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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幽灵

第六章

  观音不度屠城元凶(1)

  在月辉和夜色中,金朝年间修建的卢沟桥像一桢古老的剪影。桥栏杆上蹲着工艺化的小狮子,桥头立着乾隆皇御笔亲题“卢沟晓月”石碑,桥下流动着胭脂粉河水。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文化氛围,宁静,温馨。就是在这里,1937年7月7日深夜11时40分,几记刺耳的枪响打碎了这梦一样的氛围,日本蓄谋以久的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了。北平和天津相继沦陷。

  8月13日,日本海军在上海燃起战火。钦命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率军直赴战场。激战空前。10月20日,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成功,大肆杀戮和平居民。天皇赏赐前线将士每人一杯御酒,十支香烟,以表彰“使皇威扬于世界”。裕仁天皇的叔父朝香宫鸠彦亲王飞抵前线,密令“杀掉全部俘虏”。密令像瘟疫一样在口头传播。日军训示部下:“在华北尤其是上海方面的战场,一般支那老百姓,纵令是老人、女人或者小孩,很多从事敌人的间谍,或告知敌人以日军的位置,或诱敌袭击日军,或害于日军的单兵等等,故不能掉以轻心,需要特别注意。尤以后方部队为然。如发现这些行为,不得宽恕,应采取断然处置。”12月13日,日军攻陷南京,松井“降魔的利剑现在已经出鞘,正将发挥它的神威”,他命令日军继续“发扬日本武威慑服中国”。

  南京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日军在攻打上海时死伤5万多人,他们带着复仇的决心和爆炸的兽欲冲进南京,他们已不是人,而是刺刀、烈火和直挺挺的生殖器。他们杀死了30多万人,强奸了两万多名女性,城内73%的房屋遭抢劫,89%的房屋被破坏,损失财富总价值达二亿四千六百万元。大火持续呼啸了一个多月。

  这令人难以置信的野蛮罪行,杀伤了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的神经。国际军事法庭把此案列为专项,审讯整整用了三个星期。

  检察官莫罗上校在起诉发言时异常激动和愤慨。法庭为了表现出司法的客观性,几次打断了他的话。但要让他有所克制是困难的,因为恐怖、残忍的兽行在烧灼着他。他继续激愤地说道:

  “南京是世界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它在一场违反国际法和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全部战争法规的不宣而战的军事侵略中沦陷了,被洗劫、炸毁和烧光了。中国战俘成群地被绑起来,然后进行大屠杀。”他说,这一古城的居民深陷在极大的痛苦和暴行之中,他们无端地惨遭抢劫和杀戮。

  首席检察官基南认为,坐在这里的20多名被告同希特勒之流携起手来,对民主主义国家计划、准备并发动了大规模的侵略战争,结果使几百万人丧失生命,资源遭到破坏。他有充分的理由和足够的证据断言:“南京陷落后,紧接着是对数以万计的俘虏、和平居民和妇女儿童的杀戮、欺凌、摧残以及对毫无军事意义的众多房屋的破坏。这些事件被称为现代战争史上独一无二的南京大屠杀。”

  被告席上,指挥实施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统帅松井石根满脸懊丧、忏悔和可怜的神情,像个断顿的大烟鬼。他为自己所作的辩护,与他的脸色一样枯晦,他使出了三招:一招是矢口否认,二招是装聋作哑,第三招是推卸责任。

  “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东亚的战争同日本进行的日清、日俄战争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两种战争。……东洋日本与中国之抗争,一方面应视为两国人民自然发展之冲突,同时亦可视为两国国民思想之角逐。盖中国国民之思想,最近半世纪间明显受欧美民主思想与苏联共产思想之感化,致东洋固有的儒教、佛教思想发生显著变化,中国国内变化招致各种思想之混乱与纷争,乃至形成同日本民族纷争之原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日本的侵略是出于善意?并非野蛮,并非带有掠夺的目的?还是想利用法官们价值观念的不同引起他们之间的隔膜与对立?总之,松井全盘否定了南京大屠杀的暴行。他说“基南检察官所云对俘虏、一般人、妇女施以有组织且残忍之屠杀奸淫等,则纯系诬蔑。而超过军事上需要破坏房屋财产等指责亦全为谎言。”

  松井的狡赖不足为怪,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经常看到如出一辙的论调。1995年2月3日,一群干瘪的老兵、说话温柔的学者和气势汹汹的右派恶棍聚集在东京,他们向日皇像鞠躬,他们攥紧拳头叫嚷。一个26岁的神道教女教士拨开人群,对着3000名狂徒说:“我们大家都毫无疑问地坚信,打那场大东亚战争的目的,是要把所有亚洲人从白人优越论者手中解救出来。”活动的组织者、道教大学的英语教授中村说:“日军1937年在南京屠杀了30万中国人的事件,是历史的最大谎言。”1973年,铃木明出版过一本名叫《“南京大屠杀”的幻影》,他把南京大屠杀说成是虚构的“幻影”。这本书充当着否定南京大屠杀的有力武器。

  到底是谁在虚构?1946年的法庭里一片黑暗,一束强烈的光柱打到白色的银幕上,历史真实出现了:一阵枪响。一片杂陈的尸体。刀光内过,滚落一颗带血的头颅。浑身血伤的中国难民在颤栗。锋利的刺刀扎进婴儿……

  在人们的怒骂和哭泣声中,法庭又出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文件,它来自法西斯阵营内部,是纳粹德国驻南京大使馆打给德国外交部的一份密电。电报描述了日军在南京杀人如麻以及强奸、放火、抢劫的情状,最终的结语是:

  “犯罪的不是这个日本人,或者那个日本人,而是整个的日本皇军。……它是一架正在开动的野兽机器。”

  干瘦的松井低下了骷髅一样的头颅。他的嘴里在嚅嗫着什么。他抬起头来说:“当时我正在养病,对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此为第二招。

  法庭以足够的证据驳回了他的谎言。12月17日那天,日军举行了狂热的入城式和慰灵祭。时任华中方面军司令官的松井石根乘车来到城东满目疮痍的中山门,在那里换骑上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他要让土兵们看清楚他们的统帅。他耀武扬威地进了城,成千上万的日军官兵在街道两旁列队欢呼,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空中得意地挥动。他纵了纵小胡子。他嗅到了人肉烧焦的气味,看到十几处高高窜起的大火像胜利的战旗一样迎接他。战马迈着悠闲的步子,把他送到城北面的首都饭店。

  1995年中国导演吴子牛导演的影片《南京大屠杀》,再现了当年一幕幕真实的情形:

  ——十多个日本兵押着几百名中国警察。几个日本军官在女警察跟前站住,用刀挑去她们的帽子,强行拉走了几个。警察们骚动起来,日本兵挺枪恫吓。两名半裸的女警察冲出,被光着上身的日本军官开枪打死。日本兵抬来几筐米饭。一个日本兵说:“干脆处理了吧。”军官一挥手,机枪响了,警察们倒在血泊之中。

  一个军官向松井石根报告说,已抓到了十多万名中国军人,每日伙食供应成了大问题。松井略一沉吟,说:“我考虑我们的力量不足。如果我们有太多的仁慈,我们就会遇上麻烦。那就消灭了吧。”

  江风怒号的草鞋峡,悲愤的俘虏被赶上土坡。军官下令开枪,机枪手略一犹豫,军官抽刀劈杀了他。枪炮齐鸣,俘虏群像江涛一样翻滚。

  这与曾被日军俘虏的上尉军医梁廷芳的证词完全一致。

  ——几所大学建立的难民安全保护区。英、美、法等国的国旗徐徐飘拂,各种帐篷和木屋拥挤在操场上。五、六辆载着日军的卡车驶到安全区门口停下,几百名发情的畜牲扑向大门。救委会主席雷伯挡在门口:“这是国际安全区,是得到你们的最高司令批准的,你们不能进来。”他遭到了日本兵的暴打。魏特琳女士手中的美国国旗被日本兵夺去扔到地上。

  就像恶狼扑向羊群,日本兵扑倒了一个又一个妇女。他们迫不及待地扯去散发着脏污的分泌物刺鼻恶臭的兜裆布,掏出黑漆漆的刀子一样的物件,狠狠地插进人体最柔弱的部位。惨叫声。皮靴和飞舞的皮鞭。几位少女含辱跳楼。柔弱女子脸上的血和下身的血……

  这直接就是许传音博士出庭作证时说出的那一幕。他当时在安全区担任红十字会副会长。

  ……

  观音不度屠城元凶(2)

  在法庭证人席上,站出了一个又一个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金陵大学医院外科主任、美国医生威尔逊述说了他目睹的被日军杀伤的中国军民的惨状。在那些恐怖的日日夜夜,威尔逊把目睹到的事实写进了日记,日记内容于1995年译成中文后,首先在南京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昨夜金陵大学一位中国员工的住所被捣毁,他的亲属、两个妇女被强奸。在一所难民营里,两个大约16岁的女孩被轮奸致死。上午我花了一个半小时为一个8岁男孩做了缝补手术,他有5处刺刀伤,胃被刺穿,一部分大网膜流出了肚子外。

  “今天我处理了一个有3处子弹孔的男人。他与其余80人是从‘安全区’的两幢房子内被带出来,在西藏路西边的山坡上被残杀的。80人中只有少数几个是退伍军人,其他都是平民百姓。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每个商业区都被放了火。昨天晚餐前我数了一下,共有12处起火,今天同一时候有8处,有些地方整幢建筑被烧毁。

  “一个40岁左右的妇女住进了医院。她被日本人从难民营中带走,名义上是给日本军官洗衣服,带走了6个妇女。她们白天为日军洗衣服,晚上则被日本人强奸,她们中有5个人一晚上要受到10至20次的强暴,而另一个由于年轻漂亮,每晚要受到大约40次奸污。第三天两个日本兵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想砍掉她的头,其中一个砍了她4刀,但只削掉了她的颈背部到脊柱的全部肌肉,另外她的背部、面部和前臂还有6处刀伤……”

  梅奇牧师是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的主席,他从人道的立场,控诉了日军杀人、强奸和抢劫的事实:

  “日军占领南京后,就有组织地进行屠杀。南京市内到处是中国人的尸体。日本兵把抓到的中国人用机枪、步枪打死,用刺刀刺死。

  “强奸到处都有发生,许多妇女和孩子遭到杀害。如果妇女拒绝或反抗,就被捅死。我拍了照片和电影,从这些资料上可以看到妇女被砍头或刺得体无完肤的情形。如果妇女的丈夫想救自己的妻子,他也会被杀死……”

  梅奇牧师滔滔不绝地列数了一百多件罪行,件件冷得让人见血见泪,令人发梢生寒。他回答了萨顿检察官的讯问,又接过松井石根的辩护律师布鲁克斯扔过来的白手套。在整个审判过程中,被告们的美国律师异常卖力,为了开脱被告罪责及拖延审判的进程,他们盘问、攻击检方提供的证人证件,驳辩、非难检方的论证主张,可谓无孔不入,无隙不乘,态度张狂而龌龊。布鲁克斯一出剑,就可看出他是一个有经验的对手。

  布鲁克斯:“你看到过强奸的现行犯吗?如果有,那么是几个”

  梅奇:“我看到过一个日军在实际进行这种行为,还看到过两个日本士兵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按在床上。”

  “一个是现行犯,另一件未遂,是这样吗?”

  “他们两人把女孩压在床上。”

  “你看到抢劫或者你本身被强盗抢过的事件有几回?”

  “我见过偷电冰箱的日军。另外……”

  梅奇停了一下,他在考虑战斗的严肃性。但这种事对日本人来说委实是十分难堪的。没容他考虑成熟,布鲁克斯就催促了。于是便有了下面的一段话,由于细节的生动及与法庭庄重气氛的不谐,而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梅奇说:“一天夜里,一个日本兵竟三次闯进我的住宅。他的目的是想强奸藏在我家里的一个小女孩,另外就是偷一点东西。他进来一次,我就大声斥责一次,但每次他都要偷点东西走。为了满足他的欲望,最后一次,我故意让他在衣服口袋中掏去了仅有的60元纸币。他得到了这笔钱后,便满足和感谢了我,然后一溜烟似地从我家的后门窜出去了。”

  二十天里唯一的一次,审判席上的法官和旁听席上的群众哄堂大笑起来。如同一个小丑在一出小小的正剧里掉了出来,演出了一幕滑稽戏。连被告席上的战犯们也失声笑了出来。但他们张开的嘴巴里像被塞进了一撮猪毛,随着吃吃的笑声往里走。这是魔鬼的笑,像哭。

  检察方面的证人证词和各种材料堆起来有一尺多高。广播电台每晚穿插着音乐,向日本人民播送关于南京暴行的《这就是真相》的专题。中外证人的口头证言及检察与被告双方的对质辩难常常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法官席在认真倾听。旁听席的上千人屏住呼吸聆听。被告席也在阴郁的气氛中仔细地听着。

  英国人罗伦斯和中国证人尚德义、伍长德、陈福宝……站到了证人席上。他们庄严地向法庭宣誓,他们陈述的都是事实。被称为“日本通”的金陵大学美籍教授贝德士站到了证人席上,陈述着他目击的凄惨情景:

  “日军进城后的几天间,我家附近的马路上被他们射杀了无数平民,尸体比比皆是。

  “一大群中国士兵在城外就投降了,被解除了武装,三天后被日军的机枪扫射死了。

  “我的朋友亲眼见到一个中国妇女被17个日本兵轮奸,九岁的女孩和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也被强奸了……”

  松井石根不得不供认道:

  “余于1937年11月被任命为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攻击南京时不意若干青年军人竟于占领南京时有残暴行为,实属遗憾。”但他并不服罪。他想避重就轻,推卸责任。于是他使出第三招。

  松井石根大言不惭:“我始终坚信,日中之间的斗争是亚洲大家庭中兄弟间的争吵,日本不可避免地要动用武力,以拯救旅居中国的日本侨民,保护我们的权益,这同哥哥经长期忍耐后赶走不听话的弟弟没什么两样,目的仅仅是促使中国回心转意。驱使这一行动的动机并非仇恨而是爱怜。”

  他说:“由于我多年宿愿乃是使日中共存共荣,因此在占领南京时采取种种预防措施,以避免这一战争给全体中国人民带来苦难。”

  松井石根的辩护人、曾驻南京的第九师团第三十六纵队长胁坂次郎大佐在宣誓证词中说:“松井大将常常训示部属要严守军纪风纪,宣抚爱护居民。”

  难以置信的是,松井石根怎么竟能承受住事实与谎言之间如此巨大的反向力量。在暴行达到顶峰时,国际安全区的负责人竭力对兽军进行劝阻,同他们讨价还价地谈条件,通过新闻记者向世界舆论揭露兽军的暴行,同时将暴行整理成备忘录,两次通过外交途径向兽军当局提出强烈抗议。

  检察官诺兰并没有受到干扰,他讯问道:“国际委员会送交的日军暴行备忘录,你看到过吗?”

  松井石根回答:“见到过。”

  “那么你采取的究竟是些什么措施呢?”

  “我出过一张整饬军纪的布告,贴在一座寺庙的门口。”

  “你以为在浩大的南京城内,日军杀人如麻,每天有成千成万的男女被屠杀和强奸,你的一张布告会有什么效力吗?”

  松井语塞。他想了想,说:“我还派了宪兵维持秩序。”

  “多少宪兵?”

  “记不清了,大约有几十名。”

  “你以为在几万日军到处疯狂地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情况下,这样少数的宪兵能起到制止的作用吗?”

  松井又想了想,说:“我想能够。”

  当证人证实当时南京只有17名宪兵,这些宪兵本身也参加了暴行时,松井烟鬼般的脸上又重重地刷上了一层死灰色。

  松井企图逃脱罪责的努力落空了。

  早于开庭审判前的调查讯问期间,松井就力图推卸自己的责任。面对莫罗法官的讯问,他说要把日军在战场上的行为同作战外的不法行为区分开来,犯罪分子当时已被处置。他强调说,他并非是要谴责朝香宫,但南京暴行确实是朝香宫任司令官的部队干的。为了表明自己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具有积德行善的情怀,他告诉莫罗,他从南京回国后,即在热海市附近的伊豆山上修建了一座神殿,塑了一尊观音菩萨的全身像,并将从长江盆地运来的染血的泥土撒在基座上。他曾昼夜不息地在这神像前为两国军人的亡灵得以安息,为世界和平得以实现而祈祷。

  这在无意当中透露出日本政府对南京大屠杀的态度。迫于世界各国舆论的压力,松井石根及其部下80名将校被召回国内,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松井回国后被任命为内阁参议。由于在战争中的“功劳”,日本政府还于1940年给他授勋。他对人说,他回国不是因为他的军队在南京犯了暴行,而是他的任务到了南京业已终结。

  夫人矶部文子陪着他到伊豆的山淙淙园静养。陶瓷观音像落成后,他写了一篇《兴亚观音缘起》的文章刻在它的基石上。文章写道:

  “中国事变,友邻相争,扫灭众多生命,实乃千古之惨事也。余拜大命.转战江南之野,所亡生灵无数,诚不堪痛惜之至。兹为吊慰此等亡灵,特采江南各地战场染彼鲜血之土,建此‘施无畏者慈眼视众生观音菩萨’像,以此功德,普渡人生……”

  抑或松井石根真的要立地成佛了?臂带“MP”标志的国际宪兵在巢鸭监狱宽大的走廊里来回走动,粗重的皮靴踏下去,传出响亮的震感。松井感到不安了?感到恐惧了?而生反悔之心了?他用血腥气犹烈的手,在牢房的墙上挂了一幅观音画像,每天早晚在像前合十礼拜,诵读《般若心经》和《观音经》。他在等待着最后的命运。

  因南京大屠杀而作为甲级战犯同时受审的,还有华中方面 军副参谋长武藤章。

  武藤章协助松井指挥日军攻陷南京后,奉命安排日军宿地。他借口“城外的宿地不足”,“由于缺水而不敷使用”,命令城外的日军可随意在南京城内选择宿营地。堤坝开了,亢奋的洪水撞击着,嘶喊着,带着巨大的破坏力昼夜不停地在大街小巷奔流,给市民带来了灭顶之灾。12月17日,日军举行盛大的“入城式”,他陪同松井石根穿过中山门,进入血雨腥风的南京城,分享着兽兵们对统帅的欢呼。第二天,他又陪同松井参加了“慰灵祭”。对于发生在他身边的烧、杀、奸、掠,他只是狞笑,狞笑。他给了狂兽们更大的勇气和更野蛮的欲望。

  残暴是他的性格。1945年初,武藤章任驻菲律宾的日本第十四方面军参谋长,指挥日军同美军作战。美军到达之前,他的部下在马尼拉市抢劫、强奸、屠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马尼拉惨案”。

  在“马尼拉惨案”中,最为残忍的是日军在圣保罗大学一次杀害800多菲律宾儿童。兽兵们在大学餐厅里摆放了一些点心,把800名孩子哄骗进来。正当孩子们吃点心的时候,一个兽兵拉动了藏在灯架内的集束手榴弹,悬挂在儿童头顶的五盏枝型吊灯轰然一声巨响,屋顶掀开了,孩子们被炸得血肉横飞,没死的在奔跑中倒在了机枪的火舌下。多么残酷的游戏,只有灭绝人性的疯兽才能干出这样的勾当。还有,日军士兵强迫一名美国俘虏把自己手背上的皮剥下来吃掉。一批平民像圈羊般被赶到一起,四周堆满浇上汽油的木器,一把大火点燃,烧干了人血。日军在光天化日之下恣意奸淫年轻姑娘。反抗被斩首,颅腔里往外喷着热血的尸体也遭到奸淫。可怜的姑娘,他们连一个干净的尸体都不留给她!值得提出的是,日军制造“马尼拉惨案”,是在指挥官的命令和准许下进行的。美军缴获到一份这样的日军命令:“杀死菲律宾人时,尽量集中在一个地方,采用节省弹药和人力的方式进行,尸体的处理很麻烦,应把尸体塞进预定烧掉或炸毁的房屋里,或扔进河里。”

  二战期间发生的“三大惨案”,即南京大屠杀、菲律宾大屠杀和泰缅铁路战俘事件,武藤章主谋参与的就占了两个。

  1948年4月,旷日持久的庭审终于结束了。法庭进入起草判决书的阶段。经过梅汝璈的争取,由中国法官负责起草有关日本侵略中国的部分。在起草过程中,中国法官们经受着持续的震惊和痛苦,泪雨连绵。在一次法官会议上,梅汝璈慷慨陈词地说:“由法庭掌握的大量证据,可以看出,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比德国在奥斯维新集中营单纯用毒气屠杀,更加惨绝人寰。砍头、劈脑、切腹、挖心、水溺、火烧、砍去四肢、割生殖器、刺穿阴户或肛门等等,举凡一个杀人狂所能想象出的残酷方法,日军都使用了。南京的许多妇女遭强奸后又被杀掉,日军还将她们的尸体斩断,对此种人类文明史上罕见之暴行,我建议,在判决书中应该单设一章予以说明。”

  梅汝璈说完刚刚落座,又站起来用压低的嗓门说:“我的这个请求,务请各位同仁予以理解、赞同。”

  法庭庭长韦伯同意了,其余九位法官也同意了。

  松井石根捧着《观音经》,在他的所谓生死由天的境界中等来了对他的宣判。

  在两名高大宪兵的监押下,他摘下眼镜,笔直地站在了审判席上。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根据大量的人证、物证,确认南京大屠杀是现代战史上破天荒之残暴纪录。在长达1218页的《判决书》中,用两个专章,作了题为“攻击南京”和“南京大屠杀”的判词。

  《判决书》认定了松井在侵占南京中的作用:

  “松井被任命为上海派遣军司令官离东京赴战地时,他已经想好了在预定占领上海后就进兵南京。他在离东京前,要求给上海派遣军5个师团。因为他早就对上海和南京附近的地形作过调查,所以他对进攻南京作了实际的准备。”

  松井和武藤纵容暴行:

  “1937年12月初,当松井所指挥的华中方面军接近南京市的时候,百万居民的半数以上及全体中立国的国民——其中除少数留下来以便组织国际安全区外——都逃出了南京。……因为中国军队差不多已全部从南京市撤退,或已弃去武器和军服到国际安全区中避难。所以,1937年12月13日早晨的占领完全没有遭到抵抗。日本兵云集在市内并且犯下了种种暴行。……日军在占领南京后,至少有六个礼拜,包括松井和武藤入城后的至少四个礼拜,一直不断地在大规模地进行着大屠杀。”

  暴行惊天地,泣鬼神:

  “中国人像兔子似地被猎取着。”

  “全城中无论是年轻的少女或老年的妇人,多数都奸污了。并且在这种强奸中,还有许多变态的和淫虐狂行为的事例。许多妇女在遭强暴后被杀,躯体被斩断。”

  “日军仅于占领南京后最初的六个星期内,不算大量抛江焚毁的尸体,即屠杀了平民和俘虏20万人以上。”

  武藤与松井完全知道所发生的种种暴行:

  “南京安全区委员会干事史密斯说:‘在最初的六个礼拜中,曾每天提出两次抗议。……无论是武藤和松井都曾承认,南京失陷后,他们还在后方地区的司令部时,就已听到过在南京所犯的暴行。松井承认,他曾听说过许多外国政府已对这类暴行提出了抗议。”

  松井是指挥南京大屠杀的罪魁祸首,其大罪不容抵赖:

  “松井在1935年退役,在1937年因指挥上海派遣军而复返现役。接着,被任命为包括上海派遣军和第十军的华中方面军司令官。他率领这些军队,在1937年12月13日占领了南京市。中国军队在南京陷落前就撤退了,因此所占领的是无抵抗的都市。接着发生的是日本陆军对无力的市民施行了长期持续的最恐怖的暴行。日本军人进行了大批屠杀、杀害个人、强奸、抢劫及放火。……当这些恐怖的突发事件达到最高潮时,即12月17日,松井进南京城并曾停留了五至七天左右。根据他本身的观察和参谋的报告,他理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己承认曾从宪兵队和使、领馆人员处听说过他的军队有某种程度的非法行为。在南京的日本外交代表每天收到关于此类暴行的报告,他们并将这些事报告给东京。本法庭认为有充分证据证明松井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对于这些恐怖行为,他置若罔闻,或没有采取有效办法来缓和它。”

  没有根据证实松井由于生病而无法实施制止暴行的愿望:

  “他的疾病既没有阻碍他指挥在他指导下的作战行动,又没有阻碍他在发生这类暴行时访问该市区达数日之久。而对于这类暴行具有责任的军队又是属他指挥的。他是知道这类暴行的。他既有义务也有权力统治自己的军队和保护南京的不幸市民。由于他怠忽这些义务的履行。不能不认为他负有犯罪责任。”

  法庭庄严宣告:“被告松井石根根据起诉书中判决为有罪的罪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处你以绞刑。”

  武藤章被认定犯有参与策划发动侵略战争、制造南京大屠杀和马尼拉惨案等多项罪行,亦被判处绞刑。

  绝望过后便是决心,便是本相。1948年12月21日,武藤章接到两天后执行死刑的通知。他坐在稻草垫上,就着刺眼的灯光,写了一节含着悲绝之情的俳句:“霜夜时,横下铁心,出门去!”

  松井赋七律表露心迹:

  天地无恨人无怨,

  心中只有无畏念。

  思宁神安上旅途,

  无愁无虑趋向前。

  他们把诗交给了教诲大法师花山信胜博士。

  被告与证人均缺席(1)

  朝香宫鸠彦毕恭毕敬地走进明治宫殿二层的政务室,天皇还没到。像往常一样,天皇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砚台盒、印色盒、笔洗、自来水笔的贮墨管,还有圆形钟表和台灯。此外,天皇不离手边的生物学笔记和分类卡片也放于台案上。桌子的后面放着一张深咖啡色的皮转椅。椅子右后方的墙角有一个装饰架,上层是林肯的胸像,下层是达尔文的像。

  天皇走了进来。如果是去绫绮殿,他是要穿黄栌染御袍的。而来这里,他通常身穿陆军大元帅军服,戴着大勋位的副章,腰际挎着元帅佩刀。“七·七”事变以后,他停止了一切娱乐,全神贯注于战争全局。

  朝香宫深深地垂头敬礼,天皇也轻轻点了下头。

  天皇看了他的这位叔父一眼:“华中方面的战事,你怎么看?”

  朝香宫有所预料:“最近的局势很可乐观。”

  “有必胜的把握吗?”

  “皇军无敌。”

  “是这样吗?”天皇紧接着说:“听说松井石根大将近来身体不好。我想派你担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官,协助他会攻南京,逼迫蒋介石投降。”

  朝香宫胸部一挺,提高声量说:“臣有信心发扬日本武威使中国屈服!”

  天皇点点头。朝香宫多次煽动少壮军人闹事,他对这位不安分的叔父是不满意的。这回好像是要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受命后尚未出发,朝香宫就迫不急待地把天皇的决心电告前线部队:“切望攻占南京”。12月5日,他带着加盖了国玺的绝密敕令飞离东京,7日到达华中前线,敕令里写道:“华中方面军司令官当与海军协同进攻敌国首都南京。”弧光一闪,朝香宫拔出雪亮的指挥刀。

  部队接到了亲王的密令:“杀死全部俘虏。”

  英国哲学家罗素说:“任何组织所唤起的忠诚都不能与民族国家所唤起的忠诚比拟。而这种国家的主要活动是进行大屠杀准备。正是对这种杀人的组织的忠诚,使得人们容忍极权国家,并宁肯冒毁灭家庭和儿童乃至整个文明的危险……”

  日军官兵完全疯了,他们完全变成了丧尽人性的兽。带着皇气的朝香宫与松井石根联手,指挥兽兵们把南京推进了血海。中国人的鲜血溅上古城墙根,染红浩浩长江。

  1月30日,朝香宫奉电召回东京,向天皇陈情邀功。天皇满意他们的表现,称朝香宫、松井石根和柳川平助为“攻占南京三元勋”。2月26日,天皇在他举行登基仪式的叶山行宫接见三名刽子手,盛宴除尘。宴毕赐每人一对雕有皇室神圣徽记菊文章的银质花瓶,亲手为他们挂上多枚勋章。这是最高的殊荣。

  然而,朝香宫却没有被送上国际军事法庭的被告席!

  在巢鸭监狱的秘密讯问室里,除了松井石根强调了朝香宫对南京大屠杀应负的责任外,田中隆吉也指出:朝香宫鸠彦的上海派遣军在南京事件中的表现是恶劣的。但这些被掩盖了。追究皇亲的战争责任直接威胁到天皇,这不符合美国的利益。罪恶累累的陆军元帅、皇亲梨木宫守正被作为战争嫌疑犯抓了起来,几个月后又被麦克阿瑟释放。而对朝香宫更是秋毫无犯。

  审判大厅里进行着旷日持久的唇枪舌战。法官们,被告们,律师们,证人们,似乎谁都忽略了朝香宫的存在。被告席没有他的位置,甚至没有被作为证人带上法庭。他被遗忘了。在他的身后是天皇。

  不——

  他们就在被告席上!我们分明看到他们站在被告席上。他们在恐惧地颤抖,垂下的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我们,在南京大屠杀中屈死的鬼魂,我们要控告他们,审判他们,惩罚他们!

  我叫唐鹤程,原是教导总队当营长的警卫员,在草鞋峡大屠杀中遇的难。我证实日本鬼子用机枪扫、刺刀戳、汽油烧,极为残暴地杀死了57418名中国军民。

  兵溃如山倒。军民被硝烟和尸臭味裹着,在夜色中拼命奔逃。天蒙蒙亮时我们被鬼子抓住了,被关进幕府山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地里。这里有难民和散兵,男女老幼,还有几十个女警察。几天中没吃没喝,鬼子持着粗大的木棍和刺刀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一有个不顺眼就砸就戳,每天都往外面的壕沟扔被奸死的妇女。被抓到的人仍源源不断地向这里汇聚。

  人们不甘心坐着等死。第四天夜里,一个四川兵放火点燃了用芦草盖的大棚,烈焰借着风势腾空而起,人们乘势往外冲。日本兵的军号和机关枪响了起来,逃跑的人被打死几千。

  过了一夜天还没亮,开来几辆载着整匹白洋布的卡车。鬼子用刺刀把白洋布撕成布条,把我们膀子靠膀子绑了起来。人群离开了幕府山,被鬼子用刺刀押往草鞋峡。天黑时到达了那里。

  “坐下!统统的坐下休息。”鬼子一边喊一边后撤。江滩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们预感到鬼子要下毒手了,便互相用牙齿咬开了绳结,想伺机与鬼子拼个鱼死网破。这时江边两艘小艇上的探照灯射向了人群。路边浇上汽油的柴草也点着了,江边混乱起来,我们向来不及后撤的鬼子扑上去。鬼子的重机枪从四面向我们扫来,人群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像被割的稻子一样成片地倒伏下去。一股发烫的血柱喷到我的脸上,几乎是在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脑门一亮,灌进了一股凉风。我死了。另一个人的尸体重重地压住了我。

  枪声停了,鬼子端着刺刀在尸丛中来回地寻找戳刺伤者,最后搬来稻草和汽油焚烧。我听到了人肉人骨燃烧的声音,听到未死者的叫骂和鬼子的狞笑。我闻到了人肉人血烧焦后浓烈气味,看到婴儿化作了黑烟!

  伤天害理的鬼子,你不要以为焚尸灭迹就能逍遥法外了。我要钻到你们的脑壳里去刮大风,每天每天刮!

  我不是人呀——我是个王八蛋!皇军,都他妈的是狗娘养的畜牲!

  王小六目光呆痴,蓬头垢面,光赤着双脚站在荒坟野草中。

  我不是人。我原名叫王少山,曾在东京的一所医学院留学,和龟田是同班同学。南京一沦陷,龟田要介绍我去日军司令部当翻译,我就昧着良心当了汉奸。哪晓得,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经常带着一大帮兽兵闯进安全区抢漂亮姑娘。龟田这个鬼孙子却盯上了我的老婆。我老婆年轻的时候是邻里间有名的大美人,四十岁的年纪了模样仍然不减当年。我上还有年近七旬的老父,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造孽哇。

  我真是胡涂。龟田不久接到了调防的命令,当天晚上,他找个借口把我支走,带着15个鬼子闯进我家,一进门就把我老婆按在床上行奸。我老父要阻止,就被捆住吊起来,他一边挣扎一边大骂,鬼子就铲来大便糊他的嘴。别的鬼子在一旁轮奸我那两个可怜的女儿。他们在母女身上发泄了兽欲还不够,恶作剧地把我的老父放下来,剥去衣裤,逼着他奸我老婆。鬼子淫笑着,一刺刀扎死了两条命。

  被告与证人均缺席(2)

  第二天早上一回家门,我的两眼突然发黑,过了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情形。全家人一丝不挂。老父冰凉的脸上凝结着极度的痛苦和仇恨,两个女儿被奸死,下身浸在血泊中,阴部插进了木棒和黑色的刀把。老婆张了张嘴,我赶紧凑过去,她只说出“龟田”两个字就断了气。

  我返身跑出家门,跌跌撞撞跑到司令部找龟田质问。他狠抽了我几记耳光,把我拖出司令部扔在臭水沟里。我爬起来尖叫一声,破口大骂。龟田叫来一群宪兵,向我做了一个砍劈的手势,几把刺刀同时扎进了我的胸膛。他们用绳子捆住我的脖子,把绳子的另一端栓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加大马力狂开一气,马路上留下一道血迹和东一块西一块的烂肉碎布。

  天打五雷轰的小鬼子造孽啊,我要捏住你们的心,用刀子割。瞧,这团漆黑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心。

  我不是我,我是永远站在那棵槐树下的那个女人的灵魂,她名叫静缘,她疯了。所以,我不是我。

  那时我13岁,在庵观当尼姑。1937年12月14日,畜牲日本鬼子放火烧了庵观,我师傅被畜牲强奸后痛不欲生,跳入火中自焚。我侥幸逃了出来,全城都燃烧着大火,往哪儿躲啊,我只得躲在一棵大槐树下。我惊惧地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还是被6个畜牲逮住了。他们中间的4个人轮流在我身上发泄兽欲,疯狂地摧残我,咬掉我的耳朵,乳房拉出一道深及胁骨的口子,全身血迹斑斑,没有一块好皮肉。我的下肢完全麻木了,阴道被塞满了石子和泥土。我昏死过去,被好心的中国人抬到了医院。我的爹娘啊,女儿对不住了。

  畜牲日本鬼子说他们笃信佛教,敬畏神灵,呸!全是骗人的鬼话。当时不少人跑到寺庙庵观避灾,结果呢?不要说市民百姓,就是和尚尼姑也照样被杀被奸。南京一带有名的和尚隆敬、隆慧,尼姑真行、灯高、灯元都是在畜牲的进城第一天在庙庵中被杀掉的。畜牲日本兵还常以辱杀僧人取乐,他们于强奸轮奸少女后,抓来僧人令其向受害者行奸,有敢违者即割去生殖器致死。这些浑身长毛的畜牲!

  在医院醒过来,我木瞪瞪地看着围护我的人们,安格尔护士流着泪说我疯了。我没疯,疯了的是静缘。她是我的壳,我是她的灵魂,我找到了仇人,我每天唾骂、控诉他们,叫他们永远不得安宁。

  十七岁的潘秀英从泥土里走了出来。她的短发几乎是竖了起来,蓝士林褂子上挂满血迹。她的一双大眼睛像凝结了千年的火焰。

  我要控诉鬼子,是鬼子杀了我的家,杀死了中国人无数好端端的家!

  鬼子打进南京时,我才结婚几个月,怀上了孩子。在白下路德昌机器厂做工的丈夫带着婆婆和我进了难民区。一看人太多,我丈夫说自家门口有可藏身的防空洞,就返了回来。听说他师傅被鬼子打中七枪死了,他急忙去中华门外埋师傅。

  他回到家同我没说几句话,鬼子就叽哩哇啦地来了。我和婆婆赶紧钻进地洞,丈夫在上面盖了些杂物,躲到了后院。鬼子进门后用刺刀乱捅乱翻,很快发现了地洞,枪拴拉得哗哗响,我和婆婆被逼着爬出了洞口。婆婆的脚跟还没站稳,白光一闪,头就飞了出去,滚出一丈多远。接着我的脖子也挨了一刀,刀锋碰到了我的喉咙。我昏死过去。

  鬼子走后,丈夫跑到前院,一见这个光景,他的身子一抽,全身发出折断的闷声。他跪在我身边,抱着我又晃又喊,用泪洗我的脸。迷迷糊糊看到了他的脸,我说:“世金,世金,我不行了。”我的脖子还像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割。他把婆婆的头捧起来放进蒲包,找来几个邻居帮忙,把我抬到鼓楼医院。

  他得回去给婆婆收殓,不想路上被鬼子抓了夫。八天后回到医院,我已不能说话了,我死了。在此之前我流产了,我们三个月的血淋淋的骨肉放在我身边盆子里。我的家死了,我的丈夫空了。

  现在,我们在集会,我同成千上万被鬼子残害的姐妹在一起,同三十万被残害的骨肉同胞在一起,我们在怒吼,在控诉杀人狂。这里是灵魂的法庭,是历史。是谁紧紧地闭着眼睛躲避我们!我们像黑夜一样牢牢地抓住他,惩罚他。

  幼女丁小姑娘被13个兽兵轮奸,在凄厉的呼喊声中被割去小腹致死。

  姚家隆的妻子在斩龙桥被奸杀,她八岁的幼儿和三岁的幼女在一旁号泣,被兽兵用枪尖挑着肛门扔进燃烧的大火。

  年近古稀的老妇谢善真在东岳庙被奸后,兽兵用刀刺杀,还用竹杆插穿她的阴部取乐。

  民妇陶汤氏遭轮奸后,又被剖腹断肢,逐块投入火中焚烧。

  她们在控诉!

  雨花台2万多受难者的冤魂在控诉!

  中山码头2万5干受难者的冤魂在控诉!

  鱼雷营9千受难者的冤魂在控诉!

  燕子矶5万多受难者的冤魂在控诉!

  光华门,汉中门,紫金山,安全区……

  34万亡魂汇聚成黑色的大火,熊熊燃烧。

  朝香宫们被历史永远地钉在了被告席上。然而,他们却逃脱了东京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这除了日本政客与美军头领在东京进行的肮脏交易外,起码还有两个因素,一是日军在内部封口,一是日本对国民党政府的影响。

  1939年2月,日军军部下发了一个《限制自支返日言论》的密令,举凡“作战军队,经侦察后,无一不犯杀人、强盗或强奸罪”,“强奸后,或者给予金钱遣去,或者于事后杀之以灭口”’“我等有时将中国战俘排列成行,然后用机枪扫射之,以测验军火之效力”等等,对于这些,归国士兵都严禁谈论。

  在日本司法省密档中有一份叫作《散布谣言事件一览》的文件,为1938年度思想特别研究员西谷彻检察官所写,记载了因违反密令而受处罚的事例。比如,一个尉官说:“我们在南京时,有五、六个中国女学生替我们做饭,烧完饭要离开时,我们把她们全杀了。有个走投无路的八岁男孩在哭泣,我的部下把他抱起来,因为小孩反抗,其他士兵就把他刺死……”这个尉官被判监禁三个月;一个老兵说:“在战地,日本士兵三四个人一组到中国老百姓家抢猪抢鸡,或强奸女人,把俘虏五六个人排成一列,用刺刀刺杀”,他因而被判监禁四个月;另有一个士兵说:“日军真乱来,最近从大陆回来的士兵说,日本士兵由于没尝过杀人的滋味,想杀杀看,就大杀被俘中国士兵和农民”,他被判监禁八个月。

  皇亲自然在最严密的保护层中。

  其二,日本投降后,以当时日本政府及军部意志混乱、怕军队对天皇诏书生疑为由,朝香宫于8月17日亲抵他曾经的嗜血之地,与中国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密谈,从后来战犯庇护自己罪行的手段和事实来看,他不会不为自己的罪恶进行清扫。冈村宁次与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民党诸多高官关系甚密,后来连他本人这个侵华一号战犯也得已逃脱审判。而对朝香宫这样一个罪恶昭彰的大战犯,国民政府在给国际军事法庭的战犯名单上从未提起。死难者的血债被埋得更深,死难者再一次受难。

  朝香宫终未被送上法庭。另外的几名屠城主犯,日军第十军军长柳川平昭1944年病死;会攻南京的第十六师团长中岛于1945年10月死亡,他们真的死了吗?第十八师团长牛岛与第一一四师长末松下落不明,他们是战死了?是自杀了?还是藏匿起来了?成了历史之谜。

  他们中的两个,第十军参谋长田边盛武被印尼爪哇军事法庭处决;第六师团长谷寿夫在巢鸭监狱被关押半年后,被作为乙级战犯,于1946年8月引渡到中国受审。在中国政府提出要求之时,美国有关人员同中国法官还有一段莫名其妙的交涉。盟军总部法务处处长卡本德忽然跑到东京帝国饭店的中国法官住处,问梅汝璈对此事有什么个人意见。他似乎很严谨,对梅汝璈说:“我担心中国法庭能否给谷寿夫一个‘公正审判’,至少做出一个‘公正审判’的样子”。

  “你放心,”梅汝璈明白了卡本德的来意,直感到受难国人的血浪在胸口激溅,他义正辞严地对卡本德说:“根据一般国际法原则和远东委员会处理日本战犯的决议,对于乙、丙级战犯 ,如直接受害国引渡,盟军总部是不能拒绝的。”

  亚述魔王留下指甲(1)

  南京 1946——1947

  一月份的南京,天空晦暗,郊外雨花台荒丘凹里的野草在嗖嗖的阴风中抖瑟。渗透着鲜血的冻土被铁锹和镐头一下一下刨开,渐渐露出了森森白骨。这些尸骨有的反绑双手,有的一劈两半,有的身首异处,有的紧紧抱在一起,弹洞、锐器砍杀的痕迹……望着这惨烈的景象,在场的人们都哭出了声。国防部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也哭了。

  1945年11月6日,作为处理战犯的最高权力机构,国民党政府成立了以秦德纯为主任委员的战争罪犯处理委员会。12月中旬以后,分别在南京、北平、汉口、广州、沈阳、徐州、济南、太原、台北等十处成立了审判战争罪犯军事法庭,分别审理各地区的战犯。1946年2月,国防部直属的南京审判战争罪犯军事法庭成立,由在民国21年司法考试中名列榜首的福州才子石美瑜任庭长,审判官有叶在增、宋书同等人,检察官有陈光虞等人。

  经过紧张而仓促的准备工作,1946年10月19日开始侦讯谷寿夫。

  谷寿夫于1946年2月2日应中国政府请求在东京被捕,关押在巢鸭监狱;8月1日盟军总部用专机将他押解到上海,关押于上海战犯拘留所。战犯处理委员会认为:谷寿夫是侵华最力之重要战犯,且尤为南京大屠杀之要犯,为便利侦讯起见,决议“移本部军事法庭审判”,10月由上海押解南京,关进国防部小营战犯拘留所。

  谷寿夫的模样,如同后来的电影描绘日本旧军人最常见的那种:一撮生硬的仁丹胡,堆着骄横肉疙瘩的嘴脸,身材矮粗结实。即使此时脱去了军装,穿一件呢子大衣,还硬充斯文地顶着灰色礼帽,照样遮不住一副嘴里叼着刀斧、皮围裙上沾满了血腥的屠夫相。在讯问中,当问及他的侵华路线时,他对答如流,但否认在南京犯下过大屠杀的罪行,说在南京的街上连死人也没有看见过。

  他写了一份《陈述书》为自己狡辩:“南京大屠杀的重点在城内中央部以北,下关扬子江沿岸,以及紫金山方向……与我第六师团无关。”“我师团于入城后未几,即行调转,故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脸上写着十二分的诚恳,也写着十二分的泼赖。

  “七·七”事变爆发后,他率部从日本熊本县出发,入侵中国华北。他的部下大都来自九州岛的熊本和大分两县,素以骠悍残暴闻名。侵占保定和石家庄后,他又乘船南下,在淞沪战役中率先于杭州湾登陆,旋经松江、昆山、太湖,一路飘进,从中华门首先攻破南京城。

  一位西方军事评论员以传说中魔法无边的恶神来描述他,说他“以亚述魔王般的疯狂暴怒,在大雾中向四面八方飞驰冲击。”

  兽军一路烧、杀、奸、掠,沿途三百里到处是焦糊的残赅,劈成两半的幼童,砍掉四肢的汉子,割去乳房的妇女,奸死后阴部里插进竹竿的妇女……一位英国记者记录下了松江镇遭劫后的惨状:“几乎见不到一座没被焚毁的建筑物,仍在闷烧的房屋废墟和渺无人迹的街道呈现出一幅令人恐怖的景象。唯一活着的就是那些靠吃死尸而变得臃肿肥胖的野狗。在一个偌大的曾经稠密居住着约十万人口的松江镇,我只见到五个中国老人,他们老泪纵横,躲藏在法国教会的院子里。”

  进了南京城,谷寿夫当即宣布解除军纪三天。于是血雨喷洒,火光冲天,女人惨遭双重的虐杀。

  第二次侦审,第三次侦审,人证、物证……事实!事实!事实!一束束白炽的光汇聚在一起,照亮了已沉入过去之暗雾的一切。

  石美瑜、叶在增、陈光虞等带人到花神庙、中山码头、草鞋峡、燕子矶、斩龙桥、东岳庙等日军大屠杀场地收集证据,在雨花台周围挖掘出六处万人坑。

  法庭在南京12个区公所遍贴布告,号召各界民众揭发谷寿夫的罪行。惨痛的记忆点燃了,刻骨入髓的仇恨点燃了!人们涌向区公所。这一天飘起了大雪,大团的雪花像漫天的纸钱。从早到晚,中华门外雨花路第11区公所更是挤满了人,挤满了滚烫的眼泪。这眼泪一半是祭死去的亲人,一半是咒杀人魔王的下场。他们留下证言,发了誓,按指印,画十字。

  审判官:宋书同 书记官:丁象庵

  民国36年1月28日 上午

  命引陈同氏入庭

  问姓名 年龄 籍贯 住址

  答:陈周氏,女,61岁,泰州人,住雨花台55号。

  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丈夫陈德银在(民国)26年冬月12日在邓府山地洞

  内因为日本人要强奸我丈夫的小老婆,我丈夫哀求他,连一个

  孩子共三个人都被刺死了。

  问:你丈夫的小老婆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答:陈谢氏,那时27岁。

  问:强奸的时候你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的,也是我收的尸。

  问;当时是什么情形?

  答:先打死丈夫后强奸陈谢氏,奸后又打死了,小孩哭了

  也打死了。

  问: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答:小孩叫洪根。

  问:当时有几个日本人?

  答:有四个日本人轮流奸的。

  问;是什么人打死陈谢氏的?你知道他的名字么?

  答:是第一个奸的人打死的,名字不知道。

  问:你说的是实话么?

  答:是的。

  命引刘德才入庭

  问:姓名 年龄 籍贯 住址 职业

  答:刘德才,男,72岁,山东登州荣城人,住养虎巷一号,从前开雨花茶社。

  问:你家有些什么人?

  答:我儿子在兵工厂做事,随政府入川的,孙子同我在一起。

  问:南京沦陷时你知道有什么人被害么?

  答:我家后面有避难室,有10个人被日本人烧死了。

  问:是什么时候?

  答:是日本人进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

  问:日本兵驻在南门外什么地方?

  答:我家旁边都驻的日本兵。

  问:你知道还有别的人被害么?

  答:养虎巷有两个地洞,共死了34个人。一个地洞在我家内,一个在我邻居家。

  问:在地洞内的人是怎么死的?

  答:烧死的。

  问:你当时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的。

  问:这些人的尸首也烧了么?

  答:尸首是我埋的,埋在东边山上。

  问:都是烧死的么?

  答:有一个是上来时被刺刀刺死的。

  问:还剩没有死的人么?

  答:只有一个姓王的同姓李的没有死。

  问:来了多少日本兵到你家内?

  答:有十几个日本兵。

  问:地洞内当时有多少人?

  答:一个洞内10个,一个洞22个

  问:这些尸首是你一个人埋的?

  答:还有个姓戈的人同我一起埋的。

  问:是什么部队?

  答:都是从南门进城的部队。

  问:你说的都是实话么?

  答:实在的。

  张陈氏:我儿子张进元被日本人拉夫拉去至今生死不明。我媳妇张孟氏生产才几天被日本人强奸,没几天就死了。小孩也死了。我门口地洞里打死三个人……

  萧潘氏:,我大儿子萧宗良,当时31岁,在冬月11日,日本兵进城,我家有几十个人。我儿子正在吃中饭,听说日本人来了,就躲进地洞里。以后我听到枪声出去看,死了七个人,我儿子也在内,我儿媳被日本兵强奸了……

  陆夏氏:我的公公、婆婆、丈夫、小叔子四口被害。公公名陆荣龙,婆婆名陆李氏,丈夫陆锦春,叔叔三代子,于26年冬月11日晚上因房子被火烧了,我们躲在乱坟上,来了许多日本兵,碰到我公公,说是中央军,就开了枪打死了。我叔叔去看,也打死。我的丈夫因为头上有帽痕,也说是中央军用刀砍死,我的婆婆去看,也被砍死了……

  周顺生:我妻子周丁氏那时20岁,26年冬月14日在土板桥白下村仓库被日本人强奸不遂,拉出去就开枪,打了肚子一下,四五天就死了……

  马毛弟:我父马民山在风台巷于26年冬月13日被日本人拖出去一枪打死了……

  人们痛陈着,他们说出的每——个字都是心底的硬伤,他们只有一个愿望:把谷寿夫推上断头台,以慰亲属和同胞的九泉之灵,以雪国之耻辱。

  法官们前后开了20多次调查会,传讯了1000多名证人,获取了大量证词。书信、日记、照片和影片等罪证资料。在这些资料中,有一本5X10cm大小的长方形相册,封皮上画着一颗深红色的心和一把白刃刀,刀上滴着鲜血,画的右侧是一个重重的“耻”字。相册内剪贴着16幅日军行凶作恶的现场照片。这本相册的经历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1938年1月,原在南京中山东路“上海照相馆”当学徒的罗瑾躲过死劫,回到家中,到新开的、“华东照相馆”做事。一天,来了一个鬼子少尉军官,要冲洗两个120“樱花”胶卷。罗瑾在漂洗照片时惊呆了:其中有几张日军砍杀中国人的现场照片!他怀着激愤的心情偷偷地多印了几张。此后,他格外留心,从日军送来的胶卷里加印了30多张这样的照片,集中在自制的相册里。1940年,18岁的罗瑾参加了汪伪交通电讯集训队,住进了毗庐寺大殿,就把相册带去藏在床板下。这天隔壁的汪伪宪兵二团传来严刑拷打声,据说汪精卫要去那里出席毕业典礼,不料在检查内务时发现了一颗手榴弹,汪精卫闻知吓得没敢来。宪兵队加紧了搜查和控制。罗瑾心情紧缩,在茅房的砖墙上掏空一个洞,将相册塞进去,糊上泥巴。岂料一周后相册不翼而飞,罗瑾大惊失色。

  相册转到了另一个学员吴旋的手里。那天早晨他走进禅院低矮的茅房,看见砖墙下的茅草丛中有一样灰蒙蒙的东西,捡起一看,直感到热血冲顶脑门,赶紧将它塞进怀中。此前相册已被不少人传看,汪伪的政训员和日本教官都进行过逼胁追查。为了保住这难得的罪证,吴旋冒着生命危险,把它藏在他们住的殿堂里一尊菩萨的底座下。毕业后,他把相册带回家,藏在自己的小皮箱的最底层。

  吴旋把相册送到了南京市临时参议会。

  罪行擢发难数!检察官以极大的民族义愤,正式起诉谷寿夫。《起诉书》历陈谷寿夫纵属所犯的累累罪行,并请对其处以极刑。

  亚述魔王留下指甲(2)

  1947年2月6日下午,中山东路励志社的门楼上打开白底黑字的醒目横幅:“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法庭里拉出了有线大喇叭。四周中被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作为审判大厅的礼堂里座无虚席,站立的旁听者挤满了通道。全副武装的宪兵分布肃立。

  谷寿夫押上被告席。他的脸色灰白,浑身战栗。显然,他在用全部的精力支撑着自己。

  石美瑜庭长问过了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后,检察官陈光虞站了起来,宣读《起诉书》:“被告谷寿夫,男,66岁,日本东京都中野区人,系陆军中将师团长……”宣读完《起诉书》,法庭宣布指定律师替他辩护,他断然拒绝:“我比律师先生更了解事实。”

  法官:“你对检察官指控你在南京大肆屠杀无辜百姓的犯罪事实,还有什么话说?”

  谷寿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奉天皇之命向中国作战,交战双方都要死人,我深表遗憾。至于说我率领部下屠杀南京人民,则是没有的事。有伤亡的话,也是难免。”

  他称他的部队都是有文化的军人,不会擅杀百姓,至于百姓的伤亡,可能是别的部队士兵干的。他上推天皇,下推邻军。

  法官请《陷都血泪录》的作者郭歧营长出庭作证。

  郭歧:“我要问谷寿夫,日军攻陷南京时,你的部队驻在何处?”

  谷寿夫:“我部驻在中华门。”

  郭歧:“《陷都血泪录》所列惨案,都是我亲眼所见,都是发生在中华门,它正是你部残酷屠杀中国百姓的铁证!”

  谷寿夫仍要狡辩:“我部进驻中华门时,该地居民已迁徙一空,根本没有屠杀对象。我的部队一向严守纪律,不乱杀一人。”

  这也是一种强暴!无耻无赖的谷寿夫当面称讹,歪曲事实,激起了人们的新仇旧恨。法庭里整个审判大厅里有如山呼海啸,怒骂声,狂呼声,诅咒声,号啕大哭声激撞在一起,有人眦目切齿地挥舞着拳头,不顾一切地向谷寿夫冲去。这是石头城的暴怒,是滔滔长江的暴怒,是整整一个中华民族的暴怒!

  枯萎的谷寿夫,多么渺小,多么卑微!

  石美瑜庭长也激怒了,他大呼一声:“把被害同胞的头颅骨搬上来!”

  像夜晚突然关闭了所有的灯,变得没有一丝光亮一样,法庭里陡然变得寂静无声。人们把力量全部集中在眼睛上。

  宪兵抬出一个又一个麻袋,一个又一个头骨从袋中滚动而出。一张又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皮肉化去了,变成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头骨,在静静地滚动。黑洞洞的眼眶和口腔,白森森头骨,无声地堆满了长长的案台。

  他们在指控,在咆哮,全大厅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震波,克制不住身体的抖动。

  这是从中华门外的万人坑里挖掘出的一部分,刀砍的切痕清晰可辨。石庭长说。

  红十字会所埋尸骨及中华门外屠杀之军民,大部为刀砍及铁器所击,伤痕可以证实。法医潘英才说。

  复仇的大地在刽子手的脚下熊熊燃烧。但他拒不认罪。也许罪犯的逻辑是同样的。在巴黎格雷夫广场,曾有一个杀人犯将受到砍头的处罚,他在临刑前对广场上拥挤的观众只说了一句话:“我的朋友们,主要的是对任何事情一概不要承认!”

  红十字会副会长许传音详述了他目击的惨状,他说红十字会的埋尸统计为四万多具,实际数字远远超过,因为日军不准正式统计。英国《曼切斯特卫报》记者田伯烈,金陵大学美籍教授贝德士和斯迈思出庭,站在公理和人道的立场上,用目睹的事实揭露和证实日军的暴行。

  遭日军强奸的陈二姑娘鼓起勇气走上了法庭,她不死就是为了今天,她抽泣着说:“两个日本兵用枪对着我,我没有办法,他们一个一个地侮辱我。”哭吧姑娘,是的他们手里有枪,委屈你了姑娘,用你的泪水来洗刷我们民族蒙受的耻辱吧。还有你,悲惨的姚家隆,当时你的手中为什么没有枪?日军杀死了你的妻子及子、女,现在你被枪击的后颈还在疼痛。控诉吧我的同胞。

  谷寿夫还在顽固狡赖。

  光柱打上了银幕,谷寿夫在日军自己拍摄的影片里出现了。他看到罪恶之花怎样在死亡与毁坏中开放,看到自己在大屠杀的中心得意的狞笑,他的指挥刀上留着血污。

  仿佛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他低下头,抬手触了触鼻子。

  擢发难数的罪行!7日和8日继续传证和辩论。80多位南京市民走上法庭。还有大量的物证。还有罗瑾和吴旋提供的照片:

  定格:兽兵劈下的屠刀距一名中国人的头部仅差10公分;

  定格:少女忍辱撩起上衣,持枪的兽兵扯下她的裤子,扭过脸来淫笑;

  定格:瘦弱的青年被蒙住双眼绑在木柱上,练枪刺的兽兵刺中他的左胸;

  定格:母亲捧着女儿的一条腿悲痛欲绝,她的女儿被兽兵撕成了两半;

  定格:右手持亮晃晃的军刀,左手拧着一颗人头,一个兽兵站在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丛间怪笑;

  定格:一排头颅整齐地摆放在土槽里,他们的尸身不知在何处;

  定格:几名中国人在土坑里将被活埋,坑沿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兽兵;

  定格:70多岁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她裸着下身和干瘪的乳房;

  杀了他!整个审判大厅里的气氛就是这三个字。

  1947年3月10日,法庭庄严判决:

  “被告因战犯案件,经本庭检察官起诉,本庭判决如下,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处死刑。

  “被告谷寿夫,于民国26年,由日本率军来华,参预侵略战争,与中岛、末松各部队,会攻南京——始于是年12月12日傍晚,由中华门用绳梯攀垣而入,翌晨率大队进城,留住一旬,于同月21日,移师进攻芜湖,已经供认不讳——及其陷城后,与各会攻部队,分窜京市各区,展开大规模屠杀,计我被俘军民,在中华门、花神庙、石观音、小心桥、扫帚巷、正觉寺、方家山、宝塔桥、下关草鞋峡等处,惨遭集体杀戮及焚烧灭迹者,达19万人以上。在中华门下码头、东岳庙、堆草巷、斩龙桥等处,被零星残杀,尸骨经慈善团体掩埋者,达15万人以上,被害总数共30余万人——查被告在作战期间,以凶残手段,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肆施强暴、抢劫、破坏财产等暴行,率违反海牙陆战规例及战时俘虏待遇公约各规定,应构成战争罪及违反人道罪。其间有方法结果关系,应从一重处断。又其接连肆虐之行为,系基于概括之犯意,应依连续犯之例论处。按被告与各会攻将领,率部陷我首都后,共同纵兵地肆虐,遭戮者达数十万众,更以剖腹、枭首、轮奸、活焚之残酷行为,加诸徒手民众与夫无辜妇孺,穷凶极恶,手段之毒辣,贻害之惨烈,亦属无可矜全,应予判处极刑,以昭炯戒。”

  旁听席上的人们全部站了起来,每个人都像打赢了一场战争的统帅,脸上露出满足、喜悦、高昂的骄情。

  死囚不服,申请复审。1947年4月25日,南京国民政府防字第1053号卯有代电称:“查谷寿夫在作战期间,共同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强奸、抢劫、破坏财产,既据讯证明确,原判依法从重处以死刑,尚无不当,应予照准。至被告申请复审之理由,核于《陆海空军审判法》第45条之规定不合,应予驳回,希即遵照执行。”

  接到指令后,法官们兴奋不已。他们怕延时生变,当晚就贴出布告,通知新闻单位,决定第二天就执行。

  1947年4月26日上午,古城南京万人空巷,从中山路到中华门的20里长街,市民如堵如潮,他们要更贴近地感受刽子手的末日。

  谷寿夫戴着礼帽和白手套,身穿日本军服,被从小营战犯拘留所提出。法庭验明正身,宣读执行令,问他还有什么最后陈述。谷寿夫摇摇头,戴着铁铐的手颤颤地伸进衣袋,掏出一只白绸缝制的小口袋,递给检察官,低声说:“袋子里装着我的头发和指甲,请先生转给我家人。让我的身体发肤回归故土。”又掏出他写的一首诗,内容大意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伏罪在异国,希望我的死,能消弭一点中国人民的仇恨。说完,他在死刑执行书上签下颤抖的名字。两名宪兵将他五花大绑,在他的颈后挂上一块“战犯谷寿夫”的木质斩标,押上了红色的刑车。

  来了!来了!鸣着尖利警笛声的红色刑车开过来了。它本应像一道闪电疾驰而过,但它不得不开得缓慢。扶老携幼的市民盼着谷寿夫早死,但他们不得不像决堤的潮水一样涌过去,绊住了刑车的脚步。人们痛苦地欢呼,幸福地悲泣,他们的脸上奔涌着悲喜交织的泪水。红色刑车开过来了,这刺激着人们的回忆的红色,点燃了昨天的鲜血与火焰,灼痛了他们心头的伤。开过来了,刑车内囚着罪人和仇人,它的两侧挂着罗瑾和吴旋保存的照片,这是昨天的现实,是今天的恶梦和剧。人们在观看用他们的血泪经历编织的剧,一出深刻的悲喜剧。人们大幅度地投入进去,把它推向高潮和结局。

  刑车终于到达雨花台刑场。刽子手谷寿夫被两名行刑宪兵架下刑车时,吓得全身瘫软,面无人色。他几乎是被拖进了行刑地,刚一站定,紧随其后的行刑手即抠动扳机。枪响,架着他的两名宪兵撒手,子弹贯穿后脑自嘴里出来,几乎同时完成。谷寿夫往后一仰,重重地摔倒在地。一滩污血,何以能祭奠成千上万受难者的亡灵。

  鞭炮喧闹,数不清的纸钱、素烛、线香默默燃烧。酒水酹滔滔,南京城有了微红的醉意。

  而在鼓楼西侧一座木结构的洋房里,日军总联络部班长、前日军中国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却在为谷寿夫鸣冤叫屈,他在日记中写道:“几乎无罪的谷中将代人受过,处以极刑,不胜慨叹。”继而又写道:“我被任命为第十一军司令官负有攻占武汉的任务,于1938年7月在上海登陆后,曾闻先遣参谋等人谈及南京暴行真相,且悉与暴行有关的大部队将用以进攻武汉,于是我煞费苦心充分做好精神准备,所幸攻占汉口时,未发生一件残暴行为。”

  冈村宁次开始调整心理,编造记忆。他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

  三把鬼头刀回到地狱

  南京 1947

  一把称作“助广”的波浪纹军刀,刀身坚挺,刃口闪闪发光。在铸造它的时候,铸剑师一定曾把粘土和砂子抹在它烧红的刃上,放入冷水中,将它淬成了“高炭钢”。它一定锋利得能削铁如泥。“嚓”,一颗人头便会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滚成一个血淋淋的肉坨。快感像电击般通过手臂,攫住了田中军吉的心脏。这是多么神勇而甜蜜的感受啊。他又用刀在一个中国人的后颈根上轻敲一下,当中国人吃惊地挺硬了脖子,他猛然将刀狠狠地劈下……

  “这照片上叫作‘助广’的刀是你的吗?”审判长石美瑜晃晃照片,又重复问了一句。

  田中军吉猛地回过神来:这里并不是阳光下横溢着鲜红血流的金黄土地,而是阴气萧萧的中国人的法庭。他克制住一个惊战。

  这个粗壮得像头野猪的家伙瓮瓮地答道:“是我的刀。”

  石美瑜:“作战时佩带的吗?在南京作战时也佩带了吗?”

  田中军吉:“是的。”

  “就是用它杀过三百个人吗?”

  “没有。”

  石美瑜把案头的一本叫《皇兵》的书拿起来,书中登载着被告的军刀照片,并配以“曾斩三百人之队长爱刀助广”的说明词。

  石美瑜:“没有杀过人就这样写了吗?”

  田中军吉:“这是山中丰太郎的创作,是为了宣传才这么写的。”

  而被告在他写的辩言中的说法却与此相左,他写道:“《皇兵》因为是士兵真实的写照,没有夸张和虚构,字里行间溢满着前线将士的心情,而被视为前线部队最初的完全的现地报告,所以在出版前就引起广泛的注意。”他炫耀说此书受到冈村宁次等军界头领的举荐,外相松冈洋右更是认为此书值得向国外推荐,而亲自题写了书名。写到这里,他有些忘乎所以了,竟然以陶醉的情调写道:“‘皇兵’这两个字是一种至上的名誉,松冈的挥毫也是很难得的。”

  石美瑜接着问:“在南京大屠杀时你杀过三百个人,是吗?”

  田中军吉并不松口:“没杀过。”

  “你别的还杀过多少人呢?”

  “在通城杀过一个人,杀三百人是没有的事。”

  “就是这张照片上的吗?”石美瑜又亮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记录了田中军吉挥刀砍杀中国人的情景,并附布称赞他勇敢的文字,刊登在东京的一家报纸上。

  “是的。”

  “那为什么说这把刀杀过三百人呢?”

  “是为了形容作战时表现勇敢。”

  石美瑜机智进击:“你是在哪次作战中杀人的呢?”

  田中军吉露出破绽:“我以前在前线部队杀过一些人,不是三百个人,那是山中自己写的,是没有的事。”

  “在什么地方杀的呢?”

  “正定、广济、金山以及南京的西南方一带都杀过。”

  “在南京杀过多少?”

  “我们是攻的一条小路,我到的时候未见到中国兵,所以未杀过。”

  “你刚才还说杀过。”

  “我刚才说是打仗的。”

  “你不是说在正定、广济、金山及南京的西南方都杀过人吗?”

  “也没杀过。”

  田中军吉蛮横地扭过头去。他的供词颠三倒四,出尔反尔,不能自圆其说。法官问既然没杀人为什么盟军要逮捕他,他说告他的人企图敲诈他,他没有钱那人就诬告他。法官问他照片上被杀的人是谁,他说是一个破坏电线的共匪头目,平时肆意放火、抢劫,当地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把他抓到了日本军队。法官问照片是不是在南京拍的,他说攻南京时是冬季,照片上他穿的是夏装。但这恰好描画出他杀人时的疯狂,以至在寒冷的冬天燥热得脱去了外衣。尽管他百般狡辩,但大量的证据表明,谷寿夫手下的这个狂兽在南京大屠杀及历次屠杀中,用他的“助广”军刀像劈柴割草,杀害了300名中国军民。在确凿的据面前,由不得他不低头认罪。

  继田中军吉之后,被当时的日本报纸誉为“勇壮”的第十六师团富山大队副官野田岩和炮兵小队长向井敏明,在中国军事法庭的要求下被盟军逮捕,于1947年9月前后分别引渡到中国。

  野田岩是日本鹿儿岛人,向井敏明是山口县人。他们都于1937年9月随日军入侵天津、塘沽,同年12月入侵南京。在进攻南京时,这两个人间恶魔制造了举世震惊的“杀人比赛”。他们以比谁杀的人多为竞赛和娱乐方式,不择老幼,逢人便砍,白色的利刃下血肉翻飞。

  1937年12月13日《东京日日新闻》报载:

  “片桐部队的勇士向井敏明及野田岩两少尉进入南京城在紫金山下作最珍贵的‘斩杀百人竞赛’,现达到105对106的纪录。这两个少尉在10日正午会面时这样说——

  野田:‘喂,我是105人,你呢?’

  向井:‘我是106人!’

  两人哈哈大笑。

  因不知道哪一个在什么时候先杀满100人,所以两人决定比赛要重新开始,改为杀150个人的目标。

  向井:‘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斩杀了100人,多么愉快啊!等战争结束,我将这把刀赠给报社。昨天下午在紫金山战斗的枪林弹雨中,我挥舞这把刀,没有一发子弹打中我!”

  他们把目标定为150人!

  据报道,这两个人间恶魔于南京郊区的句容就开始疯狂屠杀无辜平民,向井杀了89人,野田杀了78人。12月11日,他们又在紫金山下开始了“杀人比赛”,又各杀害我100多名同胞。次日中午会聚时,两人的刀口都已缺损。向井说,这是因为他从一个中国人的钢盔顶上劈下,连同身躯劈成两半!“这完全是玩艺儿。”他说。

  1947年12月9日,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对他们分别进行了侦讯。

  野田岩在被侦讯的时候摇头否认有过“杀人比赛”。

  审判官龙钟煜出示了那张《东京日日新闻》,报纸以“超纪录的百人斩”的醒目标题刊载了那则“杀人比赛”的新闻,还配以大幅照片。

  野田岩仍在抵赖:“报纸上的记载是记者的想象。”

  “难道这张照片也是想象吗?”

  照片上两个恶魔的脸上充溢着狂妄和满足的神色。他们肩并着肩手握带鞘的军刀刀把,黄军服,黑皮靴,一字胡,神气十足。

  野田岩不得不供认:“照片是记者给我们两人合拍的。”

  而面对这张记录着他们罪恶事实的报纸,向井敏明的狡辩更是荒诞不经。

  向井敏明说:“为了博取日本女青年的羡慕,回国好找老婆,所以叫记者虚构了这条颂扬武功的消息。”说得过于从容了。然而倒也不乏几分真实,当初他们确实是抱着日本武士的英雄激情和理想,为了“发扬日本的武威”,而向中国人下刀的。

  迷茫的追求,被邪恶驱赶着的命运,使人想起一首日本民歌:

  我是河里的枯芒草,

  你也是枯芒草。

  我们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永远是不会开花的枯芒草。

  没有思想的芦苇,宿命的芦苇。没有思想而又杀人,杀人就是他的思想。

  他们是杀人的芦苇。

  1947年12月18日,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公审田中军吉、野田岩和向井敏明这三个人间恶魔。《判决书》指出:

  “被告等连续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系违反海牙陆战规例及战时俘虏待遇公约,应构成战争罪及违反人道罪。其以屠戮平民认为武功,并以杀人作竞赛娱乐,可谓穷凶极恶,蛮悍无与伦比,实为人类蟊贼,文明公敌,非予依法严惩,将何以肃纪纲而维正义?”

  宣判“各处极刑,立即执行”。法庭内外,一片同贺之声,有人喜极而悲。

  三声枪响,黑血激溅。全城欢心摇撼。

  是日为草鞋峡集体屠杀5万多受难军民十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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