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教育展览在教堂里进行。长长的学生队伍刚刚到达大门口,就像接到了命令,放开喉咙哭起来。几百个学生——大栏小学已扩建成高密东北乡中心小学——的哭声,把一条街都震动了。新来的校长站在教堂大门的石阶上,撇着外乡口音,大声地劝说着:“同学们,同学们,克制,克制啊!”他摸出一块灰色的手绢,沾了沾眼睛,并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停止哭泣的学生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鱼贯进入教堂,一排排站定。学生们密集在用石灰画出的方框里,沿着墙壁,闪开了一圈空地。墙上挂满了一幅幅用五彩的墨水画成的图画,每张图画下都配有文字解说。
四个女解说人,每人拄着一根教杆,站在四个墙角上。
第一位女解说人是我们的音乐教师纪琼枝,她因为殴打学生受了严重处分。
她的脸色发黄,神色沮丧,原先美丽而活泼的大眼睛变得死气沉沉。新近调来的区长背着枪,站在马洛亚牧师的讲经台上。纪琼枝用教鞭指点着图片,用标准的京腔,朗读着图片下的文字。
前十几幅图画,介绍了高密东北乡的自然环境、历史沿革和解放前的社情。
然后便在一张画上,出现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毒蛇的头上,都标着名字,其中一条头颅特别发达的毒蛇上方,写着司马库和司马亭的父亲的名字。“在这些吸血毒蛇的残酷压榨下,”纪琼枝麻木而流畅地读着,“高密东北乡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她的教鞭指向一张图画,画上面着一个脸像骆驼一样的老太婆,挎着一个破篮子,拖着一根要饭棍;一个瘦得像小猴一样的女孩拽着她的破烂的衣角,几片从画面左上方拖着几道断断续续的黑色线条飘落下来的黑色树叶表示着寒风凛冽。“有多少人家背井离乡,逃荒要饭,被地主家的恶狗咬得腿上鲜血淋漓,”纪琼枝说着,教鞭自然地移到另一张画面上:两扇开了一条缝的黑漆大门,门上方画着金字匾额,扁额上写着三个大字:福生堂。门缝中,伸出一颗戴红缨瓜皮小帽的脑袋,这当然是个作威作福的地主崽子。奇怪得是,这地主崽子竟被画得面若粉团、目若朗星,一点也不可恨,倒有九分可爱。一条特大的黄狗,正在咬着一个男孩的腿。这时,一个女学生抽泣起来,她是沙口子村来的学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现在就读二年级。学生们都好奇地望着她,想探究她啼哭的原因。有一个人在学生队里振臂高呼口号。纪琼枝的解说被打断,她拄着教鞭,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带头喊口号的人,用可怕的嗓门,带头嚎哭起来。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
我侧目观察着旁边的同学,他们都大哭了,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校长站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用手绢捂住整个的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着胸脯。我左边的张中光,雀斑脸上抹着一道道发亮的口水,他用双手轮番拍打着胸脯,不知道是表示愤怒还是悲痛。他家划定的成分是雇农,但在解放前的大栏集上,我经常看到这个雇农的儿子,跟着他的靠赌博为生的爹,双手捧着用新鲜荷叶包着的红烧猪头肉,走一步咬一口,弄得两个腮帮子、连同额头上,都是明晃晃的猪油。
那张吃够了肥猪肉的嘴,极大地咧开着,哈喇子挂在他的下巴上。我右边的一个丰满的女孩,双手拇指外侧,各生着一根又黄又嫩的、像新鲜姜芽儿一样的骈指。
她的名字,似乎叫杜筝筝,但我们都称她为杜六六。她双手捂着脸,发出吱吱的、像鸽哨一样的哭声,那两根宠物般的小骄指,在她手上像肥猪崽的小尾巴一样拨浪着,两道漆黑的、阴森森的光线,从她的指缝里射出来。当然,我看到,更多的同学们,都是真正的泪流满面。大家都很珍惜脸上的泪水,没有一个人舍得擦去。我实在挤不出眼泪,而且搞不明白,几幅画技拙劣的水粉画,难道真的能刺痛同学们的心?
为了不过分显眼——因为我发现杜六六阴森森的目光一遍遍在我脸上扫荡,我知道她跟我有深深的仇怨。我跟她在课堂上同坐一条板凳,端着油灯上夜学的晚上,她的生着骈指的手,曾经悄悄地抚摸我的大腿,但她的嘴里却叽哩呱啦地念着课文。当时我惊慌地站起来,破坏了课堂纪律,受到老师的批评,我便说出了实情。这毫无疑问是混蛋的行径,男孩绝不应该拒绝女孩的抚摸,即使拒绝,也不应该当众揭发,这是我在几十年后才认识到的道理,甚至我还有些后悔,为什么不……但当时,她那两只肉虫子一样蠢蠢欲动的骈指,实在太让我恐怖太让我反感了。我的揭发让她无地自容,幸亏是晚自习课、油灯昏暗,每人面前共有西瓜般大一块黄光。她的头低垂着,在后边的那些大男生的淫猥的笑声里,她嗫嚅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摸他的橡皮用一下……”我混蛋透顶地说:“不,她是故意的,她拧痛了我。”“上官金童!住嘴吧!”除了教音乐又兼教我们国文的纪琼枝严厉地制止了我。从此,我就成了杜筝筝的仇敌,有一次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条死壁虎,我怀疑就是她塞进去的。今天,在如此严肃的场合里,只有我—个人脸上既没有口水更没有泪水,问题是多么严重。如果杜筝筝要报仇……后果不堪设想。我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嘴半张,试图发出伪装的哭声,但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纪琼枝猛烈地提高了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哭声:“反动的地主阶级,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司马库一个人就娶了四个老婆!”她的教鞭,不耐烦地敲打着一幅面面,那上边,被画成狼头熊身的司马库,伸出长长的、生长着黑毛的臂膊,搂着四个妖精:左边两个人首蛇身;右边两个屁股后拖着黄色的蓬松尾巴。在她们身后,还有一群小妖。这些小妖,显然都是司马库繁殖的后代,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司马粮也在其中,哪一个是司马粮呢?是那个额角上生着两片三角形的猫耳的猫精?还是那个尖尖嘴巴、穿着小红袄、举着两只细小爪子的老鼠精?我感到杜筝筝阴凉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来。“司马库的四姨太太上官招弟,”纪琼枝的教鞭指向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女人,用一种高亢但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吃够了山珍海味,最后专门要吃黄腿小公鸡腿上那层黄皮,为了满足她的奢欲,司马库家被宰杀的黄腿小公鸡堆积如山!”造谣啊!什么时候我二姐吃过公鸡腿上的黄皮子?我二姐是根本不吃鸡的。司马家的公鸡尸体更没有堆积如山!他们对二姐的侮辱使我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含义复杂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毫不吝惜地擦掉它们,但它们持续不断地冒出来。
纪琼枝把负责的部分解说完毕,便退到一边,疲倦地喘息着。接下来由一个刚刚从省城调来的姓蔡的女老师继续讲说。她细眉单眼,嗓音清脆,未曾开言,眼睛里已汪着泪水。这一部分有一个喷吐着怒火的标题:还乡团的滔天罪行。
她恪尽职责,像教读生字一样,用教杆的圆头,一个挨着一个,把标题点了一遍。
第一幅画面:一团黑云在右上方,黑云里隐约着一钩弯月,左上方还是黑色的树叶拖着几缕黑线,但这里表示着秋风而不是冬风。在乌云弯月下,在萧杀秋风里,高密东北乡的万恶之首司马库,身穿军上衣,斜挎武装带,张着大嘴露出锯齿獠牙,耷拉着一条滴着鲜血的红舌头,从肥大的衣袖里伸出来的左爪子攥着一把杀缺了口的、滴着血的牛耳尖刀,右边的爪子,握着一支匣枪,枪口前有几簇拙劣的火花,说明匣枪正在发射着子弹。他竟然没穿裤子,军装的下摆一直垂到粗大的拖到地面的狼尾巴上。他的下肢画得很矫健,但过分粗大,与上肢不协调,不像两条狼腿,像两条牛腿,不过爪子还是犬科动物的爪子。在他身后,紧跟着一群凶残、丑陋的动物,一条脖子扬起、喷射着红色毒液的眼镜蛇——“这是沙梁子村的反动富农常希路,”蔡老师用教鞭点着眼镜蛇的头说,“这一个,”她指着一条野狗,“是沙口子村的恶霸地主杜金元。”杜金元倒拖着一根当然沾满鲜血的狼牙棒,在他的旁边,是王家丘的兵痞胡日奎,他基本保持着人的体形,但那张狭长的脸,却更像一头骡子。两县屯的反动富农马青云,活脱脱是一头笨重的熊。总之,是一群凶残的动物,在司马库的带领下,手持利器,杀气腾腾地向高密东北乡扑来。
“还乡团进行了疯狂的阶级报复,他们在短短的十天时间内,用各种难以想象、令人发指的残酷手段,杀害了一千三百八十八人。”她用教鞭向那一大片表现还乡团杀人场面的画面指了指。学生们掀起了一个嚎哭的大高潮。那些画面,像一部展开放大了的酷刑辞典,图文并茂,色彩艳丽,触目惊心。开首几幅,表现了传统的杀人方法,譬如刀斩,譬如枪毙。后边渐人创新境界:“这是活埋,”蔡老师指点着画面说,“顾名思义,所谓活埋,就是把人活活埋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站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人,坑上,又是司马库,在指挥着还乡团匪徒往坑里填土。“据幸存下来的贫农老大娘郭马氏揭发,”蔡老师读着下面的说明文字,“还乡团匪徒埋人埋累了,就让被捉的革命干部和基本群众自己为自己挖坑,然后互相埋掉。土埋到胸口时,人就喘不动气了,胸膛像要炸开一样,血都逼到了头上,这时,还乡团匪徒对准人头开一枪,鲜血和脑浆,便能蹿出一米多高。”画面上,一颗露出地面的人头上,确实蹿出了一股喷泉一样的血液,一直升腾到画面的顶端,才像樱桃珠儿般散开、下落——蔡老师脸色苍白,她好像有些头晕。学生们的哭声,震得房脊都在哆嗦,但这时,我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按照画面上标出的时间,司马库率领还乡团在高密东北乡疯狂大屠杀的时候,我正跟随着母亲与革命干部、积极分子一起,往东北沿海地区撤退。司马库,司马库,他真的会这般凶残吗?——蔡老师确实头晕了,她的头靠在画面上的埋人坑里,一个小小的还乡团扬起一锨泥土,似乎要把她埋掉。她的脸上布满了透明的汗珠。她的身体渐渐下滑,那张用图钉按在墙上的画片子,被她的脑袋拖下来。她坐在了墙根前,画片子蒙住了她的头,墙上的灰白色泥土,刷刷啦啦地落在了白纸上。
这突发的事件,压制了学生们的嚎哭。几个区干部跑上来,把蔡老师抬了出去。区长,一个脸上有半边痣的、五官端正的中年人,手压着屁股后边的匣枪木套子,非常严肃地说:“同学们,同志们,下边,我们请沙梁子村贫农老大娘郭马氏给我们报告她亲身的经历。请郭大娘厂他对着几个年轻的区干部说。
大家都望着那扇由教堂通向马洛亚牧师住处的破败小门,仿佛在等待着一位名角的出场。安静,安静,安静突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前院里传过来。两个区干部,用屁股顶开门,搀扶着郭马氏走了进来。郭马氏一头灰发,用衣袖捂着嘴,仰着脸,哭得痛不欲生。大家跟着她,哭了足有五分钟。她擦擦脸,抻抻衣襟,说:“孩子们,别哭了,死人是哭不活的,活人呢,还得活下去。”
学生们止住哭声,一齐望着她。我感到她的话听起来简单但含意深长。她显得有些拘谨,慌乱地说:“说什么呢?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她竟然转身要走,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红缨跑过来拉住她,说:“大娘,不是说好了嘛?怎么临时又变卦?!”高红缨明显地不高兴了。区长和颜悦色地说:“大娘,您就把还乡团埋人的事说说吧,让孩子们受受教育,别忘了过去,‘忘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可是列宁同志说的。”
“既然列宁同志也让俺说,那俺就说说吧。”郭马氏长叹一声,道,“那天晚上,是个大满月儿,在月光下绣花都行。这么亮的晚上,真是少见,小时候听老人说,早往年闹长毛的时候,也出过这种白月儿。我睡不踏实,总觉着要出大事,索性不睡了,想去找西胡同福胜他娘借个鞋样子,顺便拉拉给福胜说媳妇的事儿,俺娘家有个侄女儿,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俺刚一出门,就看到小狮子提着一把耀眼的大刀,押着进财的媳妇、进财的娘,还有进财的两个孩子,大孩是个小子,七、八岁了;小孩是个女儿,两岁多点。大的跟着他奶奶,吓得嗷嗷地哭;小的在进财媳妇怀里抱着,也吓得嗷嗷哭。进财耷拉着一只胳膊,肩膀上被砍了一刀,红肉白肉地翻出来,吓死人啦,小狮子身后,还跟着三个大汉子,模样儿都有点熟,都提着刀,虎着脸。我刚想躲,晚啦,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看到了。论起来我跟她娘还是拐弯抹角的表姐妹呢。他说:”那不是俺大姨吗?‘我说:“狮子,啥时回来的?’他说:”昨晚上。‘我问:“这是干啥?’他说:”不干啥,给这家人家安排个睡觉的地方。‘我当然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说:“狮子,都是邻墙隔家,有什么样的怨仇还用得着这样?’他说:”是没有冤仇,俺爹跟他也没冤没仇,俺爹跟他爹还是拜把子兄弟呢。可他照样把俺爹吊到树上,让俺爹往外拿金子。‘进财的娘说:“大侄子,你兄弟一时糊涂,看在老辈的情分上,您就饶了他吧,俺老婆子跪下给您磕头了。’进财说:”娘,不要下跪,不要求他!‘小狮子说:“行,进财,你还有点男人味,不愧是民兵队长。’进财说:”你蹦达不了几天了。‘小狮子说;’你说得对,我估摸着也就能蹦达十天半个月的。但对付你一家,今晚上就足够了。‘我倚老卖老,说:“小狮子,你把进财家放了吧,要不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啦!’他把眼一瞪,说:‘谁他妈的是你的外甥,少来套近乎。那年,我不小心踩死你家一只小鸡,你就用棍子打破了我的头。’我说:”狮子,你真不是个人种啊。‘他回头问那三条大汉子:’伙计们,今日个杀了多少了?‘一个大汉子说:“把这一家全算上,正好九十九口。”小狮子说:“八竿子拨拉不着的个表姨,委屈你给我凑个整数吧。’我一听就毛了,这个杂种要杀我!我转身往家跑,但哪里跑得过他们。小狮子这个东西,真是六亲不认,他怀疑老婆跟人家好,就把拉开弦的手榴弹埋在锅灶里。那天偏偏他娘早起扒灰,一下子把手榴弹扒了出来。我把这事儿忘了,还多嘴多舌,吃了大亏。他们把进财一家,还有我,押到沙梁子跟前。一个大汉子用铁锹挖埋人坑。沙地,挖起来省劲,一会儿工夫就挖成了。头上的月亮,白得耀眼,地上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小草啦,小花啦,蚂蚁啦,鼻涕虫啦,不管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小狮子到沙坑前看看,说:”伙计,再挖深点,进财这个驴日的个子高。‘挖坑的汉子又往下挖,沙土湿漉漉地给扬上来。小狮子说:“进财,你还有什么话说?’进财道:”狮子,我不想求你。我把你爹折腾死了。我不杀他,别人也要杀他。‘小狮子说:“我爹省吃俭用,跟你爹一道贩鱼贩虾,赚了点钱,置了几亩地。你爹运气不好,把钱被人偷了。你说,俺爹有啥罪?’进财说:”置地,置地就是罪!‘小狮子道:“进财,你说良心话,谁不想置地?你爹想不想置?你想不想置?’进财说:”你别问我了,问我我也答不上。坑挖好了没有?‘那个大汉子说:’挖好了。‘进财二话没说就跳了下去。沙坑齐着他的脖子。他说:“狮子,我要喊几句口号。’小狮子说:”喊吧,咱俩是光屁股时的朋友,对你特别优待,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吧。‘进财想了想,举起那条没受伤的胳膊,大声地吆喝:“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岁!!共产党万万岁!!!’喊了三声他就不喊了。小狮子问:”不喊了?‘进财道:“不喊了。’小狮子说:”再喊几声吧,你的嗓门可真够响亮。‘进财道:’行了,不喊了。喊三声就足够了。‘小狮子推了一把进财的娘,说:“那好。大婶子,你也下去吧!’进财的娘扑通一声下了跪,给小狮子磕头。小狮子从大汉手里夺过铁锨,一锨就把她拍到沙坑里去了。那些大汉子们,把进财的老婆孩子也推了下去。孩子吱吱哇哇地哭着,老婆也哭。进财生气地说:”别哭,都闭上嘴,别给我丢脸。‘他的老婆孩子都不哭了。一个大汉子指着我问小狮子:“小队长,这个怎么办?是不是也推下去?’没等小狮子回答,进财就在坑里喊:”小狮子,说好了我们家一个坑,你别推下外人来!‘小狮子说:“放心吧,进财,我懂你的心思。
把这个老东西——‘他对那个大汉子说,’伙计,吃点累,另挖个坑,埋了她。‘“几个大汉子分成两拨,一个为我挖沙坑,一个往进财家的沙坑里填土。进财的女儿哭着说:”娘呀,沙子迷眼……’进财的老婆便把大襟撩起来,蒙住了女孩的头。进财的儿子挣扎着往上爬,被大汉用铁锨铲下去了。那男孩呜呜地哭。
进财的娘坐在坑里,沙土很快就把她埋住了。她呼哧呼哧地喘着,骂着:“共产党啊共产党,俺娘们死在你手里了!‘小狮子说:”死到临头了,总算明白过来了,进财,你只要连喊三声’打倒共产党‘,我就给你家留下个人芽儿,将来,也有个人来给你上坟烧纸。’进财的娘和进财的老婆一齐求进财:“进财呀进财,快喊,快喊呀,‘进财一脸沙土,两个眼瞪得像铃铛一样,可真算一条咬钢嚼铁的好汉子,他说:”不,我不喊。“行,有骨气。’小狮子佩服地说着,从一条大汉手里夺过铁锹,铲起沙子,刷刷地往坑里扬。进财的娘没有动静了。沙土埋没了进财老婆的脖子,沙土早埋了进财的女儿,进财的儿子露了个头顶,两只手从沙土里伸出来,还在瞎扒拉。进财老婆的鼻子、耳朵里都窜出了黑血,那个嘴,像个黑窟窿,还在噢噢地叫,惨,惨,太惨了。小狮子停下锨,问进财:”怎么样?‘进财像老牛一样喘着,头胀得像个笆斗一样。他问答说:“狮子,挺好的……’小狮子说,‘进财,看在咱俩发小的朋友面子上,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喊一句’国民党万岁‘,我立马就把你挖出来。’进财瞪着眼,呜呜噜噜地说:”共产党万岁……‘小狮子恼了,铲起沙土,呼呼腾腾地往坑里扔。坑平了,进财的老婆和儿子都没了,但沙土还在动,她们还没死利索呢。进财的大头,吓人地露出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鼻孔里、眼里都出了血,头上的血管子鼓得像肥蚕一样。小狮子站在沙坑上跳,把那些松软的沙土踩结实。他蹲在进财的头前,问:“伙计,现在怎么样?’进财已经不能回答了。小狮子屈起手指,弹弹进财的头,问那几个大汉子:”伙计们,吃不吃活人脑子?‘大汉子们都说:“谁吃那玩艺儿,恶心死了。’小狮子说:”有吃的,陈支队长就吃。用酱油和姜丝儿一拌,像豆腐脑儿一样。‘那个挖沙坑的大个子从坑里爬上来,说:“小队长,挖好了!’小狮子走到坑边看看,对我说:”瓜蔓子姨,过来看看我给你点这穴宝地怎么样?‘我说:“狮子呀狮子,你发发善心,饶了我这条老命吧。’小狮子说:”这么大年纪了,活着干什么?再说,放了你,就得另找个人杀,反正今天要凑够一百个。‘我说:“狮子,那就用刀劈了我吧,活埋,太受罪了。’小狮子这个杂种说,‘活着多受点罪,死后上天堂。’这个鳖蛋一脚就把我踢到沙坑里。这时,一伙人吆吆喝喝从沙梁子后边转过来。领头的是福生堂二掌柜的司马库,我侍候过他的三姨太太,心里想:救星来了!司马库穿着大马靴子,晃晃荡荡走过来。几年不见,二掌柜可是老多了。他问:”那边是谁?‘小狮子说:“我,小狮子!’‘你在干什么?”埋人!“埋谁了?”沙梁子村民兵队长进财一家子。’司马库近了前,说:“那个坑里是谁?”二掌柜的,救命吧!‘我喊着,’我侍候过三姨太太,是郭罗锅屋里的。“是你呀,‘司马库说,’你怎么犯在他手里?”我多说了话了。二掌柜,开恩吧!‘司马库对小狮子说:“放了她吧。’小狮子说:”大队长,放了她我们就凑不够一百了,‘司马库说:“别凑数,该杀的就杀,不该杀的别杀。’一个大汉伸下锨,让我拽着锨头,把我拖上来。说一千道一万,司马库还是个讲理的人,要不是司马库,我就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给活埋了。”
区干部们连推带拉地把郭马氏弄走了。
脸色苍白的蔡老师提着教鞭重新回到她的位置上,继续讲解酷刑辞条,尽管她眼泪汪汪,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凄婉悲凉,但学生们的哭声却消失了。我看到周围那些刚才还在捶胸顿足的人,现在满脸都是疲倦和不耐烦。那些散发着血腥味的图片,像浸泡多日又晒干的烙饼一样,枯燥无味。与郭马氏富有权威的现身说法相比,图片和讲解显得那样虚假、缺乏感情色彩。
我脑子里晃动着郭马氏亲历过的那轮白得刺眼的月亮,还有进财的笆斗一样的大头,还有那一定是机警凶狠、像猞猁一样的小狮子。这些形象是活灵活现的,而画面上的形象是——只能是浸泡多日又晒干的死面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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