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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克莱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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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1)

  阴影

  贝思从实验室的床上坐起身来,直愣愣地盯着诺曼给她的那条讯息。“哦,天啊。”她说道。她把黑发从脸上拨开。“这怎么可能呢?”她说道。

  “这全凑在一起啦,”诺曼说道,“你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这讯息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在哈里从大球中出来之后。鱿鱼和别的动物首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哈里从大球中出来之后。”

  “不错,但是——”

  “——起先,几乎没有鱿鱼,但是后来我们要吃鱿鱼时,突然连虾子也有了。就在快要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哈里不喜欢吃鱿鱼。”

  贝思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有,谁在小时候被《海底两万里》中的巨鱿吓得魂不附体?”

  “是哈里,”贝思答道,“我记得他说过。”

  诺曼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杰里什么时候在屏幕上出现?当哈里在场的时候。而其余的时间里,他毫无踪影。我们谈话时,杰里会在什么时候做出回答?当哈里在屋里听到我们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杰里不能洞悉我们的内心活动?因为哈里无法了解我们内心的想法。还记得吗?巴恩斯坚持要问他的名字,而哈里却不愿问?为什么?因为他害怕屏幕上会出现‘哈里’,而不是‘杰里’。”

  “还有那个水兵……”

  “没错。那个黑人水兵。哈里梦见自己得救时,水兵出现了,是吗?一名黑人水兵来救我们了。”

  贝思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那条巨型鱿鱼又是怎么回事呢?”

  “唔,就在鱿鱼向我们攻击的当儿,哈里的头部被撞,晕了过去。那条鱿鱼就立即消失了。一直到他睡觉醒来后它才又回来的,他还对你说他要接替你呢。”

  “天啊!”贝思说道。

  “是呀,”诺曼说道,“这样就解释清楚了许多事情。”

  贝思沉默了一阵,呆呆地望着那条讯息。“可是,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

  “我怀疑他是否确实在做什么事情。至少可以说,他做这一切时都是无意识的。”诺曼刚才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们来设想,”他说道,“当他进入大球时,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他在球体内时,获得了某种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

  “那种力量使他凭想象就能让事情发生。那种力量使他的意念成为现实。”

  贝思双眉紧锁。“使他的意念成为现实……”

  “这并不奇怪,”诺曼说道,“你只要想一想:如果你是一名雕塑家,首先你产生一个念头,然后就用石头和木头雕刻,使之成为现实。那个念头首先出现,随后是制作,通过某种努力创造一个现实,来反映你原先的想法。这世界就是以这种方式为我们运转的。我们想象出某个东西,然后设法使它发生。有时候,我们使它发生的方式是无意识的——就像有一个家伙在午餐的时间突然回家,撞上他妻子和另一个男人正在床上。他无意识地做了这样的安排?还是这只是碰巧发生的事情?”

  “或者那位妻子撞上她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正在床上。”贝思说道。

  “是呀,当然啰。问题就在于我们得以使事情发生,而心里却总是没有对它们多加考虑。我对你说这些话时,并没有逐字逐句地进行推敲。我只是想表达某种观点,而现在已经明确地说出来了。”

  “是呀……”

  “因此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创造像句子那样复杂的东西。然而我们无法轻而易举地创造出像雕塑那样复杂的东西。我们相信,除了有个念头以外,我们还得做出某种努力。”

  “我们是这样做的。”贝思说道。

  “唔,哈里可不是这样。他不需要再雕刻那座像。他只要产生念头,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表现了事物。”

  “哈里想象一条可怕的鱿鱼,我们的窗外就突然出现了一条可怕的鱿鱼?”

  “一点也没错。而当他失去知觉时,那条鱿鱼就消失了。”

  “他是从大球那儿得到这种力量的吗?”

  “是的。”

  贝思又皱起眉头来。“他干吗要这样做?他在设法干掉我们吗?”

  诺曼摇摇头。“不是。我认为他正处于一种超越他本身理解能力的境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诺曼说道,“我们作了许多设想,猜测来自另一个文明世界的球体可能是什么东西。特德认为这是一件战利品,或是一个讯息——他把它视为礼物;哈里认为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把它视为容器。而我倒想知道,这是不是一枚地雷。”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件爆炸物?”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是一件防御物,或是一种试验。一个外太空文明社会可以把这些东西布在银河系周围,任何一种生灵只要在无意中得到它们,就会体验到大球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你想到什么,它就会成为现实。倘若你有些好的念头,你就会得到佐餐的虾子;倘若你有些坏的主意,你就会得到要杀死你的怪兽。其过程相同,只是内容不同而已。”

  “那么,就像地雷一样,倘若你一脚踩上,它就爆炸;倘若有坏主意,大球就会把你毁灭吗?”

  “或者说,”诺曼继续说道,“倘若你不能控制你的意识的话。倘若你能控制住你的意识,大球对你就不会有特别的作用。倘若你无法控制,它就把你毁啦。”

  “你怎么才能控制住坏主意呢?”贝思问道。她突然显得十分焦虑不安。“你怎么能对某人说‘别去想一条巨型鱿鱼’呢?在你说话的一瞬间,也就是在他们设法不想巨型鱿鱼的过程中,他们已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控制思想是可能的。”诺曼说道。

  “也许对练瑜伽或是做什么修炼的人而言是可能的。”

  “任何人都行,”诺曼说道,“我们能够使注意力摆脱我们不希望产生的念头。人们是怎样戒烟的?他们怎样改变自己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就是采用控制自身念头的办法。”

  “我还是不明白,哈里干吗要那样做?”

  “你还记得自己的想法吗,认为大球会没来由地打击我们?”诺曼问道,“就像爱滋病没来由地侵袭我们的免疫系统那样?爱滋病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层次上击中我们,而我们毫无准备、束手无策。从某种意义上说,大球也是如此。因为我们总是认为,我们爱怎么想就能怎么想,不会产生任何结果。‘棍棒和石头能打断你的骨头,咒骂却伤不了你的一根汗毛。’我们常用这样的格言来强调这种观点。可是如今,咒骂突然变成像棍棒那样实在的东西,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我们。我们的思想被具体地表现了出来——真是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我们的思想全被表现出来啦,包含好的想法和坏的想法。而我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不知应该如何来控制我们的思想。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嘛。”

  “我小的时候,”贝思说道,“老是生母亲的气,而当她患有癌症时,我深深感到自己有罪……”

  “是的,”诺曼应道,“孩子总是这样想的。所有的孩子都认为他们的念头具有力量,可是我们却耐心地教育他们,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当然啰,”他说道,“对于人们的思想始终存在另外一种传统的观念。《圣经》上说,千万别垂涎邻居的妻子,我们把这个戒条解释成不要做出通奸的举动。然而那并不是《圣经》真正对我们的要求。《圣经》是说,通奸的念头和举动一样都是要禁止的。”

  “那么哈里呢?”

  “你知道荣格的心理学理论吗?”

  贝思回答道:“我从来没有把那种玩意儿看作是与我有关的东西。”

  “唔,可是现在有关了。”诺曼说道。他解释了这种理论。“荣格在本世纪初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发展了自己的心理学理论。荣格觉得,人类精神有一种潜在的结构,这种结构会从神话和原型的潜在相似处反映出来。他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每个人的性格中都有阴暗面,他称这个阴暗面为‘阴影’。阴影包含了个性中所有未被注意的方面——可恨的成分,虐待狂的成分,所有这类东西。荣格认为,人们必须了解自己的阴暗面。可是几乎没有人这样做。我们全都宁愿把自己看作是好人,从来不渴望去杀人、去使人残废、去强xx或去抢劫。”

  “不错……”

  “正如荣格之所见,如果你不承认自己的阴暗面,阴暗面就会主宰你。”

  “那么我们正在目睹哈里的阴暗面吗?”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哈里需要扮演成一个目空一切的黑人万事通先生。”

  “他当然是这样。”

  “所以,如果说他害怕待在这儿的居留舱中——又有谁不感到害怕呢?——他又无法承认自己感到恐惧。然而不管他是否承认,恐惧却客观地笼罩着他。于是他的阴暗面便来为他的恐惧辩护——制造出东西来,证明他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鱿鱼的出现是为了辩护他的恐惧吗?”

  “是的,就是那么回事。”

  “我可不明白。”贝思说道。她往后靠去,抬起头来,那高高的颧骨被灯光照亮。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模特儿,雅致、端庄、充满活力。“我是动物学家,诺曼。我想亲手触摸到东西,把它们放在自己的手中,感觉到是实实在在的。所有关于表现形式的理论,只是……它们如此……充满心理学的概念。”

  “人的内心世界也像外界的现实世界一样,是实实在在的,严格地遵循客观规律。”诺曼说道。

  “是呀,我相信你是对的,可是……”贝思耸耸肩,“这并不能令我十分信服。”

  “自从我们来到这儿以后,你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诺曼说道,“那么请你也提出一个能解释所有现象的假设来。”

  “我提不出。”贝思承认道,“在你说话的过程中,我一直设法作出假设,但我办不到。”她把手上的报表纸叠起来,思忖了一会儿。“诺曼,我觉得你说出了一系列十分高明的推论。绝对高明,我对你刮目相看啦。”

  诺曼很高兴她露出了微笑。自从他来到居留舱以后,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感到自己像车子的第五个轮子,在小组里是个多余的人,现在有人承认了他的贡献,因此他十分得意。“谢谢你,贝思。”

  贝思注视着他,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充满了温柔。“你是个具有吸引力的男人,诺曼。我过去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这一点。”她漫不经心地摸了下自己绷在紧身连衣裤下的Rx房,双手按住从衣服中鼓出的坚硬的乳头。她突然站起身来,拥抱住诺曼,身体紧靠着他。“在这儿,我们得待在一起,”她说道,“我们得紧靠在一起,你和我。”

  “是的,我们需要这样。”

  “因为倘若你所说的都确凿无疑,那么哈里就是个十分危险的人。”

  “是的。”

  “我们该怎么办?”

  “嗨,你们这两个家伙,”哈里边说,边登上梯子,“在进行私人约会吗?旁人能不能加入?”

  “当然可以,”诺曼回答道,“上来吧,哈里,”他从贝思身边走开。

  “我打扰你们了吗?”哈里问道。

  “没有。没有。”

  “我不想妨碍任何人的性生活。”

  “哦,哈里。”贝思说道。她朝一边走开,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

  “唔,你们俩一定是因为某种缘故而显得精神振奋。”

  “是吗?”诺曼反问道。

  “一点儿也没错,尤其是贝思。我觉得她自从到这儿来以后,变得愈来愈漂亮了。”

  “我也注意到了。”诺曼笑着说。

  “你真的变漂亮了。恋爱中的女人。幸运儿。”哈里朝贝思转过身去。“你干吗这样瞪视着我?”

  “我没有瞪着你看。”贝思说道。

  “你也是一样。”

  “哈里,我没有。”

  “老天爷,谁要是盯着我看,我就能判断出来。”

  诺曼说道:“哈里——”

  “——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俩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罪犯或什么似的。”

  “别疑神疑鬼的,哈里。”

  “偷偷地躲在这儿,窃窃私语……”

  “我们没有窃窃私语。”

  “你们刚才就是在说悄悄话。”哈里看看四周。“那么现在是两个白人,一个黑人了,对不对?”

  “哦,哈里……”

  “你知道,我并不傻。你们俩之间有什么秘密,我都看得出来。”

  “哈里,”诺曼辩解道,“什么也没有。”

  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沉而持续的嘟嘟声从下面的通信控制台传来。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下楼去看个究竟。

  控制台的屏幕上慢慢出现了几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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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杰里吗?”诺曼问道。

  “我认为不是,”哈里说道,“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传送密码。”

  “那是一种密码吗?”

  “我肯定是的。”

  “为什么显现得那么缓慢?”贝思问道。每过几秒钟,就出现一个新字母,持续而富有节奏。

  “我不知道。”哈里回答道。

  “这是从哪儿来的?”

  哈里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但是它的传送速度是最有趣的特征,十分缓慢,真有趣。”

  诺曼和贝思等着哈里破译密码。诺曼思忖道:我们没有哈里怎么行?我们需要他。现在他是这儿最主要的讯息来源,又是最危险的角色,但是我们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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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有趣,”哈里说道,“这些字母每5秒钟出现一个,所以我认为,而且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知道信号是从哪儿来的。威斯康星州。”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世界上,这是唯一能够发出这些信号的地方。”哈里回答道,“你知道极低频吗?不知道?唔,是这么回事。你可以通过空气传送无线电波,而且,正如我们所知,无线电波在空气中传播得很快。但是你无法在水中将电波传送得很远。水是一种不良导体,因此,即使要传送很短的距离,也需要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信号。”

  “是呀……”

  “不过,穿透力是长波的功能。通常的无线电波都很短——短波无线电,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波都很小,往往几千个波,甚至几百万个波才一英寸长。然而你可以制造极低频波,这种波很长——每个波也许有20英尺长。那些波一旦被发射,就能够在水中穿过很长的距离,几千英里都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由于这种波很长,因此它们的传播速度也就十分缓慢。那就是我们每隔5秒钟才得到一个字母的原因。海军需要寻找方法与海底潜艇通讯联络,于是他们就在威斯康星州建造了大型极低频天线来传送这些长波。那就是我们现在得到的信号。”

  “那么这些密码呢?”

  “这一定是一种压缩码。——三个字母一组的字母群,代表一大段事先确定的讯息。这样传送一段电文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因为倘若你传送一段平日的电文,逐字逐句地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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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母到此为止。

  “看上去是那么一回事。”哈里说道。

  “我们怎么把它翻译出来?”贝思问道。

  “假设这是海军发射的讯息,”哈里说道,“我们不懂。”

  “也许这儿有密码本。”贝思说道。

  “我们再等一下。”哈里说道。

  屏幕上起了变化,字母群一组又一级地被翻译了出来。

  7月7日23点40分,太平洋舰队司令致DH-8号海底居留舱

  巴恩斯。

  “这是给巴恩斯的电文。”哈里说道。当其余的字母群被译出的时候,他们一直盯住屏幕看着。

  海面支援舰南迪号和维巴蒂号估计在7月巴日16时到达你们的所在地,回收自动装置。祝好运。斯波尔丁。完毕。

  “这是不是我所理解的意思?”贝思问道。

  “是的,”哈里回答道,“舰队已经出发。”

  “好极了!”贝思拍着双手。

  “风暴一定正在平息中。他们已经派出水面舰艇,再过16个多小时,就会抵达这儿。”

  “那么自动装置呢?”

  他们立即得到了答案。居留舱内所有的屏幕都闪烁起来了,右上角出现一个带数字的小方块:16:20:00,正在倒数计时。

  “它自动地为我们倒数计时。”

  “这是不是我们离开居留舱时要遵循的某种倒数计时?”贝思问道。

  诺曼看看这些数字,它们飞快地往回倒着,就像在潜艇上一样。他问道:“那艘潜艇怎么样?”

  “谁还顾得了那艘潜艇呀。”哈里说道。

  “我认为我们应当保存那艘潜艇。”贝思说道。她校对了自己的手表。“我们还有4个小时才需要重拨时问。”

  “够长了。”

  “是啊。”

  私下里,诺曼却在盘算他们能否熬过16个小时。

  哈里说道:“唔,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你们俩干吗那么自暴自弃?”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是否会如愿以偿。”诺曼回答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愿以偿呢?”哈里问道。

  “杰里也许会先有什么举动。”贝思说道。诺曼顿时对贝思感到气恼。难道她意识不到,她这么一说又在哈里的脑海里种下了祸根吗?

  “倘若再一次攻击居留舱,我们就没命啦。”贝思说道。

  诺曼内心在呼喊,闭嘴,贝思,你是在对他暗示。

  “攻击居留舱?”哈里反问道。

  诺曼飞快地说道:“哈里,我认为你和我该和杰里再进行一次对话了。”

  “是吗?为什么?”

  “我想瞧瞧是否能和他讲明道理。”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做到,”哈里说道,“和他讲明道理。”

  “不管怎么说,让我们试一下吧,”诺曼瞥了贝思一眼,一面说道,“这是值得一试的。”

  诺曼心里清楚,他并非真心要和杰里对话。他是要和部分的哈里对话。无意识的部分,阴影部分。他应当如何进行呢?他可以利用什么呢?

  他坐在监视器屏幕前,心中思量着。我到底有多了解哈里呢?哈里是在费城长大的,当年身材瘦削、性格内向,腼腆得让人难受;他是个数学天才,但他的才能却受到家庭和朋友们的挖苦嘲笑。哈里曾经说过,当他对数学发生兴趣时,其他的人却都醉心于篮球。甚至在现在,哈里还是讨厌所有的游戏,所有的体育活动。在他年轻时,不断蒙受耻辱,无人给予青睐,因此当他因为自己的才能最终得到应有的承认时,诺曼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为时已晚。损害已经造成。现在再来防止那种目空一切、自吹自擂的外表,当然是太迟了。

  我在这儿。别害怕。

  “杰里。”

  是的,诺曼。

  “我有一个要求。”

  你可以提出来。

  “杰里,我们的许多实体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居留舱已经不堪一击。”

  这我知道。提出你的要求吧。

  “你能不能停止表现?”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愿意停止。

  唔,诺曼思忖道,至少我们开始着手这件事情了。不能浪费时间了。“杰里,我知道你孤身独处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有几个世纪啦。在这期间你一直非常寂寞,你总是觉得没有人理会你。你总是认为没有人愿意跟你交谈,或是分享你的兴趣。”

  是的,一点也没错。

  “而现在,你至少可以表现自己了,因此你感到很快活。你乐意向我们表明你想做些什么,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说得不错。

  “这样我们就会注意到你。”

  是的,我喜欢这样。

  “而且你成功了。我们确实注意到了你。”

  是的,我知道。

  “但是这些表现伤害了我们,杰里。”

  我不在乎。

  “这些表现还使我们十分吃惊。”

  我很高兴。

  “我们惊愕万分,杰里,因为你仅仅是在跟我们做游戏。”

  我不喜欢游戏,我不做游戏。

  “不,这是你的一种游戏,杰里,这是一种运动。”

  不,这不是。

  “不,这是,”诺曼说道,“这是一种愚蠢的娱乐。”

  哈里正站在诺曼身旁,他问道:“你想这样和他对抗吗?你会使他变得疯狂。我认为杰里不喜欢有人和它对抗。”

  我确信你不喜欢有人和你对抗,诺曼思忖道。但是他说:“唔,我得把杰里本身行为的真相告诉他。他并不是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哦,毫无趣味吗?

  “是的。你被宠坏了,喜怒无常,杰里。”

  你竟敢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是的,因为你的行动十分愚蠢。”

  “天哪,”哈里呼叫道,“千万别跟他发火。”

  我很容易就能让你为自己的言辞感到后悔,诺曼。

  诺曼在无意中发现,杰里的遣词造句已变得无可挑剔。原先那种做作的天真幼稚、那种外星人的模样已荡然无存。但是随着谈话继续进行,诺曼的感觉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有把握。他十分清楚现在在和谁谈话。他并不是在和任何外星人谈话。这儿没有任何不可捉摸的假设。他是在和另一个人幼稚愚蠢的部分谈话。

  我拥有的力量比你想象的还强。

  “我知道你有力量,杰里,”诺曼说道,“强大得很。”

  哈里突然变得急躁起来。“诺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使我们全都完蛋了。”

  听哈里的话,他是个聪明人。

  “不,杰里,”诺曼反驳道,“哈里并不聪明,他只是害怕了。”

  哈里并不害怕,压根儿不害怕。

  诺曼决定不再和他纠缠。“杰里,我正在跟你说话。只是跟你。你就是那个做游戏的人。”

  游戏是愚蠢的。

  “是的,杰里,游戏是愚蠢的。你不值得去做。”

  对于任何富有智慧的人来说,游戏是枯燥乏味的。

  “那么,别再做啦,杰里。停止再作表现。”

  我想停止时就会停止。

  “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做到,杰里。”

  能,我能做到。

  “那么你来证实一下。停止这种表现的游戏。”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他们等待着杰里的反应。

  诺曼,你想操纵我的伎俩幼稚可笑,显然已经到了单调乏味的地步,我没有兴趣再和你说话。我将我行我素,爱表现什么就表现什么。

  “我们的居留舱禁不起更多的表现了,杰里。”

  我不在乎。

  “要是你再损害我们的居留舱,哈里就会死去。”

  哈里说道:“老天爷,我和其余的人都会死去的。”

  我不在乎,诺曼。

  “你干吗要杀死我们,杰里?”

  首先,你们不该来到这儿。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方。你们这些骄傲自大的家伙,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插上一脚。你们愚蠢地冒巨大的风险,现在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了。你们是毫无心肝、不管他人痛痒的物种,没有半点儿爱心。

  “这并不正确,杰里。”

  别再和我对抗,诺曼。

  “我很遗憾,不过毫无心肝、不管他人痛痒的是你,杰里。你不在乎你是否会伤害我们。你不关心我们所处的困境。正是你不管他人痛痒,而不是我们,是你。”

  够啦。

  “他不会再来跟你谈了,”哈里说道,“他真的疯了,诺曼。”

  这时屏幕上却印出了一行字:

  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诺曼浑身冒汗;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背过身去不看屏幕上的字。

  “我认为你无法和这种家伙谈话,”贝思说道,“我认为你无法跟他讲道理。”

  “你不该惹他生气,”哈里说道,他几乎是在祈求,“你干吗要这样惹他发火,诺曼?”

  “我得告诉他真实情况。”

  “可是你对他来说是那么讨厌,而现在他发火了。”

  “发不发火倒没关系,”贝思说道,“原先哈里没生气的时候,他也攻击过我们。”

  “你是说杰里,”诺曼对贝思说道,“杰里攻击过我们。”

  “没错,是杰里。”

  “这个错误可不得了,贝思。”哈里说道。

  “你说得对,哈里。我很抱歉。”

  哈里神情古怪地望着贝思。诺曼思忖道,哈里看出了这个把戏,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把这两个名字混淆起来。”哈里说道。

  “我知道。这是心不在焉的缘故。我真蠢。”

  “我看也是。”

  “对不起,”贝思说道,“我真对不起。”

  “别在意,”哈里说道,“没关系。”

  他突然显得无精打采,说起话来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诺曼思忖道,呃嗯。

  哈里打了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瞧,”他说道,“我忽然困得很,我想我现在要去打个盹了。”

  他离开他们去了卧舱。

  16小时

  “我们得采取些行动,”贝思说道,“光和他说理是没有用的。”

  “你说得对,”诺曼应道,“我们说不动他。”

  贝思拍了一下屏幕。那行字还在闪烁: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你认为他是当真的吗?”

  “是的。”

  贝思捏紧拳头,站在那儿。“那么不是他死,就是我们送命。”

  “是的。我想是这样。”

  这种暗示悬在空中,不言自明。

  “至于他的表现过程,”贝思问道,“你是否认为他得完全失去知觉,才能避免发生这一切?”

  “是的。”

  “或是死去。”贝思补充道。

  “是的。”诺曼说道。他曾经出现过这个念头。如今他要在1,000英尺的海底,冥思苦想如何去谋杀另一个人,这样一种人生道路上不太可能出现的转折,似乎显得荒谬可笑。然而这正是他在进行的事情。

  “我可不愿意把他干掉。”贝思说道。

  “我也是一样。”

  “我是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动手。”

  “也许,我们没有必要把他杀死。”诺曼说道。

  “倘若他不做出任何举动的话,也许我们不必把他杀死。”贝思说道,随后又摇摇头,“哦,见鬼,我们是在欺骗谁呀?这个居留舱禁不起再次攻击啦。我们得把他干掉,我只是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我也一样。”诺曼说道。

  “我们可以利用鱼枪制造一次不幸事故,然后等待海军来带我们离开这儿。”

  “我不想那样做。”

  “我也不想,”贝思说道,“可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不必杀死他,”诺曼说道,“只要失去知觉就行。”他去了急救舱,开始准备药品。

  “你认为那儿会有什么东西吗?”贝思问道。

  “也许会有麻醉剂,我不肯定。”

  “有效吗?”

  “我认为任何造成昏迷的药品都有效。我是这样想的。”

  “我希望你的看法是对的,”贝思说道,“因为倘若他做起梦来,梦中表现出了怪兽,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不会的。麻醉剂会造成一种无梦的完全昏迷状态。”诺曼看看瓶子上的标签。“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贝思答道,“但是电脑里的资料全都有记载。”她在控制台前坐下。“把药名报给我听,我来替你找。”

  “Diphenylparakne。”

  贝思揿下按钮,扫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这是,呃……看上去像……某种治疗烧伤的东西。”

  “Ephedrinehydrochloride。”

  屏幕上的文字又变了。“这是……我猜想是治疗晕船的。”

  “Valdomet。”

  “治疗溃疡的。”

  “Sintag。”

  “合成鸦片代用剂,效用十分短暂。”

  “能导致昏迷吗?”诺曼问道。

  “不行。根据上面的介绍是不行的,不管怎么说,只能持续几分钟。”

  “Tarazine。”

  “镇静剂。会使你昏昏欲睡。”

  “好。”他把那瓶药放到一边。

  “‘还会引起胡思乱想。’”

  “那不行。”他说道,又把瓶子放回原处。他们不需要任何奇思怪想。“Riordan?”

  “抗组织胺药。治疗伤口的。”

  “Oxalamine呢?”

  “抗菌素。”

  “Chloramphenicol呢?”

  “也是一种抗菌素。”

  “见鬼。”药从瓶子里滚了出来。“Parasolutrine呢?”

  “这是一种催眠剂……”

  “那是什么?”

  “导致睡眠的。”

  “你是说,这是安眠药?”

  “不,这是——上面写着你可以把它和Paracintrichloride一起使用,把它作为一种麻醉剂。”

  “Paracintrichloride……是的。我在这儿找到了。”诺曼说道。

  贝思读着屏幕上的说明。“20CC的Parasolutrine加上6CC的paracin,做肌肉注射,使患者沉睡,适合做急救外科手术……无严重副作用……睡眠,唤醒患者十分费劲……”

  “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

  “3至6个小时。”

  “药性要多长时间才发作?”

  贝思皱起眉头。“上面没有说。‘当麻醉剂发挥效用时,甚至可以开始做大范围的手术……’不过上面没有说药性要多长时间才起作用。”

  “见鬼。”诺曼说道。

  “也许会很快。”贝思说道。

  “但是,倘若很慢怎么办?倘若需要20分钟呢?人能抵抗它的药力吗?能把药力排拆掉吗?”

  贝思摇摇头。“上面根本没提到。”

  最后他们决定把parasolutrine、paracin、duicinea、sintag和鸦片剂混合在一起使用。诺曼在一根大注射管内注满了透明的液体。那根管子那么粗,就像是给马注射用的。

  “你认为这药水会致他于死地吗?”贝思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啦,”贝思说道,“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你以前有没有替别人注射过?”

  诺曼摇摇头。“你呢?”

  “只有给实验室的动物注射过。”

  “我该在哪个部位注射?”

  “在肩部注射,”贝思说道,“趁他睡觉的时候。”

  诺曼把注射针管转向灯光,从针头上挤出几滴药水。“行啦。”他说道。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贝思说道,“以便按住他的身子。”

  “不行,”诺曼说道,“要是他醒着,看见我们俩一起去,一定会起疑心的。你得记住,你早已不在卧舱内睡觉了。”

  “可是,倘若他动武,那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能对付。”

  “好吧,诺曼。不管你怎么说,都听你的。”

  C号筒体走廊上的灯光显得异乎寻常地明亮。诺曼听到自己踩在地毯上轻轻的脚步声,听到不停作响的通风器和加热器的嗡嗡声。他感觉到藏在手心的针管的分量,他来到卧舱的门前。

  两名海军女兵站在舱门外。当他走近时,她们啪的一声立正。

  “詹森博士!”

  诺曼停住了脚步。那两位女子相貌秀丽、皮肤黝黑,一副肌肉发达的样子。“稍息。”诺曼微笑着回答道。

  她们丝毫没有松懈。“抱歉,先生!我们命令在身,先生!”

  “原来如此,”诺曼说道,“好吧,那么你们就执行公务吧。”他打算从她们身旁经过,进入卧舱。

  “对不起,詹森博士!”

  她们挡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诺曼问道,尽力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来。

  “这个区域谁也不能进入,先生!”

  “可是我想睡觉啦!”

  “十分抱歉,詹森博士!亚当斯博士睡觉时,谁也不准打扰他,先生!”

  “我不会打扰亚当斯博士的。”

  “抱歉,詹森博士!我们想看看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先生!”

  “我手上吗?”

  “是的,你手上有东西,先生!”

  她们见到他便立正,身上背着机枪,说起话来先生长、先生短地,这使他感到神经紧张。而他又看了她们一眼。那上过浆的军服,遮盖着强健的肌肉。他觉得自己无法强行从她们身旁经过。他看到了在门的那一头,哈里正仰天躺着,鼾声大作。这是给他注射的最佳时刻。

  “詹森博士,我们能看一下你手上的东西吗,先生?”

  “不行,你们不准看。”

  “很好,先生!”

  诺曼转过身子,走回D号筒体。

  “我看见了。”贝思说道,朝监视器点点头。

  诺曼望着监视器,望着走廊上那两名女子。然后他又看看邻近的那个监视器,屏幕上显示出大球。

  “球体起了变化。”诺曼说道。

  入口处盘旋的沟槽明显有了改变,结构更加复杂,而且伸展得更远。诺曼深信这一切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我认为你说得没错。”贝思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待会儿你可以把带子倒过来,”贝思说道,“现在我们最好注意一下那两个人。”

  “怎么注意?”诺曼问道。

  “很简单,”贝思说着又握起了拳头,“在B号筒体内,有五个带易爆炸药的鱼枪头。我去那儿拿两个过来,把那两名卫兵炸个鸟兽散。你就冲进去给哈里打一针。”

  要不是她的模样那么美丽,她那冷酷无情的决心真叫人毛骨悚然。现在她的容貌娴静而高雅,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似乎愈来愈仪态万千。

  “鱼枪在B号筒体吗?”诺曼问道。

  “当然啰。你可以看看录像监视器。”她揿下了按钮。“见鬼。”

  B号筒体的鱼枪失踪了。

  “我看,那个狗杂种已把守住了他的根据地,”诺曼说道,“哈里老奸巨猾,混蛋!”

  贝思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诺曼,你没事吧?”

  “当然啰,问这干吗?”

  “急救箱内有面镜子。你去瞧瞧。”

  诺曼打开白色的急救箱,从镜子里望着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使他惊诧不已。那不是他预料中的健康模样,他已经看惯了自己胖乎乎的脸庞,以及因为周末没有刮胡子而长出的灰白短须。

  可是镜子里的他是一张消瘦的脸,上面长着黑胡子。那阴郁而充满血丝的眼睛下,映出一道黑圈。他的头发稀疏而平直,油腻腻的,会在前额上。那模样就像一个危险人物。

  “我看起来像杰基尔博士,”他说道,“或者说像海德先生。”

  “是呀,你确实像。”

  “你变得愈来愈漂亮了。但我是那个对杰里来说很丑陋的人,因此我愈来愈丑了。”

  “你认为是哈里起的作用吗?”

  “我认为是的。”诺曼说道,他心里又加了一句:但愿如此。

  “你的感觉也不同了吗,诺曼?”

  “不,我的感觉完全一样,只是外表看起来像个鬼。”

  “对,你的脸色有点吓人。”

  “我相信是这样。”

  “你真的没事吗?”

  “贝思……”

  “好吧。”贝思说道。她转过身去,又看着监视器。“我还有最后一个主意。我们俩一起去A号筒体,穿上工作服,再去B号筒体,关上通往居留舱其余筒体的氧气管道。这会使哈里失去知觉,他的卫兵就会消失,我们便能进去给他注射。你认为如何?”

  “值得试试。”

  诺曼放下注射针管。他们朝A号筒体走去。

  在C号筒体,他们从那两名卫兵身旁走过,她们又是啪的一声立正。

  “哈尔彭博士!”

  “詹森博士!”

  “继续执行任务吧。”贝思说道。

  “是!但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要上哪儿去?”

  “例行巡回检查。”贝思说道。

  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

  “很好,博士!”

  他们被允许通过了。他们进入B号筒体,里面是一排管道和机器。诺曼心神不定地看了一眼;他不喜欢在这维生系统前瞎转,可是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干些什么。

  在A号筒体中还剩下三套工作服。诺曼伸手去拿他的那套。“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他问道。

  “明白,”贝思回答道,“请相信我。”

  她把脚套进工作服中,开始扯上拉链。

  就在这时候,整个居留舱内响起了警报声。红灯再次闪闪发光。用不着别人提醒,诺曼的心里就很清楚,这是舱外警报。

  又一次攻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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