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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

第八章 古城处处闻哭声

  受福建省卫生处派遣,由我担任队长,袁禄和担任副队长,带领其他6名防疫队员,一行8人组成一支防治鼠疫队日夜兼程到湖南扑灭鼠疫。我们从福州坐船到南坪,再转乘汽车到永安、长汀,经江西赣州、大余岭进广东南雄、韶关,在韶关坐火车到达湖南耒阳时,大约是民国三十年的冬天。那时长沙被日军占领了,湖南省政府已迁到耒阳。在耒阳,当时的国民政府湖南省卫生处处长张维和办公室主任邓一韪接见了我们,任命我为湖南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立即派我去常德扑灭鼠疫,并给我下了委任状和20个人的名额。我们只稍事休息,一行人即刻动身乘车去邵阳。经洞口、安江、榆树湾、辰溪、泸溪,到达沅陵后从桃源进入常德。当时常德专署在七里桥那里,我去找了一个姓张的专员接头后,就在大高山巷那里的一家报馆处贴出招募鼠疫防疫队员的告示,很快招募到了18名防疫队员。在常德,除了我们这支防疫队外,还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人也在常德开展扑灭鼠疫的救援工作。有个奥地利医生叫肯德,他带了10多个人在常德,他们中有菲律宾华人、印度尼西亚华人、马来西亚华人等。

  ——刘禄德先生访谈录

  离过年只有最后两天了。岁尾的一场大雪飘然而至。戴九峰一清早梦中醒来,听屋外北风呼啸,望窗外雪花飘飘,不觉周身寒意。匆匆起床,洗漱毕,裹紧皮袄,便径往隔壁书房而去。

  戴九峰是这个冬天接任常德县长的。前任郑达移交县务时,曾留给他一册清版《武陵县志》,他总想抽空看看,以知晓常德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无奈日日公务缠身,竟无暇捧读。今逢大雪弥漫之日,料想有些空闲,便早早去了书房。

  天是出奇的冷。檐边悬挂着一排排冰凌。戴九峰搓着双手,看主任秘书黄公赫拨弄火盆中的木炭。木炭火渐渐旺了起来。他取过《武陵县志》,从卷首读起。

  这日果是清闲,至上午十时,竟无人打扰。戴九峰的早餐是在书桌上边读县志边喝过一碗豆浆吃过一个烧卖的。匆匆的浏览,使他对常德历史有了大致的了解:这常德县城,古属浩渺万顷的八百里洞庭水乡。至春秋战国,一部分水域渐成冲积陆地。周赧王三十七年始筑城池。白起、司马错经略川楚,常德列入秦国版图,置黔中郡。汉初改为临沅,属武陵郡。又因项羽杀义帝于郴县,武陵人缟素哭于招屈亭,汉高祖闻之,改武陵曰义陵。王莽改为监沅。晋属荆州。隋唐为朗州治。宋改鼎州。元改常德路。清改武陵县,属常德府。民国废府,改为常德县。

  读到这里,戴九峰合上县志,取水烟筒吸过几袋烟,忽记起明末军事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里说过:“常德府左包洞庭之险,右控五溪之要,不特荆湖之唇齿,亦为滇黔之喉嗌也欤。”五溪,沅水流域的五大支流。历史上著名的汉将马援征五溪蛮便是常德兵灾战乱的开端。自此,历朝历代,常德兵连祸结。三国时,吴将黄盖任武陵太守,镇武陵蛮反,杀人无数;唐乾符六年,黄巢破长沙,走常德,兵十万被歼,沅水浮尸蔽江;至五代割据,常德兵灾更多;明末清初,张献忠部将纵火常德,全城一片瓦砾;顺治二年至十二年,常德百里内人烟俱绝!至如今,日寇铁蹄又至,奸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当前鼠疫,又令多少常德人家满门死绝!戴九峰长叹一声,不觉双目濡湿。想自己,自受命从安徽故里来常德履新,便抱定以死报国之心!他记起到常德第二日便听到的一首民歌:

  “常德好地方,

  四盘一碗汤,

  桃源米酒陬市糖,

  河洑油条一臂长,

  水溪豆腐象城墙……”

  是啊,这古香古色的洞庭湖岸的水上城市,本身就是类乎一只旱船的。在这只旱船上,装载着众多供后人凭吊的古迹:小西门外的采菱城,传说就是楚平王偕妃采菱的所在了;卫门口的丝瓜井,据传是刘海戏金蟾的地方;府坪有春申君之墓;珠履巷,就是春申君蓄养三千食客的地方;四眼井是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种桃千树的玄都;屈原九歌中所谓“朝发枉渚,夕宿辰阳”,其枉渚所在地便是今日东门外的德山;明宪宗的第十三子荣庄王的王邸旧址,即今玛瑙巷的省立四中校址;近旁的迎风巷,是荣庄王妃嫔接驾之处;鸡鹅巷是王府饲养家畜的所在;皇经台是王府供祀的祭台……

  一上午,戴九峰就这样翻阅着《武陵县志》,那从远古走来的常德,便在他这个新任的县长眼前渐渐构出轮廓。这是一处多么富庶的鱼米之乡!如今,毗邻的宜昌、华容、石首、沙市一线已相继沦陷,为拱卫陪都重庆,第20集团军和第29集团军重兵布防于常德城四围。看来,日军的细菌战还仅仅只是一场更大的恶仗的前奏。

  戴九峰从书桌前立起身来,沉思着向廊外雪地走去。雪还在下着,鱼鳞般的屋脊上只见白茫茫一片。檐前的一株桂花树上,挂满冰凌,在北风中不停地发出“叮当”声。远处谁家传来一阵哭丧声,凄厉的号啕随北风在街市上空回荡。戴九峰长长地叹息一声,一行热泪不觉从眼窝涌出。

  “县长!”猛然间,他闻听到主任秘书黄公赫的唤声:“有客人求见。”

  “谁?”他在雪地上停住脚步。

  “广德医院的谭院长和一位姓刘的防疫队长。”黄公赫在他身旁轻声说道。

  “啊,请,快请客人进屋!”他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回身。

  客厅里,谭学华和一位30来岁的青年正坐在椅子上。戴九峰踏进房门,便拱手道:“谭院长,这冷的雪天!哈,这位先生是……”

  谭学华闻言起身:“戴县长,打扰!此君刘禄德先生,湘省巡回医疗第一队队长,刚从福建受命前来常德扑灭鼠疫的专家。”

  戴九峰大喜,上前握住刘禄德双手:“欢迎啊!刘先生!”

  主宾言毕落座。刘禄德略述一路见闻,便向戴九峰秉呈在耒阳时湖南省卫生处张维处长给他的委任状和托转的《薛兼主席特饬省卫生处制定严防鼠疫流行防疫实施办法十项》的公文。戴九峰一边接过公文,一边问过客人:“听口音,刘先生是四川人?”刘禄德笑笑,答道:“正是!”戴九峰又侧头问谭学华:“谭院长祖籍何方?”谭学华道:“江西永新人氏。”戴九峰闻言,凄然一笑:“当此非常之期,我等三个外省人聚首常德,此命乎?缘乎?”说罢,展读公文,但见全文如下:

  “常德发生鼠疫,薛兼主席对此异常重视,以鼠疫传播迅速,防御如欠周密,死亡之惨必甚,为弭患无形计,特饬卫生处,特定本省防御鼠疫实施办法十项:(一)各县防空监视哨,及各机关团体人员,各保甲长,应随时督导民众,严密对空注视,如发现敌机有散布雨状或粒状物体毒菌情事,须立向当地县政府、防护团、警察局、卫生机关、乡镇公所、保甲长、以及其他有关机关报告,并在散布区域,由有关机关严密封锁,绝对禁止通行。(二)医务人员,及防护人员,如接到敌机散布病菌报告后,应即佩带口罩,前往撒菌区域调查,并用干燥玻璃广口瓶,盛储撒下之粒状物,如系液体,则即将粘有是项液体之泥土,装入瓶内,送卫生机关化验。(三)在未获化验报告之前,绝对禁止在原撒布区内住居的人民继续居住或通行,由医务人员及防护人员,立刻用物理化学方法,消毒杀菌。(四)如经化验确系鼠疫杆菌,应由当地专员公署,县政府及有关机关,会同驻军,加紧严密武装封锁,并注视在该区内,有无鼠疫病症发生。(五)如封锁区内,发现鼠疫病人,应速隔离医治,同时在邻近疫区举办检疫,实施预防注射,在鼠疫未彻底扑灭以前,不得解除封锁。(六)如疫区人民,有逃避在外者,应责成乡镇保甲长,严密查追,并会同卫生人员,施行防疫之必要措置。(七)邻近疫区各县,以及市镇,亦应举办检疫,凡过境嫌疑旅客人等,得予以隔离留验,旅客所携带行李及货物,应予以化学及物理消毒,其不能消毒者得禁止运输。(八)凡鼠疫情报,应随时电告省政府,及省卫生处,并分电邻近各县,并扩大宣传,晓谕民众,共同防御。(九)各县应责令军警会同保甲长挨户晓谕民众,厉行杀鼠灭蚤,杜绝感染媒介。(十)各公私医院、诊所、以及医务人员,一经指派,应即协同防治,不得迟延。”

  一纸公文读毕,戴九峰又长叹一声:“局势维艰啊!眼看就要过年了,却全城上下,哭泣声此起彼伏。过了年,春天一到,气温转暖,鼠类更是猖獗,只怕这疫情就更加防不胜防!民要温饱,瘟疫要防,强敌压境,千头万绪啊!”

  谭学华闻言,也忍不住一声叹息:“是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难民潮水般往常德涌,又潮水般沿着沅水往湘西、云贵逃,再是鱼米之乡,又怎禁得起这无数张新添的嘴!城中很多人家断炊,甚至已无煮年饭的薪炭。”谭学华说着,又转过头问刘禄德:“不知这次禄德兄来,携有哪些急需物品?”

  刘禄德道:“只有一箱磺石安噻唑。”

  谭学华一下高兴起来:“好哇!雪中送炭啊!禄德兄,你可是带来一箱金子!”

  戴九峰闻言,忙笑着吩咐黄公赫道:“快通知伙房准备中饭吧,我要留谭院长、刘队长用餐。”又掉头对刘禄德说:“刘队长,年尽无日了,你一路风尘,为常德百姓赴难,本县理应隆重为你接风洗尘。只是……只是九峰囊中羞涩,只能便饭相请,惭愧!惭愧啊!公赫哇,你就请厨房去弄条沅江大鲤鱼,水煮活鱼可是常德的一道名菜!”

  谭学华和刘禄德见戴九峰一片诚意,也就不讲客气,留下来继续先前的话题。戴九峰道:“二位是专家,这常德城乡的鼠疫到底该如何防治?仅仅一个常德城还好说,可怕的是向城外的乡间蔓延。乡人愚昧,一人染病,亲友多往探视,往往先病者还未断气,探病者又染病,如此弥漫四乡!现在疫区不仅仅是常德县城乡,益阳的武圣宫镇,津市的棠华乡,临澧的柏枝乡,汉寿县的太子庙、崔家桥镇,桃源县的双溪口、九溪、太平铺乡等处均有疫情。仅汉寿县的毛家滩乡,疫死者即达474人,又汉寿县坡头镇,疫死者达237人!一户户人家,几乎无一活命!这些都是和平居民啊!世居一地,农耕为生,与日本人何冤何仇?!歹毒啊!日本人真是太歹毒!连德国恶魔希特勒都深知欧洲历史上鼠疫的可怕,始终不敢施放鼠疫细菌战。小日本却什么恶事都敢啊!”

  正说着,警察局局长张炳坤和启明镇镇长田兆畹披着一身雪花进来。

  戴九峰问:“张局长,有事?”

  张炳坤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答道:“戴公,田兆畹镇长来告我,常益师管区的驻军兄弟也发鼠疫了。镇公所管不了军队地盘上的事情,跑来问我。我问谁?只好带着他来见你。”说罢,瞧见谭学华,双手一揖道:“谭院长在?菩萨呵!”谭学华闻言,欠身一笑。

  戴九峰一惊,忙问田兆畹:“真有其事?”

  田兆畹道:“昨日傍晚,师管区抬出三具士兵尸体,就在营区附近的荒地上掩埋了。”

  “天啦!祸及军人了!”说罢,叫过黄公赫,“快给师管区赵锡庆司令打个电话,问明情况,再叫县卫生院方德诚院长速来我这里,就说有急事相商。”

  好在常德城不大,一会儿,方德诚急匆匆地踏雪赶来。戴九峰黑着脸道:“方院长,疫情仍在扩散,已祸及军队,你知道么?”

  方德诚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没来得及细问。戴公,难啊!要钱没钱,要药没药。美国人捐助的鼠疫疫苗也剩数不多。现今隔离医院有临时病床100张,广德医院有病床50张,而病人一天天增加,人满为患啊!”

  “你坐吧!坐下说。”戴九峰朝方德诚招招手,语气缓和了许多:“也不是我怪你。我也知你难!自日机投毒以来,中央和省已陆续派来20支防疫队,这批200余人的医生、护士也在冒死为常德人奔忙。也为统筹各方事务计,省府还成立常德防疫委员会,指派了防疫处正、副处长。可是,资金和药品匮乏,无米之炊啊!常德防疫委员会曾以六个月为期,需防疫经费十余万元。计划报省财政厅会计处和审计处,竟以‘经费预算无所凭借’为由拖延下来。后又说此乃地方性事件,应由常德地方当局拨款办理;忽又说事属战争性质,应由中央政府统筹拨款。如此推来推去,直到薛岳主席发怒,财政厅才允拨款二万元。听邓一韪说,他带省医疗防疫队50人来常德,还是在卫生处借五百元才成行的。诸位说,这鼠疫汹汹,哪一项,哪一事不是动辄要钱?”

  张炳坤听到这里,跳起来朝窗外骂了一声娘:“这帮吃冤枉的!老子在这里卖命,他们在那里享福!”

  戴九峰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各有各的难处。现如今,我们既为官于常德一方,就该为常德百姓做事。兵祸连年,又遭瘟疫,常德百姓苦哇!你听窗外,古城处处闻哭声!日本兵已占华容、石首,可谓贼兵已临常德城下。这场鼠疫之后,怕是会有更可怕的兵祸降临常德城!”

  田兆畹这时忍不住插嘴道:“我姑妈一家上个月从华容逃难到我家,说那日本兵个个是畜牲,连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也奸。还强迫当爹的去奸亲女,以供他们取乐。常常轮奸女人后,还用萝卜、芋头塞入女人下身。那些兽兵作孽后,还在墙上留下一些什么‘吃的剥皮鸡,睡的美貌妻,烧的背时屋,杀的蠢东西’的屁话!”

  “我睡他娘哩!×他日本人的祖宗!”张炳坤忍不住又大骂起来。

  谭学华叹了口气,道:“前日,长沙湘雅医院吕静轩来信,告我《湖南常德发现鼠疫经过》一文将于近期刊《国立湘雅医学院院刊》第一卷第五期。此为日本人施放细菌战的铁证。总有一天,常德人要向日本讨还血债的!”

  一直侍立在旁的黄公赫忍不住插嘴道:“小日本大老远跑到常德来杀人,也不知早有人说过:‘中国若是古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中华国必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湖南人死不尽的,小日本打错了算盘!”

  张炳坤又说:“前些日子,政府强令将疫死者焚烧,却四铺街一带多回民,回民习俗是土葬。故仅烧了两具回民尸体,回民就聚众阻止,只好抬尸掩埋。这下可好,抬尸者上午还在抬别人,晚上就染病暴亡被别人抬了出去。每日里要死一二十人,惨啊!有人看这样子不行,找张专员提议,把鸡鹅巷围起来,只放人出来,不准人进去,等人出来后,就把鸡鹅巷放火烧了,断了祸根。张专员不许,说鸡鹅巷六七百间房子,烧了,那么多居民往哪里去?我看张专员说的也是。”

  方德诚道:“从流行病学上讲,消除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是控制鼠疫传染的有效方法。但是,如今的鸡鹅巷已不再是惟一的传染源。这场瘟疫已扩散到了常德周边的13个县。到处都形成了新的疫区传染源。”

  一屋人争来论去,也议不出个切实的办法。戴九峰看看墙上的自鸣钟,已近午后一点,便说:“指日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再呈请张专员,召开一次防疫委员会会议吧。非常时期,当施非常之法。诸位还是先去伙房用餐吧。一应繁杂事务,还请诸位多多操劳!请吧!”

  从戴九峰那里吃过午饭,谭学华独自踏雪回了医院。刚进医院大门,就见雪地一个女人远远地朝他跪了下来。他一惊,忙上前双手去扶。将女人扶起,细看才知是五铺街的杨五嫂。杨五嫂一头乱发,满脸泪痕,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精致。谭学华和杨五嫂原本熟识,此时见状不觉大惊!将杨五嫂让进屋里,谭学华问:“五嫂,什么事急成这样?”

  杨五嫂又咚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求道:“谭院长,救命啊!救我崽女的命啊!”

  谭学华再一次将女人扶起。

  原来,杨五嫂的一双儿女都染上了鼠疫。她女儿志惠今年19岁,儿子志鹏也13岁了。

  “谭院长,你菩萨心肠,就把我的崽女收到广德医院来吧!你不晓得,那徐家大屋是个死人坑,是座烧尸炉!那么多鼠疫病人被赶到那里,就睡在地上的稻草堆里等死,死了就送到化尸炉去烧!”说着,杨五嫂又咚地跪下磕头。

  谭学华几个月前去过一次杨五嫂家。那是东门五铺街一处四面透风的破旧木板房里。杨五嫂的儿子病了,请他去诊治。自此,他认识了杨五嫂,认识了这家孤儿寡母三人。他极同情这个贫苦人家。一个寡妇,好不容易将一双儿女养到这大,如果儿子、女儿死了,她还能活得成么?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一家人就这样凄惨地死去!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怜悯心驱使他点了点头,他又伸手扶起女人:“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谭学华是晚上才将杨志惠姐弟抬进广德医院的。他不敢声张,怕因此引起麻烦。他在离医院病房足有200米的一处破旧木板房里设置了一间隔离病房。这木板房原是广德医院堆放杂物的地方。谭学华找来一扇门板,又找来一张竹床,杨家母子三人就偷偷地住进了这里。

  “孩子的病,我会每天亲自来诊治。”谭学华一边给杨家姐弟打针,一边对杨五嫂说:“你自己打了防疫针,一般不会染病,你可放心!”

  “我放心!我放心!”杨五嫂边流泪边应着。

  从病房回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璟仪还没睡,见学华回家,忙起身舀来一盆热水,让丈夫泡热手脚。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北风也小了许多。远处谁家又隐隐地传出一片哭声。

  璟仪又将一杯热茶递给学华,想了想,说:“学华,你还记得东门水巷口何记药店吗?”

  “何记药店?你是说那家兼营杂货的何记药店?”学华喝了口茶,答道。

  “是哇,就是那家。”

  “怎么啦?他家怎么啦?”

  “唉,还能怎么?!鼠疫!一家人死了6口!” 璟仪抹着泪说。

  谭学华立起身来,走近窗前。窗外,白雪皑皑,满城一片银色。前年春天,何记药店的少奶奶生了乳疮,请他去诊治,他便去了何家。那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记得,何家原籍江西,来常德谋生多年。祖孙三代同堂,一家和睦相亲。他还记得,那少奶奶叫熊喜仔,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高高挑挑。那年,她刚生下一个女孩,那女孩叫什么桃……好象叫仙桃吧?正是生下这个女孩后,少奶奶得了乳腺炎。他给她治好了。后来,何记药店的老板还在鸡鹅巷的宏胜羊肉馆请他吃了顿羊肉火锅。那宏胜羊肉馆的老板叫聂家林,好酒。那日,他被何老板和聂老板灌酒灌得一塌糊涂。因为同是江西人,这以后,何家间常来他家走走,他有空也去何家坐坐。何家二小姐结婚时,他还和璟仪一道去喝了喜酒。怎么好端端的一家人,就突然遭了这样的横祸呢?这些日子,自己忙得昏天黑地,竟然一点信息不知!他叹了一口气,又回到椅子上坐下。璟仪说:“何家最先死的是少奶奶,就是那年患乳疮的那位小嫂子。听说,那日,她早饭后还收拾了锅盆碗筷,然后去茅房方便,刚走到茅房门口,就突然倒在地上。家里人忙把她抬到床上,很快就见她面色发紫,一身发乌,临近中午就死了。”

  璟仪停了一会,又说:“你还记得何家那个二姑爷吗?那人叫朱根保,就是我们去贺喜的那次见到的新郎。高高大大,一脸憨厚。这二姑爷原本是何家的帮工,也因诚实肯干,何家就收为女婿。何家少奶奶死后的第三天,也是吃过早饭,他把一袋干辣椒背到吊楼上去晒。刚到楼梯口,就倒在了地上。可怜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当晚便离开人世。”

  “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学华用手按了按两侧太阳穴,说:“惨啊!”

  “更惨的还在后头呢。” 璟仪又接着告诉学华:“才埋了女婿,何家刚2岁的幺儿毛它又死了;紧接着,少奶奶的女儿仙桃也死了!”

  “仙桃也死了?!”谭学华一惊,眼前便浮现出一张粉嘟嘟的女娃脸。每次去何家,少奶奶都要抱着仙桃叫他:“谭伯伯。”仙桃也就拖着奶音叫一声:“谭——伯——伯!”多可爱的女娃啊!

  谭学华忍不住眼眶发湿。做了半辈子的医生,他原本见得太多了的生生死死,对于一条条生命的终结,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却今天,他的职业并没能让他缓解悲伤。他只觉得心中有一阵阵压抑着的悲痛。这种悲痛恍惚随时都会从他的胸膛爆发出来。

  “何记老板慌忙将三女儿、四女儿送到乡下外婆家。又写信给江西老家,告知家中发生的祸事。老家的哥哥和弟弟接信后急忙往常德赶。” 璟仪继续说:“这对兄弟赶到常德后不几天就相继发病死去!短短18天,6条人命,学华哇——”说到这里,璟仪忍不住痛哭起来。

  是啊,这是他最熟识的一家江西同乡!短短18天,一家6口!天啦!谭学华将妻子一下拥进怀里。生是如此的艰难,死是如此的凄惨!他突然担忧起璟仪和孩子们来。

  窗外又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漫天的鹅毛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洒在古城的上空。1941年除夕前的常德,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哭泣,到处都是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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