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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幽灵

第一章

  晦暗的巨头会议

  东京 1945.8

  晦暗的巨头会议

  偷袭珍珠港大捷。狂妄的东条英机腰佩战刀,踏着铺满美国星条旗的阶梯登上了讲坛。大日本帝国要征服大东亚!要向全世界开战!要成为世界第一巨人!伴着炸弹般的演讲,他展示出一张照片:美国总统罗斯福神情得意地把玩着一个在南方岛屿战死的日本兵头盖骨。听众疯了,飓风般的呼叫声把讲坛抬上了云端。刷地一声,东条英机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军刀。刷地一阵风,台下竖起战刀的森林,一片霜雪白光。

  曾几何时,这种场面跌落下来,成了小丑的表演,成了被讽刺、嘲弄的话柄。

  纪元进入1945年。战争的庞大齿轮仍然钢齿相咬地运转。欧亚两大洲仍漫卷着齿缝间挤轧出的烽火硝烟,腥风血雨。但战争的刀柄已握在人民手中,残酷的刀锋朝向了残酷的法西斯。

  在欧洲战场,苏联红军迅速向西挺进,美英盟军亦挥师东伐,对柏林形成合围之势。4月30日,德国法西斯头目希特勒自杀,在他的地下室里被烧成焦炭。5月2日苏军攻克柏林。8日,纳粹德国无条件投降。

  昔日狂肆亚洲和太平洋战场的日本法西斯,在反法西斯力量的沉重打击下,亦节节败退,"濒临死亡的状态"。

  2月19日,美军于硫黄岛登陆,一周后日本守军被全歼。2月25日,东京遭到大空袭,宫内省和皇太后住所被烧毁。3月5日,马尼拉的日军覆没。

  3月9日午夜前后,数以百计的美军B一29轰炸机尖啸着掠过东京上空,往下倾泻了数以千计的燃烧弹。一时间火焰滔滔,浓烟滚滚,巨大的火球像狂风暴雨席卷了一幢又一幢建筑物,1800度的炽热气温吞噬了13万人的生命。此后,东京、名古屋、横滨、大阪、神户等工业和政治中心连连遭到大面积燃烧弹的狂轰滥炸,血沃废墟。

  3月25日,美军在作为进攻冲绳的跳板的庆良间列岛登陆,4月1日开始强攻冲绳岛。为保住这个守卫日本本土的最后堡垒,日军调集了残存的战舰,在岛上建筑了坚固的工事,组织了"铁血勤皇队",采用自杀性的"神风"肉搏攻击。尽管穷其赌注,也终未能挽回失败的命运。6月21日,日本输掉了这场本土外的最后、也是最大的战役,损失战斗机2238架,守岛的11万军队全军覆没。

  8月6日清晨,一具巨大的降落伞自广岛上空款款下落。刹那间强烈的白光爆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抓住了整个城市,巨大的蘑菇云腾向天空,黑暗的烟火淹没了一切。接着几百根火柱喷发,广岛市沉入汹涌的火海。这是人类战争史上使用的第一颗原子弹。炸死及失踪者计200000人,伤者35000人。

  8日傍晚,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召见日本驻苏大使佐藤,通知他"从9日零时起,苏联将认为自身对日本处于战争状态",苏联对日宣战。9日零时一过,苏军飞机突然空袭关东军各处阵地,接着重型大炮铺天盖地地齐发,百万红军分四路突入中国边界,以绝对的优势与仇恨,向关东军展开了狂飙殛雷般的攻击。关东军兵败如溃。

  经过中国人民八年的浴血抗战,在中国战场的侵华日军死伤近200万,兵源无续,物资馈乏,军心萎顿,已成颓疲之师。

  1945年春,中国正面战场军队开始酝酿对日反攻,拟定了"白培计划"。与此同时,日军开始全面退缩,抽调兵力支援运输通道和日本本土的守备。为隐匿此企图,掩护撤退与转移,日军大本营于1945年4月实施"湘桂撤退作战"。中国军队在美国空军的配合下,奋勇作战,逼迫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下令停止作战。中国军队穷追猛打,至6月3日,给敌以重大杀伤,取得了湘西反攻作战的胜利。嗣后,又一鼓作气收复了南宁、柳州、桂林等南方重镇。反攻序幕拉开后,国民党陆军总部于7月制定了反攻广州的计划,欲以40万大军与日军展开复仇大战,终而议复未果。

  在辽阔的敌占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出生入死,团结奋战,就像一大把钻入敌人穴脉的钢针,纵横交织,把敌人的白天和黑夜扎得千疮百孔。八年中,人民军队与敌搏杀10余万次,毙伤俘及纳降日伪军150万。至1945年夏,武装力量已由当初的4万人发展到91万人,民兵220万人;解放区遍布华北、华中和华南各地,总面积达95万平方公里,人口1亿。

  解放区依靠小米加步枪,也昂起了大炮。

  进入1945年,解放区军民全线出击,歼杀敌寇,收复领土,捣毁敌巢,截断交通,攻势波澜壮阔。延安总部于7月7日公布,自上年7月7日至此的抗战第八个周年里,八路军、新四军又毙伤俘日、伪军335000人。

  8月9日,毛泽东发出《对日寇的最后一仗》的庄严号令。这划时代的声音在充满苦难和希望的广大国土上激荡:

  中国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应举行全国规模的反攻,密切而有效地配合苏联及其他同盟国作战。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歼灭这些敌人的力量,夺取其武器和资财,猛烈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

  日本统帅集团被逼上悬崖绝壁。他们面临的两种选择,就是他们面临的两种命运:一是顽抗到底,祭出一亿"玉碎"的战幡,把民族推向毁灭;一是接受《波茨坦公告》,立刻结束战争。

  1945年7月17日至8月2日,美国总结杜鲁门、英国首相丘吉尔、苏联统帅斯大林在德国柏林郊外的波茨坦"小白宫"会谈,在这次会谈中通过了《波茨坦公告》。7月26日夜9时20分,以丘吉尔、杜鲁门和蒋介石的联合名义发表。8月苏联对日宣战后,即成为四国对日宣言。

  会议的第一天即7月17日早晨,美国新任总统哈里·杜鲁门收到一份仅有6个字的密码电报:"婴儿顺利降生"。这是指在新墨西哥州秘密靶场33米高的金属塔顶试爆的原子弹获得成功。英国首相丘吉尔也于当天知悉。他们手中握住了巨大的筹码,对日本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波茨坦公告》指出:"美国、英帝国及中国之庞大陆海空部队,业已增强多倍,其由西方调来之军队及空军,即将予日本以最后之打击,彼等之武力受所有联合国之决心之支持及鼓励,对日作战,不至其停止抵抗不止。"

  宣言最后勒令:"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并对此种行动诚意实行予以适当之各项保证。除此一途,日本将迅速完全毁灭。"

  公告向日本法西斯发出了最后通牒。日本外务省防空洞里的莫尔斯收报机于7月27日凌晨收悉。

  7月27日至8月1日,几百万张五颜六色的公告和传单,与果冻似的燃烧剂间或着,飘满了日本各大城市的夜空。

  对于这把"停战的钥匙",铃木贯太郎首相代表日本决策机构的主导势力,以"不予理睬"断然回拒。

  然而,历史不可违抗的意志,决定了日本终将走上结束战争的道路。

  8月9日上午10点30分左右,在皇宫文库地下一间18×30英尺的密室里,铃木首相根据天皇的授意,在主持召开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与会的有"核心内阁"的东乡外相、阿南陆相、米内海相、梅津参谋总长和丰田海军军令部参谋长。

  铃木坐于主持席。这位日俄战争时备受爱戴的老英雄,而今年迈昏庸,耳朵重听,睡意朦胧。

  "在目前的形势下,"铃木环视一下众人,"我的结论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波茨坦公告,结束战争。于此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在幽暗的光线中,首相低沉的语音消失了。会场陷入痛苦的沉默。

  实际上,关于战与降,这个"大六人团"已经过激烈的交锋,虽然每个人的内心是复杂的,但大致的倾向形成了三比三的局面。铃木首相、东乡外相、米内海相为主降派。他们以悲观的目光,看到了战争险恶的局势,也看到了国内衰竭的情状。钢铁、煤炭、运输和制造业等生产急剧下降,与前一年比较,飞机仅及其一半,钢铁仅及其四分之一。11岁至60岁的平民每天只配给六两六钱大米。内阁会晤时喝粗茶,首相问迫水书记官长:"不能拿出点好茶吗?"市场上物价飙升腾贵,黑市横行,民不聊生,工人起而罢工反战,怒骂天皇。当年6月6日日本政府提出的《国力之现状》承认:民心"对指导阶层之信任,渐有动摇之倾向"。

  另一方面,阿南陆相、梅津参谋总长和丰田海军军令部总长则坚持强硬态度,阿南是中坚。他们决心实施"狠毒残忍到极点的"总决战计划。他们依仗的赌注是残存的350万军队,1万架飞机,3300艘"人间鱼雷"等特攻船舰。他们还叫嚣要"一亿玉碎",以无辜的全体日本人民作抵押。

  还不仅于此,他们还有深入气血的武士道精神强力支撑。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杀身成仁。

  血腥的总决战计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撤退中国华中、华南日军,毁灭(南)京、沪、杭三角洲内的一切建筑物,毁灭广州、武汉等江南繁华地区。

  第二阶段:从事日本本土及中国黄河以南之防御战。

  第三阶段:即最后决战阶段,亦即日本、伪满、朝鲜的整个毁灭阶段。包括全力保卫东京,以自杀战术阻抗盟军。如东京陷落,即向盟军投降,而在中国华北、东北及朝鲜的日军仍必须继续决战,直至全军覆没,不许一兵一卒投降。

  会场里仿佛埋着炸弹,在刀剑悬顶似的气氛中,潜伏着深刻的矛盾和危机。

  此时铃木的眼皮低垂,像在打瞌睡,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无着。阿南大将满面杀机,却也透出苦恼和疲惫之色。坐在阿南身边的梅津大将剃着光头,眼睛收成一道缝,厚厚的嘴唇噘起,活脱一个东方的墨索里尼。梅津蛮悍的麻脸上压着铅云。

  "只是沉默就能有办法吗?"米内海相打破了沉默,"如果接受了《波茨坦公告》,是无条件承认呢,还是提出我们希望的条件?这个问题,我想必须讨论。"具有长老资格的米内以老辣的政治手腕,压制了主张决战到底的陆军的意见,先入为主地以接受《波茨坦公告》为前提,把会议主题集中到接受公告附加什么条件上来。同时这也是米内对主战派的妥协。《波茨坦公告》促令日本政府:必须"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装部队无条件投降"。

  关于附加条件,米内提出四个议题:(1)政体的维护;(2)对战犯的处罚;(3)解除武装的方法;(4)占领军的进驻问题。会议便围绕这四个议题进行讨论。

  放在第一位的国体即皇权的维护,与会6人一致同意为"绝对条件"。所谓国体,可以理解为与宗教神话相融合的封建的军事的帝国体制。二是战犯问题,参谋总长梅津认为应由日方自己处理。至于第三条解除武装问题,阿南陆相、梅津总长和丰田军令部总长强调用自主的方法。在讨论占领军进驻问题时,陆相和参谋总长说应交涉占领军不在日本本土登陆,迫不得已时也要"小范围、少兵力、短日期"。

  阿南等人逐步形成了以下的四项条件:

  一、绝对尊重天皇主权;

  二、在外日军不采取无条件投降形式,作为自动撤兵作复员处理;

  三、对战争负有责任者由日本自行办理;

  四、联合国对日本不实行保护性占领。

  这四条的核心是维护日本陆军的荣誉。

  会议正在进行的时候,美国轰炸机"博克之车"又在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尘雾和碎石飞到5万米高空,10万人在数秒钟内丧命。一名军官拿着刚收到的电报轻轻地走进来,把巨大的震波送到了会场。

  会议的气氛是燥热的。铃木、东乡和米内一直阴沉着脸,很少说话。在他们看来,公告里没有明确提出要取缔皇室,能保住皇室就是万幸,其它的议论终究是白费口舌。而保住了皇权,一切希望就没有破灭。他们主张仅以承认天皇地位这一唯一条件接受公告,与主张绝不放弃四项条件的阿南陆相等严重对立。

  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开到下午一点。议而未决。

  下午两点半又召开了临时内阁全体会议。接着上午的议题,以阿南陆相和米内海相、东乡外相为中心,继续进行激烈的争论。

  东乡外相说:"日本民族能永远置于皇室的领导下,就不会灭亡。只要维护了政体,所有的痛苦都能接受--这就是拯救日本的道路。《波茨坦公告》不包含是否承认皇室存在的内容。因此除了全部接受公告以图结束战争外,别无办法。"

  阿南陆相立即反驳:"保障占领后,言行就会不自由,对方就会为所欲为。战局不分上下,不经互相角逐,不能看作是失败!"

  米内海相紧接着说:"作为科学战、武力战,不是明显的失败了吗?局部的武勇传奇暂且不说,自布干维尔岛战以来,所有的会战都失败了。"

  陆相气急败坏地吼道:"在会战中失败了,可战争并没有失败!陆海军之间的感觉不同!"他力称若进入本土决战阶段,至少可击退敌人,可于死中求生。

  会间,军需、大藏(财政)、农商、运输、内务等大臣陈述了经济国力的状况,见解均极悲观。

  内阁会议一直开到夜里10点半,什么也没定下来就散了。最后的办法只有"仰求圣断",请天皇作最终的裁决。

  天皇被逼上崖角

  一个古老的声音唱道:"大君为神,如在云端。"深夜11时55分,裕仁天皇君临御文库地下深深的防空会议室。

  突然召开这次御前最高战争指导会议,又是老谋深算的铃木耍的一个手腕。下午的会议开了三个小时仍然毫无结果,铃木宣布暂时休会。

  就在当天上午7时半,铃木已去过皇宫,和天皇商量好:必须在当天接受《波茨坦公告》。他还对天皇说,在天皇打破僵局前,内阁不会作出最后决议。

  利用休会的间隙,铃木找到内大臣木户,向他陈述了会议的情况,提出一个酝酿已久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他凑近木户的耳根,压得很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我们请天皇作出决定。"

  早在6月21日冲绳守军全军覆没的时候,天皇的恐慌就加剧了。次日,即召开"六巨头"会议宣布:"关于指导战争,前此御前会议虽有所决定,但在结束战争上,目前亦应不为以往观念所束缚,希速作具体研究,努力使之实现。"天皇的倾向趋向明朗。

  在此之前,木户已相继收到了前首相近卫、前外相重光葵等人反对"四项条件"并"仰求圣断"的意见。在侵华战争期间,曾三次担任首相的近卫直谏道:"战败是必然的,比战败更可怕的是引起共产革命。仅限战败还能维持国体,所以应及早投降以避免共产革命,维护国体。"木户也憎恨军人的专横无忌,深感只有天皇采取破例的行动才能拯救日本。他已于下午将这一意见上奏天皇。所以,当铃木向天皇奏请召开御前会议并让支持尽快结束战争的平沼枢密院长参加,天皇当即同意。

  神色疲苦的天皇走进会议室,吃力地在御座前坐下。他的臣下们起立向天皇鞠躬。军人们的佩刀发出轻脆刺耳的叮当声。

  参加会议的有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六巨头"和枢密院议长平沼骐一郎,另有迫水等四人列席。

  天皇虽然衣冠楚楚,但神情忧戚,头发也没梳,散乱地搭拉在额前。众人看到他们心目中的神竟如此模样,心头不禁升起了惊愕、凄切、同情交织的感情。阿南的胸中还郁积着恼愤。

  按照规定,召开御前会议的程序应该是以首相和陆、海两总长三人签名的文件奏请。如果是这样,阿南是会知道的,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事情如此突然,肯定是有人设了圈套。阿南忿忿地想。

  的确如此。上午的会议结束之后,迫水书记官长即遵照铃木首相的命令,若无其事地对两总长说:"不久将要召开御前会议,请在奏请文件上签个名。"两总长当即嘱咐迫水在使用此件时要事先打个招呼,迫水含糊应允,便预先征得了他们的签名。此时的御前会议,就是用这个文件奏请的。

  会议桌上放着尖锐对立的两种议案。以东乡外相为代表的甲方案,主张仅以承认天皇地位作为唯一条件接受公告。阿南陆相坚持乙方案,绝不放弃四个条件。米内海相和平沼枢密院长支持前者,而梅津参谋总长和丰田海军军令部总长则坚定地支持后者。形势是三比三。

  阿南恶向胆边生,他斜视着桌上的议案,勾头对梅津耳语道:"停止条件问题的讨论,把战争进行到底!"

  铃木主持会议,他让书记官长再念一遍《波茨坦公告》。迫水遂以"悲感交集,内心痛苦,无以言宣"的心情念了公告。

  狭窄的会议室虽然安装了换气设备,仍然感到闷热。擦拭额头汗水的白手绢时而晃动。

  铃木接着让外相发言,东乡患有贫血症,近来又这么劳累,但他振作精神站起来,对天皇鞠了一躬,陈述了争论的情形。最后,他用果断的口吻申诉了自己的立场:"我们必须接受《波茨坦公告》,唯一条件是天皇的地位不能改变。"

  "我反对外相的意见!"东乡的话音未落,阿南就跳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咆哮:"日本战力未灭,我们还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乘敌来犯本土之机会,予以痛击!即使并排死去,也应成于大义!战到最后,就会使日本的道义、正义和勇气永留后世,同时也就保持了国体!"

  在昏暗的光线下,阿南的脸上闪着泪光。

  米内海相:"完全同意外相意见!"

  梅津参谋总长:"完全同意陆相意见!"

  平沼枢密院长毕竟是80岁了,他戴着深度眼镜,左顾右盼,费了好大劲才弄清对苏联交涉的经过,最终表示"赞成甲案"。直到昨天,日本还寄希望了苏联,企图拉苏联作调解人,体面地结束战争,孰料苏联几乎是不宣而战,昏朽的枢密院长委实消息不灵。

  这位老皇族由于在询问时被军人顶撞,心中不平,末了又补了一句:"按皇祖皇宗遗训,陛下也有责任防止国内不安。"锋芒直指陆军。

  丰田海军军令部总长:"前线的将兵中间还充满着特攻精神,固不能期其必胜,然未必失败。当宁为玉碎,毋为瓦全!"他与阿南、梅津的意见一致。

  惯常之御前会议,可谓仅系一种仪式,根据政府与统帅或两者协议后所决定者,向天皇作一种特别形式之奏请而已,天皇几近不发一言。然而此次会议,意见水火不容,各人皆率直披沥其主张,气氛紧张而焦虑。

  天皇细心地倾听着各方的陈述。近一个时期,他尽管孤独地在战败的恶梦中颤抖,患上了神经衰弱症,但像溺水者欲抓住一根稻草一样,越是坐立不安,越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会胜利"的押赌上。此时他的内心里洪水滚滚,他在这洪流中挣扎,看不到稻草的迹象。

  他克制住坠落的内心。虽时至深夜,他却强作精神,唯时露忧容。

  情势是三比三,如果铃木首相能直言阐述己见,事情即会出现转机,但生性多虑、狡诈的首相不敢。

  时针已指向了10日凌晨两点。从气氛上看,讨论仍不会得出结论。会议既累又亢奋。与会者的目光投向了首相。这时,铃木慢慢地站起来,说道:"会议已进行数小时了,很遗憾仍不能作出结论,但是事态已不允许有一刻拖延。在此作为例外,拜请天皇陛下为会议作出圣断。"

  铃木离席向天皇走去。他步履蹒跚,腰背驼得更厉害了,显得衰老不堪。大家都感到吃惊,不知他要干什么,阿南竟至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首相--"

  铃木似乎没有听见,慢腾腾地一直走到天皇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会议的情况,说起来令人异常地惶恐,我想祈求您的指示。"

  至尊的第124代天皇正襟端坐,稍稍动了动上身,嘴唇嚅了嚅。聋聩的首相用手拢着右耳仰询天皇。44岁的天皇遂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您可以回到座位上去。"待首相坐定,天皇稍稍向前探了探身子,站了起来,语调平静地说:

  "朕赞成外相之主张。"他停下来,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擦了擦眼镜。接着以五倍于寻常说话的速度,缓慢地说下去。

  "试顾吾国现状与列国形势,继续战争意味着民族的毁灭,延长世界人类的流血和残酷行为。我不忍目睹无辜国民再受苦受难。故此际唯有忍受一切,结束战争。"沮丧的暗流在桌子周围蔓延,有人伏在桌上哭泣起来。

  "我想,让忠勇的军队投降,解除他们的武装,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处罚战争责任者,因为他们也是尽忠之人,所以也是难忍之事。但是,要拯救全体国民,维护国家大政,对此必须忍受。当我回忆起甲午战争后明治天皇在三国干涉时的心情,我只能咽下眼泪批准接受《波茨坦公告》。"

  事关重大的"圣断"下达了。这是10日凌晨2点30分。

  会议室里又恢复了宁静,但可以从中听到河海下的暗涌。

  天皇扫了阿南一眼,以内含着怒火的口气说:"战争开始以来,陆海军所进行者,与计划相差甚远,若继续战争,今后岂非同样乎!"

  说完,天皇拂然离去。

  3时,内阁会议再次召开,通过了关于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案文。

  阿南又给会议打上一个楔子--他咬字咬句地说:"只要不确定保全皇室,陆军将继续战争。"会议结束时,东条英机的同党吉和正雄向走出会议室的首相猛冲过来。"你高兴了吧!这下你满意了吧!"他拼命喊叫着。阿南迅速插到两者之间。狂怒的军官被人架走。

  叛军攻入皇城

  8月的南京,午后的空气就像阳光本身,闪烁着炙烫的白焰。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走进办公室。自从前天他的情报课从欧洲、重庆等地的无线电中收听到了有关日本投降的消息,他就不再于这个时间到兵器厂的大水池钓鱼了。

  他匆匆翻阅一叠呈件,目光停在一则消息上:

  "日本通过瑞士、瑞典政府,向美、英、苏、中各国政府提出,如允许维护天皇制,则接受《波茨坦公告》。"

  冈村宁次铁青着脸,焦躁地来回踱步。

  不觉已至晚上9点。他用双手将两扇百叶窗"哗"地推开。

  平时早该打烊的店铺居然燃着灯火。8月10日是夜,三五成伙的市民像大年夜走喜神一样,轻快地游走,有的驻足街头交耳谈论,兴奋于形。附近外国租界的酒吧里,依稀传来露西亚和犹太各族侨民乌哇乌哇的闹嚷声。这一切像浓湿的雾,包裹着那个明确的不祥的消息。

  重庆、延安、上海等地,人群中响起了鞭炮声。

  然而,无论对于谁来说,形势都正悬于危崖上。

  10日晚6时45分左右,日本政府把接受公告的正式通知急电驻中立国瑞士和瑞典的大使,指令其送瑞士、瑞典政府转达中美英苏四国:

  "帝国政府关于1945年7月26日,由中美英三国首长共同决定发表,尔后又由苏联政府参加之对本邦之共同宣言所举之条件中,在并未包括要求改变天皇之国家统治大权在内之谅解下,帝国政府接受此宣言。"云云。

  而于此同时,阿南陆相以维护国体之条件联合国是否接受尚不可知为由,向陆军发表了张狂的训示:

  "即令啃啮草木,伏尸荒野,亦决战到底,信能死里求生。是即楠公七生报国、'即剩我一人'之救国精神,亦即时宗之'莫烦恼'、'勇往直前'击灭丑敌之斗志。全体将士应人人体现楠公之精神,重现时宗之斗志,为击灭骄敌而勇往直前!"挟令军人要像古代武将楠公那样,即使转生七世也要尽忠报国。

  当天下午4时,广播电台播发了真意在两可之间、但毕竟透露了投降可能性存在的《情报局总裁谈》,向国民吹风。而当晚7时的广播在播出勇猛雄壮的进行曲之后,广播了穷凶极恶的《陆军大臣训示》。

  在次日的《每日新闻》等报纸上,也并列揭载了上述两件文告,形成了奇妙的对称。

  驻各地日军产生了普遍的困惑,沮丧、绝望、屈辱、震怒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

  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这个清醒而又奸诈的老牌军棍,不用去苦苦思考,他凶残狂妄的性格便会作出选择。他急电军部,提醒军部"绝不得惑于敌之和平攻势及国内之消极议论",而应以"派遣军百万之精锐,振起斗魂,踊跃击灭骄敌"。并进而说,百万精锐八年来连战连胜,不战而降,无论如何不能听从。具有悠久的三千年历史、富有尊严的我国的国体,应尽全体国民的死力来维护。冈村的电文轰动了日本朝野。

  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也致电叫嚣,要战至一兵一卒,以显现皇军之真姿。

  几天里皇宫内外渲沸翻腾,浊浪飞溅,各种势力明里争斗,暗地较力,潮涌频叠。陆军军部像一个强大的病灶,向四周逸散着致命的毒素。以阿南为首的将领继续在高层游说、逼胁,力主决战。美国飞机又尖啸着投下炸弹。在阿南和东条等人的暗示和怂恿下,以竹下和*中为骨干的少壮派官佐,密谋策动政变,埋葬政府要员。东京上空飘洒着大量的传单,像白色的纸雨。阿南的办公室聚集着谋反的疯子,像一个加热的火药桶,一触即爆。当美国对日本乞降照会的复文到达后,借口难保国体,军部内外一阵骚狂,逆动达至顶峰。在持续的疾风骤雨中,铃木也发出了新的声音:"如果强迫我们解除武装,那只好继续战争。"

  阿南陆相东奔西走,苦心游说。他钻进一个防空洞去见三笠宫亲王,试图说服他去做工作,改变他皇兄的决定。亲王怀着敌意接待和拒绝了他。阿南邀同盟者梅津参谋总长议事,但梅津的心理起了戏剧性的变化。梅津不阴不阳地说:"我现在同意接受《波茨坦公告》。"去找内大臣木户,木户的态度斩钉截铁。

  在阿南的暗示下,陆军打算发表一个电文:"皇军收到新敕令,已重新开始对美国、不列颠联合王国、苏联和中国发动进攻。"然而电文被强令禁止发出。

  14日上午10点50分,天皇身着大元帅服装,走进喷泉御苑地下很深的防空洞里,作第二次决断。天皇用白手套由上往下擦了几次眼泪。他说,我可以站在麦克风前宣读停战诏书。

  阿南嚎啕大哭。600万陆军的最高统帅,武士道精神与大和魂的象征--阿南,彻底绝望了。

  下午两点,陆军军部的军官们集中在一号会议室。阿南用颓败的口气传达了御前会议情况。军事课的井田中佐追问道:"难道阁下忘记了你本人的名言:只有断头之将,没有屈膝之将?"

  有人大吼:"与其投降,莫如一死!"

  砰地一声,阿南把手枪掼于桌上:"不满者先斩阿南!"

  这个复杂的军人。

  谋反的少壮派军官们对阿南失望了。

  他们决定自己干。军务局课员椎崎中佐和*中健二少佐按照他们预定的计划,要动用东部军及近卫师团,封锁皇宫,切断通讯联络,占领电台、报馆和政府部门大楼,软禁天皇,逮捕铃木、东乡、木户等人。

  宫内省二楼御政务室内,两扇绣有狮子滚绣球的屏风里架起录音设备,天皇正在录终战诏书。声音太低,又念了一遍。录音唱片放入一只金属盒子,交给了侍从德川良弘。这是14日晚11时半前后。

  阿南拜访了铃木,对他的强硬态度作了解释,并表示歉意,告辞时送给首相一支上好的雪茄。

  反叛行动分几路,在黑暗中同时展开。

  在由横滨至东京的二号公路上,一辆卡车在夜色中疾驰。车上乘坐着40名横滨警备队的敢死队员,还装着几桶汽油和两箱手榴弹。车头上架着两挺机枪。他们由佐佐木大尉率领,要以青春的灵肉和热血,捧持军旗,走向毁灭或辉煌。

  此时近卫师团师团长森赳中将巡视过宫城的戒备,回到宫城外的师团长室。*中少佐等一拥而入。*中要森赳师团长参与叛乱,森赳未允。*中即刻拔出手枪击中森赳前胸。上原大尉于鞘中抽剑,砍中森赳的锁骨。倒进血泊的还有随侍*元帅来东京、正与师团长晤谈的白石参谋。白石尸首分家。

  东条英机的女婿、近卫师团参谋古贺秀正少佐这时赶到,他也是想来对付他的上司的。*中拼命叫喊:"因为时间紧迫,就干掉了!"古贺抬手向上司的未凉的尸体致军礼。

  *中从桌屉里取出师团长的印章。

  佐佐木率队的卡车驰达首相官邸,首相不在,愤怒的士兵们点燃了大火,向首相私邸驰去。住在丸山的铃木接到告警,衣履不整地钻进汽车逃命。途中与佐佐木的卡车交错而过。佐佐木们破门而入。他嚓地抽剑,在女佣百合子的鼻尖晃动:"铃木在哪儿?不说就杀了你!"士兵们闯入每个房间,用刺刀在壁厨和立柜上乱捅。大火再起。

  与此同时,其它几个地方在猛烈交火。7名"思想宪兵"组成的团伙想杀掉内大臣木户幸一,但他们在内大臣的官邸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枢密院议会平沼骐一郎的官邸的房顶上也窜起了腾空的火流。一批军人用轻重武器狂扫滥射,把临街的门窗打得稀烂,并投掷了燃烧弹。平沼从后花园溜走,慌乱中连假牙也遗在桌上。

  枪杀森赳的*中少佐向宫城奔去。井田中佐赶往日比谷的东部军司令部。古贺、石原等人起草了"伪"近卫师团命令。近卫步兵二联队包围了皇宫,占领了皇宫卫兵本部,莲沼侍从官长被监禁。天皇居室义库附近架起了机枪,枪口指向天皇居室窗口。通讯切断。近卫步兵的一个中队占领了东京广播局,中止广播。

  他们的行动目标不言而喻,就是要用武力夺取藏在宫内的录音唱片,中止天皇《终战诏书》的广播。

  古贺少佐挥刀高喊:"天亮以前一定要找到天皇的录音唱片,要搜遍皇宫的每个角落!"

  士兵们在皇宫里乱窜。木户内大臣、石渡宫相等仓皇逃入地下金库避难,侍从把"女官浴室"的牌子置于金库入口。几个手持战刀的士兵窜至,看看牌子离去。

  对叛军构成最大威胁的是担任东京卫戍任务的东部军。古贺一边打电话给东部军司令部,以求支持;一边让井田中佐去东部军田中大将处,力图说服他。

  田中大将带着副官,乘坐插着将官旗的小车赶往皇宫。车至坂下门,并不减速,直开进去。

  田中大将走进卫兵本部。此时是5点左右,天已放亮。

  "是谁下达的作战命令?"田中大将脸色铁青,杀气袭人,"把他抓起来,交军事法庭处置!"伪造的"师团命令"败露。

  在乳白色的广播协会大楼里,*中用手枪威逼正在广播的馆野,要自行广播,"我必须向国民转达我们的感情"。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东部军司令部打来的。*中颓丧地放下话筒。兵变失败。

  阿南在他的官邸自杀。

  天皇推开御文库的百页窗,沿着地坪看过去。菩提树的阴影下,明晃晃的刺刀撤去。

  自毁和狂欢的风暴

  1945年8月15日12点整,广播里送出播音员和田信贤饱含着复杂感情的声音:"这次广播极其重要,请所有听众起立。天皇陛下现在向日本人民宣读诏书,我们以尊敬的心情播送玉音。"这在日本是有史以来头一次,人们将直接听到神的声音。

  随之播出日本国歌《君之代》。

  此刻,在东京大本营一座昏暗的礼堂里,数百名军官在梅津带领下,身穿整洁的军服,戴着白手套,佩挂勋章军刀,肃立恭听。

  冈村宁次率领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的全体人员,聚集在南京鼓楼广场的东侧。就像平时作遥拜天皇的仪式一样,面朝东北方向笔立。人们的神情像死人的脸在冷却。

  散布在各地的日军和举国上下的国民,都守着收音机和大喇叭,在寂静中或立或跪,等待着神圣的玉音,等待着耻辱和光明的来临。

  只有一个人坐着,那就是"至尊至明"的裕仁天皇。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如仍继续交战,则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如此,则朕将何以保全亿兆之赤子,陈谢于皇祖皇宗之神灵。

  "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同为东亚解放而努力之诸盟邦,不得不深表遗憾;念及帝国臣民之死于战阵、殉于职守、毙于非命者及其遗属,则五脏为之俱裂。

  "然时运之所趋,朕欲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以为万世开太平。

  "宜举国一致,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守道义,坚定志操,誓必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近化。尔等臣民其克体朕意。"

  主和派精心策划导演的,前外相重光葵所称之为的"鹤声一鸣",像积郁已久的霹雳,在堆垛着铁块的天空炸响。整个日本晕眩着、颤抖着,脸上混杂着滂沱大雨、污浊的泥泞,和裂开的天空射出的金子般的阳光。这是噩梦和苏醒之间的一瞬。

  这是历史的决意。

  "山河失陷,蝉雨妄然。"

  午后,*中健二少佐和椎崎二郎中佐从宪兵拘询处出来后,径直来到二重桥和坂下门之间的草坪上。*中面向皇宫,冷峻的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缓缓抬起枪口,抵住自己的眉心抠动了扳机。椎崎面朝皇宫跪了下去,抽出仪礼短剑,猝然剖开自己的腹部。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面孔扭曲了。他又颤抖着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在他身边,*中的脸浸在血泊里,爆张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宫门。在此之前,古贺参拜了皇宫内的内殿后,在森赳师团长的遗体旁剖腹自杀。

  他们追随阿南"玉碎",奏响自毁狂潮的序曲。

  下午5时,海军"神风"部队的司令官宇垣中将,怀着必死的决心和帝国永存的武士道信念,亲率11架满载炸弹的特攻机从九州东北部的大分航空基地起飞,向冲绳的美国军舰作自杀攻击。投死者的血液里还鼓荡着63名少女的激情:"我们,弱质的少女,唯愿跟随你们--伟大的勇士,神风而下光荣而死!"岩手县一初中的63名女生咬破手指,用鲜血绘成10面日章旗,献给关东军总部。

  次日黎明,军令部次长、"神风"特攻队的创始人大西泷次郎在家中切腹,并在自己的胸口和喉部戳了几刀。他握住同道儿玉的手说:"我要对你说的话都写在遗嘱上。"生命的余烬仍闪烁着凶残的光焰。

  之后,前参谋总长杉山元元帅、东部军司令官田中静一大将、前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大将等十数名高级将领相继自决。曾三任首相的近卫文麿亲王服毒身死。东条英机试图用枪自毙。

  当时在中国上海、吉林、天津、台湾等地的安滕利吉大将、中村次喜藏中将、城仓义卫中将、人见秀三中将等,在天皇的投降圣谕广播后,为逃避人民和历史对他们的惩罚,亦纷纷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罪恶的生命。然而,用沾满血腥的手结束自己血债累累之生命的剑,正是历史和人民的冷静之剑。

  驻华侵略军中下层的狂热之徒,也在这突至的风寒凌袭下碎裂了。当时即有数十人自毙。出于为武士道精神"殉节"的虚枉之誉,各部队对自杀者均倒填日期,按战死处理。

  樱花肖人,非草非木,美丽蝴蝶,便是妻子。

  樱花盛开,落英缤纷,随风而去,永作芳魂。

  今晨飘飘,明日冉冉,樱花樱花,我将效汝。

  空中荣誉突击队之歌,激发和安慰之歌,在天空和地下弥漫。末世怆凉的气氛紧紧地包裹着岛国。

  8月22日黄昏,适逢倾盆大雨,10名自称"尊皇攘外义军"的青年,头缠白布,聚集在与英国大使馆遥对的爱宕山上。他们脸上奔流着雨水和泪水,相拥高歌《君之代》,三呼"天皇陛下万岁",最后拉响了五颗手榴弹,缓缓倒地。几日后,三名反叛者的妻子,也在这里追逐她们丈夫的尸魂而去。

  属于佛教某教派的11名成员,23日在皇宫前自杀。14名青年学生在代代木练兵场切腹。与公布《陆军大臣训示》有关的亲泊大佐全家自毁。

  这一切仅仅是由于他们的愚忠和绝望吗?

  日本民族生活于生存空间狭小的岛国,历史上又频遭火山与地震的毁灭性打击,使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有一种宿命的观念。他们以自怜的感情关怀着樱花:一旦开放,美得惊心,艳得夺目,而在顷刻之间便会凋谢飘零,落花如雨。

  但他们毕竟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终究是为这场战争的发动者所杀。

  中国亦然泪雨如注。但这是痛苦之后欢乐的堤溃。

  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延安城沸腾了。街上张灯结彩,旗帜飞卷,街两面的墙壁上刷满了标语。人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汇聚街头和集会场所。欢呼声、口号声、鼓锣声、唢呐声拧绞在一起上下腾舞。人们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把这一切洗得鲜明透亮,把阳光、空气、蓝天、土地洗得格外爽洁。妇女们身穿新裤褂,戴着红色或银色的头饰,十分艳目。入夜,全市灯火辉煌。实验工厂、联政宣传队、大众剧院、延大、完小等十余支秧歌队一路狂扭,在新市场的十字街口冲激起欢潮。市民们点燃用柴棍扎起的火炬,汇进了火焰与光明的河流。郊外的篝火彻夜燃烧。

  一位拄拐的荣誉军人低着头,用粗大的手抚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的脑袋,半天才抑制住奔涌的感情,抬起泪花花的脸,吃力地向簇拥着他的群众说:"八年啦,我的血没白流!"面对这位在平型关大战中负伤致残的英雄,人们被巨大的感动攫住了。正在这时,几只梨子从天而落,砸在人们的头上。只见一个推车的瓜果小贩,一边把筐里的桃梨向空中抛掷,一边长腔短调地吆喝:"不要钱的胜利果,请大家自由吃呀!"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解放日报》推出一则消息,每一个粗大的黑体字都洋溢着胜利的表情:"庆祝抗战胜利,边府决定放假三天。"

  全国各地都沉浸在勃发的欢乐中。重庆人民夜以继日地狂欢,锣鼓、喇叭、车铃、脸盆等各种响器混成一片,翻滚的人潮在口号声和爆竹的硝烟中漫涌,满载工人、学生、童子军、记者和市民的车辆缓慢蠕动。不相识的人拥抱在一起,竟忘了这是一种陌生的方式。一个扎着一双大翅膀的和平女神,站在彩车上挥舞火炬和中英美苏四国国旗。爆竹店的门板被人们打得粉碎,老板喜上眉梢,宪兵在一旁抚掌微笑。入夜,探照灯光与游行的火炬辉映。禁酒令自动取消,人们在餐馆酒楼猜拳行令,狂喝海饮。有人在街头放声大哭。国际俱乐部里劲歌热舞的人们兴致正浓。一辆美国吉普车经过《新华日报》号外橱窗时,美国兵摘下挂在窗口的联合国旗,竖起大拇指操着中国话嚷嚷:"过年!过年!"一个擦皮鞋的小孩瞅空爬上车子,抓起威士忌咕嘟咕嘟痛饮一气,然后也学美国兵翘起大拇指嚷嚷:"OK!OK!"

  成都。刚刚被秋雨清洗过的大街上,许多人手持长串响鞭沿街奔跑,火花和余烬飞洒,硫磺气味弥满空中。一只只拳头猛砸沿街的门板,加入了满街响器的喧沸。鞋铺的伙计抓起两只皮鞋相击。在拥挤的人群中,学生们的腋窝里还夹着书本,一望便知是从课堂上直接跑来的。商贩们抛出囤积的货物,却无人问津,价格直线下跌。20元一份的报纸卖到1000元,仍在顷刻售空。电影院的银幕上打出"日本投降了"的字幕,观众把帽子和手帕向上抛舞。云南戏剧改进社演出时,突然有一个人跳上舞台,抱住正在甩腔的大花脸狂呼:"日本投降啦!"台下观众闻之,一窝蜂拥出剧场。

  西安。密如急雨的爆竹声从中央社附近几条街发起,很快就蔓延了全市。士兵弟兄们干脆向空中开枪,表达喜极的感情。人们呼喊、跳跃、敲锣、燃鞭,到处是爆发出来的力量、响声和速度。茶馆免费用茶,酒店免费饮酒,冷饮店有冰淇淋奉送。卖西瓜的抱起半只红瓤瓜让众人过眼,"狗日的太阳旗!"说着便操刀狠狠地切成片,请众人品尝。被监管的几个日本俘虏闻讯竟也不能自抑地鼓掌,其中一人竟忘了自己的臂膀上还缠着绷带。

  上海亦然。

  北平亦然。

  广州亦然。

  南京亦然。

  与举国上下的狂欢景象相反,蒋介石的办公室里淤积着阴郁的气氛。蒋介石狂喜三分钟后,便冷静下来。他要考虑如何对付共产党。8月11日他就下达了三道命令,核心是让他的军队"积极推进",抢收果实,而令共军不得"擅自行动"。但朱德和彭德怀于次日即致电抗令,曰:"你给我们的这个命令,不但不公道,而且违背中华民族的民族利益,仅仅有利于日本侵略者和背叛祖国的汉奸们。"娘希皮,岂有此理!他噘着稀软的仁丹胡,倒剪双手,在室内来回踱步。而如果现在就消灭共军,尚不是时机,一是各界人士不允,更重要的是我的队伍还远在西南、西北后方,有的嫡系部队还远在缅甸、印度,即便是靠美军运送,也断然赶不及的。

  蒋介石踱到办公桌边,脸上的阴云疏散了一些。

  桌上放着一纸于昨日发给毛泽东的电报:

  毛泽东先生勋鉴:

  倭寇投降,世界永久和平局面,可期实现,举凡国际国内各种重要问题,亟待解决,特请先生克日惠临陪都,共同商讨,事关国家大计,幸勿吝驾,临电不胜迫切悬盼之至。

  蒋中正 八月十四日

  蒋介石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于是想起他上午在广播电台发表的演说,其中的"不念旧恶"和"与人为善"是具有强烈针对性的暗示,因为他已经派人到南京暗访冈村宁次去了。

  8月15日深夜,蒋介石踌躇满志的日记,给历史留下了笑柄:"惟有虔诚感谢上帝赐给我的伟大恩典和智慧。"

  8月15日这一天,在陕北延安的窑洞里,毛泽东的胸中大潮奔涌。

  他比喻得好。一棵桃树上结了桃子,这桃子就是胜利果实。桃子该由谁来摘?这要问桃树是谁栽的,是谁挑水浇的。蒋介石蹲在峨嵋山上一担水也没挑,却把手伸得长长地要摘桃子,这自然是不行的。

  胜利的果实必将属于人民。

  他慢慢地抬起夹着纸烟的右手,缓缓地吸了一口烟。这位伟大的革命家和战略家以他锐利的目光,剥开迷朦的烟云,看得很远很远,看到了大海上胜利的航船已经露出的桅尖。

  想起蒋介石的三道"命令"与"和平商谈"的邀请电,他轻轻弹掉烟头上的灰烬,信步走出窑洞。

  他在绿蓬蓬的菜地间的宽土道上站定。聆听人民喜庆的欢腾,巡看延安的黄土山脉、清澈的延河、高耸的宝塔,他的胸中漫卷着大时代的风云,重现了《沁园春·雪》的意境。1936年2月,在红一方面军由陕北准备东渡黄河进入山西西部的时候,毛泽东写下了那首胸襟浩荡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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