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政权习惯上不受舆论的约束,容不得任何它未控制的有意义的政治活动, 那么在这种政权里,为掌握政治权力的竞争就不会在整个社会进行,而是在这个政 权本身的各委员会内进行。此外,由于政治权力的分配更多地不是由正式的指挥系 统决定,而是由蒋介石本人或他庞信的助手个人决定,权力分配必定过分地取决于 个人的影响。例如,一般的做法是,新任部长或局长解除原有人员的职务,而代之 以自己的亲信。因此,政治上成功的关键更多地不在于掌握专门技术知识,而是在 于与政权的领导人维持个人的关系。换言之,派别活动是政治斗争的主要手段。
派系林立。例如,国民党内有汪精卫系、宋子文系、孔祥熙系、何应钦系、朱 家骅系、孙科系——这个单子还可以一直开下去。然而,最大的派系和在制定政策 的过程中一般最具有影响力的派系,是CC系、政学系和黄埔系。
CC系在陈果夫和陈立夫兄弟周围结合在一起。他们二人因极亲密的私人感情联 系而与蒋介石关系密切——他们是陈其美的侄子,而陈其美在1916年被袁世凯暗杀 以前,一直是蒋介石的良师,蒋对其事之如父的人物。在1926年以后,二陈兄弟领 导蒋介石统治的国民党的组织工作。1927年6 月,他们首先建立以CC系闻名的秘密 团体——据认为“CC”代表的若不是“中央俱乐部”,就是代表“二陈”。这个团 体的实际名称也许是青白团或国民党忠实同志会,尽管有关CC系的名称、结构和活 动的详情知之甚少。
陈氏兄弟利用国民党的组织部作为他们的组织基础,把他们的追随者安置在遍 及全党和政府的机关,特别是在那些组织的中下层。这样,CC系成了该政权民事部 门的统治势力,控制多数官僚政治的行政机构、教育部门、青年团体和工会。CC系 也控制各种出版物,如《时事月报》和《文化建设》,主持中央调查统计局,该局 是蒋介石两大秘密警察组织之一。
与面向文职人员的CC系相对照,黄埔系则主要由军官组成,但是,它对政治的 关心也极为广泛,至少是潜在地触及国家生活的所有方面。不严格地说,黄埔系概 指黄埔军校的教官和学生,他们保持着对蒋介石效忠的强烈结合力。然而,如此称 谓的黄埔系并无组织,其中一些成员——如何应钦、陈诚及青年军官——相互严重 对立。因此,黄埔系起作用的核心,至少在1932—1938年期间,是一个有严格纪律 的秘密团体,一般称为蓝衣社。
蓝衣社在1932年初由为数不多的青年军官组成,他们是蒋介石在黄埔军校的学 生,对国家及国民党运动的现状感到担忧。日本军队正在侵犯中国领土;共产党军 队虽历经几次围剿依然在内地生存下来;而且,也许最令人惊恐不安的是,国民党 运动成员已变得腐败,更多关心扩大自己的权力,而不是关心实现革命的目标。根 据蓝衣社的看法,革命已经失败,国家处于危险之中。
这些青年军官——以胡宗南、戴笠、邓文仪和康泽为代表——在得到蒋介石的 同意、财务支持及至少形式上的领导的情况下,组织起一个有三个基本层次的金字 塔式团体。在高层,由主要领导层组织成力行社;中层命名为革命青年同志会;运 动的普通成员来自军队的下层、学生和政府机关,组织成中华复兴社。鉴于国民党 组织混乱和纪律松弛,蓝衣社强调有必要无条件地绝对服从团体领导人;同时还强 调俭朴、廉洁和严守秘密。
由于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及希特勒的德国的力量日益增长,法西斯理论渐渐引起 蓝衣社领导人物的注意。蒋介石也大力了解纳粹的组织及活动方法。据报导,大约 在1935年,他在蓝衣社的一次集会上宣称,“法西斯主义……是衰退中社会的一服 兴奋剂”。“法西斯主义能救中国吗?我们回答:能。法西斯主义就是现在中国最 需要的东西”。由于法西斯主义在欧洲获得明显的成功所产生的魅力,蓝衣社同样 地提出极端民族主义、领袖崇拜、清除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及社会“军事化”。
蓝衣社在30年代成为颇有影响的团体。他们控制军队内的政治训练,从而有助 于保证蒋介石得到这政治权力最终泉源的持续的支持。蓝衣社也涉足于民事活动, 如学校、童子军和警察。他们提供许多,也许是大多数新生活运动的干部。他们手 中也掌握着隶属于蒋介石军事委员会的令人生畏的军事调查统计局。这个以戴笠为 首的秘密警察组织,对蒋介石判定的敌人(从日本人和共产党人到贪官污吏,甚至 国民党内的政治对手)进行情报活动。它参与新闻检查;还要对这10年间许多最声 名狼籍的暗杀活动负责,如1934年对史量才——上海的主要报纸《申报》的编辑的 暗杀。
和CC系及黄埔系的形成相对照,政学系全是首脑而非小卒;它的成员个个都是 显赫人物,在政权的基层没有追随者。它没有组织,或明确的领导层,而是非正式 地由一群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组成的,但一般具有相似的政治见解。政学系的两个 最重要的代表黄郛和张群,是蒋介石的结拜弟兄——这种关系在中国标志着家庭之 外可能最为密切的忠诚纽带。大概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这种关系,政学系在蒋介 石顾问小集团及主要行政官员中影响巨大。例如由黄郛和张群推荐,蒋介石在1932 年任命杨永泰为军事委员会秘书长。在那个职位上,杨永泰——直到1936年被暗杀 ——是全国两三个最有权势的政治人物之一。政学系的其他成员有王宠惠、熊式辉、 吴鼎昌、张嘉璈、翁文灏和黄绍竑。提到这些以及其他政学系成员,意在列出这个 国家及政权的许多主要人物。然而有重要意义的是,这些成员与国民党的关系充其 量也不过是微弱的。例如,黄郛甚至坚决拒绝加入国民党。他们不是政客而是专家 ——经济学家、实业家、银行家、出版家、知识分子——他们不服膺任何思想意识 的教义,而是支持专门技术知识和官僚政治的专业主义。
这几个派系间的关系很复杂。每个派系都公开解释孙逸仙的三民主义,都拥护 蒋介石为这个政权的领袖;可是彼此打交道有时却非常紧张,因为他们是党内权力 斗争的主要工具。例如,陈果夫和陈立夫非常妒忌政学系在行政机构中的地位,并 同他们竞争政府职位。蓝衣社把其他派系看作腐败的文官政客;尤其敌视CC系,因 为这两个派系在政治、教育及情报方面的工作重叠,不时产生激烈的摩擦。
有意义的是,思想意识及政策上的分歧,不是这些摩擦的主要原因。虽然这两 个派系的分歧常常在政策的确定上表现出来,但是,根本问题是权力和地位。例如, 蓝衣社和CC系的分歧表现为如何执行孙逸仙的民生主义。然而,一个前蓝衣社领导 人承认,“任何[ 派系] 斗争都不是由政策分歧引起的斗争,而是为了饭碗的斗争”
蒋介石知道这些党内冲突,但是只要它们不爆发为暴力行为——如1934年蓝衣 社和CC系之间的一次——他都不加干预。的确,蒋介石实际上鼓励派系之间的竞争。 因为派系间的斗争使任何一个派系不致过于强大,蒋介石从而得以确保他对所有派 系的至高权力。
国民党统治通常被认为是“保守的”。然而,这易于使人误解,因为这个政权 的领导人事实上强烈不满足于现状,他们期望骤然地,甚至“彻底地”与中国当前 的民族衰老状况分手。例如,他们赞美西方科学及工业的进步,热切期望运用西方 技术来改善中国民众的经济福利。他们也希望重建中国的社会、政治秩序。蒋介石 理想的社会模式不在中国的往昔,而是在日本、意大利及德国独特的军国主义。他 回想起他在日本军校的学生时代,声称那里严格的兵营纪律,大体上恰恰体现了他 对中国社会的理想。他认为法西斯的意大利和德国实现了那种理想。他羡慕地声称, “按照法西斯主义,组织、精神和活动都须军事化……在家庭、工厂和政府机关, 每个人的活动必须和在军队中一样……换句话说,必须有服从、牺牲、严格、清洁、 准确、勤奋、保密……大家在一起必须坚定地、勇敢地为团体和国家做出牺牲”。
蒋介石热切希望在中国创造的,正是这样一个具有严格纪律和无条件服从领袖 意志的军事化的社会形象。他在1934年发起了新生活运动,并自吹自擂地说它能为 医治中国的痼疾提供基本良方。从他下面的言论可以看出新生活运动的目标。“什 么是我现在提倡的新生活运动?”蒋介石问道。“简单地说,就是把全国公民的生 活彻底军事化,以便他们能培养勇敢敏捷,吃苦耐劳,特别是一致行动的习惯和能 力,以便能在任何时候为国家做出牺牲。”显然,他的法西斯主义形象实际上完整 无缺地转变成了新生活运动。
然而,蒋介石及国民党领导人也尊崇儒家的道德标准;正是这一点使得许多观 察家确信,国民党政权实际上是保守的,甚至是反动的势力。例如,蒋介石通常宣 称新生活运动的目标是儒家的道德礼、义、廉、耻。蒋介石非常敬佩晚清保守的儒 家官吏曾国藩和胡林翼。而且,在蒋介石的支持下,正式恢复了尊孔,宣布孔子诞 辰为国定节日,鼓励学生和军官学习儒家经典著作。
国民党政权的传统主义,可以与法西斯意大利和纳粹德国提倡的古典主义相比。 也就是说,儒家思想本身不是提出的目标,而是以之作为中国民众向新社会前进时 有助于增强凝聚力的道德因素。正如CC系的一个成员所说,儒家思想提供一个“中 心信念”,没有这个信念,中国民众在政治上就会陷于无政府状态,道德上就会陷 于混乱。于是,蒋介石常常以中国传统的惯用语讲话。事实上蒋介石的许多方法和 观点——如强调传统道德,他的教育的政治功能的观念和杰出人物统治论——确实 显示出他的现代世界的眼光十分有限。但是他的政治目标,即一个彻底管辖起来的 社会的目标,与中国儒家的往昔并无相似之处。他要成为一个极权主义者,一心想 把他的政权一直控制到地方,使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服从这个政权,达到清朝历代皇 帝甚至未曾梦想到的程度。这绝不是一个保守的理想,因为它从根本上既不同于往 昔的理想,也不同于往昔的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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