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雷宁应邀去蒋经国家。专员公署没有人上班,到处都静悄悄的。一到他的小天地,他的夫人蒋方良就迎上来。她虽然是苏联人,却能说很慢很慢的宁波普通话,虽然别扭却都能听懂。她学着蒋经国的待客方式招呼道:“雷宁同志,不用客气,请到里面坐一坐。”
雷宁就坐在沙发上,她要勤务员替他端来一杯牛奶咖啡,又再次说着:“不用客气,请饮牛奶咖啡。”
雷宁只好端起杯子来。这时蒋经国来了,显得那么高兴,也喝了一口牛奶咖啡,说:“请你来没有别的,看来民众工作已有很多进展,就看市里的组织工作你做得如何了。乘胜推进,不二法门。”
雷宁说:“先把城市的组织做好吧!然后,再做其他县的工作。赣县抗敌后援会妇女界分会已经成立。即使不成立,有个妇女指导处,也还有人抓。现在是工界分会,不成立不行。航船公会、纺织公会、铁业公会,这个公会,那个公会,都是资本家、大老板的组织,就是没有工人自己的团体。”
“你就赶快成立吧!不必给我说这么多道理。”
“快成立了。成立那天,请你当主席,你亲手把它成立起来。成立那一天,要盛大游行,显一显工人的力量。”
“这……” 小蒋沉吟了一下,大约与他所想的有些矛盾。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又爽快地答应:“该怎么做你就做吧!要我做什么,只管来。”
这个时候,蒋方良带着小孩子过来,雷宁站起身来问:“经国同志,还有别的事吗?”
小蒋说:“你给我一个时间,早点通知,免得临时不知讲些什么。”
“也许很快,即使匆促些,也一定给你准备好稿子,放心吧!”雷宁说着就告辞出去了。
雷宁立即召开工界分会筹备会议。他通知了赣县抗敌后援会派人来,没想到派来的竟是国民党的老爷,一个是赣县县党部书记长刘宜均,另一个是江西党部第四行政区特派员叶竞民,这两粒耗子屎,弄坏了一锅汤。
雷宁主持筹备分会会议,开始倒也平静,渐渐就闹开锅了。这两人一个说:“省抗敌后援会有这个指示,可是省党部没有这个案。”又一个说:“没有案就是不合法,就得取缔不能开。”一个说:“各个县抗敌后援会已经够了,各界都包括了;各设分会,多此一举。”一个又说:“什么叫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样分散的做法,又想搬出割据的一套。”一个说:“弄这个组织那个组织是共产党的手法。”一个又说:“共产党花样不可不防,防就不准开!”
这一对国民党老爷在演双簧,竭力把工界分会引伸到共产党方面去,达到搅黄的目的。
这个时候应邀前来参加的地下党员葛洛,还有吴越,也是一对双簧,针锋相对地同他们辩论开来。一个说:“全国总动员,见之《抗战建国纲领》,成立工界分会,完全合法。”又一个说:“这是听国民党中央的?还是听你们的?你们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党部,胆敢自立号令形同割据。”一个说:“还有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嘛!工界分会成立,有利于民族,为了抗战!”一个又说:“工界分会是县抗敌后援会的,听命于省抗敌后援会,这才叫意志集中;如果听你们的,叫乱听一气,就是力量不集中了。不行,你们找你们上司去,与我们无干!”一个说:“你们替谁说话?不像国民党,倒像日本人,口口声声防共!”一个又说:“共产党在重庆还有代表,你们在这里骂起共产党玩花样,不像国民党的口气!”
双方你来我往,不罢不休,使原本孤立的雷宁不感到孤立了。
这气氛倒有利于雷宁作总结。最后他说:“蒋专员有代表在这里,可把你们的意见带了去。我宣布工界分会就是要成立。”
散会了,刘宜均和叶竞民走了,留下葛洛和吴越,跑上前来和雷宁握手。葛洛说:“你辛苦了。”吴越说:“你在会上很孤单,我们不能不说话。你在会外很有力量,谁都支持。”
原来,葛洛是受蒋经国的委托,到会上来看看。而吴越呢,新到赣州不久,是得到蒋经国的允诺,正在为青年文化服务社的开张而忙碌的人。
10月间的一天,是个阴霾的日子,没有下雨。政治气候却是晴朗热烈,整个赣州城都轰动了。从下午起,工人就没有去做工,分别自持彩旗在街上游行,高呼着:“庆祝赣县抗敌后援会工界分会成立!”也呼一些“抗战必胜,建国必成”一类国民党规定的常见口号。他们不是集中游行,而是各自走各自的街道,有时在街上并排走,有时又擦肩而过。所佩臂章是红布黄字,与别的集会的蓝色臂章不一样,显得严肃、热烈,也不免有点紧张,以致连呼吸也急促一些了。
游行延续到晚上,在大共和舞台门前,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接着,工人队伍分别拥进戏院里,楼上楼下,满是旗帜,又满是红色的臂章。灯光不很明亮,四射着把每个粗犷的脸孔都照耀着。
整个庆祝会的安排,前面是成立大会,选出工界分会的委员就算完成了任务;后面就是戏剧演出,有几出新戏,如《法西斯细菌》等。雷宁是负责筹备的人,他把各工人团体的负 责人请上了舞台,又把蒋经国请到了。按照程序,应该非常有次序地由他先讲话,以后各个工人代表讲话,然后选举。哪知蒋经国一到台上就乱了套,全场热烈地鼓掌,一再要求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这个会怎么开呢?
雷宁把已准备的讲稿给了蒋经国,在稍微安静的瞬间,他开始念着:“工人同志们!赣县抗敌后援会工界分会现在成立了,这是赣州工人的喜事!工人们在《抗战建国纲领》的号召下站了起来……”
话没有说完,掌声就没完没了,根本就听不清台上说什么,台下的说话声,大嗓门的还压过台上声音。接着,不用台上领呼口号,台下竟群呼着:“为实现《抗战建国纲领》而奋斗!”“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过了一会,雷宁跑上前告诉蒋经国:“现在选举吧!你念一念名单 。”
蒋经国在台上念工人的名字,谁也听不见。台下最多听到码头工会的代表、机器合作社的代表。他一看没法搞下去了,连名单也不要了,伸开两个大胳膊挥一挥,台下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他在苏联参加这样的集会多,有经验,对付这样狂热的场面,就不能死守程序,不能照章出牌,他就高喊着:“选举委员!剃头师傅来了没有?参加!”台下一阵鼓掌。
“挑担的来了没有?参加!还有木匠师傅,撑船师傅……”连雷宁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念什么姓名也不清楚,最后,来个一锅煮:“他们都是委员,你们赞不赞成?”
“赞成!赞成!”一片声呼应,都成了委员。
雷宁觉得小蒋简直在胡闹,但又不好制止,怕扫了群众和小蒋的兴。
一阵狂欢的鼓掌,竟伴随着新的口号,台下喊着:“蒋专员万岁,蒋专员万岁!”楼上楼下,也有人喊起:“蒋专员万岁!”
雷宁被这忽如其来的口号吓住了,小蒋却忘乎所以,并没有制止人们这样叫。
到了这个地步,蒋经国才退出大共和舞台。雷宁陪着他,满头是汗地走了。他走的时候,连连兴奋地说着:“这个会开得太好了,我没有看见过!这简直就像在莫斯科,工人们就是这么个脾气,热烈得叫你喘不过气!”
雷宁送他出了大共和舞台的门,赶快回来,好在台上已拉下幕布,准备演剧了,用不着他忙了。他在工人群众中走了一走,他们在等着看后面的演剧。他浑身疲乏,,退了出来,踏上返回住处的路。
现在,他的脑海乱成一团,可是,蒋经国却十分满意。工人都喊了他“万岁”,他能不满意吗?
雷宁在脑子里打起了架。这怎么会是一个组织呢?一窝蜂地选出委员,张三李四都不清楚,一塌糊涂。这样一个队伍,又怎么能作战呢?
他正拧着眉毛走着,一位电厂老工人走来对他说:“自从蒋介石清党把陈赞贤杀了以后,赣州工人们第一次有了这样的集会。”
噢,久被压迫的工人们是从这个角度来欢呼这个集会的,可怎么也不能喊起“蒋专员万岁”呀?“万岁”哪能随便喊的?是有人破坏还是出自有些工人的盲目热情?
雷宁有种失败感,一个晚上睡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干脆上赣州公园散心。做完体操,他想看看蒋经国在不在,再谈谈工界分会的事。周百皆见到他,拉住他高兴地说:“昨晚的会开得太好了,县党部的人毫无办法。小蒋威望那么高,以后的工作好做多了。”
雷宁哑口无言,如吃黄连。赣州公园的香蕉叶已开始露出黄色,竹叶也黄了不少。秋风乍起,凉气袭来,落叶慢慢地往地面落去,有萧杀之象。雷宁的心绪也有点像这秋风秋景。
长期被压抑的工人们喊出“蒋专员万岁”的时候,在蒋经国的神色和言语里,都是很得意的,以为他的威望提高了,仿佛像莫斯科的工人爱戴列宁一样。雷宁却感觉到这里面隐伏着祸患。小蒋这一天真、求胜的心理活动,或许因为他没在国内亲身体会,也就不知道自大革命失败以后,斗争的复杂性和隐蔽性。雷宁当时是在赣州执行中共在抗战时期的统一战线的人,又是负责筹备工界分会成立的,并没有在工人的党组织内布置这样的口号,以及类似的溢美言辞。因此,他很怀疑是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个盛会来制造混乱。
负面影响很快就来了。抗敌后援会的委员们,因国民党县党部占据着左右一切的地位,竟决定撤换总干事,迫使担任主任委员的蒋经国执行。也就是要把偏左的周百皆换下来,换上偏右的他们的人,以便削弱蒋经国在群众组织中的力量,因为反动派终究是怕群众的。小蒋虽然生气但又不好公开顶回去,只好撤换周百皆。
周百皆碰见了雷宁,心情沉重地说:“县党部要换他们的人。小蒋没有答应,只好从专署调一个搞司法的科长范魁书来接我的工作。”
雷宁提醒他注意,说:“他们采取进攻策略了。这不是一个县的想法,而是省里有后台。”
江西国民党省党部的调查统计室,就是策动进攻的总机关。他们仗着“中统”的后台连蒋经国也不怕,憋着劲要拉他倒退。而蒋经国呢,已意识到这么做是在开始拆他推行新政的台,虽然没有完全就范,但也只得妥协退让一步。
国民党在赣南的右派势力并不满足小蒋这点让步,他们继续进攻,而且配合这个进攻,大造谣言:“赣州变红了!共产党准备搞暴动!”“蒋经国在赣南搞苏维埃,准备赶走熊式辉……”
这些谣言是很可怕的,蒋经国明白不是事实,但也很不愿重庆方面听到,特别是他的父亲听到,以免引起重庆方面对他推行新政的干预,这种干预足以让他在赣南的努力前功尽弃,甚至彻底垮台。因此,他只好又作让步,继续示退以稳住局势。
周百皆又对雷宁说:“小蒋决定调你到动委会,担任督导股长,负责国民月会一类工作。因为在专员公署办公,他有些事好就近与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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