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落日

第二十章 东方“马其诺防线”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欧洲诸国面对一个野心勃勃和充满危险气息的德意志帝国的复活,无不深感忧心忡忡。尤其与德国接壤的法国,历史上有过多次普法战争的教训,对这个以好战著称的日耳曼民族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一九二九年经法国政府批准,法军开始沿法、德边境构筑一座史无前例的国防工程。该工程耗资数亿法郎,至一九三六年始得完成。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马其诺防线”。

  马其诺防线是一座永固性国防工事配备系统,工事全长约四百公里,纵深约六至八公里,筑有要塞式城堡数十座,地上和地下永久性发射工事五千六百余座,并以各种隐蔽式交通壕、互交式和多层式立体通道相连。

  法军在要塞和工事里配备了一千多门大炮,炮口一律固定地指向危险的东北方向。数百辆坦克和装甲车隐蔽在要塞城堡里担任机动出击,十万法军可在二十四小时内全部进入工事,随时准备打退来自邻国法西斯军队的任何入侵。

  在本世纪三十年代的世界军事史上,这道矗立在法德边界的钢铁防线曾一度被公认是个战争神话,是法兰西共和国坚不可摧的精神象征。

  但是仅仅过了几年,法兰西神话即被打破,坚不可摧的马其诺防线竟然未能放出一枪一炮便宣告土崩瓦解。

  一九四零年,精明的德国将军没有把自己的士兵送到法国人的正面炮火去白白送死,而是以机械化快速部队穿过比利时南部山区,绕到法国防线的背后发起强大攻势。法军无法调转炮口作战,只好仓皇放弃马其诺防线,才有了后来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狼狈场面。

  “马其诺防线”至今完好无损,供世界各国游人参观游览。

  从地图上看,沪、宁、杭三角地带犹如一只巨大的乌龟,龟头是上海,龟尾在南京,龟背则是一片河网纵横的太湖流域。从军事战略上讲,如果日军从上海出发攻击南京,其进军路线必定有二:北路经长江南岸苏州、无锡、常州的狭窄地带,由东向西正面进攻,这是一条捷径。南路则绕过太湖,沿浙江嘉兴、湖州和安徽广德、芜湖,从侧背威胁南京,这条路线较远。鉴于“一·二八淞沪抗战”的历史经验,“中日必有一战”的指导思想已经为国人上下所接受,国民党政府痛定思痛,把对日作战摆在未来国防战略的首位考虑,于是修建“东方马其诺防线”的防御构想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提出来了。

  按照国防部设想,鉴于沪、宁公路全长仅百余公里,日军快速部队只需一天即可抵达南京,因此首选苏州至福山(称吴福线),无锡至江阴(称钱澄线)构筑两座坚强的国防工事体系,分设前进阵地和后方阵地,巧妙利用城镇、山丘、湖泊、河流和港口的天然地形,组成互为支援可进可退的强大火力网。

  由于南路途径浙江、安徽两省至南京,路线较为漫长,且地形复杂,湖州至广德间有海拔千余公尺的天目山阻隔,不利于敌人机械化部队快速行进,因此选定在乍浦至嘉善,海盐至嘉兴修筑两道主要防御工事,连接吴福、钱澄线,并依托地势险要的天目山为后方阵地,屏护首都侧背安全。

  “东方马其诺防线”的构想一经提出,立即受到蒋介石和军事首脑的高度重视。据说蒋曾多次从空中视察沪、宁、杭地区,他不仅对首都处在易受攻击的地理位置深感忧虑,并且由此联想到另一个心腹大患共产党。

  “秦始皇为什么不惜劳民伤财,动用数十万民伕修筑万里长城?当然是为了防备外夷入侵。”独裁者对幕僚们大发感慨,“可是后来秦朝之亡却非外夷入侵,而是亡于国人刘、项之辈。明朝亦非亡于满人而是先亡于李自成。历史的经验不可以轻忘!‘攘外必先安内’,外夷惧不可亡我,亡我者,共产党也!

  “……内不安,则心不齐,心不齐,则民生凋敝,匪患不断。这就好比一个病人,五痨七伤,浑身乏力,如不养好病锻炼好身体,如何能打败外敌的入侵?……所以我说安内,一是全面剿匪,消灭共产党;二是发展工农业生产,积蓄国家之财力物力人力,修建国防工事加紧备战……”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约半年,国防部开始秘密着手制定对日防卫计划,经有关方面几经勘察设计,并派出专家到法国考察学习,终于形成完整方案。一九三三年南京政府正式批准修建“东方马其诺防线”即京、沪、杭国防工事体系,一九三四年开始施工,当年投入正规军四个师,三个工兵团及若干宪兵,动员民工达十余万人。此后共耗资数亿元,至一九三七年春始得完成。

  吴福线、钱澄线呈两道半月形,防线全长一百一十公里,筑大小地堡、轻重机枪阵地、炮兵阵地、永久性及半永久性工事数千个,并筑有要塞式工事、地上和地下掩蔽部、弹药库、防空工事若干。为确保地面工事的坚固性,工程部从国外购进价格昂贵的水泥钢筋做材料,以保证工事能够有效抗击五百至一千磅炸弹轰击。考

  虑两道防线之间相隔约六十公里的开阔地带,又在江岸沿线及村镇构筑据点若干,用作侧翼火力和牵制性进攻的支持阵地。

  南面同时完工的乍(浦)嘉(善)线、海(盐)嘉(兴)线为次要防线,以火力据点和半永久工事为主,全长约七十公里。

  预计上述国防工事可容纳二十万野战军进行半年以上的有效防御。

  此外,国防部还调集人力物力在南京外围及市区构筑立体防御工事,分为地面和地下工事,外围、复廊和警戒阵地,并在市内的富贵山、清凉山、雨花台、鸡鸣寺、北极阁、童子仓等处修筑地下掩蔽部和防空工事,以备战争爆发之时可做长期坚持。

  国防工事竣工后,南京军政大员偕德、意军事顾问,还有中央军校、陆军大学、工兵学校的有关专家前往巡视,

  一致认为防线布局合理,工事坚固可靠,日军如从淞沪方向进犯,必将遭到坚强有力之抵抗。

  “东方马其诺防线”终于以不屈不挠的战争姿态站立在中国东海岸的贫弱国土上。它与其说是一座用钢骨水泥浇筑的代价昂贵的钢铁长城,不如说是一道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脆弱的心理屏障更为妥当。

  大撤退命令一下达,淞沪前线各部队出现一片混乱,每个官兵当然都清楚日军主力在杭州湾登陆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三个月来,中国七十万大军用人海战术支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战争堤坝,勉强抵挡来自东海的日本侵略者飞机大炮的凶猛进攻。然而小个子日本人还是凭借现代化的强大优势绕到战线侧翼登陆成功,于是

  这道脆弱的堤坝便立刻崩溃了。

  按照原定方案,淞沪战区部队在进行有效抵抗后应主动地有步骤分批退入国防工事,依托工事的坚固屏障实施以消耗和杀伤敌人步兵为主的第二阶段战略防御。但是日军主力在杭州湾的出现打乱了南京统帅部的部署,措手不及的蒋委员长除了紧急下令第三战区部队立刻放弃上海,迅速后撤以避免全军覆没外,已经别无选择。

  当时敌我态势犬牙交错,中国后方好像一片涌动的大潮;有的部队正在进入阵地,有的在调动途中,有的刚刚接到命令向敌人发起进攻,有的却正好准备退却,由于每支部队的位置和战况都在不断发生变化,传令兵要将这样一道十万火急的命令同时送达到各级指挥官手中显然有很大困难。于是先接到命令的部队立刻抢先撤退,致使前线阵地出现空缺,迟接到命令的部队唯恐掉队被敌人截断退路就拼命追赶,少数根本没有接到命令的官兵就糊里糊涂留在敌人后方做了俘虏。步兵没有负担可以走小路抄近路慌不择路,辎重兵炮兵负担重就只好扔掉装备轻装前进。日本空军为了阻滞中国大军撤退,那些轰炸战斗机天天倾巢出动对公路铁路实施狂轰滥炸和低空扫射,但是中国大军如溃堤之水,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中国官兵的撤退步伐了。

  一连许多天,沪宁、沪杭公路上人流如潮,数十万大军如洪水猛兽不分白天黑夜汹涌西去,公路两旁到处都能看到被遗弃的笨重武器和打坏的车辆,还有许多无人照管的绝望的伤兵和倒闭的死人尸体。

  三战区第十五集团军就在这样一片充满失败气氛的毫无秩序的后退中抵达“东方马其诺防线”。一位国防部上校在这里宣读领袖手谕,蒋委员长命令该集团就地进入防御工事,与桂系第二十一集团军共同实施抗击敌人东进的第二步战略决战。

  轰轰烈烈的南京保卫战拉开序幕。

  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上将带领将校们巡视国防工事。

  天空中下起蒙蒙细雨,江边刮来强劲北风。工事战壕里到处泥泞不堪。总司令拒绝了卫兵为他撑起的雨伞,挺直腰板在坑坑洼洼的泥泞中大步行走。在远处的沪宁公路上,能看到一队队前线下来的官兵正在风雨中向西撤退。在一处掩蔽部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连长立正回答这位佩戴四颗将星的长官说,他和他的几十名士兵已经十多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将军的心情极为沉重。

  上海失陷,第十五集团军作为后卫基本完整地退至常熟,罗卓英奉命以所部三个半军,与桂系廖磊集团共约十万人共同防守保卫南京的第一道国防工事——吴福线。蒋委员长给两位总司令下达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敌人进攻,以使第二道国防工事(钱澄线)和南京守备部队有充裕的时间做好防御准备。

  按照统帅部划分的防御范围:廖磊部为左翼集团,重点防卫长江南岸浒浦、梅李至珍门一线,罗卓英部为右翼集团,防守吴福线常熟以南约三十公里战线。以两个集团军辅以现代化国防工事与敌人对峙,在通常情况下坚守一段时间应该是有把握的。问题在于眼前大局已定,在中国军队兵败如山倒几近崩溃的严重形势下欲阻敌深入挫敌锋芒,这副重担可谓重如泰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是第十五集团军在上海与敌苦战三个多月,部队大量减员,官兵疲惫士气低落,他们能击退敌人和守住阵地吗?

  罗卓英走下公路,沿着河边的阻击阵地继续巡视。

  部队正在陆续到达指定位置和进入阵地,凭心而论,国防工事建筑质量不错,有的设计也可以看作匠心独运,比如连环式地堡,多层式互通工事,都是借鉴外军防御思想国内首创。但是工事毕竟是战前修筑的,距离实战的要求还有很大差距,尤其是经过淞沪大战,罗卓英一眼就看出这些国防工事的弱点:比如有的火力点位

  置太突出,容易被炮火直接摧毁,地面工事没有考虑防空要求,隐蔽性不强,这样就会白白增加很多伤亡。有的地堡群之间没有掩蔽式交通壕相连,也没有纵深的战壕工事配务,那么打起仗来怎么输送粮食、弹药和运送兵力呢?

  在一处高地,总司令抬眼瞭望,看见常熟城外的小山丘上很刺眼地耸立着一座象土地庙那样方方正正的建筑物,一问左右才知道,那里竟然是一座贮藏弹药的仓库!

  我的天,这是谁的发明?!打起仗来,敌人的炮弹或者飞机不把它炸上天去才怪!总司令啼笑皆非,命令参谋长立即把弹药疏散到工事里去。

  前面传来杂乱的撞击声。

  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营长正在一处掩蔽式钢骨水泥地堡群跟前指挥他的士兵用枪托和铁锤猛砸地堡铁门,他们看见长官赶紧立正敬礼。罗卓英眉头皱起来,冷冷地盯着那个负伤的军官问道:“你们哪支部队的?好端端的铁门为什么一定要砸坏它?”

  营长报告:“长官,我是第九十八师二九四旅五八七团少校营长鲁成,奉命担任该段阵地的指挥官……因为地堡铁门的钥匙由当地保甲长保管,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以不得不砸锁开门。”

  “……其他工事都这样吗?”

  “报告,据说还有许多隐蔽式工事因为找不到地形指示图,所以连工事修在什么位置都寻找不到。”

  总司令心中重重叹息。

  在一片风声鹤唳兵败如山倒的大势面前,谁也无力,或者说任何人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挽狂澜于既倒。以如此仓促、混乱、没有章法的防御,要挡住挟余威席卷而来的气势汹汹的日本大军显然是件很困难的事。但是看到眼前这些准备再次投入浴血奋战的部下,他不由得有所感动。

  军人只要还在执行命令,军队就没有丧失战斗力。总司令为此感到庆幸和安慰。

  “去叫你们的长官来见我吧。”他吩咐道。

  一个佩戴少将军衔的高个子年轻人急匆匆跑来,脚跟一碰,向总司令敬礼。

  “报告,第二九四旅旅长方靖奉命来见长官。”

  “方旅长,常熟外围将是敌人进攻的重点,你部准备情况如何?”

  “报告,我旅已经全部到达指定位置,全旅官兵正在重新加固工事,挖通战壕,清除阵地前沿的视野障碍物。”

  “有什么困难吗?”

  “部队确实很疲劳,军粮供应不上,许多连、营都是刚刚从内地补充来的新兵……但是全旅官兵还是决心坚守阵地,没有命令决不后退一步。”

  “很好,二九四旅不愧是中央军的主力。”总司令嘉许道。因为日军已经占领昆山,距常熟只有几十里地,

  因此他压低声音向这位年轻部下透露自己的想法:

  “……我估计华东地区迟早要全部放弃,南京方面已经开始撤离,这道防线只是开始逐次抵抗的开始。委员长说过,抗战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要着眼于今后在地形复杂的内地山区同日军再作决战。所以方旅长一定要注意保存兵力,这是我们将来再打大仗的本钱……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

  “是!如果总司令同意,”方旅长请求道,“我需要一营工兵协助挖掘交通壕,并拆除河对岸的那些村庄和房屋,以免被敌人进攻时利用。”

  “可以,我拨一营工兵归你指挥。另外,我再让军需部尽快给前线补充弹药和粮食。”

  经过常熟防区,罗卓英一行在虞山以北的开阔地带与另一位也在视察防线的左翼集团军总司令廖磊不期而遇。

  “……廖总司令,你我可谓患难与共并肩作战,还望多多关照同舟共济啊。”罗卓英打着哈哈说道。

  “哪里哪里,第十五集团军是中央军主力嘛,往后兄弟若有不周之处,罗总司令还要多多包涵喽!”第二十一集团军是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主力,名义上受命于南京政府,实际上直接听从李、白诸人的指挥。所以两个总司令虽然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但是利益有所不同,因此彼此内心各有防范。

  “廖总司令,据南京方面通报,我常熟正面防线将抗击敌人两到三个师团的进攻,而常熟以北敌人只有一个师团。战斗开始后,我集团军主力将在常熟城外拖住敌人,并与敌人争夺虞山制高点。你们左翼集团能否派出二至三个旅从这片开阔地侧翼发起突然袭击,将敌人进攻的嚣张气焰狠狠挫它一挫。”

  “不成问题,当然不成问题啦。”廖磊满口应承道,“中央军是唱主角的嘛,我们二十一集团军保证配合罗总司令,争取在常熟打个胜仗,也好向委员长有个交代嘛。”

  两位重任在肩的总司令以前所未有的热忱同对方握手,彼此有种共赴国难的壮烈和感动。大敌当前,有什么样的隔阂、芥蒂、党派矛盾和利害冲突不能暂时放一放,团结战斗携手对敌呢?所以两位总司令视察完自己的防区之后都指示部下抓紧备战,随时准备迎击敌人的大举进攻。

  日军是在十一月十五日清晨出现在常熟城外河对岸的那片矮树丛中的。

  由于河岸上那些障碍视线的房屋和树丛尚未来得及清除干净,大约一个中队的敌人隐蔽运动到河边才被第二九四旅哨兵发现。方旅长得到报告,命令前哨部队坚决阻止敌人前进,于是骤起的密集枪声立刻打破清晨旷野和河岸的宁静。敌人遭到阻击,就缩进河对岸房屋树丛等待支援。

  方靖,陆军少将,黄埔二期毕业,时年三十七岁,属于那种有锐气同时也不乏心计的黄埔少壮派将领。他将指挥部设在距河对岸约五百米远的一座有瞭望孔的水泥掩蔽部里,战斗打响时,他正举起一架德国望远镜,身体伏在水泥胸墙上仔细观察敌情。

  这里的地势略微高出河岸,但是望远镜里除了淡淡的雾蔼和朦朦胧胧的村庄树丛,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方靖气恼地放下望远镜。日本人跟进神速,简直是穷追猛打,工兵营还没有来得及清除河对岸的障碍物敌人就赶到了。

  “副旅长,你来看看,我让迫击炮集中火力向那些障碍物做一次齐射怎么样?”方靖转身征询副旅长龚传文的意见。

  “我看可以抵近河岸射击,再用一些燃烧弹。”副旅长边观察边回答。他是云南讲武堂出身,曾在黄埔军校进修炮科,对炮战很内行。

  炮火逆袭开始,敌人只顾乘胜追击大步冒进,根本没有想到中国的残兵败将还会发动反击,于是那些隐藏日本人的房屋树丛成了迫击炮最好的轰击目标。一时间炮弹呼啸而至,河对岸火光冲天,猛烈的爆炸之声在滚滚浓烟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日军被炸得豕奔狼突东倒西歪,于是暴露的目标又成了中国步兵瞄准射击的活靶子。

  日军挨了当头一击,丢下数十具尸体后撤两公里。

  中午,日军师团主力到达,在二十多架飞机和数十门重炮掩护下向中国军阵地大举进攻。第二九四旅顽强抵抗,虽然许多工事未及加固,有的班、排甚至没能挖好连通战壕和单兵掩体,但是已有的国防工事毕竟是一道预先构筑的坚固屏障,起到发挥火力和掩护部队大量杀伤敌人的战斗堡垒作用。

  一连两天,日军被挡在吴福线以东地区不能前进一步,常熟外围战场已经吸引日军主力达两个半师团之众。

  十七日中午,一阵紧急电话把方靖从阵地上唤回指挥部,电话是罗卓英亲自打来的。

  “方旅长,你的左方开阔地出现缺口,这是怎么回事?!”总司令的声音极为严厉。

  方靖连忙举起望远镜,这才大吃一惊。

  原来友军第二十一集团军部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后撤,致使防线左翼阵地交界处出现一条宽约八华里无人防守的大空档。从望远镜里还能清楚看到小股日军部队正在越过防线向常熟城西的虞山制高点迂回。

  “报告……如此这般,云云。”没等部下讲完话,平时涵养极好的罗总司令已经在电话那一端大发雷霆,骂的当然不是方靖而是那个桂系老滑头廖磊。

  “……你先抽一个营去给我挡住,我马上派第十一师部队顶上去。”罗卓英发泄一通以后也无计可施,于是只好叹口气,并告诫部下道,“他要为白长官保存实力,这是连委员长也奈何他不得的事啊!……如此看来,常熟城恐怕连一周都守不住,你们随时都要做好放弃阵地的准备。”

  “……是!”

  方靖放下电话,沉默良久。他抬头望望坚固的钢骨水泥工事的拱顶,望望隐蔽很好的喇叭形瞭望孔和互为犄角的连环地堡群,心情不禁大为沮丧。中国人即使有了先进武器和坚固堡垒也难免不打败仗,因为他们往往不是被敌人而是被自己打败,所以这是一个比失败更加不幸和令人悲观的事实。上海的败仗毕竟是与敌人较量的结果,而现在的放弃则意味着战线从内部自行崩溃。

  战斗在友军分裂的阴影笼罩下又进行了一天。

  第十五集团军在常熟城外顽强阻击日军进攻,但是随着左翼战线缺口越来越大,敌人好像决堤的洪水源源涌进中国守军的侧翼后方,并对常熟城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敌我两军在标高二百六十公尺的虞山制高点上展开激烈的反复争夺战。

  十八日,常熟城内发生骚乱,有的部队顶不住开始自行后撤,一些失去控制的败兵在城里抢劫商店银行。

  第九十八师副师长王甲本将军打电话要二九四旅立即派部队进城弹压。

  “副师长,我们这里还在打仗哪!”方靖在心里掂一掂这件事的份量,就一口予以回绝“……这件事您还是另派人去干吧。”

  “方旅长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恕我直言,副师长还是别管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靖不愧头脑清醒胸有城府,“……现在城里到处一片混乱,倘若我部派兵进城,被别有用心的人诬告纵兵抢劫,你我纵然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了。”

  “方旅长高见,我们还是各人好自为之吧!”那边副师长叹息一声,“咔嚓”挂断电话。

  城外部队对城里的混乱可以袖手旁观,但是战线行将崩溃的失败和恐慌情绪却不能不像瘟疫一样在阵地上扩散开来,第二九四旅少校营长鲁成终于顶不住精神压力擅自向后撤退。

  方靖亲自带领卫士连堵住逃兵并逮捕了营长。

  鲁营长确实很年轻,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南京军校毕业生,据说部队开上前线时刚刚结婚。他自知犯下大错,神情十分沮丧。

  “弟兄们,这个军官是你们的耻辱,他违犯了我们抗日军人的战场纪律。”旅长看也不看少校营长,只管声色俱厉地训斥那些垂头丧气的士兵,“……委员长在庐山训示:和平未到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现在最后关头到了,我们只有牺牲,牺牲!……日寇当前,守土卫国乃是我抗日军人之神圣职责,临阵脱逃为我军纪国法所不容!既然生为军人,就不该贪生怕死动摇军心,如此孬种,玷污我军人英名,留他何用?!……”

  士兵全都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望着将军,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带兵温和的旅长会在阵地上对他的营长首开杀戒。

  “你们立即返回各自阵地,再有人敢后退半步,杀无赦!……这个军官就是榜样!……”

  旅长眼睛喷火脸色铁青,士兵立刻明白求情是没有用的。于是许多士兵扑通一声跪下,给那个将死的营长磕个头,然后默默返回各自的原阵地。

  执行枪决的时候,年轻营长没有讨饶,也没有申辩,只是抬起头来望了长官一眼。方靖心里“咯噔”一跳,“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相信如果放他一回,,他也许会重新振作起来成为一个好军人。

  可惜战场上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错误只能犯一回,并且必须付出代价。旅长硬着心肠背过身去,枪响的时候,他眼圈红了。将军吩咐副官给死者家属寄去“阵亡通知书”并按战场牺牲的殉国军官对待。

  “杀人立威”,这是旅长方靖在战场上第一次枪毙逃兵的印象,尽管他后来一直做到师长、军长直至全国政协委员,但是他始终没能忘记那个没有机会改正错误的军官和那双悲哀得像小动物一样的目光。

  十九日,日军终于攻占虞山,并且用轻重机枪和迫击炮直接轰击常熟城内外的中国军阵地。福山方向,上官云相江防军第十一军团防线被日军舰队的重炮轰跨,常熟失去侧翼屏护,面临被敌人分割围歼的严重威胁。

  当日,南京统帅部下令放弃吴福线,罗卓英第十五集团军在坚守阵地四昼夜之后退出常熟城,一直退到安徽境内进行休整。

  安徽广德。

  几天来,这座地处浙、皖交界处只有几千人口的山区小县城大军云集,川军第二十三集团军五个师又两个

  独立旅共计五万余人奉命紧急开赴这里,担负构筑广(德)泗(安)防线和击退沿南路进犯的敌人三个师团的艰巨任务。

  广德县背靠天目山北麓,西距芜湖、南京仅百余公里,是拱卫南京侧背的重要门户,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太平天国时期,天王洪秀全即以大将黄文金屯重兵固守于此,与清朝名将鲍超搏战经年,现该地仍遗有当时古战场遗迹若干。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日军兵分两路沿太湖北、南两岸快速推进。北路上海派遣军猛攻苏州、常熟、无锡,南路柳川第十军则紧追仓皇撤退的张发奎集团军,接连突破防守薄弱的乍(浦)嘉(善)、海(盐)嘉(兴)两道防线,轻易攻克湖州,然后企图占领广德直捣芜湖,完成对南京侧背的合围。如果广德不守,则南京门户洞开,中国首都就完全暴露在日本大军的眼皮底下。

  十一月中旬,第二十三集团军代理总司令潘文华陆军上将经芜湖抵达广德,召集高级作战会议。以参谋长杨炽为首的主退派力主稍战即退,以保全川军实力。他们有充分理由说明蒋介石抗战是个阴谋,中央军节节败退之时仍不忘假日本人之手来消灭地方杂牌军队,最终达到坐收渔利吞并四川的险恶目的。

  “……中央军尚抵挡不住日本大军的进攻,凭我们这些地方部队的武器装备,岂不如同以卵击石自找苦吃?到头来既辜负川人厚望,又将甫公(刘湘)苦心经营的队伍输得精光……”忠心耿耿的参谋长慷慨激昂声泪俱下。

  主战派多是胸怀远大的师、旅长,他们对蒋介石的政治伎俩不感兴趣。军人的责任是打仗,而且要打胜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敌当前,如果我辈都互相猜疑不肯奋勇上阵,那么抗战还有何胜利可言?”

  主战派第一四五师师长饶国华将军大声疾呼:“古人云‘唇亡齿寒’中央军在淞沪战场已经投入二十二个军,我川军如果还釜底抽薪临阵退却,岂不让全国同胞失望让敌人耻笑?……出川之际,我辈曾当众立誓:‘胜则生,败则死’,誓言岂可儿戏乎?”

  其实参谋长的老成世故和饶师长的爱国冲动同样难能可贵,因为中国的地方军阀原本就不得不在外战与内战的双重夹缝中曲折生存。

  潘总司令是个民族责任感很强的旧式军人,军人的情感天生倾向于打仗和抗战救国,因此当即拍板下令:

  “……各军、师明日拂晓进入阵地,全力杀敌,不许后退半步。违者军法从事!”

  饶国华,陆军中将,川军第一四五师师长,四川资阳人。出身贫寒,世代务农。辛亥革命后弃学投军,在川军中历任士兵、伙夫、机枪手直至班、排、连、营、团、旅、师长等职,打仗勇猛,战功卓著,颇得“四川王”刘湘厚爱。另一方面,饶国华虽为军人,却生性厚道,笃信佛教。他在川军中首倡“军民打成一片”,“军爱民,民养军”,其治下部队军纪严明,从不骚扰乡民,农忙时节还常常帮助驻地老百姓干农活做好事,因此人称“菩萨将军”。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第一四五师奉命奉命守卫广德县城和机场。饶师长亲自察看地形和部署防御工事完毕,在城外一处重机枪阵地召集全师官兵训示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辈身为军人,就当马革裹尸,战死疆场在所不辞!……以城为殉,与广德共存亡,我一四五师自饶国华始!……”

  慷慨悲歌,大气凛然。

  师长阵前立誓,表明该师绝非象征性作战而是准备与日寇血战一场。全师官兵果然悚然;或感动,或畏惧,都不敢懈惰,于是全心全意投入备战。

  二十五日,日军前锋抵近广德以东界牌乡,与饶师前卫营发生战斗。川军出川以前开过誓师大会,四川各地民众热烈拥军,夹道欢送,男女老少俱以勉励相加,所以抗战士气很高。加之川军以往在四川盆地内称王称霸惯了,不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两军相遇,前卫营即猛冲猛打,机关枪哒哒地扫射,士兵端着刺刀呐喊冲锋,镜一举打垮敌人,当场消灭很多敌人和缴获不少武器。

  初战告捷,打了胜仗的一四五师官兵喜气洋洋,连饶师长也觉得奇怪:人人谈虎变色的日本人也不过如此,中央军何以连连打败仗呢?俘虏押下战场的时候,许多生性粗野豪放的小个子四川兵都围上去看稀奇,有的揪住俘虏打耳光,大叫小日本我邓小平妈!邓小平祖宗!谁知那些挨揍痛极的俘虏开口求饶,个个说的都是一口清楚的东北话!

  原来日军前卫都是从大连经水路赶来参战的东北伪军。

  受了欺骗的川军们更加群情愤怒,把那些不知羞耻的伪军同胞揍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早知道打败的都是为虎作伥的中国人,又何必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呢?

  据说当天饶师长审问完俘虏,曾对部下大发感叹:“中国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败类?!”

  二十六日,真正的日军出现了。

  先是二十七架轰炸机排成整齐的队形飞临广德县上空,然后轮番对中国守军的阵地狂轰滥炸。由于事先有潜入的汉奸给日机发信号,指示地面目标,因此那些威力强大的重磅炸弹燃烧弹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在中国官兵的头上。来自四川盆地的川军在西南诸省当属最有战斗力,其特点是敢于打近战,打硬仗,刺刀见红,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问题是敌人的进攻并没有从地面而是从天上开始的,对于这种头次经历的陌生战术,素以作战勇猛不怕死著称的川军们只好束手无策地把头紧紧按在地上,听凭那些从天而降的呼啸和恐惧的死亡旋风把自己或者别人的身体刮得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轰炸数十分钟,广德变成一片火海,第一四五师官兵死伤枕藉,许多人根本没能见到他们所仇恨的日本鬼子就被炸弹夺去生命,侥幸活着的人也被震得两耳轰鸣昏头昏脑,如同经历一场天崩地裂的八级大地震。

  然而人们还没能从大轰炸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纵队就轧轧地开过来了。

  第一四五师九千多名官兵中,据说只有师长饶国华有幸在南京陆军大学受训时见识过这种喷吐火舌的钢铁怪物,多数穿草鞋背斗笠的川军士兵甚至从未听说过“坦克”这个陌生名词。因此当敌人战车边开火边向川军阵地突进时,许多士兵从阵地上站直身体惊愕地望着这些叮当作响的庞然大物,既不知道躲避,也忘记射击,直到被机枪打倒或者被坦克履带活活碾死。

  现代战争的优势主要不在于人数的多寡而在于火力强大。进攻广德的日军为牛岛贞雄第十八师团先头部队约四千余人,就是该师团最先在华北地区挑起“七七卢沟桥事变”。他们配备的大炮、迫击炮、轻重机枪、掷弹筒的数量甚至超过川军五个师的总和。因此战至下午,武器简陋的第一四五师伤亡过半,城外阵地全部几乎失守,残余官兵纷纷向大路两侧的山地退避。不是他们惧怕敌人死而后生,而是他们手中的老式步枪实在无法与敌人的坦克大炮抗衡。

  日军乘胜前进,猛攻广德机场和县城。

  此后两天,日军势如破竹,尽管第一四五师官兵在长官严令下前赴后继浴血奋战,出现不少用身体捆满手榴弹去爆炸敌人坦克的无名英雄,但是这些勇士的壮举仍然不能挽救中国军队的失败命运。在敌人强大的立体攻势打击下,川军的精神和物质防线很快就不可阻挡地归于土崩瓦解,机场和县城相继陷落敌手。据说其间已经负了轻伤的饶师长曾经命令部下发动反攻,试图同失败的耻辱做孤注一掷的抗争,但是他的部下终于违抗了长官的命令,他们在敌人不可摇撼的进攻面前不是呐喊着冲锋而是掉头溃逃。至三十日,第一四五师退至后方三十里处一个地名叫做十字铺的小山村站住脚跟,日军主力既然达到攻占广德的战略目的,就舍弃溃不成军川军第二十三军集团军五个师,兵分两路直扑芜湖和南京。

  三天战斗,日本侵略者在战场上替内地来的四川官兵补上了一堂二十世纪现代化战争课。闭关自守的川军为了这堂中国人晚学几个世纪的唯物主义课程,不得不付出许多鲜血和生命的沉重代价。

  敌人大军远去,战场归于沉寂。对所有吃了败仗伤痕累累的川军官兵来说,这是他们开天辟地头一次同一个陌生的敌人交战,同他们生活的农业社会以外的另一个来自工业化世界的强敌交战,其失败的教训和意义无疑都是深刻的。战争留给人们思索的东西太多,它将迫使人们慢慢去学习,去适应,去琢磨、咀嚼、提高和改进。但是律己甚严的第一四五师饶国华师长自认为对战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是从战争的物质角度而是以一个传统军人的道德感和荣誉感去理解广德之战,因此深感内疚和蒙受耻辱,当晚即以古代民族英雄文天祥、史可法诸人为榜样,给后人留下一封遗书后拔枪自戕,时年四十三岁。

  饶国华为川军抗战殉国之高级将领第一人。

  经过铺天盖地的宣传,饶师长的责任感、荣誉感和军人的民族气节都给后来参战的川军将士以很大影响。八年抗战,我们陆续看到许多发生在川军将领中的伟烈业迹:王铭章将军(第一二二师长,台儿庄大战殉国)、许国璋将军(第一五零师师长,常德会战殉国)、李家钰上将(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豫中会战殉国),等等,他们都用宝贵的生命为中国抗战的最终胜利铺平道路。

  抗战先烈不朽!

  严阵以待的中国江阴要塞。

  当公元一九三七年淞沪大撤退的汹涌洪流好像钱塘江的海潮一样冲击着摇摇欲坠的“东方马其诺防线”的时候,只有江阴要塞如同一座黑色的礁石中流砥柱般纹丝不动。坚固的炮台不动声色地深藏于孤山腹地,一门门散发死亡气息的巨型炮口直指阴沉沉的东方江面和陆地,随时准备给予入侵之敌以沉重打击。

  江阴要塞位于江阴城外长江与太湖夹峙的狭长地带,地理位置突出,为锡、澄国防工事的北端据点。由于江阴城外东、西两侧各有一座突起的孤山分别雄踞陡峭的长江北岸,好像一把大锁牢牢锁住长江门户,因此数百年来均为兵家屯兵筑垒之地。三十年代初,南京国防部为了阻止日本舰队沿长江航道向内地入侵,在原来清朝江阴炮台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现代化改造:山体中修建坑道、活动炮位和地下工事,多层掩蔽式仓库储存大量弹药、粮食和战争物资,增设夜间探照灯和防空火力网,还耗费巨资从德国购进超大口径火炮数门,将要塞真正建成一座不可战胜的铜墙铁壁。

  十一月十日上午九时许,江面有薄雾,日舰五艘溯江而上,驶至沉船封锁线以外抛锚,以舰炮对要塞防卫作火力侦察。十时许,薄雾散去,炮台侧远机测得日舰距离为一万二千八百公尺,四门八十八毫米高平两用半自动火炮作了一次急速齐射,当即将其中两艘日舰打得起火燃烧,其余敌舰起锚逃走。

  午后,日机数架飞临报复,要塞阵地建于山洞之中,敌机轰炸扫射均不能奏效,相反进口的德国高射炮大大发挥了火力优势,当场击落击伤敌机各一架,并俘虏日本少尉飞行员一名。

  初战告捷,南京方面通令嘉奖,要塞官兵群情极为振奋。不料仅仅过了两天,即上海沦陷消息传来的当天中午,一道特急电令传到要塞司令官许康少将手中:

  “……新炮拆运至后方安装,待命。”落款是蒋中正。

  委员长所指“新炮”就是作为要塞主要火力的那几门从德国进口的“克虏伯”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加农炮,射程达二万二千公尺,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大炮。委员长显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新式大炮落入日本人手中,因此下令将大炮提前转移到后方。

  问题是如果大炮不是用来打仗杀伤敌人,那么再好再先进的武器又有什么用呢?但是无奈这是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于是要塞官兵紧急行动起来,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撬开大炮的地脚螺丝,破坏了水泥地基,将未曾放过一弹的新式武器又拆成零件放回箱子里,等待铁驳船来启运。

  但是一周之后,也就是吴福线国防工事被日军突破,中国军队开始向钱澄线撤退的当天夜里,委员长又从南京发来一道紧急命令:“……安装新炮,固守江阴,拒敌深入。中正。”于是手忙脚乱的要塞官兵再次紧急行动,把已经破坏的地基重新浇筑,安装地脚螺丝,装箱的大炮重新启箱,等等。这种情形很像几年后那次著名的中途岛大海战,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南云中将在关键时刻朝令夕改,命令飞机卸了鱼雷装炸弹,装了炸弹又重新装鱼雷,最后终于痛失到手的胜利一样。

  大炮尚未安装完毕,前线部队就纷纷退过钱澄线,日军尾追而至。按照统帅部部署,江阴一线已经调集集团军四个主力师,以江阴要塞为火力据点,实施坚强有力的阵地防御。十一月二十五日,日军一个旅团约六千人在十余辆坦克掩护下,以追击姿态出现在江阴防线的外围。

  阵地一片沉寂。

  这是一支骄傲的胜利之师,铁流滚滚的日军根本没有把中国人的要塞放在眼里,他们急于乘胜追击,快速突破钱澄线,好与隔着太湖前进的南路大军合围南京城。他们也许知道江阴要塞有很强的火力配置,但是中国人的大炮究竟能不能打得响似乎还有待证明,淞沪战场七十万中国大军都一败涂地,难道一个小小的江阴炮台能够阻挡帝国大军前进的步伐吗?于是那些装甲单薄的小坦克就在江南潮湿而萧瑟的旷野里变换战斗队形,拉开距离向要塞试探开炮。在要塞观测镜里还能清楚地看见许多戴钢盔的黄糊糊的日本步兵成散兵线跟在坦克后面跳跃前进。

  江阴要塞除正在安装调试的德国新式大炮外,还有各种口径远近射程的进口火炮三十余门。随着观测所报出一连串的射击诸元,要塞司令一声令下,敌人的坦克和进攻队伍立刻笼罩在一片呼啸而来的火网之中。

  各炮仅急速射击十分钟,敌人即溃不成军,先前还在不可一世的日本战车被全部击毁,东倒西歪燃起熊熊大火来。那些伏在战壕里的中国步兵由于目睹了这场痛快淋漓的炮战,竟然忘记向逃敌射击而站起身忘情地欢呼起来。

  落后的中国人如果掌握了先进武器,是不是也能够无敌于天下呢?

  下午,日军在江阴东面一万七千公尺外的山坡上建立重炮阵地,以一百一十毫米口径的榴弹炮猛轰江阴要塞,试图摧毁中国军队的火力点。这样的远距离已经超出江阴要塞除德国“克虏伯”大炮外所有火炮的最大射程,在一般情况下,这就等于敌人能够打你而你却没法还手。好在第一门德国大炮终于在第二天调试完毕,大炮一开火,日军立刻被打懵了。他们事先根本不知道或者毋宁说不相信中国人会拥有这样远射程威力强大的超级火炮。

  炮战仅仅打了几个回合,日军赶紧转移阵地,将大炮撤至中国炮兵的射程以外。此后许多天,日军只对无锡方面猛攻,不敢轻易进入江阴要塞的火力范围。

  这样持续一周,无锡守军被击破,日军迂回江阴要塞背后发动进攻。由于要塞大炮是固定了方位的,主要用于防御长江和淞沪当面的入侵之敌,炮口只能对准东北方向作一百一十度移动射击,敌人一旦从后面袭击就失去作用,因此只好眼睁睁看着江防步兵陷于苦战而无能为力。十二月初,战线被全面突破,江阴已成孤城,南京统帅部命令要塞弃守突围。

  人可以撤退,重达数十吨的大炮却是带不走的,要塞官兵只好狠心对建设多年的基地设施进行毁灭性破坏。他们将两架价值昂贵的英国造六公尺基线实体目视测远机拆散,将零件扔入江中;又把两架美国进口的大型探照灯砸碎,推下山去;将火炮的炮筒填上泥沙发射,使其自行炸膛。只有德国进口的“克虏伯”大炮无比坚实,无论官兵怎么破坏都不能使它们报废,最后只好派人从仓库取来许多硫酸倾入炮膛,看着炮筒口升起缕缕味道难闻的青烟,几小时后炮膛被腐蚀,遂成废炮。据说在场全体官兵立正向大炮敬礼,许多人痛哭失声。

  落后民族掌握了先进武器,最终是不是也会被胜利抛弃?

  十二月二日,江阴要塞被放弃,它的失守标志着第二道国防工事钱澄线被全部突破。至此,“东方马其诺防线”的神话在日本军队的大举进攻下灰飞烟灭,成为中华民族对外战争史上一个短暂的不为人注意的历史遗迹。

  江苏金坛县。

  这是一座滨临烟波浩淼的太湖水域和民风古朴的苏南小县,它的东面与十里洋场的大上海隔湖相望,西距繁华的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不到一百公里,全县农业人口约十万。同本世纪上半叶所有的中国农村一样,资本主义和城市文明的毒素尚未来得及侵蚀东方氏族社会 和农耕文明的健全肌体,因此这座默默无闻的偏僻小县始终好像一个从来不曾被现代文明触动的原始神话,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中国封建社会温情脉脉的古老挽歌。

  在太湖地区金坛县近一百年的历史进程中:一件是本世纪初该县诞生了中华民族最优秀的数学大师华罗庚,尽管华先生的数学才华并不是在家乡当店铺伙计而是后来进清华大学才迸发出来的。另一件是当地一度盛产土匪,名闻遐迩,称“湖匪”。

  所谓“土匪”,并不等同于我们现代法律中的刑事犯罪分子的概念。中国的土匪其实主要是一种民间文化,比如武林高手江湖好汉,义和团小刀会青红帮之类,他们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修正或者修补社会秩序的某些不公。金坛湖匪在当地势力强大,当地人称“会门”,首领称“坛主”,有“红枪会”和“白枪会”之分。会门规矩往往很严,入会者要具备很多条件,比如品行端正,无偷鸡摸狗奸人妻女的劣迹,武德高尚,关键时刻敢于见义勇为,勤奋练武习功,做到武艺高强,主持正义,等等,总之很有些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意思。

  练武习功绝不是香港电影上李小龙成龙之类花拳绣腿的功夫,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明星意识,不知道功夫片可以发大财名扬天下,因此练的都是很实在很不文明的真功夫。比如每年一度赶庙会,各会门坛主为了扩大影响树立公众形象(其实就是广告效应),都要在庙会上设擂台招徕各路英雄。擂台形式多种多样百花齐放,有的擂台赛很像我们今天看到的拳击比赛,所不同的是拳击比赛有许多人道主义的文明规则:不许打下身,不许用脚踢要害,不许使暗器,等等,而擂台赛就没有这些清规戒律的约束。两人交手,生死自负,你要么当众认输告饶,要么宁死不屈,唯一公正的裁判是台下观众的认可。

  也有不交手的竞赛。

  比如表演硬气功:红枪会白枪会各出五人,一律光头,轮流用三十斤重的石锁猛砸脑袋。先见血者为输,或者砸死砸伤者为输。这种竞赛很具刺激性,险象环生,有些象我们今天看足球比赛罚点球。不同的是足球输球不输命,而石锁砸在光脑袋上,轻者脑震荡,重者头骨迸裂,剩下不死不伤的就获得胜利,成为庙会乃至当地民众拥戴的英雄好汉。

  还有将铁棍烧红了抓在手里,手掌滋滋地冒着青烟,居然不伤皮肉。将烧红的铁丝从两只耳朵空里横穿过去,居然跟没事一样,把胳膊伸进沸腾的油锅里捞铜钱,捞起铜钱来胳膊连红都不红。吞碗碴,吞石头,吞三角铁。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刀砍斧劈,皆不能伤,等等。

  有了争强斗狠的传统,当地民风就日渐强悍,庙会年年都要弄出几条人命,这次你挫了我的风头,下次我定要杀了你的威势。所以久而久之,当地械斗之风盛行。红枪会割据县城以东,白枪会势力在县城以西,两大会门在金坛的古老土地上互不相让地争斗几十年,时而联合起来对付官府,时而窝里斗自相残杀,金坛县的芸芸众生就在这种漫长而古老的沧桑岁月中走近了社会巨变的历史边缘。

  一九三七年岁末,日本军队开进了金坛县。

  我的一位值得尊敬的金坛籍朋友钱玉趾高级工程师向我详细叙述了那个发生在遥远记忆中的冬日早上的惊心动魄的事件。

  “……那年我刚刚十岁,日本人要来的消息已经传了好久,东边的炮声跟打雷一样越来越清楚。学校关门,城里的同学纷纷随父母迁往内地。我是农村孩子,跟绝大多数无路可逃的农村人一样,土地和家乡是我们的命根子,因此我就有幸亲眼目睹了我的家乡父老英勇不屈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可歌可泣的悲壮战斗。”

  据说那天早上阴沉了许久的天空突然变得晴朗起来,大地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冻,空气中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沤烂的麦秸和新鲜牛粪混合的芳香,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初冬的朝阳把毫无热力的灿烂光辉洒遍辽阔的太湖流域和金坛县的山山水水。这是一个充满希望并且绝对没有悲观阴影笼罩的情绪昂奋的早上,因为有消息说日本人的军队将要踏上金坛的土地,所以一大早就有数以千计的红、白枪会的会员响应坛主号召齐聚县城,他们摒弃前嫌团结一心,决心要用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和众志成城的精神力量去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

  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个鼓舞人心的命题的主要依据之一,就是打败民族英雄林则徐的英国强盗却被广东三元里挥舞锄头扁担的农民群众所打败,终致狼狈逃窜。据说英国人退却的原因不是枪炮失灵,而是没有勇气朝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开枪。后来我们又得知,三元里反英浪潮的起因并不源于鸦片和爱国主义,而是因为一个英国流氓强奸了当地村庄的老妪。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何况金坛土地上还有许多大名鼎鼎的草莽英雄江湖好汉,他们个个都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高强本领,因此金坛人民没有理由不对打败日本侵略者充满信心。

  太阳越升越高,日本鬼子的枪炮声也越来越近,红、白枪会在城外大路两旁排出威严的阵势:路北红枪会员一律红衣红裤,大刀长矛上缀红绸红缨,果然如红霞坠地流光溢彩气氛煞是生动热烈。路南白枪会员则浑身素裹,系黑色腰带,刀矛缀白绸白缨,看上去如波涛汹涌云海翻滚。更有数以万计群情激动的民众簇拥前后,敲锣打鼓呐喊助阵。

  钱玉趾工程师向我讲述这个激动人心的画面的时候,我脑海里却油然现出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百万红卫兵的壮观场面。虽然二者在时空上相去甚远,属于意识流或者电影“蒙太奇”,但是当我问到钱工是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时,钱工想了一会儿,竟老老实实回答说是。

  后来日本人就真的出现了。

  日本鬼子坐在一队汽车装甲车上,车顶架着机枪,车头飘着日本太阳旗。他们远远看见漫山遍野的中国老百姓,还有许多红旗飘舞锣鼓喧天,以为在开欢迎会。一位戴白手套的指挥官叽里呱啦下了命令,车队停止前进,日本兵都下车来抱着枪看热闹。

  一个神情庄严的老者走上前,代表各路英雄好汉向日本人抑扬顿挫地宣读战书。日本兵听不懂,都很不严肃地笑起来,有憋不住的已经拿色迷迷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花姑娘。红枪会首领很生气,命令大师兄上前挑战。

  大师兄姓赵,生得虎背熊腰,一身武功。飞檐走壁,更兼气功出众,刀枪不入,有“江南赵子龙”之称。赵师兄得令出阵,走到装甲车跟前舞了一阵旋风腿连环掌,破口大骂日本鬼子我邓小平姥姥之类。日本人还是听不懂,看他疯疯癫癫的样子,更加嘻嘻哈哈乐不可支,于是大师兄就揪住一个日本鬼子,连摔两个大跟头,赢得观众一片喝彩。

  日本人毕竟是东方民族,擅长相扑、柔道等体育活动,这回他们明白中国人的意思,是要比赛摔跤。指挥官叽里呱啦吼了一声,就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日本兵站出来跟大师兄摔跤。

  日本《步兵操典》规定:“……凡徒手格斗、刺杀、步兵冲锋时,步枪一律退掉子弹。”其实退子弹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战场的规则是“胜者为王”,胜负均没有道德可言。据说后来新四军八路军摸到敌人这一弱点,专门在同敌人拼刺刀时扣动扳机,因此消灭不少日本鬼子。

  日本兵虽然蛮勇,但是空手格斗哪里是中国武林高手的对手。大师兄连摔数人连大气都不喘一口。中国观众掌声雷动扬眉吐气,都感到自己的民族精神得到捍卫。

  日本指挥官生气了,他摔掉军大衣,解下武装带,双手拎着武士长刀亲自来找中国人决斗。这次换了白枪会大师兄表演空手夺刀。他运足气功把一套祖传金麒麟拳八卦莲花掌打得眼花缭乱,仅仅几个回合,日本指挥官被一个苍龙穿云的绝招劈翻在地,长刀飞出老远。

  “今天且饶你一命,中国人绝不是好欺负的!日本小鬼子听着,只要……就休想踏进金坛一步!”云云。两位大师兄怒目圆睁,正告侵略者,让人想起革命样板戏里的李玉和。

  日本人开始恼羞成怒。这就好比足球比赛输了就踢人,比赛输了就不肯遵守规则,日本指挥官跌跌撞撞爬起来,喊了一声口令,日本兵全都钻进装甲车。马达轧轧地开动起来,枪口炮口一齐对准人群。

  “……小鬼子,有种就朝这里开枪!”两位大师兄拍着胸口叫道。他们不是不知道枪炮能伤人,问题是敌人敢开枪么?民众都怒吼起来,吼声盖过敌人马达声。大师兄们站得纹丝不动。他们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有骨气,不怕死,能拧弯烧红的铁棍,脑袋撞碎三层砖头,他们当然不能因为惧怕敌人而当众逃跑。

  不幸枪响了。

  一串机枪子弹带着响亮的哨音,好像一群无拘无束的小鸟在中国南方冬日的阳光下快活地嬉戏,然后几乎毫不费力地撕开人类单薄的骨骼和肌肉组织,转瞬间便穿透那些用脂肪和蛋白纤维组合而不是钢铁铸成的生命肉体。人们惊愕地看到,两位赤裸上身的大师兄突然晃了晃,筋肉饱满的身体仿佛承受不住血液的膨胀压力突然绽裂开来,暗红的血流好像炎热的地下涌泉一样向着寒冷的空气四下喷溅。仅仅几秒钟,两位武功出众令人生畏的大师兄就颓然地栽倒在地,扭曲成团,在死神狞恶的打击下变成一堆类似屠宰场里血肉模糊的垂死的牺牲品。

  人们面对敌人的卑鄙不是害怕而是再次愤怒起来了,枪会会员及各路好汉纷纷运用起平时练就的气功,念动“刀枪不入”的口诀咒语,然后毫无惧色地迎着敌人的枪炮冲去。

  “……那一天我的家乡人民真正称得上前赴后继视死如归,他们高举刀枪呐喊着冲向敌人的装甲车,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县城内外的街道和田野里到处都躺满受伤的红白枪会会员和战死者尸体……后来惨无人道的日本人把伤员抓起来,浇上汽油活活烧死。

  我果然查到有关史料,只有寥寥数语,提及“……民国二十六年 X月 X日金坛地方武装自发与日军战斗,伤亡数千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极尽惨烈,”云云。日本方面战史却无记载,可见的日本人并没有把这场屠杀看作战斗。

  此后八年,红枪会白枪会转入山区活动,与日本鬼子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止过。

  直到一九五零年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各种道、会、门民间组织都被彻底铲除,红、白枪会从此彻底消声匿迹不复存在。

  十二月初,两路日本大军分别攻陷常州、无锡和安徽芜湖,直逼南京城下。

  包围圈合拢了。

  公元一九九三年冬月的一天,我敲响成都南郊红牌楼街一幢简陋的家属楼房门,为我开门的主人是一位年逾花甲的知识妇女,她是我母亲的中学同窗好友,已故饶国华将军的女儿饶毓秀阿姨。

  “……我想采访饶将军殉国之后的情况。”我直截了当地对饶阿姨说道,“我母亲不让我来找您,说会惹您伤心,但是我想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些坎坷已经过去,我们都有责任为下个世纪的后人留下一段完整的历史,您说对吗?”

  饶阿姨同意我的话。

  “……我父亲信佛,家乡人都叫他‘饶菩萨’,他是典型的旧式军人,不赌不嫖,不讨姨太太,为人正直,勤俭朴素。他殉国时,我们全家都住在资阳乡下,有一处祖宅,没有一亩田产。父亲用薪俸在家乡办学校,修祠堂,却没有为我们孤儿寡母留下一份哪怕薄薄的家产。

  “他在前线壮烈殉国后,全国影响很大,国民政府给他追晋陆军上将,入祀忠烈祠,批准树铜像一座,发放抚恤金大洋三万元。四川省主席刘湘亦发五万元。这些钱不发到家属手中而是替我们购置田地两千亩,另外每年由政府发给子女教育费一千二百元,所以我们的日子竟比父亲在世时还过得好些……”

  “那些田地和房屋的产权现在归还你们吗?”我问。

  “早没收了,解放初期还划了一个大地主成份。”

  “……要是现在落实政策,你们不就可以象时下最风行的那样炒房地产了吗?”我笑着替他们惋惜。因为据我所知,眼下两千亩土地的价钱至少能买下一幢极尽豪华的五星级饭店。

  不想饶阿姨眼圈红了,她叹口气说:

  “小邓,你回去问问你母亲,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愿意做个太太平平的穷人,还是灾难重重的富人?”

  我语塞。

  饶将军殉国后,烈士家属最初过了一段平静和富裕的日子。一九五零年土改,饶将军的遗孀兰紫贤老太太被工作组和农民积极分子活活打死。遗下子女有二男五女,长男绍孝,时任当地学校校长,被斗争致死。剩余六人星散各地,但是同样注定在此后的阶级斗争年代里在劫难逃。到“文化大革命”时,饶将军的子女因为各种灾难运动相继死去,仅存饶毓秀一人,还被赶出成都,全家被下放偏僻的雅安农村当农民。

  岁月悠悠,斗转星移,人类的仇恨和屠杀毕竟成为过去。一九八四年,四川省人民政府给饶将军落实政策,追认革命烈士,修复被掘平的烈士陵墓,发给一纸证书为凭。饶将军的后人从此不再遭受歧视和虐待。饶阿姨的三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读研究生,还有一个继承将军遗志考入军事院校,现在已经作到上尉军官。

  只是她丈夫尚未最后落实政策,至今户口仍在雅安。

  “……听说现在台湾政府仍在补发抗战阵亡官兵抚恤金,不知需要通过什么手续才能领取?”饶阿姨喃喃地说。

  我望着这位抗战名将后裔简陋的住房和陈设,心里涌出些许酸楚之情。据说台湾最庄严神圣的抗战忠烈祠内依然陈设有饶将军的牌位,以此为凭,饶阿姨没有理由不领取到她应该领取的那份补偿。

  祝愿她如愿以偿。

上一页 回目录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