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百罗汉"(且看他们在菩萨庙里那副尊容就知道)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大闹天宫,真是弄得个天翻地覆。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八百罗汉"在民国初年是没有选民(constituents)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中国这时虽有人口四万万,但80%是不识字的文盲。另外20%虽或多或少认得字,但他们也不知啥叫民主,啥叫选举。这玩意儿,五千年的列祖列宗都不知道,他们何能顿悟起来呢?他们之中也确有略通民主选举之皮毛的,但这种人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说的先知先觉了。一个文盲遍地的社会能产生几个先知先觉呢?因此这些"罗汉"们就只是一 批徘徊于转型中期,从前朝(帝制的清朝)稍有新思想的半新人物转到后朝(共和的民国),仍背着入朝做官的老包袱不放的半旧的政客。但是这些半新半旧的转型政客(politicians under transformation),原是旧中国职业官僚(professional bureaucrats)的候补人(office seekers)。他们看重的只是自己的政治前途,搞政治的目的是入朝为官,因此他们并不代表什么阶级。以前入朝为官的快捷方式是参加科举;现在科举没有了,党就变成科举的代替品了。入党做官,或组党做官,就成了有志青年的正途。这是我们社会政治大转型还未转完的一条大尾巴。孙中山先生劝告当时的青年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可说是针砭时弊,但是他老人家还是在这大尾巴上做文章。试问青年人个个都要立志做大事,那么小事谁做呢?做大官和做大事,基本上是一个铜元的两面。国父大人也是我们五千年中华大酱缸里出来的嘛,未能免俗也。呜呼,社会文化转型之难,有如此者。所以在孙中山和袁世凯那个时代,入朝为官,是当时大小政治人物排山倒海的主导思想。
总之,要搞政治,你就得组党,入党,毁党,造党,分党,合党……一言以蔽之,万变不离其党,才是入朝为官的不二法门。据说1988年蒋经国在台湾开放党禁后,不期年,宝岛便出现小党一百余个之多。民初国会选举时,据吾友张玉法院士的考据,大陆上竟有大小政团六百余家(见张玉法著《民国初年的政党》,台北市,1985 年,"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第33页)。何以有如此之多呢?作者再引当时政论家黄远庸之言曰:
既已聚千奇百怪之人而相率为党,遂即铸成千奇百怪之党,蔓延于国中;乃复演为千奇百怪之崇拜政党论,或毁谤政党论,以相攻于一隅。于是乃有党与党之争,有党与非党之争,更有一党之中一部分与一部分之争。(同上,第13页,引自《远生遗著》)
玉法这本584页之巨著,所谈千奇百怪之事是征引不尽的了。但是如把民国初年的政党摸出点头绪来,也未始不可大义微言。盖民初的政团实始于清末,而清末的政团实始自康、梁的强学会。康氏的教条主义把强学会弄垮以后,各省小会林立,虽群龙无首,然其宗旨与成分,大致相去不远。戊戌以后康、梁避居海外,与孙、黄的革命派相竞争,俨然形成两大主流。迨清末立宪运动在国内风起云涌,两派又同时回流,渗入各省的参议会。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原立宪派(包括康、梁的老保皇派)也加入革命,墙倒众人推,两派就水乳难分了。如今国会开始竞选了,各小党、小政团,又各为小团体利益,或分或合,甚至不惜毁党造党,来各取所需,因而就形成上引黄君所说的千奇百怪的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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