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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十八章 大撤退

  上海郊区金山卫。

  如果你今天乘坐“波音”或者“麦道”飞机在虹桥机场徐徐降落,那么出了机场,沿沪杭公路向西行驶大约四十分钟,再向南折,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远远望见在沃野簇拥的水泥公路前方,在能见度极好的万里晴空之下,一座烟囱林立管网密布的现代化厂区矗立在波涛粼粼的杭州湾北部的海岸线上。

  这就是闻名全国乃至世界的中国最大的石化城——金山石油化工总厂。

  但是仅仅五十多年前,金山卫还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渔村,那时候的人们不知道他们脚下的盐碱荒滩里埋藏有金子般的石油,更不知道几十年以后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渔村里的人们只是努力继承他们的父辈乃至祖辈的传统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儿育女,死死生生,把中国农民古老而贫困的日子一天天延续下去。

  从军事地图上察看,在杭州湾北岸起点到钱塘江口的绵延数百里的漫长海岸线上,几乎到处都被注明了细密的线状符号,那是军队登陆作战最忌讳的滩地(即浅滩、滩涂、沙洲障碍)的标记。而没有被注明这种障碍标记的突出部只有两处:一处是浙江平湖县的乍浦镇,另一处就是上海的边远郊区金山卫。

  “七七事变”前夕,金山卫村子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身份不明的陌生人,他们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衣,由此还来过一群日本人,他们都不厌其烦地察看地形,标出河汊高地的位置,雇佣当地人的小船到海边测量水深,等等。“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从松江开来一营中国军队,在渔村后面的高地上修了许多工事,禁止闲人在这里无缘无故地走动。夜里则由当地青壮年组织的民团轮流站岗守夜,据说上面有命令,要防止日本人从金山卫偷袭登陆。

  十月,这里又突然来了许多青年男女学生,足足有五六百人,在荒地上盖起草房,日日出操跑步,喊“一、二、三、四”,训练打枪、爆破、游水、格斗,等等,惹得村子里的年轻人引颈踮足地羡慕。

  总之,这个亘古荒凉的小渔村突然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天色未明,国民党苏浙抗日别动总队金山卫基地廖曙光大队长就被哨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哨兵是两个年轻女学生,脸色冻得发青,嘴唇紧张得直打哆嗦。她们结结巴巴地向长官报告:“……敌人来、来了,海、海上有情、况……”

  “你别害怕,来来,屋里说清楚,海上发生了什么情况?”长官没有生气,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

  好一阵子把情况弄清楚。原来这两个放游动哨的女同学睡着了,下半夜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侧耳聆听,除了风声雨声海涛拍岸,滩涂上还隐约传来机器船的突突声和日本鬼子叽里呱啦的吼叫声。由于天黑雨大,弄不清究竟海上来了多少敌人,她们就慌慌张张跑回来报告。

  廖队长蹙起眉头来。

  上级没有明确规定他们防守海岸线和抗击敌人登陆,干训大队的任务是训练有觉悟的爱国学生,尽快将他们转变为掌握特殊作战技能的军事骨干,然后派到敌后进行游击战。金山基地有六百名青年学生,或者说六百名未来的游击战士,他们刚刚进行了一个月的军事训练,还没有来得及做好战斗准备。

  大队长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女学生紧张地盯着长官。

  问题是现在海上发现敌情,他总不能坐视不管。从军事态势看,这里是我军后方,基地一侧海岸高地有一营正规军守卫,右翼十几公里外的乍浦镇驻有江防守备师,青浦县还有一个后援师。登陆之敌冒险深入,即使他们的兵力有几千人也并不占优势。并且杭州湾沿岸均为河汊水网地带,敌人机械化部队难以发挥作用,干训大队可以利用地形节节抗击,等待大军赶到将敌人一举歼灭。

  何况这对学员也是一次实战演习。时间紧迫,黄埔毕业的基地指挥官调动以往同日本人作战的有限经验,在排除敌人大规模登陆可能性的前提下,决心主动出击先发制人。大队长一面派人给正规军送信,一面紧急集合队伍,经过简短动员,干训大队全体学员士气高涨同仇敌忾,决心以出色的战斗给登陆之敌一个狠狠打击。

  队伍跑步向海边出发。

  天色渐渐亮起来,夜里一直下着的小雨住了,村外的田野开始出现朦胧的块状。天空淤积着厚厚的浓云,北风还在猛烈地刮着,一群黑色的海鸟被惊动了,呱呱地哀叫着飞向盐碱滩的深处。

  当冷静沉着的廖大队长带领队伍隐蔽运动到海边,小心匍匐在一道土坎跟前举起望远镜观察敌情时,这才突然被眼前出现的一片意想不到的壮观景象弄得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海面上飘扬着几只巨大的宣传气球,气球上拖挂着“百万日军登陆杭州湾!”的中文标语,远处停泊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日本军舰和运输船队,在近处海面上,数不清的敌人冲锋艇好像鱼汛期间繁忙的快蟹船一样,颠颠簸簸地把步兵和武器装备源源不断地运上金山卫的狭长海岸。

  黑压压的日本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登陆。

  一个最坏的局面不幸摆在六百名手持步枪的见习游击队员面前:这不是一支几百人的侵略者队伍而是一支庞大的登陆大军。狡猾的日本人选择一个坏天气突然在杭州湾大举登陆,企图一举瓦解中国军队的后方战线。

  大敌当前,军人是没有理由悄悄后退的,何况中国正规军需要时间做好战斗准备。廖大队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把学员分成突击和掩护两队,男学员投入战斗,女学员撤回县城报信,自己带领突击队英勇地冲向敌人。

  枪声响起来。

  这场以卵击石或者飞蛾扑火式的英勇战斗进行了几小时,日军登陆受到干扰被迫短暂中断,干训大队官兵为中国主力投入战斗赢得宝贵时间。到中午,枪声渐渐停息,干训大队全军覆没,廖大队长被敌人逼入一座冰冷的水塘里,举枪自戕。

  不幸的是,装备简陋的中国守备师也未能阻止敌人的前进步伐。这一天,日本登陆师团的强大前锋扫荡了整个金山卫,把那些小渔村、基地和中国人不结实的小据点统统夷为平地,并开始向战略要地乍浦镇和松江县城进军。

  同一时刻,另一只较小规模的日本舰队搭载第十六师团三万人在江苏太仓境内的白茆口登陆成功,两只箭头形成对淞沪突出部的钳形夹击态势。

  失败的绞索终于牢牢套在七十万精疲力尽的中国大军头上。

  一月十五日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刚刚抵达上海前线的右翼集团第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中将从睡梦中惊醒。电话是前敌长官部陈诚总司令从嘉定打来的,总司令简短通报日军今晨在我军后方金山卫实施大规模登陆的坏消息。

  “……另有一股番号不明的敌人已经在江苏境内长江沿岸白茆口登陆,正向我侧背昆山方向推进。”电话那一头的陈长官加重语气说道。

  吴军长赤脚站在地上,不安的眼神迅速在军事地图上扫描,然后停留在金山卫和白茆口这两个直径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的小黑点上。毫无疑问,日军的战略意图是要尽快把地图上这两个点连成一条线,如果日军的企图得以实现,那么中国大军的末日就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他意识到形势极为严重。

  吴克仁曽留学日本研习炮科,为当时中国军队里为数不多的炮兵专家之一。第六十七军为原先东北军四大主力,曾有过热河抗战的光荣经历。抗战爆发,第六十七军原驻守在华北,与侵华日军主力恶战于冀中平原的沧州、献县一带。后因上海战场吃紧,该军才奉命驰援淞沪,担任张发奎右翼集团军总预备队。

  “……已知金山卫登陆之敌有多少兵力?”

  “根据情报,大约有一个到一个半旅团。”

  “……海上敌人增援兵力有多少?”

  “目前情况不明,估计总数在一个师团左右。”

  吴军长在心里对敌我态势迅速做了一番估计。敌一个师团约三万人,按照常规速度,登陆大约需要二至三天。六十七军只有不到两万人,击退或者消灭敌人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能够抢在敌人展开以前构筑坚强防线,那么淞沪我军尚可及时增援,当不致完全陷入被动境地。

  他望望窗外,外面还在下雨,天空漆黑一团,这给日军登陆和我军输送部队都带来了困难。

  “……吴军长,南京统帅部已经给乍浦守备师下达死命令,务必阻滞登陆之敌,不得后退一步。另有两个师又一个旅正由苏嘉铁路紧急驰援……你部的任务是:连夜从驻地出发,限明日天黑以前进入松江、金山一线阻击阵地,视情况增援乍浦,总之不许敌人越过黄浦江北岸一步……此役关系重大,委员长对你军期待甚高,我把上海前线七十万将士的安全就交给你了!”陈长官谆谆叮嘱一番,挂断电话。

  吴军长站在地图跟前反复琢磨,觉得肩上这副担子重如泰山。现在他面临的成败关键在于:能不能抢在敌人展开之前占领黄浦江北岸,否则他的一个不满员军是挡不住敌人一个装备精良的登陆师团的大举进攻的。

  他要通右翼集团总司令张发奎的电话。

  “张长官,我部情况你是清楚的。”他直截了当地同总司令讲条件,“我部在北方战场消耗过大,未及整补,恐难独立抗击登陆之敌。我急需要集团军予以增援,人员、炮火、弹药,等等。另外请长官部马上派出汽车,十万火急输送我部,幸无延误……”

  “吴军长,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那边总司令叫苦不迭:“……陈长官一来,就把右翼军主力调到中路打反击,我这里长官部其实也是空架子……”

  “张长官,金山卫防御事关大局,如果我这里失利,恐怕长官部也无法向南京交代。”吴克仁坚定地说。他知道张发奎是头狡猾的老狐狸,张是杂牌,在陈诚面前自然说不起话,怨言颇多,但是这位陆军上将不该以同样手法对待同样是杂牌的东北军。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我派汽车营听你指挥,另有炮一营和预备第十一师在你的东面担任总预备队。

  挂断电话,军长大声吩咐副官:

  “通知参谋长和各师、旅长马上到军部紧急开会……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一小时后出发!”

  十一月六日中午,第六十七军一零八师提前抵达松江县黄浦江北岸布防,做好战斗准备。傍晚,军部随一零八师进入松江县城。吴军长听取前线侦察汇报,得知乍浦方向正在激战,而金山县城以北尚未发现敌人。

  吴军长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第六十七军终于抢在敌人前面建立防线,赢得抗击敌人的宝贵主动权。

  乍浦方向的激战说明敌人还在同守军争夺滩头阵地。吴军长当机立断,命令一零七师两个旅连夜渡过黄浦江,进占金山县城后兵分两路增援乍浦。

  七日上午八时许,第一零七师占领金山县城,在未作防御的情况下继续向南急进,试图对围攻乍浦的敌人发动一次出其不意的打击。

  但是中国援军的动向不幸被敌人侦察飞机发现。

  从战术原则讲,进攻是最积极的防守。第六十七军依托松江县城大胆出击,进可乘敌立足未稳予以重创,退可据守县城,其指导思想无疑是积极的和主动进取的。按照情报,敌人以一个到一个半旅团攻击乍浦,如果守军得到及时增援,他们完全有可能继续把登陆敌人阻击或者阻滞在金山卫至乍浦镇的狭长海岸线上。但是问题出在,一支落后的军队究竟能否摆脱被动挨打和处处受制于人的尴尬境地?

  登陆日军究竟有多少兵力?已经登陆多少?还将登陆多少?火力装备如何?有多少机械化部队?其海上后勤和保障能力如何?等等,都尚未或者说无法及时查明。中国军队的主要侦查手段不是飞机而是靠侦察兵,人的听力视力显然要受到许多有形和无形的条件的限制,比如视线不好,时机不对,道听途说等等,并且指挥部与作战部队的通讯联络主要不是靠无线电而是靠传令兵的双腿,因此往往一个情报或者命令辗转送达却早已成为过时。

  落后就意味着挨打。别人的飞机时时监视你对你了如指掌,你却好像黑夜里迷路的瞎子或者聋子,有什么比打败一群呆头呆脑的聋子瞎子更轻而易举的事呢?

  还有机动能力差,缺少炮火掩护,没有空中打击力量,统帅部情况不明等等。如果中国军队有几十架几百架飞机对海面之敌进行大规模不间断空袭,日本人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挂出巨幅标语猖狂登陆吗?

  柳川将军得悉中国援军动向,命令登陆完毕的第六师团立即向北包抄,决心对孤军冒进的中国第一零七师予以围歼。

  当天中午,第一零七师先头部队即在廊下村附近与敌人猝然遭遇,中国军队以一个团的兵力率先向敌人发起进攻,但是在敌人凌厉的炮火打击和穿插包抄下,先头部队的进攻迅速被瓦解。第一零七师主力摆开战线,企图压制敌人并把他们赶回海边。不料敌人越来越多,大批日军源源赶到从两翼对中国军队展开包围。尽管第一零七师官兵人人奋勇作战,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许多人端起刺刀同敌人肉搏,但是激战半日,终因敌人过于强大,全师伤亡过半,只好接连弃守吕港镇、朱泾镇和金山县城。

  当天夜里,败兵退过黄浦江北岸,日军尾随而至,与第一零八师隔江相望。

  直到此时吴军长方才查明:登陆之敌不是一个或者一个半旅团,敌人总兵力也不是一个师团,而是整整三个主力师团约十万人!

  以区区一支地方杂牌军对抗日本十万登陆大军,其结果每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难想象。问题是现在中国统帅部只来得及建立这样一道防线,敌人一旦突破这道脆弱防线,上海方向七十万中国大军就将被切断退路插翅难逃。所以南京除了命令淞沪前敌长官部紧急驰援松江,急令尚在铁路上爬行的后援各师火速前进外,蒋委员长还亲自给第六十七军下达“死守七十二小时,不得后退一步”的死命令。

  吴军长和东北军的命运就被绑在松江之役这辆生死战车上。

  东北军是一支流亡之师,对日本人的仇恨不言而喻。但是仇恨绝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战斗力。吴军长曾经留学日本,对日本国力军力有所了解。“西安事变”他曾追随少帅张学良,参与扣押蒋介石和逼蒋抗战的行动,但是“七七事变”爆发,东北军首战冀中一败涂地,这个无情的事实使正直的吴军长深感羞愧。如果你不能打败敌人,谈何收复国土?日本人占领东北难道不是因为中国贫弱而是仅仅由于有人“不抵抗”么?

  敌人大兵压境,拯救上海守军的历史重担落在第六十七军肩上。吴军长向南京发出一电,称:“……职决心率部死战,誓与城池共存亡”云云。共存亡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决心,它并不表明能否将敌人挡住。

  接下来的血战进行了三天三夜。

  日军凭借优势炮火掩护强渡黄浦江,坦克履带碾碎第六十七军的外围阵地,中国官兵的尸体堆积如山。酷烈的战斗一直延续到第三天傍晚,进军心切的日本人用炮火把黄浦江北岸的松江县城几乎夷为平地,第六十七军居然死战不退,象块顽石牢牢地阻挡着日本大军的前进步伐。

  柳川司令官亲临前线给先遣师团下了死命令,日军架起竹梯以夜战攻入城内,第六十七军终于溃不成军。吴军长被残部保护着向西门突围,天亮时不幸被一股日军包围。军长一面高喊“杀敌”,一面以手枪频频向敌人射击。但是此时中国将军的战斗号召已经失去作用,敌人弹如飞蝗,中国官兵死伤枕藉,吴军长不幸被一枚飞来的手榴弹炸得面目全非,当场以身殉国,时年四十三岁。

  第六十七军的英勇战斗为中国部队的增援和突围赢得宝贵的三天时间。按照惯例,一般抗日殉国将士都受到追晋一级军衔的奖励,虽然追晋同追认都是一种对死者的空头支票,不起任何实际作用,但是我们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有关追晋吴军长为陆军上将的文字记载。

  据说被软禁的少帅张学良听到六十七军覆没和吴军长阵亡的消息,半日没有表情。再后来就皈依佛门,一心一意吃素念经,是为后话。

  南京富贵山隧道,中国统帅部大本营。

  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的消息不啻于在中国统帅部扔下一颗重磅炸弹。如果说中国军队在上海的英勇抵抗曾经给南京政府的主战派们带来一丝乐观的希望的话,那么日军登陆成功立刻就使中国统帅部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和危机之中。

  公正地说,蒋介石对于敌人登陆的可能性一直是有所警惕的,因为五年之前那场“一·二八淞沪抗战”,日军就曾成功地运用迂回运动侧翼登陆的战术击败中国守军并占领上海,此后南京陆军大学一直把反登陆防御作为高级将官学员重点研究的战术模拟演练科目。

  但是,敌人何以故伎重演却依然得逞呢?

  “……你们说说,日本人为什么敢于在风浪很大,作战条件不利的杭州湾冒险登陆,而我们却总是防不胜防,嗯?”蒋介石脸色阴沉,背着手在作战室的大房子里来回走动。众人都不敢作声,他突然指着军训总监兼军委会执行部主任唐生智厉声说道:“这件事同你们执行部有关,你这个主任的责任到哪里去了?”

  唐生智,字孟潇,湖南东安人,陆军一级上将。因为部署沪、宁地区对日作战的防御计划以及实施重点军事工程都归执行部负责,那么身为执行部首脑的唐生智上将对防卫计划的疏忽和日军偷袭成功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报告委员长,孟潇曾亲率陆大学员往杭州湾海边徒步考察达一个月之久,相信金山卫至乍浦一线海滩不宜大规模登陆。”唐生智居然不服,从椅子上站起来分辨。

  “那么你怎么解释日军登陆兵团已达十万人这一事实?”蒋介石恼怒地盯着上将的眼睛问道。

  “报告。该区域均为水网盐碱地带,河网沟汊纵横,有利于防御而不利于进攻。敌人即使登陆偷袭,也无法携带重型装备,无法快速前进……此为我军集结和阻击敌人之有利态势。”唐生智振振有辞地辩驳。

  蒋介石站住,头顶上青筋突突直跳。

  熟悉委员长的人都知道,这是领袖要大发雷霆的前兆,满屋子的军事要员都为不识时务的唐主任捏一把汗。

  唐生智却腰杆挺得笔直。

  唐上将是国民党内赫赫有名的北伐元老,曾有过三次起兵反蒋的光荣历史,所以在派系林立的南京国民政府里,唐生智与冯玉祥、阎锡山的名声并立,都被认为是与蒋同床异梦并且不怕蒋的实力派人物。

  “……这么说,你认为我军还有机会各个击败敌人喽?”蒋介石冷冷一笑,声音转为冷淡而平静。

  “如蒙委员长同意,职唐生智愿意上金山前线指挥抗登陆作战。”上将决心抗争到底,大声回答。

  “……很好,很好,孟潇的决心很好嘛!”蒋介石点点头,拍拍陆军上将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对白崇禧吩咐道,“请白副总长把今天早上的最新战报通报各位,我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一个作战参谋拉开墙上帷幕,白崇禧指着大幅军事地图讲解道:

  “……今天凌晨二时左右,敌人连续击破我预备师、江防师和第六十七军防线,松江县城已经与战区长官部、前敌指挥部失去联系,这三道防线总共只坚持了四天。现查明敌人登陆兵团的番号为第六、第十八、第一一四师团及第五师团一部,另有第十六师团在江苏常熟的长江沿岸登陆,两股日军总计兵力约十四万人……

  杭州湾方向为敌人主攻方向,日军现已兵分两路,北路进攻松江、青浦,试图与长江登陆的第十六师团在昆山会合,抄断我上海大军的退路……另一路则向西面太湖方向推进大约九十公里,以攻占平湖、嘉善、嘉兴诸县,企图迂回太湖包围南京,一举攻占我国民政府首都……”

  地图上代表日军进攻的红色箭头好像一把张开大口的老虎钳,正从南北两个方向朝着淞沪半岛的中国军队狠狠咬来,一旦老虎钳合拢,中国七十万大军的覆灭命运就不可挽回地被注定了。

  虽然此时身为统帅的蒋介石不置一词,但是眼前的严重形势已经完全表明,身为执行部主任的唐上将确实低估了日军的登陆和作战能力。

  “……委员长,职唐生智……甘愿……”陆军上将头上一下子冒出冷汗来。

  其实,没有谁不畏惧权力,除非他能够超脱出个人利害关系之外。陆军上将以他卑微的表情向权力屈服了。

  蒋介石打断陆军上将的检讨,他小小地玩弄了一下手腕,就已经捏住这个长反骨的执行部主任的软处。但是他现在还不想收拾他。领袖宽宏大量地挥挥手,对众人说道:

  “现在不是检讨个人责任的时候。你们说说,上海我们还能守下去吗?”

  其实先前几乎所有军事将领,包括一贯坚决执行领袖指示的陈诚总司令都反对在区区淞沪弹丸之地与强敌硬拼。时至如今,战争陷入困境,与会者自然没有别的选择,都一致赞同撤退。

  蒋介石没有表情地听着将领们的意见。

  准确地说,委员长对局势的严重性最为清楚:倘若日军不登陆,淞沪之战还打得下去,他坚信中日关系将在军事对峙包括国际压力下发生变化。但是随着日军登陆和战局恶化,中国政治家心中对战争抱有的期待(即“以战求和”)便彻底破灭了。

  撤出上海就意味着对日策略的失败和战争全面升级。

  对一个统治着广大国土的东方政治家来说,丢掉一座城市算不了什么,一场小小的军事失利也无足轻重,委员长治下还有四万万五千万老百姓,军队可以补充,战争可以无限期地打下去。

  但是他必须为这场军事失利找到台阶。

  “……守土抗战,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这些党国领导人?……本人不得不同意撤退的意见,是因为我军在战略上出现重大失误,以至于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致使上海我七十万将士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蒋介石一脸沉痛,好像这场战争的失败不是实力悬殊,而是仅仅因为疏忽,“……上海方面撤退由陈诚总司令执行,先期撤出的部队,应尽快进入钱澄国防工事,实施逐次抵抗。

  “……国民政府即日迁都重庆,军事委员会和统帅部撤至武汉,沪宁前线战事仍由第三战区顾墨三副总司令全权指挥。”

  蒋介石的声音突然突然高起来,他转向唐生智,几乎声色俱厉地说道:

  “……教训当牢牢记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宣布:在此给予陆军上将唐生智记过处分,撤销军训总监和执行部主任的职务,以观后效。”

  其实这样处分并不公平,因为唐生智并不是淞沪之战失败的直接责任者,但是杀鸡是給猴看的,委员长选中谁并不需要理由,因此这只倒霉的鸡或者说台阶就只能是陆军上将唐生智。

  猴们果然悚然。

  接下来会议转入退却防御,由总参谋长何应钦发布作战命令。

  “……根据总参谋部拟定的第二期对日作战指导方略,我军主力应主动放弃沪、宁、杭、苏等大城市,以灵活的姿态转入防御作战,依托鲁、豫、皖、赣的有利山地,给予侵华之机械化优势敌人以有效打击。其具体部署是……”

  蒋介石突然插话:“首都方面呢?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何应钦答:“总参谋部的意见是,首都处在易受攻击的不利位置,四周无险可据,应在作象征性的抵抗后予以放弃。”

  “象征性……抵抗?多少部队?蒋介石怀疑地问。

  “总参谋部认为,应不超过一之二个正规师。”

  “……你们都这样认为吗?”蒋介石环顾众人问道。

  李宗仁、白崇禧、顾祝同、张治中、薛岳、刘斐等纷纷表示赞成。

  “难道首都就不值得你们好好地守一守了吗?”蒋介石一脸悲戚地询问他的将军们。

  将军们全都沉默不语。

  “……你们都走,都走。”蒋介石背过身去仰天长叹,“我留下来,这个城我来替你们守好了!”

  刚刚被解职的陆军上将唐生智本来不是坐而是蹲在椅子上抽烟,他在任何场合都不大肯坐而是蹲着,他这种与众不同的姿态容易让人误解为破罐子破摔和对处分不大服气的意味。但是此时听到委员长的慨叹,他先是愣了几秒钟,然后一反常态地跳下椅子,昂首挺胸,誓言锵锵地表态拥护守城:

  “报告委员长,孟潇认为首都必守不可……首都既为一国之都,又是国父陵寝所在之地,值此大敌当前之时,我军不战而弃,岂不为敌人耻笑?让百姓齿寒?长敌人志气,灭我中华威风?……”

  “莫非孟潇兄要在此立碑树传?”白崇禧大声讥讽道。

  唐生智毫不理会,大声疾呼:“……我等如不在此牺牲一两员大将,以振我中华军威国威,不仅对不起国父在天之灵更对不起我们的最高统帅本人……孟潇愿率领一支部队死守南京,誓与首都共存亡!”

  前军训总监的出色表演不能不使与会者刮目相看。

  “……孟潇兄认为南京能守多久?”何应钦冷冷地问。

  “……服从统帅意志,没有统帅命令,战至一兵一卒决不后退!”

  蒋介石转过身来,脸色有所缓和,微微颌首表示嘉许:

  “我刚才说过,孟潇是个有决心的人嘛……南京是我中华民国的首都,不战而弃,势必给国人和西方友好国家造成错觉,动摇抗战士气,影响国际舆论,给那些捣乱分子以口实……打仗要考虑军事胜负,更要着眼于政治需要。”委员长一脸肃杀之气,斩钉截铁地下了决心,“……南京要守,要像上海那样死守,让日本人看看我民国政府的抗战决心!即使南京打成一片焦土,也不能让日本人顺顺当当开进城来,住进我们现在开会的地方,住进总理府!……要让日本人明白,中国每一寸土地都不会轻易让他们占了去的!

  “……从军事上讲,守城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嘛!怎么会没有价值呢?……牺牲肯定是会有的,但是我们能够阻止和拖延敌人进军,掩护前方部队休整和后方部队集结,这也是一种有效的战略战术嘛……以空间换时间,这是我在民国二十年‘满洲事变’就提出的一贯国策,你们怎么都忘记了,嗯?!……”

  将军们全都哑口无言。

  军人的职责是打仗,他们更关注战场得失。但是政治家的眼光就必须超脱战场;如果你不战而退,把一座花园一样的首都拱手交给敌人,你的人民,还有正在观望的西方列强:英国、美国、法国、俄国会怎样看待你的战斗意志呢?共产党会怎样说呢?……你失去与得到相等吗?

  但是你决不能自己去焚毁美丽的首都。你必须让敌人来进攻,让敌人的大炮把首都炸成一片焦砾,让那些城市的居民和守城的官兵一道血肉横飞,这样你就做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就赢得坚决抗战的好名声,赢得各国各界的支持,就可以因此极大地获得国际声援,以动员你的人民和友好国家一同将你的战争进行下去。

  政治原本就是残酷的交易。手段是次要的,目的才是一切。一九四一年罗斯福得知日本人将袭击珍珠港却佯作不知,以四千多名军人的无辜生命作为动员美国人民参战的必要代价,这就是政治家最高明的手腕和辩证法。

  “……现在我命令,南京实施最后的保卫战,可以考虑以二至三个军的主力部队实施这次战役。命令陆军上将唐生智为城防司令长官,负责南京地区所有作战防卫事宜……在上海方向撤退的同时,第三战区长官部应在苏、浙地区保留一到几师有力部队,准备长期进行敌后作战,以牵制敌人和鼓舞我沦陷区人民的抗日士气。”

  散会之后,蒋介石专门留下唐生智,勉励良久,又挥毫题写“临危不乱,临难不苟”八个大字相赠。唐将军明知这个差事是当替死鬼,是将功赎罪,但是为了许多无法言明的苦衷,就在委员长面前慷慨激昂,发誓要做精忠报国的岳飞,表了许多“没有统帅的命令,绝不撤退,誓与首都共存亡”之类的空洞决心。

  这些废话后来都被载入史籍《民国高级将领列传》一书中。

  天渐渐黑下来,担任掩护任务的第十五集团军独立某旅旅长曾耀白少将摇摇晃晃从血泊中站起来。

  他是留守在淞沪战场上的最后一名中国将军。

  十一月上旬,独立旅奉命驰援青浦,坚守这道屏护上海大军撤退的最后防线。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亲自对他下了死命令:“坚守至十二日零时,不惜战至一兵一卒……违令后退者,就地正法!”

  独立旅坚守青浦县城,友军被击退,全旅被迫退至白鹤港。他们身后是一条大河,河对岸就是淞沪大军撤退的最后通道——沪宁公路。

  没有退路,也没有生路,这就应了兵书上的一句格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全旅残余官兵背水一战,在港口与敌人血战两昼夜,竟然奇迹般保住了阵地。

  少将旅长扶着残缺的胸墙艰难地走动几步。

  将军觉得浑身上下多处疼痛,背上火辣辣地发烧,大约受了伤。不过使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毕竟还活着,还能走动和继续指挥战斗。

  阵地上到处都是炸塌的工事,到处都是弹坑、尸体和死人遗弃的枪支。他的卫队全都上了阵地,连将军本人也抄起轻机枪变成一名士兵,敌人付出很大代价始终没能逾越白鹤港并将这扇退出上海的后门牢牢关闭。

  一轮清月升起来,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在阵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死人的血腥味,对面敌人大约正在开饭,静静的夜色中能听见日本人叽叽呱呱的吼叫和扔空罐头盒的叮叮当当的响声。旅长愣了一会儿,他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突然感到一阵刻骨铭心的饥饿。见鬼!全旅官兵已经整整三天没能吃上一口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能打胜仗?一想到吃东西,他的胃部就剧烈地痉挛起来,饥饿好像魔鬼的牙齿一样啃噬着人的神经,他的喉咙仿佛要伸出手来一般。

  “国军朋友们,你们投降吧!皇军优待俘虏……”

  “投降给你们吃罐头!……”

  敌人阵地上突然响起东北口音的喊话声,同时伴随许多肆无忌惮的嘲笑和起哄。那是东北伪军李春山、于芷山部,他们在战场上到处作为日本人的开路先锋向中国军队进攻。

  恬不知耻!旅长愤愤地骂道。可是愤怒归愤怒,正义与爱国主义并不能填饱肚子。与敌人充满生气的喧嚣相反,他的阵地上笼罩着绝望和麻木的沉重气氛。活着和死去的人都没有声息,士兵抱着枪或坐或卧,僵硬地凝固在工事后面的阴影里。

  “长官,弟兄们饿坏了,是不是派人找些吃的东西来?”一个头上裹着绷带的连长悄悄向他请示。

  “上哪里去找?”

  “……”

  村镇早就变成一片焦土,田野荒芜,老百姓逃得不知去向。凡是能够下肚果腹的东西早被前面路过的军队洗劫一空,现在上哪里去找食物或者可以供充饥的代用品呢?

  借着阵地上忽明忽暗的火光,将军看清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九点,距离总司令规定突围的时间还差三个小时。他又回过头望望横卧在河对岸旷野里那条灰带子一样蜿蜒的沪宁公路,头几天昼夜川流不息西撤的中国大军已经远去,此刻的公路寂寞而又冷清地沐浴在深秋如水的月光下。

  旅长眉头皱起来。

  全旅官兵很快将渡河突围,他们必须做好艰苦的战斗准备。可是话说回来,不吃点东西恢复体力,恐怕这些连日血战伤痕累累的中国官兵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他们会统统淹死在身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河里。

  “……告诉弟兄们多喝点水,等突围出去就好了。”将军觉得自己下达的命令很虚弱,很没有信心。

  “是,长官!”

  他摆摆手,正要转过身去,突然一阵被大火烧焦的草木糊味飘过来,其中竟然夹杂着一种淡淡的类似烤肉的香气。

  旅长停住脚,使劲嗅嗅空气。烤肉味来自他面前燃烧的阵地废墟和许多烧焦的死人尸体,于是他心中豁然一亮。

  “你闻到什么没有?”他故意漫不经心地提醒那个连长。

  连长愣了愣,四处嗅嗅,一下子明白过来。

  “妈的! 守着这么多……畜生,干吗还要挨饿?!”他兴高采烈地大叫起来。

  接下来的场面生动热烈:饥饿的中国官兵就着阵地上的火堆,用刺刀剥开敌人的尸体,取出心、肝、腰等内脏,或者割下臀部手臂上的肉来血淋淋地烧烤。中国有句古话:“寝其皮,食其肉”,以表仇恨之深之烈。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他们杀害了多少中国人?奸淫了多少中国妇女?烧毁了多少中国村庄?干下多少坏事?……他们根本不是人,是畜生,是野兽,是狼!难道喝野兽的血,吃野兽的肉还会有什么道德负担么?!

  肉块在火堆上滋滋地响着,人肉美妙的甚至是无比诱人的香甜气味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弥散开来,那些人类脂肪经过高温烧烤很快融化,滴落在火堆里绽起一团团淡蓝色的火苗。有人开始沉不住气,拿眼睛去看长官,旅长若无其事地割下一条半生半熟的肉块,咬了一口啧啧称赞:“啊真香!比猪肉,不,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好吃……”

  当士兵全都狼吞虎咽大吃大嚼时,旅长却悄悄转过身,恶心地呕吐起来。

  中国官兵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突围战斗在夜幕掩护下激烈打响,独立旅官兵在枪林弹雨中奋力渡过湍急的河流撤向安全的太湖地区,阵地上留下数千具横七竖八的战死者尸体。曾旅长在河心中不幸被数发机枪子弹同时击中,壮烈殉国,时年仅三十三岁。

  十一月五日,日军柳川兵团十万大军在杭州湾登陆成功,另一路日军在江苏太仓境内登陆,对上海战场的中国军队形成南北夹击包抄之势。

  七日,中国最高统帅部决定放弃上海,实行战略转移。命令下达,第三战区部队仓促后撤,一片混乱。至此,中日双方争夺达三月之久的淞沪抗战以中国军队的失败告一段落。

  是役中国军队投入兵力累计达七十余万人,飞机三百余架。日本投入三十万陆军,先后出动军舰一百七十余艘,飞机六百余架。

  中国军队伤亡总数超过三十万人,平均每天死伤官兵三千人以上,这个数字还不包括平民在内。日本方面亦为侵略付出沉重代价:他们被击落击伤飞机三百余架,击沉舰艇十余艘,伤亡官兵近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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