克,”奥丁说,“我应该死,因为我竟大胆地贸然而来。但是请稍等一会儿,让我看看你。”
格萝德说:“我的父亲苏图恩让我在这里看守,保护诗之蜜酒。”
波尔弗克耸了耸肩。“我为什么要在乎诗之蜜酒?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听说了苏图恩之女格萝德的美丽、勇气和品德。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我能见见她,如果她真如传言中一样美丽,那就算是死也值了’。我就是这样想的。”
格萝德看着面前英俊的巨人。“所以你觉得值得吗,将死之人波尔弗克?”
“太值得了,”他对她说,“你本人比我听到过的任何故事都美,你的美超越了诗歌,没有诗词能够描绘它。你比山峰还要美,比冰川还要美,比黎明时落下的新雪还要美。”
格萝德不自觉地向下看了一眼,两颊泛出红色来。
“我能坐在你身边吗?”波尔弗克问。
格萝德默默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一起分享她存在山中的食物和酒。
吃完后,他们在黑暗中相互亲吻了起来。
一番亲热之后,波尔弗克悲伤地说:“真希望我能尝一口诵之罐里的蜜酒。这样一来,我就能创作出一首关于你的眼睛的绝世诗歌,一首流芳百世、让今后所有人在歌颂美的时候都会唱起的诗歌。”
“只要一口就够了?”她问。
“很小一口,没有人会发觉的,”他说,“但我不急。你才是最重要的。让我向你证明,你对我到底有多重要。”
他将她拉过来。
他们在黑夜中做爱。云雨过后,他们抱在一起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这时候,波尔弗克突然悲伤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格萝德问。
“可惜我缺乏天赋,否则我真希望我有才能来歌颂你的丰唇,它是多么柔软,比任何其他女人的嘴唇都要诱人。我想,这要是能成为诗歌,应该是一首动人心魄的诗歌。”
“这确实很不幸,”格萝德说,“我的嘴唇确实极具吸引力。我常常认为它是我最美的地方。”
“也许是吧,但你有那么多完美的地方,要决定哪个最美太困难了。如果我能够尝小小一口叫作博登的罐子里的蜜酒,那诗的韵律就将流泻进我的灵魂,我就能为你的嘴唇谱写出最绚丽华美的篇章,它将永世长存,直到太阳被一只巨狼吞噬。”
“最小的一口,说好了,”她说,“如果父亲认为我给每个路过山中城堡的英俊小伙都喝蜜酒,他会怒不可遏的。”
他们牵着手穿过山洞,时不时亲吻对方。格萝德带波尔弗克看了看从山里面打开的门和窗,苏图恩正是通过这门窗给她送来食物的。波尔弗克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她说的话,他说他对无关格萝德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他只关心她的眼睛、嘴唇、指头和头发。格萝德笑着说,他的言辞一句都不可信,他肯定已经失去兴趣,再也不想和她亲热了。
他用自己的唇对上她的,又和她缠绵了一番。
尽兴之后,波尔弗克在黑暗中哭了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格萝德问。
“杀了我吧,”波尔弗克哭喊道,“现在就杀了我!我没法盛赞你的头发和皮肤,没法用诗赋表达你柔美的声音,和你指尖的触感。格萝德的美丽,我无以言表。”
“嗯,”她说,“要作这样一首诗,大概确实不容易,但应该也不是毫无可能的,我想。”
“也许……”
“什么?”
“也许从奥德列尔之壶喝一小口蜜酒能够赐予我辞赋的技巧,让我能写出一首歌颂你的美丽的诗歌,让它口口相传,永世不朽。”他建议道,哭声渐渐轻了下去。
“是的,这也许确实能奏效。不过你只能喝最小最小的一口……”
“把壶给我吧,我会喝给你看,给你看我只喝多小的一口。”
格萝德打开了门,不一会儿,她和波尔弗克就站在了壶和两个罐子前面。诗之蜜酒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只许喝顶小顶小一口,”她强调,“为了写出那三首永世流芳、赞颂我的诗歌。”
“当然,我亲爱的。”波尔弗克在黑暗中微笑。如果那时她能看到他的表情,她就该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他第一口就饮尽了奥德列尔之壶的每一滴酒。
第二口,他喝干了博登之罐。
第三口,他喝空了诵之罐。
格萝德不是傻子。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出手袭击了他。女巨人迅捷而有力,但奥丁并不应战。他直接逃跑了。他拉开门,反手将她锁在门内。
眨眼之间,他变成了一只巨鹰。奥丁拍打着翅膀尖啸一声,山门打开了,他飞入天空之中。
格萝德的尖叫刺穿了黎明。
苏图恩醒来,跑到外面。他看到天上的一只巨鹰,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苏图恩也变成了一只鹰。
两只鹰飞得如此之高,以至于从地上看,它们不过是天空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两个点。它们飞得如此急速,以至于翅膀拍打的声音听来如飓风在咆哮。
此刻,在阿斯加德,托尔说道:“就是现在。”
他将三个巨大的木桶滚到城墙之下。
阿斯加德的神目睹了两只鹰嘶叫着破空而来,相隔十分近。苏图恩飞得很快,紧跟在奥丁身后。他们飞到阿斯加德的时候,苏图恩的鹰嘴几乎要贴上奥丁的尾翼了。
飞到大殿时,奥丁开始吐酒。蜜酒像喷泉一样从他的鹰嘴喷进事先准备好的木桶里。一桶接一桶,就像父亲喂食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
所以我们知道,从那以后那些遣词造句出神入化的人、那些能够吟诗作赋的人,一定都尝过了诗之蜜酒。当我们听见一首优美动人的诗歌,我们就知道,它的作者尝过了奥丁的礼物。
这就是诗之蜜酒和它如何被分享于世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不诚、欺骗、谋杀和奸计的故事。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我还有一点儿没有告诉你。神经纤细的读者到这里就可以捂住耳朵,或者停止阅读了。
最后的一点儿是一件羞耻的事。当众神之父以鹰的外形,几乎飞到阿斯加德的木桶的时候,当苏图恩紧追其后的时候,奥丁把一些蜜酒从后面喷了出来。一个饱含蜜酒的屁向着苏图恩迎面而去,让这位巨人目不能视,再也没能追上奥丁。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没有人愿意喝从奥丁屁股里喷出的蜜酒。但当你听到三流的诗人发表那些诗意全无、比喻愚蠢、韵律糟糕的诗歌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这些人喝了什么蜜酒。
[1]克瓦希尔在这里提到的“关于渔网的难题”,请参阅本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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