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13日
1.休斯敦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
在地处1万英里之外的休斯敦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那冷嗖嗖的、没有窗户的主数据资料室里,卡伦·罗斯正弓着腰坐在电脑终端机前,一面喝咖啡,一面仔细看着从非洲通过兰德萨特地球卫星发来的最新图像。罗斯是该公司刚果工程的负责人。她翻看着由蓝、紫、绿三种对比色组成的图像,时而不耐烦地看看表。她正在等待从现场发来的下一份材料。
现在已是休斯敦时间晚上10点15分,不过这个数据资料室里没有显示时间或地点的标志。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这里总是这个样子。在一排排特制的荧光灯下,穿着毛衣的电脑程序员坐在一排排发出轻微咋嚓声的电脑终端机前,把实时数据资料发往公司在世界各地的野外考察队。这些电脑需要具有不受时间影响而连续工作的特性。它们所要求的工作环境是华氏60度恒温,专用供电线路和特殊的、对电路不产生干扰、色彩经过校正的光。这是一个为机器设置的环境,人的需要被置于次要地位。
这个主要设备之所以如此设计,还有一个原因:公司要求在休斯敦工作的电脑程序员与野外考察队的活动时间要取得一致;如有可能,要与野外考察队的作息时间同步。公司不鼓励播送棒球赛和其他地方新闻。虽然远处的墙上有八个大型数字显示时钟为野外考察队记录当地时间,但却没有一个钟上显示的是休斯敦时间。
那只标着“刚果野外考察队”的时钟显示上午6点15分的时候,她头顶上方的内部通话系统响了:“罗斯博士,中央控制室收到信号。”
她输入锁机密码指令后,离开了电脑。这里所有的电脑终端都有口令控制,像一把连环锁。这是防止这个巨大的数据资料库被外人盗用的严密防范措施。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是搞信息的。公司负责人R.B.特拉维斯的一句口头禅是:获取信息的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窃取。
卡伦·罗斯大步流星地穿过房间。她身高将近六英尺,虽然相貌平平,但仍不失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姑娘。她才24岁,比多数程序员年轻,但她的老成持重令人惊讶,甚至有点令人不安。她是一位真正的数学天才。
她两岁时跟妈妈去超级市场,就能心算出1角9分钱一只的10盎司重的罐头是否比7角9分钱一只的1磅12盎司重的罐头便宜。三岁时,她说出的话就使父亲大为吃惊。她说零和其他数字不一样,它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含义。到八岁上,她就学会了代数和几何。十岁时,她自学了微积分。她13岁就进了麻省理工学院,在抽象数学方面有过一系列重要发现,并写成一篇论文:《N空间的拓扑预测》。这篇文章对决策矩阵、关键路线分析和多维制图都很有用。她的这种兴趣引起了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注意,而她也成了该公司最年轻的现场监督。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由于长年独处,加之在这里又最年轻,她变得高傲,与别人也疏远了。一位同事说她“逻辑性强得过了头”。她的冷峻使她获得了一个绰号——“罗斯冰川”——那本是南极形成时的一个冰川的名字。
年轻成了她事业的障碍。尽管她掌握了有关刚果的全部资料,理应成为刚果现场的领导,特拉维斯却以她的年龄为借口,不让她带考察队去刚果。特拉维斯曾对她说:“很遗憾,这项合同太大了,我不能让你去干。”她也曾据理力争,提醒他说,一年前她曾带队去过彭亨①和赞比亚并且获得成功。最后他说:“你听我说,罗斯,那地方远在万里之外,而且地形复杂,需要的绝对不是在电脑操作面板上神气活现的人。”
①马来西亚马来亚地区州名。
这等于是在暗示她只不过是个手脚麻利的电脑操作员,玩玩特拉维斯的电脑还可以。对这点,她表示愤怒,并决心要在地形复杂的现场证明自己的能力,下次一定要让特拉维斯同意她去。
罗斯接了一下标有“通讯控制室”的去三楼的电梯按钮。她等电梯时,看见一个程序员向她投以羡慕的眼光。在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人员的地位不是以薪金、职务、办公室的大小或者一个公司通常反映一个人的权力的其他标志为标准,而是以能接触什么信息资料来衡量。罗斯是公司里能随时到三楼去的八个人之一。
她跨进去三楼的电梯,抬头看了看装在门框上方的监视器摄像镜头。公司的电梯只走一层楼,而且所有电梯上都装了被动式监视器摄像镜头。这是公司跟踪在大楼里的人员的方法之一。她对着声音监听器说了一声“卡伦·罗斯”,并且对着监视器摄像镜头转了一整圈。这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嘟嘟声,电梯到三楼之后,门便自动打开了。
她走进一间天花板上装着监视器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面对着通讯控制室那没有标志的门。她又说了一声“卡伦·罗斯”,并将电子身份证插入槽内,把手指放在卡的金属边沿上,电脑随即记录下她皮肤上的电势。(这是特拉维斯在三个月以前安装的,因为他了解到陆军曾做过以声带手术改变声音特征骗过声音鉴别程序的实验。)停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控制室亮着夜间的红灯,就像一个柔软温暖的襁褓,而塞满了电子设备、几乎具有幽闭恐怖色彩的房间则加强了这种印象。从地板到天花板,有成打的电视监视器和发光二极管在不停地闪烁。技术人员一面拨动号码盘,转动旋钮,一面轻声说话。通讯控制室是公司的电子神经中枢:世界各地的野外考察队的通讯联络都通过这里。通讯控制室的所有活动都被记录下来,不仅包括外面发来的数据资料,而且包括这个房间里的所有声音,1979年6月13日晚上里面的人所说的话当然也不例外。
一位技术人员对她说:“我们马上把转发器接上。你要咖啡吗?”
“不要,”罗斯说道。
“你想到那里去,是吗?”
“我本来就该去。”她注视着电视屏幕。当技术人员锁定卫星信号时,她看见了旋转移动的图像。这是从正在头顶上方320英里外的轨道上运行的卫星上发来的信号。
“信号键。”
“信号键。口令标志。”
“口令标志。”
“载波固定。”
“载波固定。我们开始了。”
她几乎没有去注意这些熟悉的术语。她注视着屏幕显示的灰色的劈啪作响的静电场。
“是我们开的还是他们开的?”她问道。
“我们开的,”一位技术员说道,“我们在呼叫单上规定要在当地黎明时间检查。如果他们不开机,我们就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开机,”罗斯说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想不会。我们打开启动开关后,他们在15秒钟内就收到信号,还输入了正确的密码,信号也锁定了。啊,看到了。”
刚果时间上午6点22分,信号传来了。由于静电显得模糊发灰的屏幕现在变得清晰起来。他们看见了刚果考察队营地的一部份,显然是从装在三脚架上的电视摄像机镜头中摄取的。他们看见了两顶帐篷、一堆冒着青烟的小火,一幅雾色黎明的景象。没有动静,也没有看见人。
一位技术员笑道:“他们还在被窝里呢,可被我们抓住了。我想他们那儿的确需要你。”罗斯的一本正经是众所周知的。
“锁定遥控,”她说道。
这位技术员打开遥控超驰开关,远在万里之外的现场摄像机就在休斯敦的控制之下了。
“全面扫描,”她指示说。
坐在控制面板前的技术员扳动着操纵杆。电视图像向左移动,他们看见了更多的情况。营地已经被毁:帐篷被捣烂撕破,盖东西的防水布被扯开,装备散落在污泥中。一顶帐篷在燃烧,冒着黑烟。他们还看见几具尸体。
“上帝啊!”一位技术员惊讶地说。
“回扫,”罗斯说道,“点分辨率6—6。”
摄像机回转扫过营地。他们注视着丛林,但仍然未见生命的痕迹。
“镜头向下。回扫。”
摄像机镜头下转,屏幕上出现了便携式碟形天线的银灰色抛物面和装发射机的黑箱子。附近又躺着一具尸体,是一位地质学家。
“上帝啊,那是罗杰。”
“放大锁定,”罗斯说道。磁带上,她的声音显得冷静,几乎无动于衷。
摄像机放大了死者的面部;真可怕,头被打碎了,眼睛和鼻子流着血,嘴巴朝天大张着。
“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这时,屏幕上有一道黑影掠过死者的脸。罗斯迅速向前跨了一步,抓住操纵杆,不停地扳动放大控制。图像迅速扩大,他们看见了黑影的轮廓。是一个人,而且还在动。
“有人,有人还活着!”
“他有点一瘸一拐的,看来受伤了。”
罗斯注视着黑影。看上去不像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有些不对劲,可她说不清是什么……
“他要从镜头前面经过了,”她说道,她简直不敢想象,“那静电声是什么?”
他们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嘶嘶声或喘息声。
“不是静电,现在是在发射过程中。”
“分辨,”罗斯说道。技术员们敲击着按钮,改变音频,但那声音仍然奇特而模糊。这时黑影移动到了镜头前面。
“屈光校正,”罗斯说道。但太晚了,那张脸已经出现,离镜头很近。离得太近了,没有屈光校正器,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等调出屈光校正器,那黑影已经消失。
“是个土著人?”
“刚果的这个地区荒无人烟,”罗斯说道。
“肯定有东西在这里。”
“全面扫描,”罗斯说道,“看还能不能在屏幕上捕捉到他。”
摄像机继续转动。她几乎可以想见摄像机支在丛林中的三脚架上镜头在转动,马达在呼呼地响。突然,图像发生倾斜,向一旁倒去。
“他把摄像机打翻了。”
“妈的!”
电视图像闪烁起来,出现移动的静态线,图像很难看清了。
“分辨!分辨!”
碟形天线被打翻,他们最后只看到一张大脸和一只黑手。
从刚果发来的图像缩成一个小亮点,随后便从屏幕上消失了。
2.干涉标记
1979年6月,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各野外考察队正在分别勘察玻利维亚的铀矿、巴基斯坦的铜矿、克什米尔的农田利用、冰岛的冰川移动、马来西亚的木材资源和刚果的金刚石矿。这种情况对这个公司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公司一般都有6~8个队在野外工作。
由于他们经常在危险的或政治不稳定的地区工作,他们始终警惕地注视着“干涉标记”的第一个信号的出现。(在遥感术语中,“标记”系指照片或电视图像中的物体或地理特征的典型外观。)多数“干涉标记”是政治性的。1977年这家公司在婆罗洲①发生共产党起义时就曾空运出一个考察队,1978年在尼日利亚发生军事政变时也曾撤出一个考察队。偶尔这种标记也是地理性的。如1976年,他们在危地马拉地震时撤出过一个考察队。
①东南亚加里曼丹岛的旧称。
1979年6月13日,R.B.特拉维斯在深夜被叫醒,他认为那盘刚果录像带上的干涉标记是“最糟糕的干涉标记”,而且深不可测。他们只知道营地在仅仅六秒钟内就被摧毁了,也就是从休斯敦发出信号到刚果收到信号的时间。这个速度是惊人的。特拉维斯的第一道指示是:搞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身材魁梧的特拉维斯现年48岁。他对危机已见惯不惊。他是工程师出身,曾为美国无线电公司和洛克韦尔公司制造过卫星;30来岁改行搞行政管理,成了航天工程师们称呼的“祈雨舞蹈家”。为了承担制造发射卫星的运载火箭的任务,卫星制造厂家在18到24个月以前就订合同,盼望有50万个部件的卫星能在指定的日期准备就绪。如果不能如期完成,唯一的办法就是祈求坏天气以推迟发射,这就是所谓的跳舞求雨。
特拉维斯虽然搞了十年高技术问题,但至今仍很有幽默感,在他办公桌后的几个大字母就是他的管理经验的总结:“S.D.T.A.G.W。”,它们代表“总他妈有些东西要出错”。
但6月13日夜,他的幽默感却荡然无存。他的考察队完了,公司派出的八个人全部遇难,还有许多当地的脚夫也死于非命。八个人啊!这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甚至比1978年在尼日利亚发生的不幸事件还要严重。特拉维斯想到他将面临的一系列电话,他感到疲倦,精神枯竭了。不是他要打出去的电话,而是他要接的电话。某某人能赶回来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或儿子的小联队的决赛吗?这些电话都会打到特拉维斯这里来,而他必须耐心倾听他们的热切期待和希望,并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说不准,但他表示理解他们的要求并将尽力而为。当然,当然……这些还没有说出口的骗人的话已经把他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了。
特拉维斯无法说明至少最近两星期或一个月以来所发生的事,但他要亲自打电话,要家访,要参加一个没有棺材、只有一个地地道道的空坑的追悼仪式,死者的家人和亲友将提出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同时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寻找哪怕是最不明显的肌肉抽动、犹豫,或其他迹象。
他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也许在几星期内他将能多告诉他们一些情况,这是他唯一能感到的安慰。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今晚打电话,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们的家人,因为公司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样就更增加了他的疲惫感。还有许多细节。保险审计员莫里斯走进来说:“人身保险单的事怎么办?”公司为考察队员和当地脚夫都买了人身保险。非洲工人每人将拿到1.5万美元保险金。人们了解到非洲人的年平均收入只有180美元以后,才知道这笔钱不算少。但是特拉维斯始终坚持认为按照规定当地工人也享受保险风险金,即使这意味着要给那些寡妇人家一小笔财产,即使公司要为保险损失一笔财产。
“暂时压一压,”特拉维斯说道。
“这些保险单每天要花我们……”
“暂时压一压,”特拉维斯又说了一遍。
“压多长时间?”
“30天,”特拉维斯说道。
“还要30天?”
“对了。”
“但是我们知道保单的持有者已经死了。”莫里斯不愿意浪费钱,他的审计员头脑无法服从特拉维斯。
“是的,”特拉维斯说道,“但你必须给脚夫的家里塞一点钱,让他们不要张扬。”
“上帝啊,要给多少?”
“每人500美元。”
“这怎么入账呢?”
“法律费用,”特拉维斯说道,“算在法律费用里,当地解决。”
“那么死去的美国队员怎么办呢?”
“他们有万事达卡,”特拉维斯说道,“别担心。”
这时英国出生的公司新闻联络员罗伯茨走进办公室。“你要公开这件事?”
“不,”特拉维斯说道,“我要封锁消息。”
“封锁多长时间?”
“30天。”
“见鬼。在30天内你自己的工作人员也会走漏风声的,”罗伯茨说道,“我敢担保。”
“如果是这样,你要制止,”特拉维斯说道,“我还需要30天来签合同。”
“你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特拉维斯说道,“但我们会知道的。”
“怎么能知道呢?”
“从录像带上。”
“那些录像带上乱七八糟的。”
“目前是这样。”他把电脑专业组叫了进来。他早就得出了结论,虽然公司能把全世界的政治顾问都动员起来,但他们只能在房间里搜集情报。他说:“刚果野外考察队的一切情况都记录在最后那盘录像带上了。我要你们做七光带视听资料抢救工作,现在就开始,因为这盘录像带就是我们掌握的全部资料。”
专业工作小组立即投入工作。
3.资料复原
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把这种工作称之为“资料复原”,有时也称为“资料抢救”。这个术语使人们想起深海作业,因此用得很恰当,不过听起来有点怪。
复原或抢救意味着要从所存储的大量电子信息中找出有连贯意义的信息。它像深海抢救作业一样,是一个缓慢细致的过程,只要有一步差错,要想得到的资料就会全部丢失,而且不可挽回。这家公司有一整套熟悉这门技术的抢救人员。这时,一个小组立即开始抢救声音资料,另一个小组则开始抢救图像资料。
罗斯已经在进行图像资料的抢救。她采用的程序非常复杂,而且只有在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才能进行。
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是一家新公司,是为了适应地球资源信息的爆炸性增长而在1975年成立的。这家公司掌握的资料是惊人的,仅兰德萨特地球卫星图像一项就超过50万幅,每小时收到16幅新图,昼夜不停。加上常规和垂悬式空中摄影、红外摄影和人工孔径侧视雷达,公司能得到的全部图像超过200万幅,每小时输入的新图像达30幅。所有这些信息都要编目、储存以备随时检索。这家公司就像一家日进700册新图书的图书馆。所以这些图书馆员每天24小时以疯狂的速度工作就不足为奇了。
来访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即使用电脑,这样大的数据处理量在十年前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也不理解这家公司所获取的信息的基本性质,以为屏幕上的图像是照片,其实并不是。
摄影是19世纪发明的利用感光银盐记录信息的化学系统。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利用20世纪的电子系统来记录信息,它模拟化学摄影,但又与之截然不同。这家公司用的是多光谱扫描仪,而不是摄像机;用电脑兼容磁带而不用胶片。这家公司对“照片”并不感兴趣,它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因为它不和老式摄影技术打交道。它购买“数据扫描”,需要时转换为“数据显示”。
由于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图像是记录在磁带上的电信号,所以可以采取许多电子图像处理的办法来处理。公司有837种电脑程序可以用来改变图像:增强图像效果,删除无用成分,显示细节部分等等。罗斯在刚果录像带上用了14种程序,特别是在天线被毁之前出现手和脸、同时具有大量静电的那个部分。
首先,她输入了叫做“清洗周波”的指令,以消除静电。她找出了在特定扫描位置发生的、具有特定灰度值的静态线,然后向电脑发出删除指令。
在静电被消除的地方,图像显示空白。于是她又进行“填空”——指示电脑参考那片空白四周的情况进行图像修复。在操作中,电脑对失去的图像进行逻辑猜测。
现在出现了一个无静电的图像,但混浊不清,缺乏清晰度。因此她又进行“高价扩展”——扩展灰度值以增强图像。但由于某种原因,出现了不得不删除的相畸变和以前已被抑制住的低频干扰。为了消除这些干扰,她又不得不采用其他三个程序……
整整一个小时,她一直全神贯注于一些技术问题。突然一个图像“突出”来了,又亮又清楚。她屏息仔细观察。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黑而郁闷的脸,两道浓眉,一双警觉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嘴唇。
在屏幕上定格显示的是一只雄性大猩猩。
特拉维斯走过来,摇摇头。“我们已完成了对那个嘶嘶声的声音恢复。电脑确认它是人的呼吸,至少有四个不同的来源。这就他妈的怪了。按照分析,这是吸气声,而不是人在发声时候通常的呼气声。”
“电脑搞错了,”罗斯说道,“这不是人。”她指着屏幕上大猩猩的脸。
特拉维斯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神情。“这是人工图像,”他说道。
“这不是人工图像。”
“你刚才作了填充,所以你得到的是人工图像。车轮战小组午饭的时候又在瞎玩弄软件了。”车轮战小组指的是年轻的程序员们,他们喜欢变换数据,玩一些非常复杂的游戏。他们玩的游戏中的信息有时会窜入别的程序中。
罗斯本人曾经抱怨过这件事。“但是这个图像是真的,”她用手指着屏幕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看嘛,”特拉维斯说道,“哈里上星期在喀喇昆仑山①上做了填充,得到的是登月游戏。你会降落在一个麦当劳售货亭旁边,好玩得很呢。”他说着走开了。“你最好到我办公室见见其他人。我们正在制定再度进入的计划。”
①位于中国和巴基斯坦交界处。
“我要带下一个考察队去。”
特拉维斯摇摇头说:“这不行。”
“这怎么办?”她指着屏幕说。
“我不相信这张图,”特拉维斯说,“大猩猩不会是这样,一定是人造图像。”他看看表说:“我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最快在什么时候能再派一个考察队去刚果。”
4.重返刚果的决定
自从看了来自刚果的录像后,特拉维斯就没有怀疑过他们将重返刚果,问题在于怎样做最好。他把会计、外交、遥感、地质、后勤、法律等部门的负责人都叫来了。他们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特拉维斯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要在96个小时内重新派人到刚果去。”
接着他靠在椅背上,请他们说明为什么做不到。他们说了许多理由。
“我们至少需要160小时才能把要空运的装备准备好,”负责后勤的卡梅伦说。
“我们可以推迟喜马拉雅考察队的出发时间,用他们的装备,”特拉维斯说道。
“可他们是山地考察队。”
“你们可以在九小时内以给他们的装备为基础进行改装,”特拉维斯说道。
“但是我们没法空运,”负责运输的刘易斯说道。
“韩国航空公司在旧金山有一架747货机。他们告诉我九小时内可以到达这里。”
“他们有一架飞机停在那儿?”刘易斯不相信地说。
“我想是有一个客户临时取消了货运,”特拉维斯说道。
“那要花多少钱?”会计欧文低声问道。
“我们无法从驻华盛顿的扎伊尔大使馆及时得到签证,”负责外交的马丁说道,“他们发不发给我们签证还是个很大的问题。你知道,我们的第一批签证是因为我们从扎伊尔政府取得了探矿权才发给我们的。我们的探矿权并不排除别人有这个权利。我们得到准许可以进去,日本人、德国人、荷兰人也都得到允许可以进去,他们组织了一个矿业集团公司。先来后到,谁第一个发现矿藏,谁就能签到合同。如果扎伊尔政府发现我们的勘察队出了问题,就会取消我们的资格,让欧洲和日本财团去碰运气。现在在金沙萨的日本商务官员就有300人。他们花钱如流水。”
“如果我们的勘察队出问题的消息传出去,”特拉维斯说道,“他们是会这样做的。”
“我们一申请签证他们就会知道的。”
“我们不会申请的,”特拉维斯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在维龙加还有一个勘察队。如果我们及时派一个小分队到现场去,谁也不会知道它已不是原来的人马了。”
“过境人员的签证怎么办?名单——”
“这些具体问题就要靠酒了。”特拉维斯说。他指的是贿赂,而经常用作贿赂的就是酒。在世界上很多地方,考察队入境靠的就是成篓成篓的酒和成箱成箱投其所好的东西,如半导体收音机、宝丽来照相机等。
“具体问题呢?你们怎么过境?”
“我们需要一个得力的人,也许芒罗可以。”
“芒罗?这是冒险。扎伊尔政府很不喜欢芒罗。”
“这个人头脑灵活,又熟悉那个地区。”
外交专家马丁清清嗓子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到这里来讨论这样的问题。看来你们要让一位前刚果雇佣兵把一支人马非法地带进一个主权国家……”
“完全不是这回事,”特拉维斯说,“我不得不派一个支援队到现场去帮助已经在那里的人。这是常有的事。我没有理由认为有人陷入了困境。我只不过是派一个例行的支援队。我没有时间去办手续。也许在雇什么人的问题上我的主意不是最好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严重问题。”
到6月13日晚11点45分,派出下一个考察队的计划已拟定并经电脑认可。一架满载的747飞机就可以在第二天,即6月14日晚8时,离开休斯敦。芒罗或“类似于他的人”就可以在6月15日从非洲搭上这架飞机。6月17日考察队全体人员就可以在刚果就位了。
在96个小时之内。
透过主数据室的玻璃墙,卡伦·罗斯可以看见特拉维斯的办公室,看见他们辩论的情况。根据逻辑判断,她认为特拉维斯是从不充分的资料中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说已经得到证明的话尚且为时过早。罗斯认为,还没有搞清他们所面临的是什么问题就匆匆派人再去刚果是没有意义的。她坐在电脑前,继续核对她收到的图像。
罗斯相信这个图像,但她怎样才能让特拉维斯也相信呢?
在公司高度复杂的数据处理工作中,提取的信息始终有“漂移”的危险——图像脱离真实,像一艘船从锚地漂走。当数据室进行复式操作时,当你在电脑产生的多维空间旋转106个象素时,这种情况特别容易产生。
因此,公司研究了别的方法来核查他们从电脑中得来的图像。罗斯调用了两个程序来核查大猩猩的图像。第一个是APNF程序,即下帧图像动画预测程序。
把录像带当作由一系列静止画面组成的电影片来处理是可能的。她连续给电脑显示了几张静止画面后,让它预测下帧图像。然后把预测图像与实际图像加以比较。
她做了八次这样的图像预测,都成功了。如果在数据处理中产生了错误,至少这是个一致的错误。
她受到了鼓舞,接着又显示了一个“快捷而浑浊的三维空间”。这里,假定平面电视图像具有以灰度模式为依据的三维特征。实质上,电脑在决定一只鼻子或者一条山脊的时候,是因为鼻子和山脊从周围的背景上突出来了。连续图像可以根据这种假定来核对。当大猩猩移动时,电脑验证了平面图像的确是三维的和连贯的。
这样就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个图像是真实的。
于是她去见特拉维斯。
“这么说吧,我相信这幅图像,”特拉维斯说着皱起眉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带队去刚果。”
罗斯问:“另一个小组有什么发现?”
“另一个小组?”特拉维斯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已经把那盘录像带交给了一个抢救小组去验证我的发现了,”罗斯说道。
特拉维斯看看表。“他们还没得到什么结果。”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们都知道你搞数据库很快。”
罗斯笑了。“所以你需要我带队去。我熟悉数据库,这个数据库是我建的。如果你想在大猩猩的问题搞清以前马上就派一个考察队去,考察队领队在现场能否尽快进行数据处理就是你唯一的希望。这回现场需要一个熟悉电脑的人。否则再派出的考察队将遭到和上一个考察队同样的下场,因为现在你还不知道上一个考察队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特拉维斯坐在桌子后面,久久地看着罗斯。她认为他的犹豫是动摇的信号。
“而且我想到外面去,”罗斯说道。
“到外面去见一位专家?”
“是的,一位我们名单上的专家。”
“这是冒险,”特拉维斯说,“在这些问题上我不喜欢有外人介入。你知道外国集团正在打听我们的消息。你这样做会增加泄密的危险性。”
“这件事很重要,”罗斯坚持说。
特拉维斯叹了口气说:“如果你认为很重要,你就做吧。”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不要耽搁你的考察队的行期。”
罗斯已经在收拾她的复印文本了。
特拉维斯独自一人,双眉紧锁,反复考虑他所作出的决定。即使考察队快去快回,至少也要15天,所需的固定费用也得30万美元。董事会会哗然的:把一个没有经验的24岁的年轻人,一个年轻姑娘派到野外去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尤其是对于这么重要的工作,风险又这么大,而且在时间和费用上已经落在了别人后面。另外,罗斯个性冷漠,可能不会是个称职的现场领导,和队里的人合不来。
但特拉维斯对“罗斯冰川”有一种直觉。他从“求雨”的日子里得来的管理方法是:工作要交给能从成功中得到最多的人——要么就交给从失败中失去最多的人。
他转向架在办公桌旁的电脑,说了一声:“特拉维斯。”这时屏幕开始闪烁。
“心理图案文件,”他说道。
屏幕显示呼叫提示符。
“卡伦·罗斯,”他说了一声。
屏幕显示:让我想一想。这是程序中所编的回答,表示正在提取信息。他等待着。
屏幕上出现了心理状况摘要。公司的每一位雇员都要接受三天集中的心理测试,以了解他的技能和潜在倾向。他看了答案后,觉得对罗斯的评估会使董事会放心的。
非常聪明/逻辑性强/有灵活性/善于应变/对数据有直觉本能/思维适应迅速变化的实际形势/对确定目标有决胜的干劲/能进行持久的脑力劳动/
对下一个刚果考察队的领队这个评语似乎很不错。他把屏幕向下调,想看看有什么缺点。下面的情况就不那么令人放心了。
年轻急躁/人际关系紧张/个性强/在学问上傲慢/不敏感/为了成功不惜代价/
最后有一个关于“颠倒”的注释。个性颠倒的概念是公司在心理测试中发展起来的。它认为任何显性的个性特征在紧张的情况下都会发生突然逆转:父母般的个性可能突然发生颠倒,变成孩子般的任性,歇斯底里的个性可能变得冰一般的冷静——抑或很讲逻辑的个性可能变得不讲逻辑了。
颠倒矩阵:一旦既定目标即将达到,占主导地位的(也许是不理想的)客观性就可能丧失/成功的愿望可能引起危险的非逻辑反应/父母般的个性特征尤其容易丧失/在即将达到目的的最后阶段,必须对对象进行监控/
特拉维斯看着屏幕,断定在未来的刚果之行中,这种情况并不大可能发生。
卡伦·罗斯得到新任命后感到兴奋不已。临近午夜时分,她从办公室的电脑终端上调出受到公司赞助的人员的名单。公司在各地区都有动物专家,他们得到一个非赢利性的、名叫地球资源野生动物基金会的赞助。名单上,受赞助人是分类列出的。在“灵长目”一类中,她看见有14个名字,有的在美国,还有的在婆罗洲、马来西亚和非洲。目前在美国只有一个研究大猩猩的灵长目专家,他就是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彼得·埃利奥特博士。
屏幕上的文件显示:埃利奥特,29岁,未婚,动物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兴趣是“灵长目(大猩猩)的交际”,得到资助的研究项目叫“埃米工程”。
她看看表,此刻已是休斯敦的午夜,加利福尼亚时间晚上10点钟。她在屏幕上拨了埃利奥特家里的电话号码。
“喂,”一个男人谨慎的声音。
“是彼得·埃利奥特博士吗?”
“是的……”对方的声音仍然很谨慎,犹豫,“你是记者吗?”
“不,我是卡伦·罗斯博士,我在休斯敦,是向你的研究提供资助的地球资源野生动物基金会的。”
“哦,是吗……”对方仍然很谨慎,“你真的不是记者吗?老实告诉你,我正在录电话的音,为的是将来作为法律依据。”
罗斯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最不愿意让某个偏执的书呆子把公司的进展情况录下来。因此她没有回答。
“你是美国人吗?”他问。
“当然是。”
罗斯注视着电脑屏幕,上面显示出一行字:声音已验证:彼得·埃利奥特,29岁。
“你想干什么?”他问道。
“是这样,我们马上要派一个考察队到刚果的维龙加地区去,所以……”
“真的吗?什么时候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像孩子一样。
“噢,实际上,我们过两天就去……”
“我想去,”埃利奥特说道。
罗斯非常吃惊,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啊,埃利奥特博士际上我给你打电话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反正是要去的,”埃利奥特说,“和埃米一起去。”
“埃米是谁?”
“埃米是一只大猩猩,”埃利奥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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