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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十四章 帷幄运筹

  南京长江路官邸,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海陆空三军总司令蒋介石正在这里会见中外记者。

  晚九时许,蒋介石身着一级陆军上将制服,在一大群军政要员的簇拥下走出来与记者见面。委员长看上去比前些日子瘦削许多,但是依然腰板挺直目光威严,显得神采奕奕信心十足。

  一阵镁光灯闪过之后,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抢先提问:“……中日冲突正在演变为一场全面战争,请问蒋先生,中国政府有可能单方面停止战争行动吗?”

  蒋答:“众所周知,中日战争非我中华民国政府本意所为,乃是日本军国政府强加于我四万万中国同胞之野蛮意志。中国乃中国人之领土,而非任人宰割之肉俎,因此我要在这里郑重宣布:日本人一日不撤出中国领土,中国政府则一日不停止抵抗。”

  英记者:“国联大会对日本制裁无效,请问蒋先生有何见解?”

  蒋:“日本军国政府不顾国际舆论谴责,一意孤行,肆无忌惮地侵略一个和平自由的主权国家,其后果必将严重损害西方各国的在华利益。我呼吁西方强国尤其是美、英、法、德、意诸国对日本施加压力,迫使日本从中国撤军。”

  苏联《真理报》记者:“……请委员长谈谈上海和华北方面战况?”

  蒋介石环顾记者们,突然换了一种胜利者的铿锵语调向众人宣布:“诸位女士先生,我可以负责地报告大家,日军进攻已经得到遏止(官员鼓掌),我军在华北平型关一线打了个大胜仗,歼敌一个精锐师团,目前还在扩大战果……上海方面,我数十万大军正在全面反击,昨日歼敌两千余人,击落敌机多架。”云云。

  《真理报》记者:“请问平型关打胜仗是哪支部队?军事长官叫什么名字?”

  蒋从容不迫答:“实施平型关之战斗为我第二战区部队,战区总司令为阎锡山将军,前敌总指挥为卫立煌将军。”

  美联社记者:“……日本内阁四相会议刚刚通过‘处理中国事变纲要’,请问蒋先生对此如何评论?”

  蒋介石突然有些生气,拧着眉头厉声斥责西方记者:“你们为什么不去问问你们的政府,日本人一再通过宣言扩大战争只是针对中国政府吗?……告诉你们,日本人的野心是独霸整个亚洲,包括英国人的香港,印度,缅甸,新加坡,南洋群岛,美国的菲律宾,法国的印度支那(越南),还有俄国的远东,白种人的新西兰,澳大利亚。西方各国如果不出面以武力制止日本,必将养虎为患自食其果!……我还要说,我中国政府的抗战同时也是为西方各国而战,因此西方各国有责任以实际行动大力援助中国!……”

  西方记者飞快地记下了中国委员长这个惊人的论断。

  其实中国政府不止一次通过各种途径把上述观点转告西方各国,但是均不为西方国家接受。西方人认为这不过是中国人居心不良危言耸听,目的是把西方国家拖入战争的泥坑。

  法新社记者:“听说蒋先生与日军最高指挥官松井石根大将是先后同学,蒋先生能对你的这个敌手谈点什么吗?”

  蒋凛然回答:“本人的对手不是某个人,而是以侵略成性的日本天皇为代表的所有侵略者。至于松井将军,我相信他会认识到他现在出任的这个不光彩的角色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

  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来。

  会见结束,记者们纷纷星散,十几分钟后,灯火管制的南京上空响起敌机沉重的马达轰鸣,伴随高射炮火稀稀疏疏的射击。是夜,日机通宵空袭南京城,毁坏建筑物无数。

  这个信号预示战争的脚步已经迫近中国的千年古都南京。

  陕北延安。

  夜深沉,窑洞灯火如豆,在后来被和平年代浪漫文艺家们用想象美化了的干旱少雨的宝塔山下,我们熟悉的那个说湖南话的伟人毛泽东正在油灯下奋笔疾书。

  此刻的毛泽东同两年前到达陕北时相比,面貌已经大为改观:他的脸庞不再憔悴消瘦而是显得气色红润神采奕奕,头发被细心剪短并且梳理整齐,眉头不再紧蹙而是心情开朗信心百倍,因此延安的人们包括伟人的第二任妻子贺子珍都明显地感觉到,伟人言谈举止的幽默感和气魄都前所未有地增加了许多。

  每个敬仰领袖的共产党人都有理由为主席的乐观精神而欢欣鼓舞,从而对革命更加充满信心。

  “我们主张积极的思想斗争,因为它是达到党内和革命团体内的团结使之利于战斗的武器。”毕生信奉斗争哲学的湖南籍伟人写道,“每个共产党员和革命分子,应该拿起这个武器……”(《反对自由主义》)

  煤油灯晶莹闪亮,毛泽东点燃一支香烟,他感到自己文思泉涌灵感飞动。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实践论》)

  “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仔,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仔,因为二者的根据是不同的。”(《矛盾论》)

  结束长达十三个月危机四伏颠沛流离的长征生活,四十四岁的中共领袖毛泽东再次面对一个全新局面,那就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开创革命新纪元。这期间他一面勤奋读书,一面写下大量政治论文和哲学著作,用以总结和指导党的路线和革命战争实践。

  “革命的中心任务和最高形式是武装夺取政权,是战争解决问题。”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继续写道,“……每个共产党员都应该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战争和战略问题》)

  “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容许枪指挥党。”(《战争和战略问题》)

  土地革命时期那个年轻气盛身体单薄的毛委员已经不复存在。几经革命斗争风雨考验,党内党外阶级斗争的大起大落,一九三七年延安窑洞的湖南伟人不再是摇摇晃晃的小树苗,他已经变成参天大树,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积蓄力量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取代南京城里的那个光脑袋对手而登上中国政治历史舞台一展身手。

  冥冥之中历史机遇接踵而至。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爆发,中共以果断的魄力抓住这个历史赋予的千载良机,派周恩来赶赴西安周旋,迫使蒋介石口头允诺停止围剿红军。

  一九三七年三月,红四方面军西征失败的噩耗传来,毛泽东马上在延安窑洞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将拥兵自重闹独立的张国焘清除出中央权力机构。

  这两步棋奠定了他在陕北发展的坚实基础。

  蒋介石在西安马失前蹄,共产党和红军终于转危为安。西路军覆灭固然是重大损失,但是从此全党空前统一,服从命令听指挥,这就将坏事变成好事。“好”与“坏”总不是绝对的,总是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换,这就是唯物主义,就是辩证法吗!

  当伟人毛泽东抓住历史机遇,举重若轻地走完上述两步绝处逢生的妙棋之后,他重重舒出一口气来。革命航船终于闯过激流险滩,前面道路虽不能说一片光明,但是蒋介石决心让共产党做“石达开第二”的企图却是实实在在地以失败告终了。

  他常常站在宝塔山上,把目光投向黄土高原以外的迷蒙深处。

  “……我说同志吆,要耐心等待机会,老蒋的日子比我们更难过嘛!”他常常拖长湖南口音告诫他的有急躁情绪的同志。

  树大招风,蒋介石这棵大树招的是日本人的风。伟人早就算定,一旦中日开战,老蒋这股祸水就不得不全力撞向日本人,那时中国共产党就如同虎归深山,龙啸大海,将来的中国天下谁说了算就由不得你蒋委员长喽!

  毛泽东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

  据说长征途中,有人请一位瞎眼老者为伟人算命。瞎子刚刚卜了一卦生肖命相,突然大惊失色,扔了卦便走。别人追问,他连连摇头:“……王者在上,天机不可泄露!”

  虽然共产党不是算命先生,但是毛泽东似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王者使命。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伟人在一九三六年二月填写的这首名为《沁园春·雪》的著名诗词里吟唱道,他对冥冥中那个重大历史变更的必然到来充满信心。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这个历史转机还是超乎所有人预料提前降临了。

  当毛泽东将捏在手里的本钱——八路军三个师全部派过黄河之后,他感到浑身的筋骨全都舒展开来。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伟人意气风发继续写道,“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克服了这一缺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民之前,使它象一匹野牛冲进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匹野牛就非烧死不可。”(《论持久战》)

  国共第二次合作,造就这种局面的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而是中华民族的大敌日本侵略者。国民党的尴尬在于他们不仅没能消灭共产党,最终还要接受昔日的“赤匪”成为盟友。

  九月二十三日,蒋介石在南京发表谈话,宣布承认共产党合法地位,将陕、甘、宁边区二十三个县划归共产党领导,成立陕甘宁边区政府。

  共产党终于从地下站到地上,从非法斗争变成合法存在。

  延安总部除了立即派遣八路军三个主力师东渡黄河开辟根据地外,又相继在西安、太原、上海、南京、武汉、长沙、桂林、兰州、迪化(乌鲁木齐)、重庆、广州、香港、南宁、洛阳、贵阳等城市公开设立办事处,发动群众招兵买马,壮大革命力量。

  三万名八路军好比三万颗红色种子,他们已经走出狭小的陕北根据地在中国大地上到处播撒,自由地生根、开花、结果,几年或者十几年以后,伟大的湖南农民的儿子毛泽东必将收获整个中国。

  平型关一战,原本只是一个试探,八路军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与日军打个平手,虽然该战役被作为共产党的一个政治宣言而不仅仅是军事战果发往南京,但是只有毛泽东心里清楚,这一战的最大胜者既不是林彪,也不是阎锡山蒋介石,而是他——坐镇延安运筹帷幄的共产党主席。

  “……你们急于打个胜仗,但是事实证明,‘速胜论’是救不了中国的嘛!”党中央主席好像拉家常一样谆谆告诫每一位出征的八路军将领,“……八路军的骨干,都是经过长征的老红军,是我党我军的宝贵财富。将来他们每一个人的作用,都能顶一个营,一个团……付出这样的牺牲代价,难道不值得我们每个做领导的同志深思吗?……”

  ——你们这样热衷于打大仗,打正规战,你们是在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打仗?

  ——中日之战,中国必胜。但是首先必须让日本人消耗正面战场的国民党,然后再由共产党领导的成千上万的抗日根据地来完成打败日本侵略者的历史任务。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们都不明白吗?

  ——你们不听中央指示,搞个人英雄主义,你们的立场站到哪一边去了呢?……

  ……

  政治家的严厉批评首先被他的二传手接受。

  “……无论如何,我们不宜拿今日的中央,与第四次反围剿时的中央做比较,毛主席更不是博古。”周恩来对八路军将领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阐释主席指示的深刻性,“……主席企盼着战后一个新中国在东方崛起。他的战略,是在实际上多控制一些地区,为日后夺取国家政权打下基础。”

  “……作为总司令,我对一些同志的急躁思想负主要责任。”性情宽厚直爽的朱德总司令与八路军领导人一起认真领会中央主席的英明决策,“……集中力量进行正面抗战(运动战),而不是分散兵力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显然更符合国民党的利益。这说明我们对国民党的力量及其进步性估计过高,对蒋介石的反共本质认识不足……”

  平型关战役后,共产党将领们基本上接受了领袖的游击战略方针,八路军主力不再集中作战,而是以团、营甚至连队为单位,分散挺进山西、河北、山东、河南、广东农村开辟根据地。

  至此,毛泽东不仅在组织上,而且以他的远大韬略和胸怀彻底征服了他的党和军队,从而确立了他在党和军队至高无上和不可动摇的领袖地位。

  “润之,天快亮了,你怎么还不休息?”妻子贺子珍一觉醒来,看见丈夫还在灯下伏案写作,禁不住心疼地嗔怪道。

  “就来了就来了,你睡觉,我写作,河水不犯井水嘛!”毛泽东放下笔,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幽默地回答,“明天你工作,我睡觉,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吗?”

  不行!你要是不爱惜身体,我就要向中央告状。“贺子珍披上衣服下床来。

  “好好!你这个女同志好厉害呀!”毛泽东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搓搓手说,“……我还是要吃饭睡觉的,主席也是人嘛!”

  妻子扑哧笑出声来:“你饿了吧?我让警卫员给你做点吃的东西来。”

  “我先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吐故纳新嘛……你再和少奇、闻天同志说一说,不要搞那么多形式主义的东西,要把工作确实做到国统区去。”

  东方既白,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点染了贫瘠荒凉的黄土高原,伟人登上山坡极目远眺,一种澎湃的雄伟气势荡漾胸间。

  远处有早起的牧羊人高声唱起陕北民歌《信天游·花儿》:

  “骑白马,挎猎枪,山那边有个俏姑娘……”

  这首民歌后来就被改编为著名的革命歌曲《东方红》。

  伟人豪情如朝阳如彩霞如江河汹涌澎湃。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沁园春·长沙》)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清平乐·六盘山》)

  ……

  一阵嗡嗡的飞机马达声由远及近,一架涂有太阳标志的日本轰炸机飞临延安上空盘旋,毛泽东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只在头顶翱翔的大铁鸟,对赶来保护他的警卫员揶揄地说道:

  “日本人终于来了,但是他们来迟一步……呵呵!我的军队都派到他们后方,就像齐天大圣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面,他们想赶也赶不出来喽!”

  他仰望长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自问自答

  “……南京的蒋委员长,你对此作何感想呢?”

  这天日机首次空袭延安,投弹数枚,炸毁县城数间民房,炸伤百姓数人极少许牲畜。

  蒋介石正在南京的地下室里发怒。

  先生凌晨四点就起了床。他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是早起早睡,不吸烟,不喝酒,不贪食,不纵欲,喝白开水,早起打太极拳,呼吸新鲜空气,一日三餐以新鲜蔬菜为主。他笃信“节欲长寿”的养生之道,律己甚严,因此并不像多数贪得无厌的中国官员,一旦有权就花天酒地挥霍无度。

  但是今天早起他的心情就坏透了。

  大本营设在富贵山下的防空大隧道里,隧道通风不畅,地下室空气浑浊,加上外面敌机彻夜空袭,也就是说,连中国委员长早上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恰好这时电线被炸断,洞里漆黑一团,与外界联络中断,因此当侍卫官竺培基不识时务地点上蜡烛送早餐时,就劈头盖脑挨了一通臭骂。

  “……你们给我滚出去!我不要吃饭!娘希匹!”委员长怒骂着抬手打了侍卫一个耳光, “……国家都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还来打扰我?你们还有良心没有,呵?!”

  侍卫受过专门训练,一遇领袖发怒马上立正挺胸,作出越挨打越要顶天立地的样子。谁知这天蒋介石心情格外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于是站得跟木头桩子一样挺拔的忠心耿耿的侍卫官一连又挨了几耳光。

  恰好这时夫人进来解了围。

  聪明的夫人当然知道她的先生为什么发怒,其实发怒的人往往同挨打的人一样被动,所以聪明人就懂得应该解除这种尴尬而不是火上浇油。

  “……你这人干吗这么傻?还不快跑,是不是存心要气坏先生的身体?”夫人一面拉住先生,一面给侍卫递眼色。

  年轻侍卫这才恍然大悟,于是转身就逃,逃到门口还不忘慌慌张张大叫一声“谢谢”,惹得夫人和先生都笑起来。

  当然蒋介石并不真对下面人动怒,他其实是个自制能力很强的人,没有发火对象那火气也就自动消散。据说此后那些侍卫们全都有了经验,如遇先生打人便落荒而逃,逃得快的还顺手把门扣上,让委员长在屋子里无的放矢,于是很快风平浪静。

  “……大令,你怎么起来了?”先生握住夫人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你的伤还没有好完,,不要到处走动嘛。”

  “大令,我看你的脸色不大好。”夫人温存地答道,“干吗要发那么大的火?你要是气坏身体可是大事。”

  委员长默然不语。

  夫人深情地注视她重任在肩的伟人丈夫,此刻的中国委员长看上去与会见外国记者的神情判若两人:皮肤灰暗,面色憔悴,平时犀利如炬的目光如今透出掩饰不住的深长疲惫与苍老。先生今年刚好满五十岁,进入“知天命”的老龄,而这种年纪的男人往往正处在人生和事业的巅峰。

  但是委员长的事业和人生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隧道外面敌机还在轰炸,凄厉的警报和连续的爆炸声浪隐隐传进地下室。

  “……最近日本人轰炸很凶,连美国总统都发表宣言站在中国一边,大姊说日本人在国际上很孤立的。”夫人换了一个话题说。

  “前几天我们有架飞机误炸了美国军舰,美国人提了抗议,那个飞行员吓得逃到香港去了。”委员长没有表情地慢慢说道,“……其实我倒愿意让那些西方人多挨些炸弹,这样他们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德国陶大使有消息吗?”夫人问。

  委员长摇摇头,回答:“外交部有消息说日本内阁曾提出和谈条件,但遭到军部拒绝,那些日本将军都不愿意停战。”

  “这场战争已经有悖政府‘以战求和’的初衷了。”夫人轻轻叹息。

  “其实日本人并没有象当初想象的强大,打一打,我倒有些别的想法。”委员长背着手在屋子里走动,“……古人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可见得打败仗并不都是坏事。”

  这时电线修复了,地下室有了光明,随即送风机送来了新鲜空气,电话铃也响起来。委员长拿起听筒,是白崇禧副总长汇报前线战况。夫人站在先生身后,当她随着丈夫的目光一同在墙上那幅巨大的敌我态势图上移动时,一种不是胜利而是触目惊心的危险景象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十万分之一的全国地图上,南北战场代表日军进攻的黑色箭头已经穿透上海外围防线,北方战场代表日军机械化部队的蓝色箭头正在华北大平原长驱直入,而代表日军飞机轰炸范围的小红旗已经插遍大半个中国。

  这就是她的国家,具体说是她先生领导的国家所面临的严重形势。

  “……大令,你看我们会放弃首都吗?”夫人担心地问道。

  “是的,我已经下命令政府迁都,准备长期抗战。”先生沉默一阵才回答。他的声音恢复镇静和自信,目光中闪烁着夫人熟悉的冷酷和坚定的光芒。

  “……迁武汉?”

  “不,到大西南重庆去。这是为了表示我民国政府寸土必争的决心,我们已经为长期抗战做了最后和最坏的打算。”

  “罗斯福总统发表‘防疫隔离’宣言和下令对日本实行钢铁禁运,会不会对近期的战场形势产生效果?”

  “……我看作用不大。日本人同德国人结盟,连英、美、法也只好让他们三分,往后日本人羽翼丰满,西方人更拿它没有办法。”委员长平静的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我已经命令陈畏垒(陈布雷)起草一份对党内的训令,训示全党干部,中日之战的最终结局,将是以空间换时间,以人力与地域消耗敌人。我们只有坚决地顶住敌人进攻,才有可能造就机会,等待国际社会干涉。”

  夫人看出来,尽管委员长对英美法诸强的软弱态度深感失望,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对国际干涉抱有希望。

  “……前几天何敬之(何应钦)白建生(白崇禧)来医院看我,谈了些话。”夫人想了想,向先生转达他的将领们的忠告,“……总参谋部认为从军事上长期抗战着想,淞沪方面不应再投入兵力,而应建立二线防御,进行逐次抵抗,以免过多消耗国军实力。”

  “参谋部不乏有军事眼光的人才,要是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蒋介石把手按在夫人肩上,语气淡淡地说道,“大令,可惜他们都不是政治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此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做委员长……我明知道敌强我弱,战场形势对我不利,我为什么还要把成千上万的军队往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填,与日本人拼消耗?难道我是外行不懂军事?……现在全世界的舆论都压在我这个委员长头上,共产党鼓动民众抗战,政府内也有一些人到处嚷嚷,好像谁要是下令后撤谁就是卖国贼一样。其实民众只知道打冲锋是抗战,却不知道后退同样是抗战,而且是更长远的抗战。共产党希望我拿军队去同日本人拼,他们乘机扩大实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就正好中了共产党的奸计。……”

  “你准备怎么办?”夫人忧心忡忡地问。

  “解铃还需系铃人嘛!”先生狡黠一笑,目光变得深不可测,声音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意味,“……既然民众愿意冲锋,我蒋介石又何尝一定要当绊脚石?那就让他们去向日本人冲锋好了。中国什么都落后,缺这缺那,唯独不缺两条腿的人……我已经命令各省火速出兵抗日,大敌当前,中央已经做了榜样,他们敢不出兵?川、黔、滇、桂、粤、晋、陕,还有共产党,中央正好削弱他们的实力,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来谁还敢说我这个委员长不支持民众抗日?

  “白建生(崇禧)当然是个将才,人称‘小诸葛’嘛!原先我用张治中而不用他,自然另有考虑。现在情况不同了,桂军已经开出广西,上海方面就叫他这个副总长来指挥反攻。”

  夫人一时无语。

  政治和战争都是赌场,不择手段,你死我活,任何道德君子都输得精光。这里只通行一个准则,那就是不管你口头奉行什么主义,你必须是赢家。

  历史只垂青胜利者。

  ……

  空袭警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除,几缕微曦的曙光通过气窗渐渐透进地下室里,夫人在心底深深地叹息一声。为了中国这场前所未有的抗日战争,也为眼前这位置身漩涡中心殚精竭虑的伟人丈夫,她必须做出一个女人所能作出的最大牺牲。于是她款款地站起来,亲切地挽住先生胳膊说道:“大令,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好吗?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你不要累坏了身体才是。”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上海深秋的夜风寒冷萧瑟,公路上行色匆匆的军队和难民大都默不作声地向西撤退。来自东方的隆隆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战事已经逼近上海西南郊的南翔镇。

  大场失守之后,两路日军合兵一处向中国军队反攻。鉴于战局发生不利于我军的变化,第三战区长官部拟实施应急方案,各路大军互相掩护逐次西撤,启动钱澄线国防工事进行防御作战。

  就在撤退方案得到总参谋部批准并着手实施时,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突然亲临上海前线指导战局。

  秋雨连绵的前线夜空,到处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随着一阵汽车马达由远及近,蒋委员长偕夫人一行,及南京军政大员何应钦、白崇禧、钱大钧,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诸人乘黑夜抵达中央集团军司令部驻地南翔镇小学,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各位,前线形势不用我说,你们比我更清楚。”委员长脸色平静,说话时不看众人,深不可测的目光投向屋外的夜空。但是熟悉领袖脾气的人都知道,不发火的委员长比生气时候更为严厉可怕。“……现在我军将士已经英勇抵抗数十天,取得很大战绩,顶住了日本人进攻,同时也让美英列强看到我国军民誓死不屈的抗战意志,使他们不敢轻视我军的战力。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视死如归,这样的牺牲精神,正是表现了我中华民族不可战胜之民族气节和勇气!”

  明亮的汽灯照耀着教室改成的会议室,窗口蒙上厚厚的黑布窗帘,中国将领们一律端坐屏息静气。他们明白,委员长此时亲临前线绝不是专门来表扬他们的战绩的。

  “……大场失守,朱师长为国尽忠,我看他倒是个有血性的军人。‘不成功,便成仁’,你的部队都打光了,你当师长的能苟且偷生么?!如果这个国家被敌人灭亡了,我这个委员长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呢?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就只好到地下去向孙总理请罪了。”

  蒋介石一脸正气,声音渐渐大起来,那双严厉的目光从空中收回来,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将军们的脊背。

  “……我今天晚上找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从上海撤退和二线阻击的计划被我取消了,我决定,上海不仅不能放弃,还要打一场更大规模的大仗!”

  一语既出,众皆瞠目。

  宋美龄觉得空气太沉闷,就从一旁插言解释道:“……宋部长从美国来电,九国公使正式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开会,调解中日冲突。美国国务卿表示,国际社会将考虑干涉日本人的侵略行径……委员长的决定就是从配合国际形势出发考虑的。”

  陈诚霍地站起来:“报告委员长,我左翼集团军斗志旺盛,随时准备听从命令,投入反攻。”

  右翼集团军总司令张发奎谨慎发言:“我当然拥护……但是如果调解失败,我军是否可以主动转入二线阻击?”

  委员长突然换了一种体谅和赞许的口吻对两位站得笔直的陆军上将说道:“好,好,辞修忠勇可嘉,向华考虑周全,只要军人都坚决服从领袖意志,全国实行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何愁内患不平外侮不御……现在日本人一意孤行,国际社会支持中国抗战,西方列强考虑出面干涉,这是外势。如果你们再坚持两个星期,打几个胜仗,形势对我们就更有利了……

  “现在本委员长命令:这次淞沪反攻战役由白建生(崇禧)副总长负责指挥实施。没有我亲自签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事,违者按军法论处!”

  领袖的意志再次决定了战争的走向。全体起立遵命,无人异议。

  远处飞来几发炮弹,落在镇外的空地上爆炸。为了确保委员长安全,钱大钧诸人未等散会就匆匆簇拥着蒋介石夫妇登车返回南京,新到任的副总参谋长白崇禧留下来坐镇指挥。原准备用于二线阻击的桂军主力六个师,粤军三个师,川军五个师共计十二万部队全都奉命开进淞沪战场,向日军展开全面反击。

  至此,上海参战的中国军队总数已经超过七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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