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教师被两位警察推进派出所的拘留室里,脑袋撞到墙壁上,当场痛了个半死。他哎嘀哎啃地惨叫着,还用双手捂着脑袋,仿佛他不捂脑袋沸腾的脑浆就会顶破脑门蹿出来。他听到警察在门外大声警告:“不许调皮—不许毁坏室内器具—否则把你的脑浆子抠出来—”他听到警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把捂着脑袋的手松开。
室内光线很暗,前后都有窗户,但高而小。还装着像羊腿那般粗的铁窗权。眼睛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后,他看到屋子里摆着一张人造革包面的破沙发。沙发不知经过了多少屁股的摩擦,米黄色人造革上涂抹着一片片黑色的污垢,绽开的革面接缝里,露出了沙发里填充着的棉絮。
他爬起来,坐到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疲惫的身体得到极大的安慰。他仔细地体会着坐在沙发上的幸福。
肠胃咕咕鸣叫,他感到了饥俄。被警察的巨手切断的幻觉又继续下去:整容师仅仅穿着一条半透明的裤权,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着那位有着跟我同样的脸、穿着跟我同样的绿制服、戴着我的眼镜、坐在我的位置上的像我其实不是我的家伙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火星,像咬一样地盯着她哆哆嗦嗦的乳房和遍身的金色细毛……
好像有尖利的爪子猛挠了一下他的心脏—我感受到了极端的痛苦,嘶哑的嚎叫和猫稠的泪水同时从嘴巴和眼睛里喷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心里轰鸣—我待在这里干什么—物理教师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门边,用拳头擂打着铁的门板—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你这个傻瓜!我是个傻瓜!一一铁门板澎哮地响着,门外的市声悠悠地取来,你筋疲力尽,罗圈着腿娜到沙发上去,干脆闭上了眼睛。
物理教师处在双重痛苦的煎熬中:一想到她和他,啊!上床啦……流氓!娟妓—他用手抓烧着自己的头—这叫精神痛苦;肠胃咕咕地鸣叫,眼前发黑。嘴里泛臭,四肢酸软,手指颇抖—这叫肉体痛苦。
他预想不到要在这间拘留室里待一天零一夜。肉体痛苦战胜精神痛苦又一次雄辩地证实了马克思主义的真实性。物理教师看到绣着“物质第一,精神第二”金色大字的长大红旗在自己头顶上高高职扬。临近第二天黄昏时,他脑袋里的屏幕上翩翩起舞的全是美味食品的广告,以金毛裸体女人和假张赤球偷情为主要内容的电视连续剧暂停播放。众多的美味食品广告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最使他协C"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当一抹血红的霞光从窗很间射进来时,他意识到那两位粗心大意的替察已经把自己遗忘了。肠子和胃已经不叫唤了,因为叫唤也没有用。你感觉到它们在肚皮里昏昏沉沉地躺着,偶尔响一下的吱呀,是它们无可奈何的呻吟。不但那黄色电视连续剧再也没有重演,连美味食品广告也不再跳跃着出现。而是徽洋洋地出现,并且两个广告之间留有长长的空白,填充这空白的,是无数跳跃不定的针尖大的光斑。你的眼睛徽洋洋地搜索着拘留室—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目的很明确—你在搜索可以吃的东西。你的眼睛在墙壁上移动,石灰和着沙土、麻丝儿抹成的墙皮能吃吗?如果是观音土还可以吃。你的眼睛在天花板上滑动,用泡沫塑料制成的天花板能吃吗?你的眼睛在地板上滑动,混凝土能吃吗?木头的窗框能吃吗?铁窗权子能吃吗?人造革能吃我能吃掉一个沙发。在幽暗的墙角上,你看到了自己的旅行包。旅行包里有香烟,香烟能吃吗?对,香烟能吃!俗话说:“一支烟赶卜个肉包子,’l我有四条烟!八百支!八百个肉包子啊!狂喜。你像残留在枝头的枯叶,在朔风中哆嗦着,这是狂喜的伴生物。
他本来想跳过去,实际上是爬过去。颤抖的物理教师之手撕开旅行包拉链,把四条高级香烟一条条掏出来。快速地抓,抓不破就咬,咬破一层塑料包装纸,扒开纸盒,挖出一盒烟,摸到封口的银线,抖开,剥开烟盒,捏出四支烟,焦黄的烟丝的令你满眼生辉,高贵的香味刺激出了你两行清鼻涕
这时,你才绝望地想到:没有火。
物理教师绝望地坐在破沙发上,看着窗上那道霞光由金红变为绛紫,从窗户望出去,在几十颗卵形的明亮树叶间隙里,有一颗早出的星斗。它像火星一样闪烁着。它仿佛在你脑子里的屏幕上闪烁着。家的音乐已变成一些片断的杂音,火的音乐愈来愈热烈。音乐犹如熊熊大火在燃烧,古老的祖先们围着火堆跳舞歌唱……钻木取火!我是个笨蛋!算什么物理教师。
他抖擞精神开始工作:从破沙发里掏出棉絮,捻出几根捻子;脱了一只鞋子,套在手上;把棉花捻子摆在水泥地板上;把鞋子按到棉花捻子上。准备就绪,他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凝望着远古的舞火,默殿地祈祷着。然后,他俯下身去,闭着眼,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那条胳膊上、那只套着破旧的胶底布鞋的手上。他的胳膊发疯般地推拉着,手按着鞋子快速有力地搓着挤在鞋底与水泥地板之间的棉花捻子。热量透过鞋底费得他的手掌好痛!你闻到了一股烧焦胶皮的气味,并感到从鞋底上挤出来的黑烟扑到眼睛里。你揭开鞋底,捡起一根棉花捻轻轻地吹起来。窗外的星星愉快地闪烁着。在嘴的吹动下,一粒小小的火星从棉花捻中央放出金子般的光芒,并渐渐扩散。你赶紧用一团蓬松的棉絮把这珍贵的火种包起来,并随之加大了吹气的重量····,一束蓝色的小火苗调皮地升起在棉絮的边缘上,照亮了物理教师满脸的汗水、满眼的泪花和苍白地哆嗦着的嘴唇。
他躺在沙发上,把香气馥郁的烟雾大口大口地咽下去,肠胃在欢唱,心肺在狂舞,肝脾在高歌。幸福的烟雾贯通全身。物理教师陶醉了,他的脑屏幕上重复打出教育中学生颇为有效的瞥句:天才来自勤奋,知识就是力量。他曾经设计了几十种取火方式,一半利用摩擦生热的知识,一半利用光学上的聚焦原理。想不到真的用上了
为了免除取火的艰巨劳动,他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尽管过量的尼古丁已经使他嘴里发苦、极想于呕、头脑发胀。
第二大下午,他呕吐十几次。头儿次呕出一些发黄的涎线,后几次呕出了绿色的胆汁。连他自己也感到拘留室里烟臭味难以忍受他挣扎着爬到门边,把嘴巴贴在门与门框的缝隙上,贪婪地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死的念头象只金蝴蝶在他眼前翩翩飞舞。金色的蝴蝶在拘留室里翩翩飞舞,它的眼睛红红的,宛若两颗暗夜里的烟头火,对着他眨眼。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肩膀上,并用卷曲的、肉感的须子搔动你的耳朵。
这是被整容师拧过不知多少次的耳朵……也是被蜡美人拧过一次的耳朵……她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挂在院子里阳条上的床单子前,大张旗鼓地说:‘,’]、杂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床单上有一串牡丹花。一个半放的鲜艳花苞旁边,有一团泅开的鲜红,蜡美人的手指点着那团鲜红说:“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是红墨水?‘就他妈的忘不了红墨水蓝墨水!告诉你书呆子,这是俺闺女的血!你弄出来的俺闺女的血!俺闺女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你要是敢把她玩玩扔掉,我就拎着这条床单去找你们的领导!”……她在床上的表现令我胆战心惊……她一把揭开被单,凶恶地说:“来吧!”她的嘴里喊出的淫荡话语羞红了我的脸,……从这一时刻起,我就嗅到了她身上、头发上、连牙缝里都渗出的殡仪馆里的死人气味
门外响起金属的咔嚓声,他以为是幻觉。猛地被推开的铁门夹住了他的头他以为是幻觉。外边的新鲜空气涌进来,外边的光涌进来,他还以为是幻觉。
前日认识的威武警察对着你翘起的鸵鸟屁股瑞了一脚,骂道:
“反革命,你要放火吗?”
拘留室里的烟雾呛得警察吭吭地咳嗽,他退到门边,一手抓着一个瘦骨伶仃的白脸青年的脖颈。一手扇着鼻子前的空气。他大声吼着:
“老石!老石!前天抓的那个神经病怎么还关着?”
不太威武的那位警察拎着一条滴水的小手绢出现在门口。他双手上沾着肥皂泡沫—满脸稚气地笑—他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处理了呢!”
“我忙得屁眼里蹿火,什么时候处理?”威武警察不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早把他处理了呢!”
“好啦,好啦,人是我们俩抓的,处理也要我们俩处理。”不太威武的替察说,“等三分钟,我把手绢洗出来。”
威武替察把那个皮青年拴在一棵树上,警告说:
“毛贼。老实呆着!你敢调皮我敲断你的腿!”
警察把你提拎到审讯室,你把装着三条零五盒香烟的旅行包提拎到审讯室。
“你是神经病吗?”
“我不是神经病。”
“不是神经病,破坏交通秩序,造成恶劣后果,该当何罪?"
“我不是故意~,…我想回家……”
“判决如下:罚款一百元,拘留三天。”
“是通知你的单位来送罚款,还是你现在就交上?”
物理教师毫不犹像地摸出那个装着一百张崭新一元面值票子的牛皮纸信袋。递给威武普察,不太威武警察递给你一张罚款条子,幽歌地说:
“拿着,也许能从公款里报销。”
威武替察挥挥手,厌烦地说:
“没你的事了,走吧。记住:横穿马路时要看信号灯,要走人行横道!”
你提拎着装有高级香烟的旅行袋,高高兴兴地走出派出所大门,你感觉到自己头重脚轻,好像在白云之上飞翔的小鸟。你已经把赚钱的事、把妻子很可能正在与你的替身通奸的事忘记得干于净净,你听到自己的心在欢呼:
“自由万岁鱼”
尼古丁的麻醉作用丧失了一半时,小鸟从白云之上跌落在地上。你五内生烟,闻到了新鲜河水的气味,城市之灯齐放华彩,照耀白杨树皮银光闪闪,脚下是铺着水泥、水泥上又镶嵌着鹅卵石的本市甜蜜爱情路。你好纳闷我怎么来到了这里?白杨树辛辣的气味唤起尘封多年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是口干舌苦,肠胃里滋上来的气体与死人的气味极为相似。因上述种种,新鲜河水的气味更加强烈,河水的诱惑使我如投火的飞蛾。他穿过白杨树林,向河水奔驰,因眼睛的错觉导致脑袋与树干相撞。树的间隙里绿色的流萤如优雅的乐符,编织着属于白杨树的音乐。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与树干猫结在一起,与草地重叠在一起;他们的歌唱、呻吟与打桩机的铿铿声潺潺的流水声重叠在一起
物理教师扑向河水,好像一匹从沙滇深处走出来的骆驼。他扔掉旅行包,跪在河边,把嘴插进河水里,滋滋地吸着,小鱼小虾进人你的肚腹。是因为极度劳累并不是因为干渴感消失,你抬起了插在水里的头。膝盖和叉开的巴掌深深地陷在河边的淤泥里。一只丰满的青蛙跟你的姿势相似,它伏在你身体右侧的一蓬水草上,好奇地观察着你。你感觉到鱼在肠中游,虾往心头撞。腥气如潮的河面上荡漾着金钉般的星影。你感到难以支撑的眩晕上了头。一股浊水冲上喉咙,从你的鼻子里、从你的嘴巴里蹿出来,哗啦哗啦泻下河。小鱼小虾重返故乡。从鼻孔里喷出的水里有一殷淡淡的血腥味。物理教师不是因为痛苦才双眼落泪。你把喝下去的水如数吐出来。肠胃清清爽爽,喉咙清清爽爽,鼻道清清爽爽。那一瞬间轻松无比,水波a哄细响,水草滋滋生长,鳞姑在潮湿的泥土中鸣叫,青蛙弹射下河-W,-群星摇荡。
他费了一些力气,从淤泥里拔出双手和双膝,难以忘怀的旅行包躺在青蛙身边,你提起它,却把青蛙扫下河,身后一声水响,吓了你一跳门”
你对这片白杨林没有好感情。有诸如恐惧、仇视、忌妒之类的坏感情。你拖着冲测干净了内部的身躯,穿越白杨树林时听到夜行的鸟
儿在树梢指着的天空中鸣叫,还有,一片片的性和爱的声音
物理教师迷失了归家的道路。我无家可归。有家难归。他很愤慨地想:这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灯火辉煌的电影院前,自行车并排立着,只见一大片光明,数不清有几千几万辆。影院内部的声音传到比较静寂的广场上来,显得宏大响亮:—站住—举起手来一,一你这个败类—麟哩咔啦—好像打翻了餐桌—女人在尖叫—叭叭—是两声枪响—这是部什么样的电影呢?物理教师徘徊在电影院前的广场上,看着电影院大门口坐着两个穿着蓝叶叽布工作长袍、吱着瓜子的无聊中年女检票员和电影院大门上方悬挂着的巨幅电影广告:一个蒙面女郎举着一柄金色小手枪,瞄着一个举起双臂的胖大男人。女人的乳房是被过分夸张了的:在衣衫里它们高高挺出,宛若两支长矛。广场的边缘上有好些小摊贩。有卖水果的小摊贩、卖瓜子的小摊贩、卖香烟的小摊贩,还有一个卖馄饨的小贩。简易的锅灶里劈柴在燃烧,火苗明亮温暖,照耀着我灰白的肠胃。案板上摆着两溜白碗,每只白碗里都蹲着一只绿色的搪瓷汤匙和一撮白盐、十几段芫婪梗、三两只红虾皮、一蓬紫菜。你无法不对这个馄饨摊摊发生浓厚的兴趣。以至于你冒冒失失地挤_上前时挨了一顿臭骂—还差点被那位膀大腰圆、胳膊上刺着一条黑龙的青年英雄打成肉饼。
事情是这样的:物理教师往馄饨摊前冲锋时,伸手拨拉了一下(后来才发现)一个身着雪白纱裙的、身体修长的女青年的屁股。女青年和她的身穿黑衣的男朋友每人端着一碗馄饨在喝。女人的屁股上都装着警报器—你一摸她就一声尖叫。女青年一声尖叫,身体一跳。她的白裙上印上了一个黑手印。物理教师双眼盯着小摊贩,正要张嘴问价,就感到腿骨一阵奇痛。女青年用木头的凉鞋跟敏捷地瑞了他脚。“流氓,你乱摸什么?”女青年骂着。男青年看看女友的屁股,把馄饨碗惯到案板上,大吼一声:。好哇!”,就挽起了肥大的衣袖,露出了刺在胳膊上的两条张牙舞爪的黑龙。他的马蹄般的大拳头往物理教师肩膀L轻轻一放,物理教师就瘫在了地仁。“我把你打成
肉酱!”男青年咆哮着。女青年拉住男青年,说:“算了,龙哥,好汉不打痛皮狗!”“不,我不能忍受这奇耻大辱!”男青年说。他身高一米八五厘米,唇上有一抹金色的小胡子,女青年捅了男青年一拳,说:“混蛋,龙哥,你没看到他快要死了么!”女青年拉着男青年走了,她临走时还对着物理教师的头啤了一口唾沫。男青年说:“爷们儿,饶你一条狗命!”
你万分羞愧,趴在地上想主意。想来想去,还得厚着脸皮爬起来。卖馄饨的老头儿怜悯地看着你。你喘息着说:
“老伯,行行好……给我两碗馄饨……”
老头儿给你盛上馄饨后,说:
“师傅,咱小本经营,赊不起,你还是先交了钱吧。三毛一碗,两碗六毛。”
物理教师搜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分钱。
老头儿说:“师傅,不是我老头抠门—要是前两年,吃两碗馄饨算什么—咱是小本经营。请原谅。”
你想想了旅行袋里的香烟—如同绝路逢生—你拉开旅行包,拿出一盒烟,抖抖索索地递过去—你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河边的绿色淤泥,不仅肮脏,还散着腥臭—高级的、华贵的香烟与这样的脏手显得极不相配—老伯,我用这盒烟换您的馄饨—老头儿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物理教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坚定不移地说:
“不换!”
他从老头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价值,心中万分凄凉。无奈,只得提着旅行包一步步离开。馄饨的香味恶毒地笑着,背上连连中着小摊贩们的势利之箭。
你想起了妻子经常说的一句俗话:“狗咬提篮的,人敬有钱的。”我有三条零五盒高级烟,卖了就可以换成钱。我要买下那案板上摆着的所有馄饨!
他选择了一个离电影院不远的十字路口—这里游荡着一些闲散竹人,一群人提着大蒲扇在下棋或看别人下棋,一位卖烟的女人坐着高凳,守着一辆用婴儿车改装成的小烟车,几个提着扇子、肌肉松弛的老女人与她拉着闲话。
物理教师在下棋男人们和女烟贩之间蹄下。拉开旅行包,把三条又五盒香烟摆在面前,等待着买主。
自色的飞蛾在路灯的光圈里碰撞,地上落着一片白蛾的尸体。你的眼睛看到那些骑在车上的女青年上下运动的健腿时,也曾让整容师和小卖部老板娘的腿在脑子里一闪念;也曾因为看到拉着手散步的夫妻让家里的情景一闪念。都是一闪而过,你的全部精力运在卖烟上。稀稀疏疏的人从你面前走过,你观察着他们,研究着他们,寻找着可能的顾客。
他第一次知道,观察行人极为有趣—如果腹中不饥饿、心中无烦恼将更为有趣—他们或她们身体各异,服装五颜六色,容貌有俊有丑也有说不清是俊还是丑,年龄有大有小,步态有笨有巧,步速有快有慢,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微笑,有的优虑,有的麻木—最多的是麻木。
你听到那位女烟贩每当有行人贴着她的烟车走过时,必定要问讯:“买烟吗?”果然也有几个人买了她的烟。你悟到:装哑巴是卖不了香烟的。
我要高声喊叫,用我的久经训练的嗓门喊叫:卖烟罗—卖烟罗—卖高级香烟罗—践卖高级香烟罗—我必须高声喊叫,等到那位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时我就喊叫。他走过来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一他的眼睛已经注意了我……该喊啦……该喊啦……中年络腮胡子吼了一声,把一口痰吐到马路牙子上,然后,咳嗽着走过去。
物理教师痛恨自己的羞怯,用手指拧大腿上的肉。奇怪的大腿毫无反应,好像不是你的大腿而是别人的大腿。你怕什么?你站在讲台上,手持教鞭,对着几十双枪口一样的眼睛高声宣讲,你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你羞怯过吗?你不是一直在教育学生,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卖烟也是为人民服务,卖烟者自然也是人民的勤务员,为人民提供优质的尼古丁,让有烟瘾的阶级兄弟感到幸福和快乐,这是光荣的事业,你羞怯什么?
必须喊叫!你命令自己,喊叫!
物理教师神直脖子,像公鸡啼鸣一样嘶叫一声:
“卖烟啦—”
下棋的人们抬起头来往你这儿看,过往的行人往你这儿看,与女烟贩聊天的女人往你这儿看,女烟贩则站了起来,又坐下。
一语喊出口,你勇气倍增,你想:还有什么呢?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呢?喊吧!你滔滔不绝地喊叫起来:“卖烟啦—高级香烟—贱卖高价香烟—贱卖名牌高级香烟—贱卖货真价实的名牌高级香烟—”—好像几天来所受的委屈都在这喊叫中得到了补偿。你确实是累了,确实是饿了。
先是有一个看棋的人走过来—下棋的人明显地厌恶你的喊叫—蹲在你面前,捡起一盒烟,问:
“冒牌的吧?”
物理教师仿佛几分钟之内就锻炼成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烟贩(如果不是饥饿难挨,他会表现得更为出色),他用两根指头别起一盒烟,让烟盒上的光滑包装在电灯下闪烁:”伙计,说话也不怕闪断舌头!岂不闻,‘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说谁卖冒牌香烟?多么遗憾愉了你的眼色!要是冒牌香烟,你挖出我的眼睛当泡踩,割下我的脑袋当球踢!”
月队说:“得了你,哥儿们!岂不闻:‘十商九奸,嘴怪心坏’!烟是好烟,多少钱?”
“四元一盒,不必讨价,要买就买,不买就去!”物理教师干巴利索地说。
“哈!你可真狠!”那人把玩着那盒烟,对下棋的人喊,“哎,过来买烟啊,好烟!”
一群人拥上来,路边的人也挤上来看。
女烟贩挤进来,拿起一盒烟,双眼顿时发了绿,她蹲下,从前后左右的人手里把烟夺下来,放在旅行包里用两条胳膊护着,问:
“多少钱一盒?"
“四元!”
“好吧,我全要啦!”女烟贩把旅行包抓起来,提着就要走。
周围的人嚷着:“哟;干嘛?你千嘛?你凭什么?拉屎还要排号呢飞你一人独占?想转手卖高价呀?不能卖给她!卖烟的,别卖给她,我们都要买!”
女烟贩抓着包子不松手,说:
“五元一盒,我全要!”
物理教师说:“君子一言,驯马难迫。我不能卖给你,我宁愿四元一盒卖给她们。”
女烟贩还要争竞,提包被几个人抢下,还有人在她脚趾上跺了一脚。她恼怒地说:
“把你的营业执照拿给我看!”
“母老虎,你算什么?仗着你女婿是工商所的你就敢横行街市?不要理她!”
下棋和看棋的人把三条零五盒高级香烟分了。身上带着钱的当场付款;身上没带钱的回家拿钱。物理教师感到自己跟这群公民之间通过一笔交易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友谊,他的心里很温暖。
这时,有人喊:“卖烟的,快跑!母老虎把工商管理所的人叫来了!”
物理教师被一群人推着跑进一条小巷。他听到女烟贩的喊叫声。架着他的胳膊的人说:
“快跑,被他们抓住你就倒了血霉啦!”
你让他们架着、推着,脚不点地,犹如腾云驾雾。拐了一条巷又一条巷,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后边的喊叫声不但没有拉远反而愈逼愈近。不但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摩托车引擎的轰响。
“别在大路上跑!”有人喊。
你被拖拉到田间小径上。你感觉不到脚在何处。你想我如同一条被人拖拉的死狗。我随你们的方便吧。你感到上半截身体钻进了玉米地,锋利的玉米叶子锯着你的脸,还把你的眼镜片锯割得吱扭吱扭响。
“伙计,他们抓不到你啦,白个儿慢慢跑吧!”架着你的人说完,便松了手,弯着腰钻跑了,你顺从地躺在了玉米地里,再次感到身体无比轻松,好像一朵蒲公英的小伞儿,飘呀飘呀,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土地_L、
你清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沉思良久,才有了关于摩托声和脚步声的回忆。摸摸衣袋,确实摸到了几张软沓沓的人民币,这说明你是在现实生活的怀抱中,而不是生活在虚幻的梦境里。
天上繁星如豆,闪烁跳动,数不清的多、说不尽的热闹。银河斜着一大道灰白,两边都是深厚的幽蓝,星星则如悬挂在幽蓝绒布上的珍珠。珍珠般的露珠吊在玉米叶片的边缘和尖尖上。姻姻站在新秀出的玉米缨子上响亮的鸣叫,节奏分明,像一条刻度清晰的有机玻璃尺子。远处传来“吭吭“的大狗叫声和“昂儿昂儿”的小狗叫声。玉米的叶片和穗子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他不知道夜已深到什么程度,四周的动静,尤其是姻姻那立体的鸣叫使夜显得沉静之极。你感到烟姻的叫声渗人你的脑髓。
你爬起来,腰痛脚软,晃晃荡荡,碰撞得玉米棵子嚓啦嚓啦响,三晃两晃,就莫名其妙地栽到地上。你的脸贴在了潮浓消的土地上。你的鼻子嗅着大地的腥甜气息。你感到自己的脸比土地还要凉。
后来,他抓住一棵玉米坐起来,为了给凉透了的身体补充热量,他违背良心,册下几瓣娇小的玉米,剥掉皮,吃只有大拇指那么粗、又甜又脆、汁液丰富的玉米嫩棒。吃一棵你就把屁股往前蹭一蹭,一直吃到肠胃绞痛时为止。
尽管肠胃绞痛,他还是感到身上有了骨头,肉上有了坚硬,脑子里有了润滑剂。他没扶玉米棵子就站起来了。走路不太摇晃了!不头晕了!眼睛不冒金花啦!耳朵里不嗡嗡啦!帼姻不鸣叫了!玉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你突然感到恐怖,后来你鼓励自己:“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你坚定地沿着玉米垄沟向前走,两行玉米扶持着你,玉米们在风中舞动的叶子抚摸着你的面颊、肩头和双耳。天地间响着风,黑乎乎的舞叶表现着风。风送来村庄的信息和雨的信息。
他对我们说:并不是我说书的人成心跟物理教师过不去,是大自然跟他过不去。星星格外明亮本来就是大雨的前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现在它们都惊惶不安地哆嗦着,银河里黑雾迷漫,犹如黑水溢出堤坝,无穷地迅速弥漫,黑暗有几多?黑暗知多少?物理教师还未走出玉米地,乌云已经遮了天,所有玉米叶子都像漆黑的鞭子,只有空间是灰白的。漆黑的鞭子在灰白的空间里嚼僻啪啪地抽着,它们不会怜悯你的皮肉。你庆幸自己戴着眼镜—它已经不用双腿夹你的脸,这说明在这几天里你的脸已经干瘦了—风很大,但有间隙,很像涌动的潮水,在风的间隙里,远远近近地响着沙沙的摩擦声,空气冰冷彻骨。还有,像石磨转动一样的呼噜声似乎在天上响。天边一道金色的闪电,把万物都显出来。闪电抖动着,持续时间很长。玉米一棵棵面貌狰狞,不似植物像动物。闪电过后并无震耳的雷,只有嗡嗡的、好像敲打空油桶一样(但要强大无数倍)的颤动声。后来闪电和雷的呼隆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一阵劲风吹过。你感到玉米都弓着腰伏在地上。劲风吹过,是片刻的肃静,一只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凄厉地叫了一声,宛如中了枪弹,灭亡前的最后一叫,—这一叫不但渗入了你的脑髓而且渗透了你全身的骨髓,使你沉浸在死亡的感觉里。到了这时刻。你的践姗行走,已经成为麻木的、机械的运动。你的眼前没有道路,你的行为没有目的,你是一个挣扎在天地暴动大潮里的活幽灵。
第一阵雨点大而稀疏。颜色是银灰色的。速度是可以捕捉的。它们把黑的空间划出千百条痕迹,敲打得玉米叶片啪啪响。响声稀疏、大而无力。第二阵雨密集急促。还间杂着小颗粒的冰雹。玉米叶子叭叭的响声凸出在玉米叶子刷刷的响声里。几颗冰雹敲在他长出了半公分头发的光脑袋上,他隆噬地吸着气,感到很痛。眼前一片冰水世界,耳朵外是喧闹的世界。衣服早贴在了皮上,脚陷在泥里,他还在朝前走。
第三阵雨也就是第二阵雨的无穷继续,它密集到分不清丝丝与缕缕,它是水的柱,它是水的流,它是水的亲娘。你下吧,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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