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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十二章 喋血黄沙

  南京大校场机场。

  一场罕见的热带台风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风速袭击华东地区,长江三角洲上空雷鸣电闪暴雨如注,风暴卷起巨浪,掀翻船舶,把合抱粗的大树连根拔起,南京古城笼罩在一片如同世界末日来临的山呼海啸之中。

  恶劣的天气使所有绷紧神经的南京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越来越多的日本飞机好像不祥的死神不分白天黑夜遮盖了城市的天空,人们就对一切晴朗的天气产生了本能的恐惧。随着淞沪前线战事的白热化,日机对南京的空袭更加频繁,有时一天竟达十几次之多。

  高志航大队奉命转进南京机场保卫首都己经半个多月了。

  对这个只有二十九岁的空军大队长来说,屏护首都安全的重担确实太沉重了一些。不怕死是次要的,因为仅靠不怕死并不能改变战争局面和阻止敌人空袭,何况有情报说敌人飞机还在增多。

  现在第四战斗机大队能够起飞迎战的飞机还剩下不到十架。大队部和飞行员宿舍是一排简陋的平房,暂时松弛了神经的飞行员无所事事,或睡觉养精蓄锐,或打牌玩乐写家信。高志航睡不着,下雨天使他感到精神压抑,于是就走到大队部水渍模糊的窗户前一支接一支吸起烟来。

  狂风在跑道上刮起一团团雾一样翻卷的水沫,大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机械师和技工们则抓紧上帝赐予的这个宝贵间歇在简陋的机库里维护保养飞机。隔着白茫茫的雨帘,能看见机库里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人影在晃动。

  大队长心情十分沉重。

  这个被国内外报纸誉为“中国军魂”的空中英雄比先前明显消瘦了许多,颧骨高耸,眼晴充血,脸上布满疲惫的皱纹。不仅他,几乎所有飞行员都表现出劳累过度体力不支的迹象,没日没夜的激烈空战和严竣形势无情地消耗了他们的精力,损害他们的健康,使每个飞行员都好像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样,靠着顽强意志和运气才在战场上勉强支撑下来。

  是啊,开战至今仅一个月,他们的飞机己经损失三分之二,第四战斗机大队里那些生龙活虎的飞行员,个个都是国家用黄金培养的优秀人才,如今己有一半捐躯沙场,化作尘埃消失在祖国的长空大地上。问题是如果战争照这样打下去,即使他的大队全部英勇战死壮烈殉国,敌人不是更可以长驱直入地在首都和中国天空横行霸道吗?

  高志航并非一介武夫,他是个有清醒头脑的空军指挥官。

  三十年代初高志航到过法、意、日诸国学习考察,接触和了解西方日新月异的航空技术,对中日两国战争实力的差距比较清楚。战争形势明显对中国不利,委员长把弱小的空军主力摆在狭小的华东战场配合陆军与敌人决战,从眼前来看虽然有利于鼓舞全国军民士气,但是其结果对空军无疑于自杀。高志航不是政治家,对于打政治牌一窍不通,他只是凭着一个军事指挥官大脑里的战争逻辑,意识到这种与自杀无异的战争方式必须加以改变。

  一队黑色“福特牌”轿车悄无声息地穿过雨帘、停在大队部外。高志航注意到从车上下来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空军副总指挥毛邦初将军。

  “……飞将军,空中英雄……好,好! ”

  不等他回过神来,一个穿雨衣的瘦高男人已经推开门笑哈哈地走进来同他打招呼。跟在后面的侍卫替来人脱掉雨衣,高志航这才突然大吃一惊,原来是蒋委员长亲自来到飞行员宿舍里!

  据许多老人回忆,抗战时期的独裁者蒋介石并没有后来电影里那样暴跳如雷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平时在下级面前不大容易发火,待人态度和蔼可亲。我们很难判断委员长的平易近人不是伪装出来的,但是我们同样难以判断的是:作为政治家的委员长未必不懂得密切联系群众和收买人心的重要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文学作品中的领袖人物往往都不大自然的原因。

  “……高大队长,你不打算让客人坐下来吗? ”同多数生活压抑性格内向的中国人一样,委员长通常也缺少幽默感,很少说笑话。但是他今天显然心情很好,破例对张惶失措的大队长做了一个轻松的手势。

  “……全体起床!──立正!”空军指挥官站得笔挺:“……报告校长,这里是空军第四战斗机大队……”

  “我知道知道,统统解散睡觉嘛。”蒋介石兼职甚多,包括挂名兼任笕桥中央航校校长,他挥挥手,让飞行员继续回去睡觉,屋子里只剩下蒋介石、毛邦初和高志航三人。

  “……看来我们英雄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蒋介石转过头对毛邦初说道。

  “报告,我的身体很好。”高志航依然保持立正。

  “坐下坐下,”蒋的态度和蔼可亲,“……我来看看你们,顺便听听,噢,空军对前方战况的看法。”

  “报告校长,我们对打败日本飞机有必胜的信心……上次夫人来机场视察的时候,我大队全体将士已经请夫人向校长转呈决心。”

  三十年代宋美龄的许多职务中有一个是中央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因此不懂航空的蒋夫人常常名正言顺地深人机场视察。中国头几批飞行员包括高志航都是政府出资由英、美等国培养的,个个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所以夫人喜欢用英语同这些爱喝咖啡的年轻人交谈。对蒋夫人来说,飞行是一项很现代化的事业,代表国家和民族的希望。而在飞行员眼中,夫人则是高贵、美丽和圣洁的化身,因此她受到几乎所有年轻飞行员的狂热崇拜。

  委员长当然明白,飞行员更愿意将真实想法告诉夫人,这是女人而不是领袖的魅力。

  “……你大概都知道了,夫人到上海前线去进行慰问活动,汽车被飞机击中,她受了伤。”副总指挥毛邦初察颜观色地说。毛是蒋介石在奉化老家的原配夫人毛福梅的侄儿,是蒋最信任的亲戚之一。

  蒋介石身体坐得笔挺,脸上没有表情:“医生说不要紧,休息一段时间会好的……现在我们谈另一个问题,日本人往上海又增援了三个师团,航空母舰来了一多半,我不是问你怕不怕,而是要听听你的想法──你很清楚我们飞机的损失情况对不对? ”

  “报告校长,学生觉得我军不能同敌人硬拼实力。”高志航从校长信任的眼神中受到鼓舞,鼓起勇气说道,“……一是我有经验的飞行员不多,往后恐怕难以为继。二是飞机亟需要大量补充。学生认为,目前我机群可退出南京,采用游击战术,分散隐蔽,集中出击,出击基地尽量隐蔽在敌机攻击半径以外。”

  “首都怎么办? ……放弃吗? ”蒋介石问道。

  “学生认为,飞机可以向国外购买,但是飞行员却是一时培养不出来的。”高志航回答,“……为坚持长期抗战的大业计,暂时退出南京和保存空军骨干是迫不得己的事,请校长明察。”

  “首都决不能放弃! ”蒋介石断然否定道。他拿眼睛盯着高志航,“你回答我的问题,空军能不能想法打沉敌人一艘航空母舰? ”

  “学生认为恐怕不能! ”高志航霍地站起来,不顾毛邦初暗示的眼光,硬着头皮大声回答,“……敌航母战斗群通常都有数十架甚至更多战斗机护航,加上防空炮火猛烈,我军缺少重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仅以现有轻型战机是不能打沉敌人航母的。”

  “肯定不能么? ”

  “……是,不能! ”

  蒋介石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转,毛邦初责怪地望望高志航,又紧张地盯着委员长,头上渗出汗来。

  “……你不怕有人说你消极抗战么? ”话锋一变,这是政治。

  “空军纵然全体捐躯沙场,日机不是更可以横行无阻么?!”高志航慷慨激昂,这是军事。

  “……很好,唔,很好。”蒋介石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毛邦初才松了一口气。蒋说:“所以我要求我的学生都要心胸坦白,不要怕牺牲,更不要怕受委屈嘛。”

  “……是! ”

  “高大队长,为表彰你的一片抗战赤诚,今天我要亲自宣布一个决定……”蒋介石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本校长希望你继续忠于职守,努力杀敌,弘扬我中华军人不怕牺牲顽强战斗之美德。”

  史载:民国二十六年九月,蒋委员长三次亲临南京大校场机场巡视,宣布提升高志航为中国空军战斗机司令部上校司令,下辖三个战斗机大队。委员长还亲笔手书“吾引为荣”四个大字赠予他,以资勉励。

  九月十八日,适逢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同时也是纪念“九一八”国耻日六周年,中国空军指挥部发布命令,南方各机场仅存数十架飞机全部奉命从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地同时起飞,彻夜轰炸淞沪之敌。大轰炸摧毁日军弹药库两座,阵地多处,飞机数架,炸沉船只十余艘,消灭日军数百人。更重要的是,大轰炸再次向日本人显示了中国空军的存在,从心理上短暂地鼓舞了正在前线浴血抗战的数十万中国官兵,支持他们把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进行下去。

  “九一八”大轰炸的严重后果是招致日军的疯狂报复。

  此后几周,数百架日本舰载和陆基飞机倾巢出动,大肆轰炸中国沿海机场和城市,迫使弱小的中国空军一退再退,直到完全退出淞沪战场上空为止。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夜,早上黎明时分,镇外流水淙淙的田野上起了薄薄的晨雾,四周异常地寂静,连平时最不甘寂寞的青蛙也停止聒噪。

  陆军第十八军六十七师二零一旅少将旅长蔡柄炎伏在罗店镇外一座矮墙后面观察敌情。在他的望远镜里,一溜时隐时现的人影借着晨雾的掩护正朝他的左翼阵地悄悄迂回运动。

  蔡柄炎,字洁宜,安徽合肥人,黄浦一期步科毕业。同国民党中所有得势的黄埔少壮派一样,蔡柄炎从北伐时期就追随校长蒋介石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累累战功,然后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登上少将旅长的高位。战争时期的军人与和平时期不大相同,和平时期的军人可以衣冠楚楚像政客一样坐在高级轿车里高谈阔论勾心斗角,战争时期军人就必须用战功和业绩去铺平通向将军的成功之路。

  八月下旬,首批日本援军分别在吴淞口、狮子林和川沙口一带登陆,其先头部从曾一度进占罗店。当日晚,第十八军大举增兵,一举收复罗店,蔡旅奉命构筑阵地就地防守。九月,第二批增援日军三个主力师团附炮兵坦克若干陆续登陆,情报显示,预计至少将有一个师团将与我军争夺战略要地罗店。

  蔡旅长微微皱起眉头。

  从地图上看,罗店前濒浏河川沙口,背靠嘉定县城,是登陆日军抄断上海后路的必经之地。罗店距长江口不到十里地,地势平坦开阔,完全处在敌舰强大炮火的覆盖之下。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日军就是从浏河西北七丫口强行登陆,攻占罗店后迂回至嘉定侧翼,致使中国守军全面败退的。

  头天晚上蔡旅长亲自带领部下观察地形。他发现罗店四周沟渠河网纵横,适宜步兵隐蔽运动,而镇外一里开外有片竹林,竹林前后的小河边长满茂密的芦苇。凭着一个职业军人的直觉,他预见敌人将向中国军队发动偷袭,而竹林和芦苇又将成为掩护敌人偷袭罗店的必经之路。

  果然不出所料,天色尚未大亮,前沿打来电话,旅长的预见得到证实。

  望远镜里,那一溜长长的人影还在悄无声息地运动,其尖兵已经越过竹林开始向罗店侧背迂回。参谋长在他身边悄悄耳语道:“……来得还真不少哇,要不要正面再加强一下? ”

  将军摇摇头,昨天他只往竹林里放了一个加强排,阵地前方埋伏一个连拦截敌人退路。他预料偷袭的敌人只是小股助攻,而主攻方向仍将摆在罗店正面。

  “等敌人进入伏击圈,听我命令开火……一定要抓几个活口!”

  抗战初期的日军尤其疯狂,他们往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连伤兵一旦被俘也拉响手榴弹自尽。这种誓死不降的战争精神一度成为神话在中国军队里流传。

  但是信心百倍的蔡旅长决心打破日本人的战争神话。

  “啪!”随着一发信号弹升空,猛烈的枪炮声立刻打破黎明的寂静。敌人中了埋伏,丢下许多尸体向后溃逃。中国官兵从四面八方的埋伏地点钻出来,他们呐喊着扣动板机,好像痛打落水狗或者围追堵截小偷一样,用泼水般的子弹到处追逐那些陷入重围的敌人,把他们打得浑身都是窟窿。

  战斗大获全胜。

  出乎意料的是,伏击部队竟然当场抓到十几个俘虏,其中还有一名军官。缴获一批枪支弹药,截获日军兵力部署及军用地图各一份。

  大喜过望的中国将军决定亲自审讯日本人。

  俘虏押到指挥部,军官大腿受了伤,被抬到旅长面前。将军鄙夷地打量俘虏,他觉得日本人跟中国人实在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个子高矮差不多,受了伤也流血,打了败仗也畏畏缩缩的样子。关键在于,这些可恶的日本人终究还是做了中国人的手下败将,被押到他的面前受审。

  翻译由旅部一个粗通日语的年轻参谋临时充当。

  “阿那踏达奇。古恩逮依,依古拉,得实嘎? ……得实嘎? ( 你们正面有多少兵力? 有多少预备队? 打算怎样进攻? )”

  “……”

  “……卡胡,基恩棋,得实嘎? (你们炮兵阵地在什么位置? )”“……”“……得实嘎? ”“……”

  俘虏沉默。看来日本人天生就是顽固,死硬派,当了俘虏也不肯交代,因此蔡旅长很快感到不耐烦。

  “来人! ……把这些杂种押下去,我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将军的本意是把俘虏押到总司令部请功,谁知俘虏误解了这位大官的意思,以为要拉他们出去枪毙。军官立刻绝望地抗议道:

  “长官,你们不能随便枪毙我们……俘虏是受国际公约法保护的!”

  一语既出,四座皆掠! 因为俘虏说出来的决不是那种生硬难懂的日本话,而是发音纯正的中国话! 东北口音! 接下来很快人们便弄清楚了,原来这些穿着日本黄军装拿日本步枪同中国军队作战的伪劣产品全都是来自东北三省的炎黄子孙。

  据俘虏交代,淞沪前线至少还有几万东北伪军在帮助日本军队作战,向自己的同胞开枪和践踏自己祖国的土地。

  “……长官,我们也是迫不得己呀! ”俘虏都跪下了。

  中国将军顿时觉得很泄气,脸上无光。

  谁知打来打去竟是中国人自相残杀。X 他娘! 日本人欺负中国,就是因为中国人不争气,生出了许多败类。中国的事情搞不好,不还是因为中国人这种自相残杀的“窝里斗”么?

  如此孬种,留他何用?!

  蔡旅长挥挥手,命令将败类统统处决。然后一面派人向军、师部报捷,一面往竹林方向增派兵力,准备迎击敌人的报复。

  上午九时,晨雾散尽,日军阵地上升起炮兵观测气球。一刻钟之后,停泊在长江水面的日本军舰开始炮击。

  军舰是座庞大的活动炮台。

  同任何陆战炮相比,军舰炮都是炮兵家族中的巨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制造的“战场之王”陆军一五五毫米加农榴弹炮,口径为当时陆战炮之最,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中多国部队使用的最大火炮口径为一百八十毫米。而一九三七年中国军队装备少数先进的德国克虏伯山炮,口径为七十五毫米,最大射程仅九千米。

  而日本大型军舰上的主炮,口径超过四百毫米,射程达数十公里,

  此时日本舰队云集长江口,舰只多达一百三十艘,舰炮四千余门,炮火覆盖大半个上海市区。第二零一旅总兵力五千人,短程火炮十八门,官兵携带步枪和手榴弹开上前线时,他们中许多人都决心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问题是步兵同敌人军舰交战是一个全新课题,因此中国军队的意志力和技、战术思想都将经受前所末有的严峻考验。

  随着第一发炮弹落下,罗店方向腾起一股巨大的烟柱。日舰很快纠正弹着点,然后数以百计的大口径炮弹夹带裂人心魄的尖啸,劈头盖脑地砸在隐藏中国伏兵的竹林里。竹林燃起大火,烟火继续成为引导军舰射击的显著目标。炮击持续二十分钟。当炮弹爆炸的浓烟渐渐被江风刮散时,人们赫然看见;在那个隐匿军队的平地上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大坑,炮弹将青翠的竹林连同伏兵一起从大地上抹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场面。

  在以前的一切国内战争中,中国军队的战场经验只有步兵对抗,他们遵循的战术原则是运动战,阵地战,阻击战,游击战,隐蔽自已。消灭敌人。但是现在他们头次遇到一个真正的困难,就是他们在敌人的大炮面前根本无法隐蔽自已。

  罗店地处河网低洼地带,这里只能挖出浅浅的战壕,无法构筑深层防御工事。更重要的是中国军队根本没有构筑深层工事的思想准备和经验。

  “……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可怕的炮火。”许多年后,原步兵连上等兵,七十七岁的贵州老人李茂田仍然心有余悸地对作者说道。“……你想想吧,那时国军装备就算最好的,一团几门山炮。记得中原大战或者‘剿共’,机枪嘎嘎响,赶紧挖个浅坑躲避子弹就行。所以有‘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的说法……但是日本人的炮火有多凶? 告诉你,几步一个坑!那种军舰上的炮弹有水桶粗,一颗能炸飞一幢房子……”

  日军对罗店镇的炮击是从下午开始的。

  先是两架航速很慢的海军观测飞机大摇大摆地飞临罗店上空,对中国军队的阵地进行肆无忌惮的低空观测。几分钟后,日本军舰在飞机引导下开始试射。第一发大口径炮弹好像一只黑糊糊的笨老鸦,厉声尖叫着掠过小镇上空,然后“轰隆”一声落在镇外一座小教堂的拱顶后面爆炸。这一下打击是如此可怕,小教堂屋顶立刻被灼热的气浪掀翻,松软的地面留下一个直径达十几米的炮弹坑。

  第二发炮弹经过修正,击中一间民房,将正好隐蔽在屋子里面做饭的伙夫班炸得四分五裂,将一锅热汽腾腾的白米干饭炸到天上去。

  这天下午,强大的日军舰队集中炮火向小小的罗店镇发射了数千发炮弹,这些威力强大的炮弹经过精确计算,都好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扑向中国阵地。第二零一旅官兵修筑的那些简单工事和矮墙根本无法抵挡敌人的炮火轰击,尤其是他们越是躲进建筑物里希望隐蔽自己时,伤亡也就愈加惨重。

  大规模炮击持续到傍晚。

  当潮水般的日军步兵踏着如血的残阳开始进攻的时候,中国守军的反击已经十分微弱,第二零一旅五千官兵活着还能战斗的已不足一千人。蔡旅长从坍塌的废墟里困难地站起来,举起手枪拦住后退的士兵。

  “……前进者生,后退者死,其各凛遵!”据《国民党抗战殉国将领传》载,这是蔡柄炎将军生前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仅仅几分钟后,一束焰火般腾起的高爆炸弹迎面击中了他,天空中立刻布满粉红色纷纷扬扬的血雾。蔡旅长不幸阵亡,以身殉国,时年仅三十岁。

  当晚第二零一旅全军覆没,第六十七师急调另外两旅增援罗店。此后激战两日,该师伤亡大半,师长李树森负伤被撤职。

  罗店、广福同时失陷。

  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进人嘉定前线指挥所。

  嘉定城距离罗店前线只有不到三千米,集团军各部队已经在这里集结待命。

  “……诸位,我要特别提醒大家,南京方面通报,敌人第二批增援部队三个师团已经登陆,敌人的企图是通过罗店、大场与市区之敌会合。我军必须乘敌人立足未稳收复罗店和广福,形成以罗店、广福、大场、杨行互为犄角支撑的集团防御战线。”

  就在这一瞬间,一串明晃晃的照明弹升起来,把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敌人打开陆地探照灯,双方的枪炮同时响起来,拖着长长火光的炮弹和机枪子弹好像萤火虫在探照灯光柱里漫天飞舞。

  两千多名中国官兵被探照灯光驱赶着,被迫在无遮无拦的田野上站直身体,然后呐喊着义无反顾地冲向敌阵。早已布置好陷阱的敌人用枪弹织成死亡的大网,无数轻重机枪喷吐的火舌好像凌厉的钢鞭猛烈地抽打进攻者的躯体,尖锐的子弹好像锋利的镰刀把他们纷纷割倒在地。停泊在长江口的日本舰炮也响起来。一排排计算精确的炮弹如同犁地一般在那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上密密麻麻地爆炸,泥土被深深地翻起来,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连同草木一起被灼热的气浪抛向天空,抛向死亡的深渊。

  这个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在敌人照明弹发出的强光照射下,好像突然曝光的底片一样永久地沉入少数幸存者的脑海深处。

  进攻变成名副其实的屠杀。

  其实当时据守罗店镇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 营 ),但是他们的阵地得到军舰炮火的完全支撑,白天炮兵早已把开阔地的射击诸元汁算出来,炮火射击固定位置,这样即使黑夜也能反复车丰阵地前的任何区域。一两千中国官兵成了这张火网里的头批牺牲品。

  一发撕裂空气的炮弹把甘营长脆弱的大腿炸得无影无踪。他那一瞬间只觉得被人重重撞倒在地,脸贴在冰凉的散发出浓烈腐植质气息的江南水乡的泥土上,身体就再也站立不起来。他的听觉开始消失,炮弹爆炸的火光如同无声电影那样在他眼前闪耀,浑身汹涌的血液好像自来水一样沿着断裂的动脉血管汩汩流淌。他张开嘴,但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因此只好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士兵在死神的狂烈舞蹈中被轻飘飘地卷走,好像一片片枯树叶那样在风中徒劳地挣扎。年轻营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脑子里的幻想开始模糊,那股鲜活的生命之流渐渐淌尽,于是他试图努力去留住记亿,留住关于故乡、父母和妻儿的印象。但是他没有成功。那种对生命的依恋好像断线的风等一样终于飘远,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幽暗的宇宙太空里。

  第二天当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来的时候,在距离上海市区不到十公里的这片开满白色野秋菊的偏僻田野上,两千多名战死者的尸体重重叠叠地覆盖大地,裸露在布满硝烟的本世纪上半叶中国苦难重重的天空之下。这个场面是如此壮烈,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以残酷着称的日本人也破例停止炮击一天,让中国方面派民工收敛战死者的遗骸。

  上海市郊大场镇。

  当敌人第一辆坦克车出现在前沿阵地时,晨雾尚未散去,湘军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伏在积水没膝的掩蔽部里,用一架德国进口的高倍望远镜观察敌情。这一带地势低洼,战壤里的士兵大多泡在水里,师指挥所为防空袭破例搬进地下掩蔽部,顶上用圆木加固,另有一个类似的大掩蔽部可隐藏一个加强营的机动兵力。

  敌人坦克群陆续出现。坦克约有十七八辆,都是那种使用柴袖机冒着黑烟但是速度并不快的轻型坦克,与步兵拉开距离成多路纵队在晨雾中轧轧地前进。朱师长看到由于早晨有雾的缘故,敌人不仅没有进行例行的炮击,而且每辆坦克上都有一个露出身体的坦克兵挥动小旗互相联络。于是朱师长料定敌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增援部队夜间己到,就果断下达命令:两翼部队隐蔽出击,正面部队一定要炸掉敌人坦克。

  大场镇位于上海市区东北,距江湾、虹口日军阵地仅几里路,是松沪战场中路抗击登陆之故通往市区会师的最后一座战略要地。日军的进攻已经多处动摇了中国军队的防线,如果大场失守,两路日军合兵一处,战场形势立刻就会发生不利于中国军队的根本逆转。

  因此委员长在南京亲自下达死命令:丢失阵地者,一律按军法论处。

  第十八师雨天前开到上海就奉命接替第三十六师防守大场。第三十六师是中央军嫡系,为参战最早的部队,己经破损不堪,经接替后退到乓线休整。湘军第十八师在后方一路受到民众爱国主义热情的鼓舞,官兵战斗热情高涨,个个磨拳擦掌,准备狠狠给侵略者一点厉害瞧瞧。

  湘军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曾有过无往不胜的辉煌战绩。有史料记载,曾国藩剿灭太平天国之后,仅湖南湘乡一县,被朝廷册封为总兵以上官职的就达千余户之多,但是时过境迁,随着清王朝的没落更迭,湘军和湘人引为荣耀的声威和业绩终至一撅不振,因此到抗战时,湘军只是一支武器装备较差的地方部队。士兵穿草鞋戴竹斗签,军官骑矮种马打油纸雨伞,其战斗力与别的地方杂牌部队如黔军、滇军不相上下。

  但是湘人剽悍、勇武和野蛮的民风仍然影响着湘军的战斗传统。“我全师将士须以抗日英雄为榜样,扬我国威军威,誓与阵地共存亡。”将军用电话传令部队。

  晨雾渐渐散去,一轮秋天的红苹果般的太阳灿烂地升起在东海之滨的沙洲深处,把它的光芒四射的光明和热力慷慨地洒向战火纷飞的长江三角洲平原,铺洒在这个叫做大场镇的中国乡村小镇的每一寸泥土上。

  空气中起了嗡嗡的振动,仿佛许多蝇群渐渐由选及近,在明净的空气中撞来撞去,人们纷纷地仰起头来,惊悚地寻找这声响的来源。朱师长迅速转动望远镜,但是他仅仅来得及看见无数晃动着金属亮光的小银属从那轮熊熊燃烧的巨大太阳深处释放出来,太阳的万丈光芒立刻灼疼他的眼睛。

  一瞬间,他明白这是敌人飞机借助太阳的光芒进行偷袭。

  “防空! ……部队疏散!”

  但是晚了,这回连太阳也站在敌人一边。

  一百五十架日本战斗轰炸机背对太阳从东面猝然飞临中国守军的阵地上空,披蓑衣戴竹斗签的中国官兵惊恐万状地看到这样一幅从未见过的战争画面:携带炸弹的庞大机群排出整齐队形遮盖了天空,阳光暗淡无光,发动机的沉重轰鸣震撼大地。许多头次看见这么多飞机的湖南士兵呆呆仰望天空,好像弄不明白这些钢铁大马从哪里飞出来的。“……当时我们十八师官兵都是很不怕死的,个个士气高昂,沿途受到抗日民众的鼓舞,学会不少抗日歌曲。应该公正地说,在松沪抗战中我们湘军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孬种。”九十年代一个阳光明亮的初冬上午,我在长沙岳麓山的林间空地上采访一位年逾古稀的政协老人。老人面色清癯银丝如雪,腰板依然挺直,“……敌机空袭时,我们并非如后来受到指责的那样不懂防空,而是河网地带,地表水位高,无法修筑防空工事。”

  “据说中国军队宁可挨炸也不许步兵武器射击敌机,有这回事吗?”

  “哦,是的,”老人急促地笑了笑,“当时中国军队的外国教官主要来自德、意,这些西方人的教条很多,比如高射机枪只能用于防空,其实高射机枪平射也很有威力。而步兵武器则绝对禁止对空射击,等等。现在想来当然是很可笑的……”

  “如果我们与日本人打冲锋,拼刺刀,我敢打赌日本人占不了上风。或者我们的武器与日本人差不多,日本鬼子敢那样猖狂吗? ……问题是双方武器悬殊太大,我们是步枪,他们有飞机、大炮和坦克,光不怕死能行吗? 把几亿人的血肉筑成长城就能顶得住炸弹轰炸吗? ”

  “您的意思不是唯武器论吗?”

  老人语塞,半天才喃喃说道:“……反正打仗不是玩口号,要是朱师长还活着,你们去问问他好了……”

  事实是公元一九三七年秋天这场发生在上海郊区的特大轰炸给中国军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一百五十架日本飞机对这块只有几平方公里的中国阵地进行了十多个小时几乎不间断的地毯式轰炸。猛烈的爆炸声如同天崩地裂一般摇撼着中国的长空和大地,爆炸腾起的浓烟和气浪如同灼热的雨雾久久笼罩着大场镇。中国守军的浅表工事很快被摧毁,阵地上到处都有断臂残肢血肉横飞,一棵百年古树呻吟着戛然折断,那凹凸不平的树枝上竟然挂满中国官兵的破衣烂衫和缕缕血肉。

  那座修筑最隐蔽用于屯集预备队的大掩蔽部也未能幸免。

  几枚重磅炸弹同时击中了掩蔽部顶棚,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五百余名憋足了劲的中国官兵末及放出一枪一弹就被活活埋莽在地底下,全体壮烈殉国,无一人生还。

  大场镇于当晚失守。

  朱耀华将军在指挥部听到噩耗,悲愤交集。大叫一声拔出手枪自杀身亡。朱将军为我淞沪抗战阵亡的第一名师长。

  顺便提一句,朱师长并未死,被救活后残废了一条胳膊,此后退出军界归隐田园,过一种悠闲的乡居生活。一九五一年被枪决。遂成孤魂野鬼。

  九、十两月,罗店、广福、大场等据点成为敌我反复争夺的焦点,上述村镇全部被炮火夷为平地。中日两军浴血奋战,双方均死伤逾万,尸骨遍野。中国军队最多一天伤亡达人千余人,创下中日战争史上最壮烈残酷的战争记录。

  因此当时有报纸将上海郊区战场称为“绞肉机工厂”。

  有必要向年轻读者介绍一位大家不太熟悉的历史人物。

  一九九零年我完成第一部描写二次世界大战中、印、缅战场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时,报纸上传来一代英才的孙立人将军在台北去世的不幸消息。孙将军是我崇敬的人物,也是拙作《大国之魂》中的一位主人公。他曾在亚洲反法西斯战场威名远扬,被盟军誉为“东方蒙哥马利”。将军戎马一生,一九五五年被囚禁,八八年恢复自由,至去世享年九十岁。

  但是当我撰写这部旨在探讨中日战争及其文化缘由的《落日》时,时光发生倒转,战争的事件线索引导我找到那位第一次走上抗日战场崭露头角的青年军官孙立人。任何人登上历史舞台都不是偶然的,偶然的只有机会

  上海郊区温藻浜防御阵地。

  夜幕渐渐降临,长江口开始涨潮,温暖的江水一阵阵涌入温藻浜的芦苇荡里,浑浊的河水在暗夜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在上海方言里,“浜”就是有沼泽地的小河沟。其实温藻浜与大名鼎鼎的苏州河出自同一条吴淞江,只不过在嘉定境内分道后,苏州河进了城,而温藻浜就在野地里默默无闻地流淌。

  潮水一直涨到堆着沙袋的南岸阵地下面,中国税警团的官兵在黑暗中默默地啃着冷馒头擦拭枪械,做好出击前的准备工作。河对岸几百米就是日军阵地,那边大约也在开晚饭,晚风中不时随风飘来日本人哇啦哇啦的吼叫和烧烤饭团的香味。

  孙立人带领营、连指挥官沿着沙袋工事巡视出击阵地。

  孙立人,字仲伦,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和美国普渡大学,嗣后又考入世界著名的美国西点军校。一九二七年毕业,曾亲往英、法、德、日诸国自费考察军事,次年回国在国民政府军队中当了一名下士班长。

  同早已当上将军的陈诚、宋希濂、汤恩伯等年轻将领相比,十年前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回国的孙立人年纪已经三十七岁,因为他既非黄浦出身又非别的什么派系,从军后又一直训练警察,从未有机会上战场建功立业,所以直到淞沪战争爆发时他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税务警察部队的上校团长。

  南京财政部税警总团是一支装备相当精良的非正规武装,为财政部长宋子文创立,武器一律自美国购买,中下级警官大多数由留美学生担任。由于部队的任务主要用于缉私,所以该团官兵并未真正经历过炮火纷飞的战斗。

  九月中旬,上海告急,南京政府捉襟见肘,急命税警总团增援淞沪战场,当第二支队第四团上校团长孙立人率领他的税务警察从江苏海州紧急奔向战火连天的上海时,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他一生中的荣誉和创伤都将从这里开始。

  按照命令,第四团的防区在温藻浜大场镇西北的果园乡。这一带地势平坦水网纵横,敌人坦克装甲车无法展开,是军事教科书上讲授的那种散兵作战易守难攻的理想防御阵地。然而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孙立人上校所经历的生平第一仗是如此险恶,竟然险些埋葬了这位未来将军在军队中继续发展的诱人前途。

  敌人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早上不声不响地开始进攻的。

  狡猾的日本人没有像通常那样先来一番声势浩大的炮击,然后排成散兵线开始进攻,他们好像最凶狠的狼狗一样在黎明前龇开牙齿悄悄扑上来,这就使得困倦不堪的中国守军暂时放松了警惕。当第一个哨兵发现芦苇丛中有些异样动静时,几百名日军已经通过事先连接好的橡皮筏在河面上搭起简易浮桥,向南岸守军发起猛烈进攻。

  当天税警总团几乎全线崩溃。

  除孙立人第四团退至二线苦苦支撑外,他的右翼第五团阵地多处被突破,团长丘之泛阵亡,许多没有打过仗的士兵和军官惊慌失措,纷纷逃离阵地后撤。

  总队长兼第八军军长黄杰中将直接打电话到第四团指挥部。

  “孙团长,你务必替我顶住,”比孙立人小两岁的总队长声音里透出无可奈何的悲观,“……你知道,如果防线从我们这里垮下来,你我都得去上军事法庭。”

  “报告总队长,我保证夺回阵地,人在阵地在。”孙立人咬咬牙说道,“但是现在的关键是,我的右翼缺口必须堵住。”

  “你拿什么去堵住? ”

  “我手中还有一个半营的预备队。”

  “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

  “我打算天黑以后炸掉浮桥,切断敌人增援部队,然后发动反攻。”

  “有什么要求吗?”

  “……要是总队长再给我一到两个营,我保证收复全部阵地。”

  “敢立军令状吗? ”

  “当然敢! ”

  身经百战的年轻总队长突然在电话那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报告,”孙立人摸不着头脑,有些惴惴不安,“是不是长官不同意第四团的部署?”

  “你错了,仲伦兄,”总队长换了一种亲热的声调,“我想说要是我们的指挥官都跟你一样动脑筋去打仗,眼前的败局何愁不能扭转?”

  总队长与第二支队( 相当于旅 )支队长何绍周少将矛盾很深,何自恃是南京军政部长何应钦的内侄,虽无德才却有恃无恐,早就觊觎总队长的位置意欲取而代之。早上温藻浜失利,他将支队指挥部率先后撤五公里。

  “这样吧,我让第一支队全力牵制敌人。”总队长略一思忖,随即发布作战命令:“……第五、六团暂时划归第四团指挥,你务必于明日天亮前夺回全部失去的阵地,不得有误,否则按军法从事。”

  这样团长孙立人就被推到破釜沉舟和背水一战的绝境中。

  许多年后,一个名叫郑殿起的作战参谋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孙将军打仗的特点是,在任何情况下他的手中都要掌握一部分预备队,以增援战况最紧急的方面。(《八一三松沪抗战》)”

  孙立人毕竟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学习和钻研许多先进国家的现代军事战术,曾经指挥部队进行过多种情况下的野外防御和反击演习,因此他对收复阵地的战斗充满信心。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退路,与其上军事法庭不如拼死杀开一条通往将军阶级的血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者“不成功便成仁”都是这个意思。

  “……弟兄们,你们都看到了,今天晚上是决定我税警团荣誉的关键。”黑暗中,孙立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其实我们的人数是敌人的好几倍,但是白天我们的阵地还是被敌人突破了。也就是说,我几十万大军的防线将从税警团的温藻浜开始崩溃。”

  阵地上响动声消失了,各战斗单位指挥官和突击队员全都屏息静气,聆听长官战前训示。从某种意义上说,背水一战的中国军队没有官兵之分,因为他们的利益和处境还有目标都是一致的。

  因此同仇敌忾的凝聚力就这样形成了。

  “……日本人并不可怕,他们白天有飞机大炮撑腰,但是一到晚上他们全都成了瞎子,我们的武器是从美国买回的,我们有最好的卡宾枪和冲锋枪。更重要的,这是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打仗,如果我们不能打败敌人,我们就不要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站起来!”

  阵地一片沉寂,只有枪刺和钢盔在暗夜的星光下反射着黯弱的微光。

  “……现在我命令,各战斗单位准备出击,祝各位好运,收复阵地后我将亲自为各位请功。”孙立人看看夜光表,信心十足地挥挥手,“突击队随我出发,如果我不幸为国殉职,由郑宗周团副代替我指挥战斗。”

  长官不怕死,士兵自然更没有理由退缩不前,何况中国人还有爱国主义的精神传统。于是这天晚上数千名抱着必胜决心的中国官兵勇敢地冲向敌人阵地。孙立人亲自率领突击队用厚钢板做掩护,沿河堤顺利推进至敌人浮桥附近,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几大桶汽油倾于上游河水中。

  这是一个绝对机智的战术。

  汽油点燃了,大火顺流而下,一时间温藻浜河里烈焰冲天,日军用橡皮舟搭起的简易浮桥很快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日军烧死无数。被切断退路的几百名日军孤立无援,只好做困兽犹斗,双方激战一个通宵。到次日天明,当日军少佐指挥官切腹自杀,最后一名日本士兵被击毙时,税警团官兵在黎明微熹的曙光中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税警四团大获全胜。

  战区长官部发布命令,通令嘉奖作战有功全体官兵,同时宣布免去作战不力的第一、二支队长何绍周、王公亮职务,破格提升孙立人为第二支队少将支队长兼第四团团长。

  孙立人初露头角,税警团参战四十余天,歼敌两千余人,成为松沪前线最有战斗力的王牌部队之一。只是在后来的苏州河防御战中,孙将军不幸被炮弹作成重伤,才短暂地退出威武雄壮的抗战舞台。

  于是有了几年后中、缅、印战场上纵横驰骋威风八面的百战军魂孙立人,和十几年后轰动中外的“孙立人兵变台湾”的政治大冤案。

  松沪开战以来,占有人数优势的中国军队发扬高昂的爱国主义精神,坚持不怕牺牲,采取轮番进攻的方式消耗敌人的兵力。到八月底,中国军队伤亡已达十万人,日军两个增援师团均遭受重创,伤亡超过三万余众,已经十分残破,不得不在炮火支撑下掘壕待援。

  九月上旬,日军再次大规模增兵上海。七至十日,日军三个精锐师团共计十万人陆续抵达上海,使松沪战场日军总兵力接近二十万人。

  南京政府则从广西、贵州、四川等省紧急增调四个集团军援沪,使上海地区投入的总兵力剧增至六十万人。

  松沪战争再次大规模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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