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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魂

第一章 黎明前的警报声

  1941年11月25日,侵华派遣军参谋长尾正夫向陆军大臣秘书官井本报告:“11月4日5时30分,石井部队的增田美保少佐驾驶九七式轻型轰炸机从汉口机场起飞,6点50分抵达常德。因大雾,降低高度搜索。在800米处有层云,故在1000米以下实施。由增田少佐驾驶,一侧盒子未完全打开,在洞庭湖上将盒子投下。谷子36公斤。其后由岛村参谋进行搜索……常德附近……11月20日前后出现来势迅猛的鼠疫流行。从各战区汇集卫生材料判定:如果命中,肯定发病。”

  ——史料

  谭学华医生是被一场骇人的恶梦惊醒的。天还没亮,窗外黑漆漆的。他划燃一根火柴,点亮床头柜上的洋油灯,从枕头下摸出手表一看,还不到5点。他觉得头有些昏,用手指轻揉了几下发胀的太阳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璟仪。璟仪没醒,翻过身去又打起轻轻的呼噜。他便将油灯熄了,独自靠着床头想刚才的梦境。

  那真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梦:几个男人抬来一顶花轿,说是要抬璟仪去嫁人。璟仪死命地抱着他叫:“我有男人!我有男人!”他拉着璟仪就跑。忽然街上传来许多的人声:“日本人来了!快跑啊!”满城的人就都跑起来。他却怎么也跑不动,突然两脚落空,身子朝高高的沅江河岸下飘去……谭学华叹了口气。他并不相信梦能预报吉凶,但恶梦带给人的总是一种坏心情。他摸黑从床上下来,穿上棉袄,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家去。

  晨雾正从沅江的水面上轻纱般地浮起,笼罩着古老的常德城。他从二楼的家里慢慢走出来,穿过草坪,在篮球场上独自散步。不远处的藕池里传来几声鱼跃的声音。冬天了,美丽的荷花不见了,翠绿的荷叶也枯了。他沿着一条小路走过病房,走出门诊部的那张不太大的铁门,向沅江岸边走去。

  昨晚,病房死了一位伤兵。那是个20来岁的湖北兵。一颗子弹从他右前胸穿过。假若有足量的消炎药,这个伤兵应该不会死的。但他终究死了。谭学华想到那张临死前痛苦得五官都移位了的娃娃脸,心中便涌出一股苦涩的滋味。自从华容、石首、沙市一线相继沦陷后,大批难民和伤兵不断从前方向常德涌来,广德医院也成了临时的伤兵医院。他在这家医院工作有好些年头了。自1918年投考长沙的湘雅护士学校起,他就将自己的生命与病人结合在一起。如今,常德城作为华中通往战时陪都重庆的唯一交通孔道,必将是日军重点进攻的地方。看来,战事在一天天逼近,日本人迟早会要打到常德城。

  该是以医报国的时候了。谭学华这样想着,不觉到了沅江岸边。岸边泊着两条渔船。船头上点着一盏渔火。早起的渔家正准备起锚打鱼去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几声鸡啼。晨风在江面上拂过。冬天了,江风裹夹着刺骨的寒意。东方的天边开始现出晨曦。谭学华深吸几口清冷的空气,那含着水雾的空气直沁肺底,使他忧愁的心境渐渐地舒缓起来。唉,若是没有战争,在这广袤的八百里洞庭的丰沃的土地上,人民是那样和平而愉快地生活着。谭学华眼望着岸边的渔船向江心驶去,“吱呀、吱呀”的一片浆声中,又传出“噗噗”的几声撒网声……

  突然,城里传出凄厉的警报声!“呜——呜——呜”那拖着长长的尾音的警报声划过黎明前的宁静,一声比一声紧地将晨梦中的人们唤醒。该死的日本飞机又要来轰炸了!刚刚还处在和平、宁静中的人们,一时间娘呼儿、儿唤母,扶老携幼向城外七里桥、船码头疏散。

  谭学华刚刚舒缓过来的心绪又忧愁起来。他快步离开江岸,向广德医院的家中跑去。妻子璟仪正带着孩子家沅、家芷、家麟、家湘急得在楼前的草坪里团团地转。见他的身影在晨光中隐隐出现,就急切地叫起来:“学华,一清早去哪里啦?急死人,日本人的飞机又要来了!”他一边应着,一边朝妻儿跑去。8岁的家芷迎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爹,我怕!”

  “好孩子,别怕!爹在这里!”他一把将妻儿拢在怀里,安慰着他们,然后将他们送到防空洞里,又匆匆跑进病房。病房里还有他的病人。

  这时,天渐渐亮了。远近的街市、树木和山岭渐渐露出了朦朦的轮廓。晨雾依然笼罩着广袤的四野。沅江水面上的渔船早已泊到了岸边的江湾。日本人的飞机的轰鸣声渐渐由远而近,在常德城上空发出鬼一样的嚎叫声。这嚎叫的声音绕着城区一圈圈地盘旋着。这些年来,常德城里的居民不知躲过多少次日本人的轰炸,可人们这回隐隐地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一声声惊心动魄的炸弹爆炸声今天怎么没有听见?

  飞机仍在绕城盘旋,而且越飞越低。

  这是一架日本97式轰炸机。一个多小时前,增田少佐驾驶它从汉口机场起飞,穿过黎明前的雾霭弥漫的长江和洞庭湖,飞到人口稠密的常德。这时,飞机转了一个圈,猛地向下俯冲,机肚几乎擦着了屋顶和树梢。

  一排排低矮的屋宇在机翼下一掠而过,增田少佐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驾驶着飞机在常德城上空盘旋。终于,坐在飞机舷窗边紧盯着地面的太田大佐脸上露出一丝阴笑,他朝机上的投弹手凶狠地做了下手势:“放——”,立即,一股灰蒙蒙的物体雪花似地飘向机尾的空中,纷纷扬扬地飘洒到常德城的街市上……

  常德城西门有条小巷叫水巷口,巷子里有家姓鲁的开了间杂货铺。鲁家有个13岁的男孩叫仁清。这孩子天生胆子大,空袭警报过后,他忽然想出去看看飞机,就偷偷地溜出门来,跑到屋前的空坪上。他看见一架日本飞机从城外的德山方向飞来,绕着城区转了三圈,便从西边往东飞去。飞机过后,他听到自家屋顶上象撒下砂粒一样“沙沙”地响,又低头一看,只见屋前的街道上落下许多谷粒、麦粒、黄豆、棉花和碎布头。他用脚扒了一会谷粒和麦粒,心想这日本飞机有意思,偏偏不扔炸弹扔麦豆。他摸摸脑袋,觉得蛮奇怪,便小跑着回到屋里:“爹,飞机上丢了许多的谷麦和棉花,还……”仁清话没说完,他爹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小化生子,胆子大得要上天了!你不怕日本人的炮子不长眼?”仁清摸着发烫的脸一下傻了。

  天大亮了。浓雾依然紧锁着古城。三铺街开西医诊所的徐杰见日本飞机已经飞走了,便开门走到街上看看。他也看到了稀奇:街面上到处零零散散地落下些谷麦、棉花和布条。那棉花还是雪白的新花,布条就象裁缝剪过的那种条条块块。他的心不觉一惊:天啦,这日本人莫非……他记起有次在报上看到过日机在浙江宁波投放鼠疫的报道,难道黑了心的日本人又要在常德造孽了?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站到街头的一块麻石上大声招呼:“各位父老街坊,飞机上扔下来的东西千万别碰!碰不得!碰不得啊!日本人给咱常德投瘟疫啦!”

  “日本人投瘟疫了!”陆陆续续从郊外回来的人们纷纷传说着:“三铺街的徐先生说的。”

  “徐先生真说了?”

  “真说了!”

  “天啦,遭的什么孽啊!天杀的日本鬼!”

  谭学华医生也来到街上。他从东门走到西门,在五铺街、水府庙、鸡鹅巷、关庙街、法院街一带,房顶和地面上到处都见日机的空投物。他从地上拾了些谷粒和布条,用纸包好带回广德医院。

  “汪技师,请你尽快检验,并将结果告诉我!”他推开医院化验室的门,对检验师汪正宇说:“事关重大,请立即进行!”

  “是,谭副院长!”年轻的汪正宇双手接过标本,谦恭地说。

  谭学华从化验室出来,穿过篮球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独自坐在椅子上沉思。自去年秋英籍牧师巴天明公告任命他为副院长后,谭学华以一名中国医师的身份,成为这家自1898年创立的美国教会医院的领导人。他感到很累,这主要是医院人手不足,仅有他和戴医生两名医师,每天要接诊100多名病人,尤其是近两年来日本人的飞机不时来常德轰炸,使外伤手术病人陡增,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手术台前工作。那些截去了手脚的伤者都是自己的同胞,他不明白小小的日本怎么就敢如此欺辱中国。他又想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日本人的飞机究竟投下的是一些什么东西?难道真是鼠疫?那可是被欧洲人称为“天刑”的瘟疫呵!早在14世纪中叶,鼠疫几乎席卷了欧洲所有的城镇和乡村,夺去了几千万人的生命,那场浩劫至今仍令欧洲人胆战心惊。他记得在湘雅医学院求学时,外籍教授给他们讲授鼠疫一课时的惊恐的表情。太可怕了!想到这里,谭学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要去见院长涂德乐。这位高鼻子的美国教会医师,现在大概还在他的美丽的别墅洋楼里,搂着年轻的妻子睡大觉呢!

  “操他妈!”谭学华不知是在骂谁。随即,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支点水笔,在当日的一页台历上重重地划了个血红的“√”。台历上的日期显示着:中华民国三十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二。

  他将笔搁下,“砰——”地一声打开房门,急匆匆地走出广德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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