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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八章 淞沪大决战

  八月二十日午后,少尉飞行员刘歆康驾驶老式意大利菲亚特一3 型轻轰炸机一架,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升至三千公尺高度后往长江口以外海面执行例行的侦察巡航任务。

  这天华东地区天气晴朗,空中能见度很好,地面又有激烈战斗,飞行员甚至能够看见炮弹爆炸腾起的黑色烟柱。“……妈的,真想好好教训这些日本鬼子! ”少尉心中忿忿地想道。他一拉操纵杆,油门推至高限,机身发出格格的呻吟,这架老式作战飞机就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带着滚雷般的轰鸣向东北方向海面飞去。根据陆军情报,日本增援部队将在一周内抵达上海,南京方面严令参战各部队务于近日全歼淞沪守敌,因此地面战斗日趋白热化。空军经过上周大规模出击,虽然给敌人以震慑(主要是精神上的),但是自己飞机也损失近半,所以只好收缩战线,集中力量重点保卫南京上空。

  进入川沙县海面,飞行员看见白龙港附近有几艘日本军舰在活动,再远处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中国小船在捕鱼。这一带海域可真平静,如果不是陆地上炮火连天,这种景象就跟和平时代没有什么两样。中国飞行员突然被这种平静的气氛激怒了,难道日本人就敢这样藐视中国空军么? 他虽然没有携带炸弹,但还是加大油门,猛地压低机头,飞机带着刺耳的尖啸从高空对准日舰俯冲下去。等到手忙脚乱的日本人拉响警报,高射炮到处转动寻找目标时,这架恶作剧的老式轰炸机已经掠过日本军舰上空,然后直直地钻入云絮中不见了。

  捉弄了敌人的飞行员心里又得意又遗憾,要是真有两颗五百磅炸弹,这次准让敌舰尝尝挨炸的滋味。飞机径直飞到距川沙海岸以东约九十公里海域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目标,然后按规定转向一百一十度,飞往黄海海域继续搜索。

  大白天在茫茫无际的公海上担任巡航搜索任务是极其枯燥乏味的,大海好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蓝天与碧海相连,到处海天一色波光粼粼,时间一长,竟使人如同置身幻境,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中国飞行员刘歆康少尉就在这种梦幻世界里恍恍惚惚地飞行,轰响的马达好像催眠曲一样单调乏味,时间仿佛停滞不动,他的大脑和眼皮在困倦中短暂地发生了一会儿模糊,于是飞机不知不觉比规定巡航航线向东偏离了大约十五度。

  仅仅过了几十秒钟,一个微弱讯号仿佛针尖一样轻轻敲击大脑神经,飞行员猛地惊醒,他定睛看看仪表,原来是飞机油料已经不多了。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机翼下方的大海时,一个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壮观场面却奇迹般地浮现在眼前。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在正午阳光反射的粼粼波光中,一支悬挂日本太阳旗的强大舰队正浩浩荡荡乘风破浪向着中国海岸驶来。

  飞行员大吃一惊,倦意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他在三千米高度绕着舰队上空飞行一圈,看清这支舰队除了数十艘大型运兵船,上百艘火力强大的驱逐舰护卫舰外,还有三艘成‘品’字队形排列的号称“不沉的钢铁岛屿”的巨型航空母舰。

  日本援兵提前赶到了!

  也就是说,敌人增援舰队不仅包括三艘航空母舰,而且比过去的情报提前整整一周进入东海水域。

  问题是他驾驶的这架老式飞机上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因此只好掉转机头赶紧返航,意欲把这个十万火急的重要情报报告指挥部。不料中国侦察机的踪迹已经被日本舰队发现,几架航速很快的日本战斗机从航空母舰上紧急起飞,几分钟后就赶上并拦截了这架慢吞吞的老式飞机。在一阵猛烈的炮火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中国飞机无法抵挡饿狼般的日本飞机的围攻,不幸被拦腰击中,拖着长长的浓烟坠入大海。

  飞行员刘歆康烈士以身殉国,终年二十三岁。

  二十日傍晚,灿烂的火烧云染红西边天际,晚归的渔船正在人港,水天一色的地平线渐渐隐没在薄雾般朦胧升起的暮霭中。吴淞口炮台阵地上传出炮兵开晚饭的叮叮当当的钟声,这阵钟声转移了相距几百米外坐在狮子林江防工事岗楼里没精打采的保安团官兵的注意力,他们翘首以待,似乎已经闻到大米饭猪肉炖粉条的扑鼻香味。

  “人家是中央军,当然不一样喽!”一个安徽口音的年轻士兵发牢骚,“……看咱们这身灰皮,破破烂烂跟土匪似的。”

  “我看都差不多。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嘛,反正都得送死。”另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下士班长吸着旱烟说

  “老哥这话也对也不对。”排长是山东人,一口道地胶东话,“我原先做小买卖,走过不少地方,生在大平盛世是咱老百姓的福气,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你不当兵又能干什么?……打死是自己命不好,打不死咱也熬个团长旅长干干!”

  夜幕降临,南北炮台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蚊虫小咬好像成群结队的日本轰炸机向着浑身散发汗臭的中国军人进攻,于是军人们斗志涣散,一面点燃艾蒿驱蚊,一面诅咒这顿迟到的晚餐。

  虽然淞沪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周,市区里枪炮声几乎彻夜不息,但是上海郊区的村镇却极为平静;渔民照样出海打鱼,农民照样下田收割庄稼,保安团官兵除了站岗放哨,无事可干也替房东和老百姓干干农活儿。

  几天以来,战场几乎天天捷报频传;工人学生市民到处慰劳部队,扭秧歌,唱大戏,杀猪宰羊,一派军民鱼水情的热闹景象。这就给从未打过仗的江防保安团造成一种错觉,以为大局己定胜利在望。

  晚饭终于送来了。

  一只晃悠悠的伙食挑子,白面馒头大肥肉,白菜排骨粉丝汤。伙头军神气十足地宣布,明天还有红烧牛肉白米饭,都是老百姓慰劳的。早已饥肠辘辘的值勤官兵全都拥下岗楼,抓起馒头肥肉只管狼吞虎咽。

  吃饭真是个幸福、满足和令人愉快的时刻。

  当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或者挥金如土的男女富豪们坐在豪华宴席上味同嚼蜡的时候,他们绝对无法想象浑身臭汗饥肠辘辘的体力劳动者和战壕里的士兵对于白面馒头大肥肉的殷切想往,其实正是这些旺盛的生理需求和实实在在的欲望才给芸芸众生的生活带来无穷的快乐和魅力。试想一个对吃饭缺少胃口和厌食的人会对生活充满信心和热爱吗?

  然而就在这群喉咙里发出咕咙咕咙响声的就餐者短暂地被淹没在大吃大喝的幸福里无暇他顾的时候,一阵从江面上发出的轻微异响随风飘来,那是一种类似蜂群经过长时间飞行后发出的疲倦的嗡嗡声,或者汽车马达在崎岖山路上行驶产生的忽高忽低的震颤。

  有人注意到江面上这阵异常的响声,他直起腰来往江边望了望。夜幕低垂,黑暗笼罩着吴淞口江面,那是一道宽这几千米的黑夜的城墙,没有人的肉眼能够窥破它的秘密。保安团没有探照灯,因此直起身来的人什么也没有望见,就嘟囔几句蹲下来继续吃晚饭。

  由于事先没有得到应有的警告,加上晚饭的馒头肥肉过于诱人,士兵吃饭太专注,保安团没有探照灯,等等该有和不该有的原因,于是中国军人就在最不该放松警惕的时候放松了对江面的监视,致使敌人一个可怕的阴谋在黑暗中悄悄得逞。

  一串耀眼的信号弹突然腾空而起,好像一串美丽的流星划破夜空。一刹那,在夜幕掩护下悄悄驶进长江口的日本舰队万炮齐发,无数大口径炮弹抱着令人心悸的响亮哨音,好像黑暗中一群群扑腾的飞鸟径直落到狮子林中国守军的工事和阵地上。第一轮炮火就直接粉碎了观察哨所的岗楼和那些正在就餐的中国官兵的好胃口,猛烈的气浪把尚未吃下肚子的猪肉馒头和菜汤炸飞到半空中,很快又化成一片有滋有味的蒙蒙细雨落回地上。炸弹爆裂掀起的巨大震荡还掀翻炮台附近的农舍房屋,将吴淞口至狮子林沿岸的数公里防御地带变成一片燃烧的火海。

  炮火之后,数百只搭载日本步兵的橡皮冲锋艇开始登陆。晕头转向的中国守军这时才慌慌张张地开火还击,并派人往城里指挥部火速报信。

  日本援军先头部队一个旅团提前在狮子林浅滩(今宝山钢铁总厂内)登陆成功,而猝不及防的中国守军兵力只有江防保安团一个连。

  日军增援部队提前登陆的消息极大地震动了南京。

  蒋介石为此大发雷霆,在国防部最高作战会议上将总参谋部和第三战区长官骂个狗血淋头。但是骂归骂,仗还是要打的,敌人决不会因为中国领袖发了脾气而自动退却。现在委员长已经不得不面临一个困难抉择:要么继续打下去,要么主动退出上海。

  如果继续打下去,中国军队己经丧失出奇制胜的优势,日本援兵的到达宣告中国统帅部第一阶段作战计划的失败。以十万大军扫荡敌海军陆战队尚不能一举成功,现在日军大举增兵达两个师团计六万人,另有航母、舰艇和飞机若干,中国方面至少需要再调集二十万大军才能继续保持优势。

  加上原有的兵力,在小小的上海地区投入三十万大军,从军事和战略的角度看是十分冒险和不利的。

  放弃上海虽然可以在战略上保持主动,减少军事损失,以便在广大国土实行逐次抵抗的持久战,但是撤退在政治和外交的棋盘上却会造成极大被动。上海刚刚打响就退却,西方各国将怎样估价中国政府的抗日决心和战斗力? 政府对风起云涌的民众抗日热情将怎样交代? 那些不怀好意的捣乱分子又将怎样利用政府的失败蛊惑人心大做文章?

  军事将领中也出现两种对立意见。

  冯玉祥认为淞沪之战必须坚持打下去,即使遭受重大牺牲也再所不借。“……我官兵抗日之气不可泄,民众抗日之气不可泄,日本增兵十万,我增兵一百万,倭寇还敢小觑我堂堂中华么? ……退一步说,如果局部战场失利,我尚可以依托国防工事再战,那时我四万万国民抗日仇恨己经如火山爆发,何愁没有兵源再组建一两百个师?!”冯将军一谈到打仗总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

  何应钦则反对投入重兵与敌决战。“……淤沪弹丸之地,我地面优势兵力难以施展,敌人却可以依仗其海、空炮火和机动优势陷我于重围之中,这岂不是以敌之长,击己之短? ……更重要的是,进攻的时机己经丧失,我军可适当投入兵力阻敌深入,伺机转入二线作战。”何应钦的发言代表了总参谋部对战局的设想。“……何总长的话言之有理!”人称‘小诸葛’的桂系将领,新近上任的副总参谋长白崇禧站出来文持何应钦,“我军一日与敌胶着,恐怕很难撤出,外围部队也难以形成坚固的防线……如果再发生上次沪战日军侧翼登陆事件,后果将不堪设想。”

  作战会议开了一天没有结果。

  蒋介石从来都很看重参谋部的意见,他当然知道在他的国防部参谋部中确有一批头脑敏锐有眼光有见识的战略家军事家,这些人的军事才华往往帮助他形成高瞻远瞩的战略思想。但是军人毕竟是军人,他们对时局的见解大多局限在战争本身,而不能跳出战争去理解战争,尤其是像白崇禧这样优秀的战略家都不能免俗,这不禁使他微微感到有些失望。

  相反,尽管委员长非常不喜欢吹毛求疵的冯玉祥,但是刚才他这位拜把兄弟的主张却不能不说颇有几分见地,局部受损事小,全局受影响才是大事。何况中国有的是人,不在乎消耗几个师几十个师的兵员。

  问题的关键在于:上海战事要打到何种程度才能促使西方列强出面干预? 西方列强是日本人的克星,对此蒋介石丝毫不怀疑,只要英美态度强硬日本人一定会屈服。可是英美究竟会不会如中国人预期的那样出兵干预呢? ……

  蒋介石回到官邸仍心事重重举棋不定。晚上,外交部长王宠惠陪同苏联大使鲍格莫洛夫来见委员长。

  “……友好的苏联政府和人民始终关注正义的中国人民和军队所进行的反侵略战争。”苏联大使是个高个子,他表情严肃旗帜鲜明地站在受侵略国一方,“我奉命代表斯大林元帅转告尊敬的委员长阁下:苏联政府将一如既往地从物质和精神上支持中国人民,我国希望尽快同贵国签定《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并实施条约所规定的责任和义务。”

  委员长对来自社会主义苏联的支持表示感谢,当场答应同苏联签定友好条约。

  不料斯大林的使者刚刚离去,德国大使陶德星又登门求见,

  “……我国元首一直很重视德中友好关系,不希望这场自相残杀的战争被人利用。”陶德曼是个中国通,他担任驻华大使已有六年,谙熟亚洲政治,是德国驻亚洲的首席外交官。“元首派我转告委员长,德国愿意出面劝说日本停止进攻中国,日中恢复友好以对付共同敌人──俄国共产主义。”

  德、日是军事盟友,两国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在柏林签定《日德防共协定》,后来德、意、日三国又结为军事轴心国。现在德国主动提出居中调停,委员长当然有理由对这个欧洲大国的介入感到高兴。

  “……中国政府和人民决不会屈从于武力侵略,但是我们更愿意争取和平,战争对日中两国都没有好处。”委员长重申外交原则之后仍然不忘记对德国元首表示感谢,“……请大使先生转告贵国元首,中国人民不会忘记友好的德国人民的伟大友谊。”

  送走德国人,委员长留下外交部长和幕僚研究到半夜。很明显,苏俄和德国人的主动介入都出自他们各自的利益考虑:苏联人支持中国打下去就能在亚洲拖住日本人,解除远东地区的后顾之忧,而对东欧虎视眈眈的德国元首却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不管怎么说,大国争相介入是个好兆头,委员长觉得德国人出面之后,英美各国似乎再没有理由不站出来干预。“……娘希匹! 这些帝国主义,反正都拿中国做交易! ”委员长在屋子里走动两圈,暂时拿不准事态发展,只好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可是骂归骂,好处还是不肯放弃的,委员长天生是个实用主义者,不在乎信仰观点的区别。八月二十一日,中国外长和苏联大使分别代表本国政府在南京签定《互不侵犯条约》,苏方同时向中国提供第一笔五千万美元贷款。

  九月初,中国军事代表团抵达莫斯科,用苏方贷款购买第一批苏制武器。计有飞机三百五十架,火炮七百三十余门,坦克八十辆,高射炮若干,等等。

  此后,苏联派出以大将朱可夫为首的军事顾问团到中国帮助提高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另有多批空军志愿队陆续飞抵中国参战。

  自此至大平洋战争爆发,苏联共援助中国飞机达八百八十架,坦克一百辆,各种地面装备若干。还有大约二百名苏联飞行员阵亡在中国抗日战场上。

  黎明时分,当日军在吴淞口狮子林突然登陆的消息传到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备受失眠症和神经衰弱折磨的张治中将军这才大吃一惊。

  从地图上看,市区战斗正趋明朗化,经各师部队顽强突击,敌人阵地被分割压缩到江山码头至公大纱厂一线不到三平方公里的阵地上,并且已经出现难以支撑和后撤的种种迹象。虽然空中方面我军形势相当不妙,蜂拥而至的大批敌机很快夺得制空权并对我军阵地狂轰滥炸,但是地面中国军队还是以不可阻挡的整体优势向着胜利步步逼进。如果再有一周时间,不,只要三天,市区内将不再有一个敌人的影子,日军在黄浦江两岸将找不到接应和登陆的立足之地。

  然而敌人援军提前出现了。

  据江防司令刘和鼎报告,吴淞口、狮子林及川沙口等处相继有数量不明的日军登陆,我军防守部队却只有一个连。另据江防观察哨报告,敌快艇若干,强行突破我岸炮阻截,连夜载运步兵至江山码头,增援濒临绝境的市区敌人各据点。

  市区传来隆隆的枪炮声,几处电话铃同时响起来。虹口、闸北、杨浦前线各师、团指挥官纷纷报告:龟缩在据点里的敌人抵抗明显增强,得到增援的公大纱厂日军已经开始组织反击,试图重新夺回被占领的阵地。

  这就是说,已经打倒在地的日本人重又顽强地站起来,而原本占有优势的中国军队却不得不分散兵力去对付正在登陆的日本援军。

  形势开始发生逆转。

  张治中站在地图跟前,苦苦思索对策。作为身负重任的主攻集团军总司令和老资格陆军上将,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好像一条单薄的小船在布满惊涛骇浪的五万分之一敌我态势图上艰难穿行。毫无疑问,形势是非常严峻的,一方面他必须抽调部队坚决阻止日军登陆,另一方面他必须尽快解决市区战斗,否则他将犯两面作战的兵家大忌,陷入腹背受敌的严重困境中。

  可是战争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当你千方百计要置敌人于死地时,敌人会遵从你的意志乖乖就范么? 如果日军登陆成功,市区日军得到足够增援大举反攻,他将怎样应付这种首尾不顾的被动局面呢?

  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他指挥第五军增援蔡廷锴,因受到日本人两面夹击而不得不败下战场。尽管后来许多颠倒是非的历史学家硬要论证如是南京政府实行不抵抗和卖国政策的结果,但是身为军人的张治中心中十分清楚:战争不是文字

  游戏,不是谁想打赢就能打赢的主观产物。战争是实力较量的结果,“一·二八淞沪抗战”失败就证明双方军事实力的巨大悬殊。

  心力不济的集团军总司令此时面对那幅巨大而凶险莫测的军用地图,一丝悲哀和不祥的阴影隐隐罩上心头,此战莫非注定又是上次淞沪抗战的再蹈覆辙,或者注定是中国军人的又一个奇耻大辱? ……

  电话铃又响起来,是南京统帅部的。

  “……你那边进展怎么样? 嗯!”电话另一端传来委员长遥远而威严的声音,“文白哪,日本人还在登陆,我已经命令张发奎从右翼牵制敌人,你速派一到两个师赶到吴淞阻击,主力仍要尽快解决市区内敌人。”

  “是!报告校长,我立即派部队前往阻击……虹口、杨浦敌人已经得到水路增援,各军、师都请求派空军和重炮予以文持。”张治中立正报告。

  “你要对下面的官兵多讲一讲抗日救国嘛!我哪来那么多飞机和重炮,如果你们都要飞机重炮才打仗,我就只好举起白旗去投降,嗯……”委员长不耐烦地打断张治中的话,“文白哪,限你一周之内务必肃清上海市区的敌人据点,不得延误……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决定调冯焕章( 玉祥 )到北方战场去,南方战场由我亲自指挥。”

  张治中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刚发表冯玉祥继续担任第三战区司令官不几天,怎么突然又换人了? 委员长真是变化莫测啊。没容他想下去,对方又厉声说道:“……淞沪前线战事具体由顾墨三( 祝同 )负责,我的手令不日就将发到各集团军,延误军机者严惩不贷……”

  电话咔嚓挂断,留给张治中一种半惶恐半不甘心的复杂滋味。

  战争迅速升级,双方都摆出决战的架势。对国民党的高级指挥官来说,参战部队越多人事关系越复杂,顾祝同等保定派亲信的个人无疑使张治中感到无形的压力。仗打得好可能劳而无功,打不好却难逃替罪羊的可悲下场。于是总司令的思路尚未跳出战争的险风恶浪,很快又跌入中国官场明争暗斗的激流漩涡中。

  “……来人! 命令第九十八师夏师长,第十一师彭师长火速率部前往宝山、杨行、罗店,拒止已经登陆之敌。”总司令对参谋长下达命令,“……市区各部队暂停进攻,退回正面固守原阵地。”

  此后接连几日,宝山、川沙方向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市区内却风平浪静了无战事。双方秣马厉兵休息体力,准备来日再战。

  浦东第八集团军司令部。

  日军登陆的消息同样在这里引起极大震动,张发奎连夜召开幕僚会议,分析研究敌情。幕僚们最后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我军必须主动后撤在二线设立防线。

  也就是说,我军一口吞掉敌人速战速决的战略企图已经不可能实现,为避免胶着和陷入被动,必须放弃上海然后在江南广大水网地带实现防御作战。

  张发奎沉默不语。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铁军英雄”张发奎素以能打仗和打硬仗著称。北伐时期,年纪尚不到三十岁的张发奎指挥号称“钢军”的北代军主力第四军第十二师横扫半个中国,先后在下泗桥和贺胜桥大败北洋军阀吴佩孚,攻克武汉,一时名声大噪。另一位后来被历史家大书特书的北伐英雄叶挺,当时只是他手下一名独立团团长。

  政治上的张发奎却是一个十足的糊涂虫和风向标,他不大热衷于政治,但是政治家们却纷纷要来拉拢他,这就使得他常常出尔反尔立场不大坚定。他曾多次通电反蒋又多次下野,后来多次被委员长既往不咎地启用复出,全都因为委员长看重他的军事才能而对他的政治伎俩不感兴趣的缘故。

  现在,作为军事指挥官的张发奎从日军登陆的信号中敏锐地看出战争整体走势的某种不祥端倪,他认为必须向统帅部汇报,以避免在不利态势下与敌人主力决战。但是他又拿不准,建议撤退会不会被南京方面看作“抗战不力”,甚至给那些从来不干好事的政客们以可乘之机,日后落下一个被人利用的话柄甚至罪名呢?

  他想到第三战区总司令冯玉祥长官。

  不管怎么说,他与冯长官处境相似,同病相怜,都是杂牌军里的幸存者,又都是被老蒋控制于股掌之中的工具。好在冯长官地位更高些,说话也不怕别人诸如何应钦之辈打小报告,因此他想先得到冯长官支持。

  不料电话刚一挂通,冯玉祥的大嗓门就传过来:“向华老弟,日本人登陆了,你要给我好好地打……我要去北方战场,这边由委员长亲自指挥。”

  张发奎觉得不妙:“这么说,上海方面决不打算放弃了? ”

  “老弟这是什么话? 淞沪之战世人瞩目,委员长好容易下了决心,要给国人抗战作个榜样,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

  “……日军大举增兵,陆、海、空俱占有绝对优势,我军莫非要像一九一六年法国凡尔登战役那样,将主力精锐集中消耗于淞沪弹丸之地? ”张发奎曾经出洋考察过欧美军事,悉心钻研欧洲战史,尤其对第一次大战的经典战例了如指掌。

  “向华老弟,此话只可对我讲,否则委员长是不允许有人动摇军心的……”冯玉祥压低嗓音,语调里透出推心置腹的诚恳,“老蒋这回是逼上梁山喽,不打没法对全国老百姓交待,在国际上也站不住脚。你想想,他那个委员长日子好过吗? ”

  “冯长官,你认为淞沪战事前景如何? ”张发奎疑惑地问道。

  “我看日本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攻势已经达到极限,别看那些飞机军舰热闹,其实没有多大能耐,最后解决问题还得靠步兵嘛! 想当年,我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不是用大刀打败过小鬼子的飞机大炮吗? ……”

  一种无名的悲哀像虫子一样爬上张发奎心头。

  冯将军为人直爽,联系群众,生活清廉,反对腐化,这些个人品质无疑令人钦佩。但是作为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对战争的理解基本上还停留在冷兵器即大刀长矛和肉搏战时代,他在察哈尔的最大创造就是组织马队大刀队向敌人大炮坦克冲锋。而张发奎考察欧洲时,曾在幕尼黑亲眼目睹德军伞兵和机械化部队联合演习,德军的现代化作战能力使他深感震撼。他还亲自登上过英国皇家海军的巡洋舰,参观水兵作战演习,在世界空军第一大国的美国,张发奎认真反省了中国军人的落后偏见和封闭短视,认识到“……过去之平面战争,已进步到立体战争,无空防即无国防。”( 见《国民党高级将领列传·张发奎传》解放军出版社一九九零年版 )冲动之下,他甚至决定留在美国学习飞行,后终因体检不合格未能遂愿。现在中国军人面对的正是这样一场前所末有的陆海空全面入侵的国防战争。对大多数从未出过国门闭目塞听的中国将领来说,他们除了空有满腔爱国热忱和打败敌人的抱负外,对敌人的实际战力、现代化程度、究竟占有多大优势和为什么占有优势并不清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实许多人既不知彼也就不知己,因此这场战争常常就不能不带上许多一厢情愿和可歌可泣的盲目色彩。

  冯玉祥的乐观态度愈发使第八集团军总司令感到绝望。

  “冯长官,你认为统帅都是否会考虑立即启用钱澄线防御阵地?”

  “向华老弟,你这人怎么变得畏首畏脚的? ……我说过,敌人攻势己至极点了嘛!向你透露一个消息,老蒋正在召见他的得意门生陈诚,张文白作战不力,南京这边有很多议论……大敌当前,我堂堂中华军人当奋勇杀敌,焉能轻言后退呢? ”

  “…………”

  受到申斥的右翼集团军指挥官呆立半晌,明白这场表面我占优势实际上敌我实力悬殊的战争不能不继续打下去的事实,就叹了一口气,然后振作精神重新布署兵力,对黄埔江以西增援日军发动牵制性进攻。再度朝中山门方向行驶。

  一队黑色的“福特牌”汽车缓缓驶出军事委员会大门,八月下旬,中国南京。车经过天朝遗址,绕过大行宫,然后向东转上中山路,加快速度。蒋介石端坐在汽车里闭目养神。

  委员长气色看上去不大好,瘦削的双颊有些泛青,微微浮肿的眼圈现出疲惫和睡眠不足的迹象。夫人宋美龄默不作声地紧挨在先生身旁。夫人脸色略显憔悴,她时而心事重重地望望窗外,窗外不时掠过被日机轰炸过的街道废墟,时而担忧地凝视车内这位系党国安危于一身的伟人丈夫。

  北方战火愈演愈烈,南口、居庸关、张家口吃紧,气势汹汹的日军猛攻明华北大门,傅作义第七集团军、卫立煌第十四集团军己经支持不住。华北大门一敞开,日军机械化部队就将沿着一望无垠的华北大平原长驱直入,中国军队将无险可据。

  上海方面,日本援军登陆意味着局势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中国军队无论采取怎样措施,日本人占有的海、空优势都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张文白抵挡不住敌人两面夹攻,上海一旦失守,那么民国首都南京也将危在旦夕。

  南京政府的战争航船正驶向前途凶险莫测的风暴中心,千钧重担压在她身边的这个双颊瘦削的男人肩上。

  汽车重重颠簸一下,蒋介石睁开眼睛。

  “大令,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

  宋美龄发现她的伟人丈夫眼睛里露出一片惊惧和茫然,连忙摩挲他的手温柔地回答道:

  “哦,快到中华门……不要紧大令,你再多休息一会儿。”

  “我很好,很好。”蒋介石点点头,仿佛回到现实中。他转向夫人问,“……子文有消息吗? 他们到欧洲游说进展如何?”

  “……伦敦民众反响很强烈,但是张伯伦首相很滑头,不肯做出实质性承诺。”夫人回答,“首相还打个比喻说:日本灭亡不了中国,就好像蛇吞不下大象。”

  “其他国家呢?”

  “法国人和意大利人都不大积极,法国总理甚至不肯接见中国代表团。只有德国人似乎对调解中日战事很热心……子文上午来越洋电话说,他们下周启程去华盛顿寻求支持。”

  蒋介石轻轻叹息一声。

  “大令,你不必担心。”夫人劝慰先生,“你应该相信美国人,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具有民主精神的国家,他们决不会听任中国遭受侵略而不管的.”

  蒋介石没有说话。作为一个从未走进过西方世界的中国政治家,他对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人的一知半解和好感大都来自他身边这位在美国长大的尊贵夫人和她的家族,他们的美国化情绪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使他内心对那些陌生的西方列强始终抱着将信将疑的期待。

  “……听说德国大使愿意出面调停? ”夫人轻声问道。

  “哦是的。”

  “……你认为德国人会成功吗?”

  蒋介石苦笑一下,将身体微微靠在后座上回答:“日耳曼人总是很自信的,可是我怀疑日本人会听他们的话吗?”

  “俄国人为什么对支持我国抗战格外热心呢?”夫人疑惑地问。“中日之战,谁能捞到好处呢? 最大的得益者首先是俄国人。”蒋介石的情绪立刻变得激烈起来,“……娘希匹!日本人进攻中国,俄国人就不用担心它在远东地区受到的威胁,同时还能让我们拖住日本人,消耗日本人的力量。所以俄国人积极表态向我国提供军火。这就好比饮鸩止渴,你明明知道别人给的援助不怀好意,但是你还是不得不全盘接受,把这场该死的战争打下去。”

  沉默片刻,车厢里只有汽车马达均匀地转动声。

  “这次日本派来的总司令,叫什么……石根大将来着,听说是孙先生的同学和朋友? ”夫人想起另外一个话题。

  “松井石根。”先生纠正道,“他不仅是孙先生的朋友,跟本人也很熟悉,是我在日本军校高几届的校友。”

  “校友之间兵戎相见了? ”夫人轻轻调侃地笑起来。

  “这不奇怪,各事其主嘛!”蒋介石摇摇头,感慨地回答:“……君为天皇,吾为中国,都可谓忠诚勇烈,国家至上嘛!”

  说话之间,车队驶出中华门高大的门洞,一排头戴钢盔担任警戒的宪兵立正敬礼,行人则远远驻足注目。

  “我的顾问端纳先生从华北来电话说,国军士气高昂,民众抗日热情澎湃。他用了一个英语单词 ‘Gushout’,就是到处喷涌的意思。女人容易激动,夫人一想到红旗招展万众怒吼的场面脸上就容光焕发,“……听说上海各界都组织起来支援前线,民众抗日运动风起云涌,对国际舆论影响很大。端纳先生建议,等他回到南京,由他陪我到上海前线进行一次公开慰问伤病员的活动,大令你看好吗?”

  蒋介石转过脸凝视夫人,他的内心轻轻一跳,夫人的话使他突然受到某种启示。

  ……孙中山说过,民众是胜利之本,只要把民众的抗战热情调动起来,几十个师几百个师的兵员何愁不能解决? 上海战事才刚刚开头,尽管往后战场形势严峻,但是如果你不看到蕴藏在民众中的巨大潜力,看不到中国幅员广大的优势,你将自行陷入绝境。

  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他们死人愈多仇恨愈烈,也愈加奋勇战斗,这就是中华民族决不屈服的天性。作为党国领袖,他的责任是领导打赢这场战争,历史只记录你的成败而不管死了多少人。政治家都是冷血动物,唯其残酷才能以理智而不是情感,以利益而不是道德取胜。

  那一瞬间蒋介石觉得心中非常敞亮,就像一名优秀棋手突然被对手的步步紧逼激发出成倍的灵感,他发现自己又开始绝处逢生,变得生机勃勃思维活跃。上海战区必须投入重兵增援,把日本人的主力吸引到南方战场来。淞沪抗战必须坚决打下去。他,至高无上的蒋委员长将以坚强的决不屈服的战斗姿态确立在全国抗战的领袖地位,让国际社会看一看,他是决不会向日本人的军事压力屈服的,以争取美、英诸国的出面干预……

  “哦,大令,你真不愧是全国军民爱戴的夫人。”先生拉着夫人的手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如果你亲自到前线去,你将把圣母的光辉带给战斗中的国民心中……我将随时为你祝福。”

  “谢谢你,大令。”

  车队沿着林木葱茏的山间道路蜿蜒行进,约摸一个时辰,前方山腰隐约现出一片巨大建筑群的琉璃瓦拱顶。

  中山陵到了。

  中山陵位于南京东郊紫金山(钟山)南麓,坐北朝南,气象恢宏,与著名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陵寝“明孝陵”隔坡相望。中山陵始建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十八年春落成,同年六月孙中山遗体由北京碧云寺移此安葬。陵墓呈木铎式,傍山而筑,由南往北逐级升高,依次为牌坊、墓道、陵门、碑亭、平台,最后是祭堂和墓室。陵园总面积达四万五千多亩,其中林木面积三万二千亩,并建有音乐台、光华亭、水榭等辅助建筑群。站在陵墓高处远眺,前有滔滔大江环绕,后有巍峨钟山耸立,左有灵谷寺钟声相守,右有明太祖孝陵为伴,真是占尽人间风光,一派帝王气象。陵者,皇帝之墓宫也。据说民国二年孙中山诸人到南京钟山打猎,登高一望,不禁大为陶醉,向陪同左右的南京市长问道:待孙某人百年之后,肯否借贵山一方宝地安身?

  由于此言确有记载,加上孙中山生前多次对人提及死后愿葬在钟山,因此孙中山逝世后,是否实现总统的遗愿就成为衡量国民党继承人是否继续高举三民主义旗帜的重要标准。国民党政府出动许多军政大员和风水先生来到钟山考察,经过种种社会、地理、人文和阴阳八卦的论证,终于选定墓址,并以招标方式募集资金图纸,前后历经九年修建,耗资二百四十万银元(当时正在北伐),动员民工数十万人,一座气象万千的现代皇陵就拔地而起,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著名旅游景点。

  在我们中华民族古老漫长的进化史上,我们已经拥有太多的关于坟墓和死人的文化,比如北京的十三陵,河北的清东陵,清西陵,西安的始皇陵、兵马桶,长沙的马王堆,等等。在几乎所有东方古国中,墓葬文化都无一例外地成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埃及的金字塔,日本的神社,印度的舍利佛塔,中国的皇陵和地下宫殿。但是只有我们中国人把这种豪华神圣的墓葬文化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因为本世纪我们至少又收获两座闻名世界气度不凡的大型坟墓:一座是二十年代修建在南京紫金山的中山陵,另一座就是七十年代后期崛起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雄伟的纪念堂。

  民国二十六年盛夏八月的这一天,中国现代史上的独裁者蒋介石偕同他的夫人宋美龄顶着烈日缓步登上中山陵的石阶。陵园寂无人声,通向孙大总统墓室的高石阶在耀眼的烈日下仿佛一条通向天国的道路。钟山如黛,大地无言,灵谷寺响起超度的钟声,一切尘世的喧嚣:战争、仇恨、权力、金钱以及互相厮杀、你死我活在这里统统归于寂灭。时间仿佛一条永恒的河流凝固不动,而国父的灵魂就在那座高高隆起的山体之上向着尘世微笑。同永恒相比,一切个人的东西,包括权力、地位、财产乃至生命难道不都是过眼烟云吗? ……

  先生拖着长长的身影与夫人一同朝着历史深处走去。

  在空旷而辽阔的天庭之下,在高山大壑和亿万年形成的大自然面前,这对中国民国史上最有权力的夫妇失去平时万众簇拥神采奕奕的高大形象,人仿佛萎缩了许多。侍从副官和卫兵都留在山下的陵门外面,偌大一座空荡荡的陵园内,只有这对手挽着手相依为命的渺小男人和女人在天地间缓缓向前移动。

  “……大令,你相信国父不死吗? ”女人问。

  “是的,我相信他没有死。每当我们需要他的时候,我的心灵能像往常一样听到他的声音。”男人回答。

  他们孤独地走着,缓慢而坚定地一直走向他们心目中那个永远不死的伟人、导师,恩人,领袖和姐夫的灵魂栖息地,走向和接近永恒的边缘。夫人紧紧挨在她身边这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的沉重呼吸中感到一种不能自拔的压抑和担忧,因为只有她心里明白,自从婚姻或者说政治利益把他们结为一个整体之后,每逢先生的前途事业遇有重大挫折或者面临危机,他都必定带她一同走进这块国父圣地来谒陵。

  蒋、宋一九二七年结婚,当时舆论界普遍认为这是一对由利益结合的政治联姻,而政治联姻就等于互相利用而不是人人羡慕的爱情至上。但是十年过去了,这对通过婚姻结合在一起的政治夫妻却始终没有发生人们预料的种种危机。相反,强大的互补优势使他们的家庭和事业都渡过重重难关达到今天的鼎盛地位。

  其实纵观近现代中国伟人的家庭婚姻有几个不带上政治的因素? “夫贵妻荣”或者夫贵妻也贵是个普遍真理。受人尊敬的孙夫人宋庆龄名扬四海仅仅因为她是个爱国女士? 江青一步登天是因为她有什么杰出的政治才能吗? 还有那个叫叶群的女人在中国政治舞台出现呼风唤雨难道同她的婚姻没有关系吗?

  空中传来飞机尖锐的马达声,三架涂有太阳机徽的日本战斗机从陵园上空一掠而过,不多时一队日本轰炸机从正东方向编队飞来,南京城里传来隐隐的防空警报声。侍从副官欲赶来保护领袖安全,被夫人制止。蒋介石根本不打算躲避日本飞机,他们继续一往无前地走着,只有当这个深不可测并以冷酷和手腕毒辣著称的中国男人偶尔抬起头来,夫人才看见先生眼睛里闪动着愤怒和轻蔑的目光。

  不幸的是,先生被石阶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大令,要紧吗?”夫人惊呼。

  “……没什么,扶我站起来。”

  先生紧紧挽着夫人胳膊站起来,仿佛根本没有跌倒一样继续往前走。……“西安事变”之后,委员长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历史把他挤进他并不愿意走进的夹缝里。由于日本人的野心,委员长实在出于不得已才暂时容忍了共产党的存在,转而抗击那些跨海而来的凶恶的入侵者。

  中国的天下,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自上个世纪以来,一百年间何曾太平过? 国父推翻清朝帝制,建立共和政府,国父因此永垂不朽……伟人都是孤独的,无论死去还是活着的人。委员长没有朋友,他有许多忠实的下级和崇拜者,包括他身边的夫人,但是他们都不能完全了解他。在这个战火纷飞世事如烟的大千世界上,能称得上理解他的只有一个人。

  他就是睡在眼前这座巨大陵墓里被尊为国父的那个伟人。

  孙中山其实是幸运的,他如果活着,他能把中国的事情搞好吗? 他能避免不做一个独裁者吗? 他能同共产党继续合作而不分裂吗? 他有魄力对付日本人的战争威胁吗? ……所以孙中山慧眼识英雄,生前就把中华民国的大业托付给未来的妹夫蒋委员长。

  “……英士即死,吾师期我以英士。执信继死,吾师并付以执信之重责,而责我一人。”( 见《蒋介石传》,团结出版社一九邓小平年版 )

  中山陵落成,蒋介石夫妇每年都习惯来这里祭扫。礼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独裁者经常需要一种氛围对自身进行反省,感悟天地人事的沧桑变化。蒋介石饭依基督教虽然是个形式,但是他从宗教的永恒里却分明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只有聪明的夫人能够察觉她的先生渐渐发生的这种变化。有时哪怕国事繁忙她也陪他来到这方净土坐一坐,稍事休憩,藉国父在天之灵的教导梳理纷乱的思路,以平静内心的种种烦躁不安。

  据说女人能从宗教中得到安慰,而男人则从宗教中汲取力量。

  女人也许水远无法读懂男人这本书,尤其是被称作‘伟人’的男人们,但是作为一个聪明的女性,夫人凭着自己的悟性却知道应该怎样去帮助自己的丈夫。在举国震惊的‘西安事变’中,夫人就是凭着这种勇气飞往西安营救蒋介石,从而帮助避免了一场中国国内新的分裂内战。夫妻可能永远不会平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结合成一个整体,就像大脑与手脚有分工一样。

  于是夫人更加小心翼翼地挽着伟人丈夫的胳膊,沿着长长的历史阶梯一级级向上走着。他们的身影在绿色的山林间晃动着,绕过许多建筑物,越登越高,越走越小,最后终于融人那座高高在上氤氲缭绕的拱形墓室不见了……

  有确切资料表明,蒋介石夫妇这天在中山陵一直呆到天黑以后才下山。据说委员长曾虔诚地站在孙中山先生遗体跟前,仿佛入定一般,用精神同那个躺在水晶棺里的伟人灵魂对话。还有人说,委员长就在这天为自己选定归宿,他决定让自己未来的墓址就紧挨着国父,毗邻中山陵左侧约三华里即现今南京天文台下面的山麓上。只是后来兵败大陆,未能如愿以偿,只好留下孙先生孤独地与暮鼓晨钟和一个腐朽的明朝皇帝为伴。此为后话,不提。

  八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大会正式推举蒋介石为陆、海、空三军大元帅,宣布实行战时体制,长期对日抗战。

  二十二日,南京政府发布命令,宣布划分江苏、浙江(含京、沪)为第三战区,蒋介石亲自担任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副之。

  二十三日晨,日军先头部队在吴淞口、狮子林、川沙口多处登陆成功,并向市区纵深推进。中国军第九十八师、第十一师火速开往宝山、川沙一线进行阻击,双方发生激战。

  同日,第十五集团军长官部成立,下辖第十八、第三十九、第一共三个军十二个整编师又两个独立炮兵旅。原来暂属第十九集团军的第九十八、第十一两师复归第十八军指挥。

  至此,中国投入淞沪战场的兵力己经超过二十五万人,日军约有十万。双方兵员之比约为三点六比一。

  一九三七年八月,中国南方素有“天堂”之称的江浙平原,富饶而广袤的苏杭三角洲的大小城市和乡村,战争的烽烟好像雷雨前的阴云那样迅速遮盖了晴朗的天空。涂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将成吨的炸弹和机枪子弹倾泻在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头上,于是往内地逃难的人群就好像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不分白天黑夜向西流动,本世纪以来中国人民头次有可能进行经济建设的历史性机会被日本侵略者的枪炮无情地断送了。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一支新编成的第十五集团军十万官兵肩负救亡重任和小米步枪,星夜兼程沿水路、公路和铁路浩浩荡荡开往淞沪前线。新到任的淞沪前敌总指拄兼集团军总司令陈诚坐在一辆颠颠簸簸的吉普车里蹙眉沉思。

  陈诚,字辞修,浙江青田人,陆军上将,保定军校第八期炮科毕业,国民党中央嫡系的首脑人物之一。他自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校追随蒋介石以来,曾为蒋介石削平群藩,建立和巩固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一个月前“七七事变”爆发,时任军政部次长的陈诚受蒋秘密召见,询问其对策。陈答:“……我国军事落后,且未有充分作战准备,不宜实施速战速决之战略。相反我国国土广大,人口众多,经济资源分散在各地,具有长期作战之条件。故我国对倭作战之最高指导方针,应为实施持久消耗战略……在抗战第一阶段,国军对倭之攻势,仅作有限度之抵抗;尔后主动转进,以消耗敌人战力,保存我军主动;借以时间换空间,扩大战场,分散敌军兵力,以求达成阻敌前进,建立长期抗战力量之目的。”云云。(《国民党高级将领列传·陈诚传》解放军出版社一九邓小平年版)

  可见得当时中国不乏有英明预见者,“持久战”论在国、共两党不谋而合,可谓条条大路通罗马,英雄所见略同。

  吉普车不停按响喇叭,迎着公路上西去逃难的人流缓缓行驶。

  总司令的车队从南京开出就一路遇空袭时停时开,越接近前线公路上扶老携幼的难民越多。由于亲眼目睹这幕成千上万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惨景,陈诚那张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严肃的长脸变得如同生铁铸就一般无比生硬,腰板挺直,双手握拳,指关节捏得嘎嘎响。大凡熟悉这位南京来的少壮派军政大员脾气的人都知道,总司令城府很深,公开场合从不轻易动感情,即使大喜大怒也决不形诸于色。

  他属于那种善于克制情感和服从理智的铁腕男人。

  从精神气质上讲,陈诚与蒋介石天生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浙江人,都出生于下层社会家庭,都不满足现状,野心勃勃,渴望建功立业。都有很深城府,严于律己,察颜观色,钻头觅缓和楔而不舍,等等。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一九二四年蒋介石头次遇到还是黄埔军校学生队二十六岁的上尉教官陈诚时,他正在路灯下刻苦攻读《三民主义》。正是这次偶遇使蒋对这位部下产生了某种属于男人之间的那种很重要的信任感,也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从此他们开始长达将近半个世纪相得益彰和患难与共的师生关系。

  “乱世出英雄”,太平盛世人人只好去经商或者论资排辈。青年陈诚一旦追随蒋介石就忠心耿耿矢志不移,历经磨难而不悔。这种情形很像恩格斯崇拜马克思;斯大林效忠列宁;蒋介石投奔孙中山,我们与其说这是被称做“伟人”的那些杰出人物的人格魁力的强大吸引,毋宁说这是一种共同事业的需要。因为从另一种意义讲,伟人不是个人,而是一种优秀群体,即群体智慧的集合体,越是伟人在他四周集合的人材越多……

  一声马嘶,公路上人群大乱,行进中的军队受到干扰被迫停止前进。前往察看的副官回来报告说,原来是一辆难民的马车受惊,撞伤撞倒好几个士兵。

  总司令走下车来,撞伤的士兵腿上淌出鲜血,那个自知闯祸的农民车主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自古“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老百姓怕兵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一个难民的车撞伤了即将去打仗的兵?

  总司令依然是一脸生硬肃杀的表情,这种表情容易使人联想到“咬牙切齿”或者“山雨欲来风满楼”之类形容词,因此连受伤的士兵也停止呻吟,难民个个噤若寒蝉。总司令冷冷地看了看那匹闯祸的马,命令参谋长:“……部队改为沿铁路行军,白天做好防空隐蔽。通知铁道部,所有东行列车一律就地征用运送部队,返回空车疏散难民。”

  秩序恢复,军队纷纷离开公路上了沪宁、沪杭铁路,吉普车队继续开动。然而即将到来的大战依然使这位三十九岁的国民党总司令无法平静内心的情绪涌动。

  ……军人虽然靠打仗升官发财和获取好处,但是战争毕竟给国家和民众带来不可挽回的痛苦和灾难。陈诚是劳动人民的儿子,或者说我们今天仍然有案可查的民国高级将领,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并非官僚子弟而是劳动人民的后代,他们在那个军阀混战群雄并起的年代里,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奋斗,经过浴血奋战才有了后来的高官厚禄。当官并不一定忘本,即使他们的后代有很大可能蜕变为腐败堕落的八旗子弟,但是至少对陈诚本人来说,他的情感世界始终无法背叛对浙东青田那片乡土的血肉感情。

  陈诚出身在青田乡下一个自食其力的农村知识分子家庭,他的少年生活同那些世代务农的平凡的庄稼人没有什么两样;边读乡村私塾,边帮助家里干农活儿,因此这位未来的陆军上将的童年记忆总是同上山砍柴,下地劳动,放牛割草,以及与同伴在河水里嬉戏的欢乐时光联系在一起的。少年陈诚的生活中也经历过贫困、饥谨和失学的磨难,他的父辈远非官僚贵族富裕人家,因此他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归根到底是属于劳动阶级的,同土地和劳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即使我们将这种联系称之为“阶级烙印”也未尝不可。其实物质生活并不能分割个人对民众的感情,因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不是都有可能产生暴君或者刽子手,反之哺育伟大的民主战士或者人道主义者吗? ……

  八月二十三日,陈诚总司令奉命率领大军开进淞沪前线,在从南京抵达上海的并不漫长的行程中,他的车队曾经多次因难民壅塞而受阻,又数次下车步行以躲避日机空袭。曾经有一枚炸弹落在车队里,造成数人牺牲多人受伤,但是总司令安然无恙。

  后来还是一队骑兵赶来解救了总司令,他们离开大路驰马直奔上海前线。

  当日晚,武装马队风驰电掣毫不停留地穿过繁华的上海市区。陈诚的副官面对一大群前来欢迎的当地军政官员宣布道:“……总司令有命,前敌指挥部设在嘉定县城,今晚召开首次作战联席会议……请各位立即前往出席,不得有误! ”

  二十三日夜,中国军第九十八师、十一师得到增援,向宝山方向日军发起反攻,收复战略要地罗店,毙伤日军千余名。

  第二十四五两日,我第十五集团军主力赶到,向登陆日军发动全面反攻。与此同时,右翼张发奎部也向川沙和浦东人侵之故大举反击。

  日军增援部队两个精锐师团和一支包括三艘航空母舰在内的庞大舰队全部开到,中国军队仍以压倒优势将登陆日军赶向海边。日军凭借舰炮火力和空中优势坚守滩头阵地,双方相持不下。

  中日战事再趋白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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