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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五章 东方战神

  八月中旬,第三战区总司令冯玉祥将军率领部分幕僚随员离开南京到无锡上任。

  无锡为江南名城,距上海前线约百余公里之遥。无锡城郊有座锦园,为无锡园林名胜,第三战区司令部就设在这座风景秀丽的锦园内。

  冯将军到任之初,原本白手起家千头万绪都要从头做起,但是将军丝毫也不着急。因为他很清楚所谓战区总司令也不过是个摆设,如果蒋介石不信任你无论给你什么职务都是白搭。冯玉祥自从下野以后就以休闲政治家自居,他常常教导幕僚要向日本元帅乃木希典学习,大将军自有大将军风度,任你千军万马血流成河,我仍从容应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话虽这样说,冯将军郁郁不得志的心境却显而易见,因此常常独自吟诗作画,打猎骑车,胜似闲庭信步。

  时有文人郭沫若氏来访。

  当是时,郭氏为国内文化名流,任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冯将军虽然行伍出身,却最喜欢同文化人交朋友,因此往往两厢情愿各得其所。

  “冯将军真刀大元帅气度啊! ”郭沫若赞叹道,“临大战而不乱,胸中自有雄兵百万,我看当今世界只有一个人能够与将军您相比,他就是德国著名的保罗·冯·兴登堡元帅。”

  “惭愧惭愧,先生过奖。”冯将军谦虚道,“我倒更愿意同另一个东方人相比,他就是日俄战争中著名的日本陆军元帅乃木大将。乃木上前线从不过问战事,每天骑白行车和打猎,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消闲? 乃木回答道:我的任务一是锻炼身体,二是等死。”

  郭说:“现在我每天也有两个任务:一是吃饭,二是写文章。”

  冯:“我每天都要做两件事先生知道吗? ”

  郭答不知。

  冯说:“一曰骑自行车和打猎,待日本人来杀死我;二曰用我的秃笔作几首骂日本人的歪诗。”

  二人相视大笑。

  后来这段名人交往铁事被一位冯将军的随身幕僚写进回忆文章《冯玉祥将军出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见闻》中,我们当相信其言不谬。( 见《八一三淞沪抗战》第六页至十一页,中国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 )

  上海八字桥战斗打响,随即淞沪抗战全面展开,消息传来,冯玉祥总司令精神振奋,决定亲自到前线视察。有幕僚劝阻说:“上海战事激烈,总司令当以安全为重。”

  冯慨然道:“……我生为堂堂中华军人,当马革裹尸以报国恩,畏葸不前岂不为后人笑话! ”

  另有幕僚提醒:“上海方面部队都是蒋介石的中央军,他们会听从冯公您酌指挥吗? ”

  冯不悦,回答:“……只要能抗日,军队不必一定要听从我的指挥,只要能救国,我们每个人都不必处于很高的地位。”云云。

  话虽然这样说,挂名的总司令毕竟还是总司令,不是普通老百姓。日军侦知有中国军高级将领视察,因此敌机比平时更加频繁出动轰炸扫射。车队行至昆山附近,上海方向传来敌舰隆隆的重炮轰击声,空气为之震颤。冯将军为这种多年不遇的热烈战斗气氛所感染,心情激动顾左右而言他:“我几年来奔走抗日工作,今日始听到我民族之怒吼声,心情何等痛快! ”当即下车赋诗一首,以志纪念。

  在南翔车站,张治中、张发奎等一干将领前来迎接顶头上司。握手寒喧毕,总司令致开场白:“……诸君为国拼命,至堪嘉尚,我等故亲冒矢石到前方来看望诸君。”

  张治中:“副委员长公忠为国,我等素所敬佩,决心竭诚听副委员长指挥! ”

  冯:“……领袖打电话给我,说前方将领都太年轻,勇敢有余,经验不足,希望我出来多多指教,等等……我说现在我的前方的将领年轻嘛,当然是一件好事,他们都是有血性、有良心、英勇善战的革命青年。他们在前方拼命,打仗流血,国家就有希望了……我这个老头子已经没有用处,我在后方的任务就只有一个,就是同日本的乃木元帅一样,骑车打猎,作几首歪诗罢了……”

  总司令一通不着边际的牢骚使部下全都不知所措。幸好这时空中传来沉重的飞机马达声,三架敌机从云端里钻出来对车站大肆轰炸扫射。

  人们纷纷奔出屋子疏散躲避。

  总司令先是被众人簇拥着蹲在一棵大树下,后来又转移到一片瓜田里卧倒。敌机在空中反复盘旋,投弹十余枚,其中一枚距总司令只有二三十米距离,炸起的泥土和西瓜瓤纷纷扬扬地落到众人脸上。幸好敌人飞行员没有发现瓜地里趴着许多民国政府的大人物,否则后来的中国历史将因此少了许多人们熟悉的名字和故事。

  敌机飞走,总司令站起身来,抹一抹脸上的泥土,很冲动很壮烈地向众人宣布:“……自古人生谁无死? 若敌机再投弹,自忖难以幸免之时,我当高呼中华民国万岁的口号。虽以身殉职,必留这壮丽之口号为我中华民族祈求解放的最后呼声! ……”云云。

  总司令在南翔的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呆了大约三个小时,然后乘车返回苏州住宿。次日到张发奎第八集团军司令部视察,夜间返回无锡。此后一个月,冯将军在第三战区与幕僚名士讨论军事,在地图上研究战争,颁布《破坏敌坦克战法》、《对日本作战特别办法》等,闲暇时仍以乃木大将自居,登山骑车锻炼身体。至九月中旬北方战场形势恶化,奉调第六战区任命,乃由锦园卸职返回南京。

冯将军在淞沪战场短暂的历史使命到此结束,第三战区总司令由蒋介石亲自兼任。

上海虹口区。

  八月十四日晨即开战第二天,陆军第八十八师264旅兵分两路从火车北站出发,沿江湾路向虹口公园一带大举进攻,任务是切实攻占设在那里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

  由于此役关系重大,旅长黄梅兴少将亲率作战参谋多人进入先遣团指挥战斗。

  黄梅兴,广东梅县人,黄埔一期毕业,参加过东征、北伐,出生人死,二十五岁即担任上校团长兼副旅长之职。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黄梅兴奉命参战,他率领部队也是从江湾路开始向敌人进攻。尔后血战半月,终因日军从背后浏河一带登陆,不得已全线撤退。

  中国军队虽然打了败仗,黄梅兴还是因为作战勇敢从上校团长升任少将旅长。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说明打不打胜仗同升不升官并没有直接联系。

  江湾之役再次揭开黄旅长抗日生涯的一页。

  炮声隆隆,硝烟四起,黄梅兴从望远镜里看见大约一个排的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猫着腰,沿街道两旁的店铺或墙跟鱼贯隐蔽前进。敌人军舰上的炮火极为猛烈,十三日战斗打响,故我双方都在抢占有利地形。日本舰队朝市区目标发射了上千发炮弹,许多居民住宅和街道房屋燃起大火彻夜不熄,市民鬼哭狼嚎死伤累累。

  突然枪声大作,黄旅长看见至少半个班的中国士兵被来自马路对面一幢三层青色楼房里的敌人机枪打倒,其余官兵被迫匍伏在地或退回原阵地还击。

  “丢那妈!”旅长用广东话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一个穿灰军装的士兵被子弹击中时那种挣扎着不肯倒下的痉挛表情。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凝固印象,一排更加猛烈的尖啸的机枪子弹仿佛是只狰狞的死亡之手,将这个士兵的年轻面孔和曾经生机勃勃的血肉之躯打得离开地面血肉横飞,直到撕成碎片为止。

  “那幢楼房里有多少敌人? ”旅长头也不回地问。

  “……可能有一个班吧?”参谋主任邓光中校指着地形图回答,“根据侦察情报,这幢房子里只有一至二挺轻机枪。”

  “不会吧,一个班? ……”旅长疑惑地放下望远镜,“……去叫那个排长来见我。”

  排长满头油汗硝烟,向长官敬个礼。

  “你判断楼里有多少敌人?”

  “报告,大约有十来支步枪,两挺机枪。”排长立正回答。

  “……我命令火力集中掩护,你半小时内必须拿下那幢房子!”

  排长领命而去,进攻重新开始。

  在数挺轻重机枪掩护下,中国士兵又沿着墙根匍伏前进,但是敌人的子弹仿佛全都长了眼睛,枪响倒人,中国军队只好又丢下十多具尸体退回来。

  排长伤得不轻,被抬下阵地,他忍着伤痛咝咝地对长官说:“狗日的……枪打得太准,枪、枪咬肉! 硬攻、不、不成……”

  旅长一言不发地握握排长的手,转身命令炮兵参谋:

  “……叫炮兵营拖一门大炮来,我要打掉那座房子! ”

  “长官,那座楼房里可能有居民,您看……”参谋主任迟疑着提醒旅长。透过硝烟的间隙,在毁坏的楼房窗户后面果然可以看见一些隐隐约约不戴军帽的人头晃动。

  旅长犹豫了一下。

  这显然是一个令人为难的事实,在人口密集的城市打仗,遭殃的自然都是老百姓。仅仅昨天日军炮击上海,中国平民死伤已逾千人。可是眼下如不打掉敌人这个火力点,不仅进攻会因此受阻伤亡增加,而且还有被敌人反击包抄的危险。

 “……尽量瞄准打吧! ”旅长咬咬牙说。

  中国人有句古老的成语,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足见得我们前人已经认识到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真理,并把套住狼(胜利)同牺牲孩子(代价)并列在一起。这个观念同西方人有很大差异。西方人常常在人质问题上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就是因为他们舍不得牺牲孩子。事实上古往今来中国发生的每场战争,平民的伤亡人数往往都是军人的数倍乃至数十倍,因此当我们向历史默哀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忘记,在每一个功成名就的军人身后至少还有一百个无名的平民冤魂在游荡。

炮击开始。

  “轰!……”尽管炮兵努力瞄准敌人火力点,第一发炮弹还是把那幢居民楼炸塌一半。当许多幸存的妇孺老人从燃烧的楼房废墟死里逃生钻出来,好像失掉巢穴的小动物惊惶失措不辨方向地满街乱跑时,敌人残存的机枪步枪响起来。

  “嘟嘟嘟”“啪啪……”敌人工事不断向外喷吐火舌,机枪子弹好像长了眼睛的毒蛇一样追逐那些暴露在空地上的目标。人们好像割草一样纷纷栽倒在地,妇女儿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惨叫在上海八月的灼热空气里震响,空旷的街道不多一会儿便归于沉寂。

  “丢那妈! ……再打不准就枪毙你们!”旅长脸色铁青地朝炮兵营长吼道。

  营长满头大汗,此后几炮终于击中目标,把敌人的房子和火力点一起掀到天上去。中国军队乘胜追击,炸毁敌人一辆装甲车,迫近虹口公园围墙和敌海军陆战队大楼。

  清点战果,那幢房子里果然只有十多具敌人尸体,他们却使中国军民付出多伤亡数倍的代价。

  激战半日,到下午第二六匹旅迸攻取得决定性进展。黄旅长一面派人向师部报告,一面命令旅司令部迁入毗邻敌人据点的爱国女校(今上海外语学院)附近一幢小楼里,继续用望远镜观察敌人动静和指挥部队进攻。

  这天上海地区天气晴朗少云,闷热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斜斜地照射在黄浦江两岸被战火笼罩的大地上。当黄旅长使用的德国产高倍望远镜迎着阳光观察敌人阵地时,他的望远镜反光不幸被设在楼顶严密监视中国军队动向的日军观察哨发现。精明的日本人从不放弃一切克敌制胜的机会,他们在军事教科书中同样与有“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原则。他们除了修筑坚固工事与中国军队展开逐房逐地的激烈争夺外,还不失时机地调动优势炮火集中轰击对方一切重要和可疑目标。

  在这场刚刚开始的两个陌生民族的交战中,中国军队因为士气高昂,因为人多势众热血沸腾就忽略或者说暂时无从认识敌人的潜在优势。264旅是国民党中央军精锐,在以往一切内战包括“剿共“中,他们都占有装备、火力和人员军事素质的绝对优势,但是现在对手换了一支来自东海岛国的现代化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强大之处则需要中国军人付出高昂学费才能取得深刻反省和认识。

  日本人仅仅通过那个小小的闪烁不定的玻璃片反光就判断出对面那幢房子里一定隐藏着敌人的指挥部。于是过了几分钟,第一发试探的重迫击炮弹就擦着屋顶落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爆炸。半分钟后,一阵齐射的炮弹带着与空气摩擦的令人心悸的尖啸,仿佛冰雹一般劈头盖脑地砸下来,猛烈的气浪掀翻屋顶,巨大的烟尘笼罩了楼房。待到炮火打击终于停止,空气中可怕的震颤渐渐平息下来,人们愕然看到:在己经西斜的中国南方盛夏阳光的照耀下,在黄埔江衅一条以繁华著称的马路旁,那幢遭到厄运的淡黄色小楼己不复存在,代之以一堆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和坟场般静寂的瓦砾废墟。

  黄梅兴少将不幸以身殉国,时年三十三岁。与黄旅长同时殉难的还有参谋主任邓光中校及旅部官兵三十余人。

  264旅失去领导群龙无首,进攻被瓦解,日军趁机发动反击,把中国军队赶出江湾路。经过一天苦战,264旅损失惨重,共伤亡黄旅长以下官兵一千余人,其中仅正三七团就阵亡连长士人,排长二十余人。是日晚,双方维持开战前阵地,休整部队,准备来日再战。

黄旅长为“八一三淞沪抗战”我军战死之第一位高级将领,抗战心切的中国军队初步为战争的物质规律付出代价。

  杭州笕桥中央航校机场。

  在三四十年代中国航空界,提起笕桥如同美国人提到西点,那是个受人尊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空军摇篮,因为中国当时最宝贵的飞行员和航空人才大多是在这里被一批批培养成材然后送上蓝天翱翔的。五年前“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国政府调集三个航空队约三十架飞机从这里起飞与日军进行空战,虽然战果甚微寡不敌众,但是飞机的出动还是从精神上鼓舞了上海军民的抗日斗志。

  从地理位置看,杭州与沪、宁成等边三角形,空中直线距离仅百余公里,飞机从这里起飞,东进可以攻击淞沪地面直至吴淞海面之敌,往西巡航则能屏护首都南京空域的安全,因此该机场在对日战争中的战略地位无疑十分重要。

  “七七事变”爆发,南京政府成立空军前敌总指挥部,全国空军作战飞机总数约三分之二都秘密集中到长江下游各省准备对日开战。

  八月十四日清晨六时,随着淞沪战事全面展开,蒋介石一声令下,中国空军主力战机约二百架倾巢出动,分别从江苏、浙江、安徽各前线机场腾空而起,隆隆的马达声有如滚动的惊雷久久在长空震响。大机群排出浩浩荡荡的阵势,铺天盖地威武雄壮地朝着上海战区方向飞去。

  不难想象,当两百架(而不是两架!)涂有青天白日机徽的中国战斗机、轰炸机黑压压地编队飞临上海天空时,中国军民的心情是如何地欢欣鼓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近百年来中国人第一次以现代化方式向外国侵略者炫耀武力,尽管这些飞机都是用外汇从国外购进并且价格昂贵,但是这个史无前例的场面还是足以使我们每个有民族自豪感的中国人包括他们的后代短暂地扬眉吐气。

事实证明,南京政府恰恰因为对日本侵略者复仇心切才犯了一举消灭淞沪之敌的操之过急和过早暴露实力的错误。

 高志航,空军第四战斗机大队中校大队长,曾因飞行事故骨折,行动不大方便,因此人称“高瘸子”。高志航早年立志献身中国航空事业,被派往法国学习飞行,成绩优异,学成归国,为我国航空界最早的飞行元老和精英之一。“七七事变”时,他率队驻守河南周家口机场,奉命警戒华北方向敌机。进入八月,上海发生虹桥机场枪击事件,高志航凭直觉预感到南方将有大战,就单机飞回南京请战。空军总指挥周至柔将军批准他的请求,命令第四大队进驻杭州笕桥机场待命。

  八月十四日,高志航单独乘车抵达杭州,而他的飞行员还在转移途中与风暴和雷雨云搏斗,这时笕桥机场响起敌机空袭的凄厉警报声。

  如果不是生活在本世纪上半叶和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人,恐怕很难想象上一代中国人民对那个一衣带水的日本邻邦的仇恨程度,“日本鬼子”的含义显然与我们今天电视上那些亲切可爱的日立、松下和东芝广告大相径庭。那些机翼下挂着炸弹燃烧弹的日本飞机从航空母舰和陆基机场起飞,沿途用机枪扫射狂轰滥炸,把死亡、灾难和恐惧一览无余地倾泻在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头上。

  这天空袭杭州的日本飞机是从台湾新竹机场起飞的木更津航空队重轰炸机群,共有十八架双引擎“三菱──九六式”重轰炸机,分两批从海上进入杭州湾,数分钟后即被我地面防空哨发现。问题在于此时笕桥机场内没有一架战斗机,中国飞机已经全部起飞攻击淞沪海面敌人舰队,而高志航的第四战斗机大队尚未到达,因此当天空中传来敌机沉重的马达轰鸣和炸弹落下的尖啸时,杭州居民鬼哭狼嚎,笕桥机场一片混乱。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时刻:敌机好像一群目中无人的强盗,一路大摇大摆地飞临目标上空。杭州地面的防空炮火稀稀落落,完全不能组织有效火网阻拦敌机俯冲。敌机投下的第一批炸弹就纷纷命中油库、飞机跑道和指挥塔台,机场内燃起冲天大火,投完炸弹的敌机还肆无忌惮地低空扫射,把那些左奔右突的中国军人和老百姓打得仰面朝天翻滚着再也爬不起来。

  高志航呆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听凭泼水般的子弹嗖嗖地落在四周。

  空军大队长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个木头人,对四周溅起的危险和死亡威胁毫无知觉。他亲眼看见一架又一架日本飞机从云端里呼啸而来,俯冲、扫射,机关枪喷吐红光,然后拉起机头,再俯冲,再扫射……周而复始。他仰起头,凭着目力甚至能够看清飞机座舱里日本飞行员得意洋洋的黄脸。天呐! 这是打的什么仗? 日本人在天空飞来飞去,呼啸肆虐,同胞的生命在眼前被活活撕裂,他,一个飞行了上千个小时的中国战斗机飞行员却只能眼睁睁坐在地上发呆。老鹰一旦失去翅膀,不是跟粪堆上啄食的母鸡差不多吗?!……

  当然这并不是或者不能算作谁的过错,因为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虽然热血沸腾或者空有满腔报国之志,但是命运却偏偏把你置于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尴尬境地。

第一批日机达到偷袭目的,投完炸弹后开始返航。笕桥机场到处起火燃烧,许多建筑物遭到破坏,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跑道损坏并不十分严重。高志航仰望荡荡长空忧心如焚。他当然知道一旦敌机第二批攻击波到达,非但机场不能保全,而且那时我机飞临亦无法降落加油。

  三十年代战斗机尚未装备无线电通讯系统,飞机一旦升空便无法与地面进行联络,所以此时尽管高大队长望眼欲穿,但是谁也无法知道他的第四大队战斗机群何时抵达机场。

  战争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游戏:丧失战机就意味着丧失优势,丧失优势就可能丧失一切。问题在于能否抓住战机往往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一八一五年著名的滑铁卢战役,虽然拿破仑一世清醒地知道,此时如果得到一支援军就可以把英、荷、普鲁士联军打败,可是他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出现。因为那支倒霉的军队在大雾中走迷了路。

  偶然性是上帝的神秘之手,没有人能够预测奇迹何时发生。

  然而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午后,第二批日本重轰炸机群即将进入没有飞机保卫的杭州上空狂轰滥炸的时候,上帝的神秘之手终于把最后的机会送给了受苦受难的中国人。

  下午一时四十分左右,空气中有了一种轻微的不易被人察觉的马达振荡,虽然这种微弱的音波在战场的喧嚣和嘈杂声中很容易被忽略,但它还是被一双灵敏的老飞行员的耳朵一下子捕捉到了。

  仿佛电光石火一闪,高志航心脏猛地一抖,几乎停止跳动,然后张开嘴巴大口吸氧。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秒钟后,震荡再次出现,他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

  是他的“霍克式”战机到了!

  空军大队长跳起来,挥动双手踉踉跄跄奔向跑道,这种情形,很像溺水之人抓住舢舨——不仅是救命的舢舨,更是复仇的快艇,将搭载他向日本人倾泻一个中国军人的全部仇恨和愤怒。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架美制“霍克-3型”战斗机灵巧地钻出云层,贴着跑道颠颠簸簸地紧急降落,紧接着又有十几架涂有青天白日国徽的战斗机先后着陆。机场人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给这些远道而来的飞机加油。高志航抓住舷梯,他甚至等不及油箱加满就跨上那架最先降落的霍克飞机,随着发动机咆哮,这架战斗机开始滑向跑道,冒着机场内到处腾起的滚滚浓烟抢先起飞。

  这时日机第二攻击波刚好到达机场上空。

  敌机群几乎同时发现那些还在加油的中国飞机,于是马上变换队形准备俯冲投弹,机场上空立刻布满日本轰炸机像大马蜂一样令人恐怖的嗡嗡声。形势对中国人极为不利,如果敌机抢先封锁机场跑道和停机坪,那么即使上帝亲自站出来也无法挽救中国飞机全军覆没的悲惨命运。

  幸运的是,高志航的单机偏偏抢到了大约二十秒钟的宝贵时间。

当敌机开始俯冲并试图用机枪封锁中国飞机的起飞时,这架灵巧的单座战斗机己经冲出跑道腾空而起。中国战斗机的升空和抢先开火立刻打乱了日本轰炸机的进攻队形并严重影响帝国飞行员的胜利信心,使那些本来可以从容不迫投弹扫射的轰炸机把炸弹都扔到了机场外的水田里。

  问题在于,现在插上翅膀的高志航己经不再是木头或者粪堆上的母鸡,他的全部精神力量都有了更为强大的物质力量的依托,仅仅拥有精神原子弹是无法抵御敌人炸弹进攻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所以当中国的空军大队长把那架装满子弹和仇恨的美制战斗机操纵得呼呼乱响时,他的心里不仅丝毫没有敌众我寡的孤单和胆怯,反而有一种虎入羊群或者猫抓老鼠的雄壮感觉。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场虎同羊群的决斗。

  当日本飞机轰炸扫射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时,老虎在天上,羊群在地下。现在情况正好相反,当你驾驶火力强大速度极快的战斗机迅速逼近目标并且毫不费力就逮住敌人轰炸机那个慢吞吞的巨大机身,甚至你从座舱里就能将敌人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丑脸看得清清楚楚时,你能不感到你是一头战无不胜的空中老虎么?!

第一个回合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高志航的机关炮好像长长的钢鞭猛烈抽打敌机,很快就有两架“九六式”重型轰炸机冒着黑烟先后坠向地面。一架打着旋跌入波涛汹涌的钱塘江,江面上溅起一股巨大的水柱;另一架撞在小山包上爆炸起火四分五裂。只有一名日本飞行员及时跳伞安全降落,但是仅仅十几分钟后就被闻讯赶到的愤怒的中国老百姓团团国住,锄棍交加,当场毙命。

  接下来日本人的情形就变得很不妙。

  第四大队的战斗机全都抓住空隙迅速起飞,像快捷的鹞鹰很快追上并团团围住笨重的日本轰炸机,天空中炮声隆隆,抱着长长曳光尾巴的机关炮弹到处都在开花。日本飞机在慌乱中扔掉所有炸弹试图逃得快一点,并用唯一一挺塔式机枪拼命抵抗,但是这仍然不能帮助他们逃脱已经临头的灭顶之灾。

  中国人驾驶着装备有两挺大口径机关炮的霍克战斗机从后面追赶他们,呼啸的机关炮弹好像飞舞的死神紧紧攫住魂飞魄散的日本人。中国人不是受欺负太久了吗? 中国人不是很久没有扬眉吐气了吗? 从日清甲午战争到“九一人事变”,中国人一直像兔子一样听任日本人宰割、赔款割地、蚕食鲸吞、签订不平等条约。现在这对半个世纪的冤家终于暂时调换了位置。刚才还在天上张牙舞爪的日本人变成一群瑟瑟发抖的兔子,淤积了几十年的中国人的耻辱和仇恨从炮口上统统爆发出来,战斗机飞行员个个争先恐后,密集的机关炮弹直打得日本轰炸机好像破碎的木片那样飞溅起来,在空中冒出滚滚浓烟爆炸起火。

  这场激烈的空战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中国空军首开纪录,日本重轰炸机被击落六架,击伤多架,中国飞机无一损失。中国政府发布“八一四”捷报,称笕觅桥空战为“六比零”。其实战斗机攻击轰炸机,等于警察打小偷或者行刑队枪毙犯人,根本不配称之为“空战”。但是六比零的战绩确实极大鼓舞了民众士气,老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南京杭州城内一片欢腾。日本木更津航空队首战吃了败仗,队长石井大佐无地自容,于当晚在台湾新竹空军基地剖腹自杀,以谢罪天皇。

  中国空军第二大队诺式轰炸机二十一架奉命从安徽广德机场起飞,经昆山往吴松口江面轰炸敌人舰队。

  诺式轰炸机全称“诺斯罗普—2E”轻型轰炸机:美国一九三三年生产,单引擎,最大航速二百八十英里,载弹一千一百磅,为当时中国空军主战机型之一。由于这种轰炸机只在同地方军阀的内战和“剿共”中进行过如入无人之境的表演,因此其优良性能尚需在对外实战中受到卓有成效的检验。

  少尉机长任云阁全神贯注驾驶“九零七”号轰炸机在云层里穿行。

  这天上海地面有薄雾,吴松口和崇明岛在机翼下面的云馆中时隐时现,中国机群编队搜索,隆隆的马达声在空中震响。

  根据侦察情报,敌人旗舰“出云号”应泊在吴松口以东江面上,并有大型主力舰或者航空母舰群护航。中国轰炸机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代价首先攻击并炸沉“出云号”,使敌人舰队群龙无首。但是轰炸机群在空中搜索良久,江面上并不见敌人舰队影子。

  当时这种诺式轰炸机尚未配备无线电通讯设备,机群编队飞行主要依靠飞行员目力观察配合。十分钟过去了,就在他们快要失望返航的时候,副大队长孙桐岗忽然在前面摇起飞机翅膀。这个信号就是警告说,下面发现目标,准备战斗。

  任云阁不由得精神一振。

尽管少尉军官己经不是新兵,但是他还是感到自己好像头次参战那样紧张和亢奋,浑身的血液热辣辣直冲脑门。他甚至觉得自己牙齿格格发抖,紧握操纵杆的双手不由自主产生一阵类似疟疾发作的短暂痉挛。

  少尉是河北文安人,半月前有消息传来,说日本军队己经沿京汉铁路攻占文安县城,村子被日本鬼子烧光,他的父母和家人下落不明。不幸的噩耗如同雷击,使这个在中国传统家庭长大的农民儿子接连几天肝胆俱裂痛苦万状。

  复仇是一种可怕的精神动力。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东方民族朴素而又深远的传统信念如同两排尖锐的锯齿,一刻不停地咬啮和折磨年轻飞行员尚不成熟的思想和大脑神经。

  副大队长带头拉起机头左弯爬高。这是准备俯冲轰炸的动作信号。其余飞机紧跟编队,一架接一架爬上云端,准备借助阳光的掩护对敌舰发起进攻。

  任云阁却不顾一切猛压操纵杆。

  第“九零七”号好像一匹离群的野马,它没有服从命令爬高而是脱离编队径直钻进云层。少尉自行其是的理由很充分:敌舰肯定已经发现中国机群,集中轰炸不如分散偷袭。一种要率先炸沉敌舰的强烈冲动紧紧攫住少尉,促使他擅自决定从低空对敌舰发起出其不意的攻击。

  飞机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高度仪的指针迅速回落,浑浊昏黄的江水好像一堵灰蒙蒙的高墙那样突然在他面前清楚地竖起来,空军少尉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飞机俯冲的巨大轰鸣声中快乐地呻吟:

  ……俯冲下去,低些,再低些! ……轰炸日本人! 把成百上千磅炸弹扔到他们头上,把他们的军舰连同可恶的天皇一起炸沉到海里去!!……机枪嘎嘎地扫射,飞机轮番投弹,那面肮脏的太阳旗在中国飞机的呼啸声中熊熊燃烧,死亡好像黑色旋风紧紧追逐日本人,让小鬼子们在中国军人愤怒的机翼下面瑟瑟发抖吧!中国人最终是不会向任何武力征服屈服的!

  训练有素的日本舰队早已严阵以待,那些火力强大的驱逐舰、护卫舰排出一个个圆阵,把旗舰和航空母舰团团保护起来。当中国机群飞临无遮无拦的长江口时,一场壮观的中日海空大战随即展开:飞机呼啸,死神飞舞,中国轰炸机两架一组排出一前一后的战术队形,背对阳光俯冲投弹。日舰慌慌张张做着“之”字形规避动作躲开炸弹,舰上高射炮火则组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火墙,以拦截和击落每一架试图靠近舰队的中国轰炸例。于是江水沸腾起来,炸弹腾起的水柱在军舰四周此起彼落,无数爆炸的高射炮弹好像节日的焰火布满空中。

应该说任云阁是有独立见解和侥幸的。

  敌人舰队的注意力果然都被隆隆作响的大机群吸引开去,这时第“九零七”号飞机如同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贴着海面悄悄飞来。轰炸机一旦避开零星炮火的拦截,立刻就加大马力直扑日本旗舰“出云号”。

  当手忙脚乱的日本人赶紧掉转炮口向可恶的偷袭者开火时,“九零七”号副驾驶祝鸿信少尉已经把敌舰灰暗而巨大的金属舰身牢牢地套进了瞄准器。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飞行员猛按投弹按钮,机身一颤,两枚五百磅炸弹双双脱离机翼。随着炸弹下落与空气摩擦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刺耳尖啸,中国轰炸机猛拉机头,从敌舰舰桥上方一掠而过。几秒钟后,两枚炸弹几乎同时击中军舰甲板爆炸。这个打击是如此可怕,猛烈的震撼和巨大的冲击波竟便这艘万吨级的庞然大物“出云号”好像喝醉酒一样摇晃起来,甲板上燃起大火,机舱受到中度损害并开始进水。那些平时极为骄横的日本水兵被炸得好像碎纸片一样到处飞舞,灼热的爆炸气浪把他们的残肢断体高高抛起来,抛进几十丈远的汹涌的江水里。

  旗开得胜,“九零七”号的战绩极大地鼓舞了当时并不强大的中国空军,使那些斗志昂扬的年轻飞行员有理由相信,再有一次或者两次卓有成效的轰炸就能把敌舰送进江底去喂鱼。于是排出战斗队形的中国诺式轰炸机反复俯冲轰炸,炸弹不断击中敌舰并在江水里激起许多高高的水柱。

  这一天发生在中国长江口的中日海空大战堪称史无前例,号称世界“第三大军事强国”的日本舰队首次受到中国空军的沉重打击。笨重的日本军舰好像一大群行动迟缓的海龟在江面上东躲西闪,不断施放烟幕,尽管高射炮火密如蛛网仍不能摆脱困境。一批又一批接踵而至的中国飞机则在广阔的天空上不断掠过,时而拉起时而俯冲,炸得敌舰不断施放烟幕防不胜防。

  战术家分析,如果不是实力悬殊的话,八月十四日这场海空大战原本应该有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结果、中国飞机掌握制空权占尽优势,他们有可能或者说完全有机会创造一个留待后人自豪的辉煌历史战绩,即重创甚至击沉包括“出云号”旗舰和航空母舰在内的庞大的日本舰队。

  但是历史给我们留下的毕竟更多是遗憾。

  中国空军缺少实战训练,飞行员的战术、战术水平均不大高明,因此炸弹绝大多数落到了江水里。更重要的是,当时中国尚未购进重型轰炸机,而美制单发动机诺式轻轰炸机,最大载弹量仅一千一百磅(两枚五百磅炸弹),并不具有摧毁敌人巨型舰只的威慑力量。如果将一九三七年松沪上空跑中国飞机换成英美空军的“惠灵顿式”。或者“B-l7空中堡垒式”双发重型轰炸机,那么可以肯定,仅仅因为“九零七”号的直接命中就会使这场中日海空大战的结局呈现另外一番模样。

  战争不仅是精神更是国力和科技的较量,因此无论中国飞行员怎样勇敢无畏地红着眼睛,操纵飞机发起一次又一次力不从心的攻击,敌人旗舰始终好像一座下沉的岛屿浮在水面顽抗。

  就在“九零七”号投弹完毕试图将飞机拉高时,一发旋转的高射炮弹不幸击中飞机。任少尉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突然升起一团耀眼的火球,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他觉得手中那柄操纵杆倏然变轻,变软,熟悉的马达轰鸣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忽然感到很累,仿佛刚刚跋涉了长长的山路,他觉得它己甚至连抬一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年轻的少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无声无息地滑进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重的浑浊之中……

  “九零七”号轰炸机拖着黑烟,被同时负伤的副驾驶祝鸿信坚持开到上海虹桥机场紧急迫降,飞机得以保全。飞行员任云阁壮烈殉国,被追授中尉军衔,时年仅二十七岁。

  这一天骄横的日本舰队遭到中国飞机前所未有的猛烈轰炸,中国空军先后出动各种战机达二百多架次,其中第二大队连续升空作战六十架次,无奈日本旗舰仍不肯下沉,到天黑只好快快返航。第二天再去轰炸,己有日本舰载战斗机起飞迎战,轰炸机被击落数架,此后中国飞机数量越打越少,不得己且战且退,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与日本舰队打照面。

  八月十四、十五两日,中国空军全面出击,共击落击伤敌机二十四架,击伤击沉敌舰数艘,我方被敌人炮火击落击伤飞机十五架,阵亡二十余人。这场对日空战的规模和战绩均为空前未有,足以令所有炎黄子孙短暂地扬眉吐气。

八月十四日就被国民政府定为“中国空军节”。

  暮色苍茫。两艘伪装成拖轮的英制鱼雷快艇悄悄驶离江阴城外的黄泥军港,快艇尾部翻起一阵哗哗的白浪就很快消失在视线模糊的江面上。

  八月十四日晚,中国海军“史可法一零二号”、“文天祥一七一号”两艇奉命隐蔽出击上海,袭击停泊在淞沪江面的日本旗舰“出云号”。

  同当时世界第三大海军强国日本相比,中国舰艇的阵容几乎可以说十分渺小,“史可法”“文天祥”两艇加在一起排水量不过七八百吨,而日本舰队仅旗舰“出云号”即超过一万吨级,而“加贺号”航空母舰排水量竟达三万八千吨。但是军舰弱小不等于精神弱小,应该说中国水兵是抱定拼死一战的决心主动向强大的日本舰队发起进攻的。

  夜风习习,天空中飘起小雨,这样的坏天气正好掩护了中国快艇的行踪。抗战之前,日本人到处收买中国汉奸,许多中国人因为穷,因为生活太苦或者对政府不满就去投靠日本人,然后把中国军队的情报及时报告给日本间谍。

  驶人运河,河道变得狭窄起来,两岸村庄和城镇的灯光时隐时现,狗吠声清晰可闻。按照事先拟定的作战方案,两艇将在天亮前通过运河进人太湖水域,借着芦苇和渔船的掩护躲过白天日本飞机的搜索,第二天夜里继续沿松江水道进入黄浦江,然后对目标发起攻击。

  鱼雷快艇全部克敌制胜的武器是两到四枚四十五公分直径的高效触发式鱼雷。在导弹发明以前,鱼雷是海战中威力最为强大的水下武器,即使大型舰只,一旦被击中要害,一枚鱼雷就能轻而易举把一艘巡洋舰或者驱逐舰送下海底。

  成败关键在于怎样才能隐蔽近敌而不过早暴露自己,海军参谋部的军官们为此绞尽脑汁,最后才拟定这条昼伏夜行不为人知的秘密航线。

  快艇发动攻击时间约定在两天之后也就是十六日后半夜或十七日凌晨时分。

夜色降临,船老大娄阿水驾驶他那条落满厚厚煤灰的肮脏的小火轮,沿着熟悉的苏州河道突突地开过外白渡桥。船至外滩,租界一侧依然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浦东浦西两岸到处都能看见坍塌的废墟和房屋燃烧的火光,那是停泊在黄埔江中的日本军舰丧心病狂向人口稠密的居民区开炮射击的结果。阿水精瘦的脸上抽搐了一阵,就掏出刚才那位谢团长送给他的雪茄烟美滋浓地吸起来。

  阿水真名姓赵,是个苏北洗衣女的私生子,因为小时候长得尖嘴猴腮身量瘦小,神情与沪剧《十五贯》中那个家喻户晓的窃贼娄阿鼠颇有几分相似之处,遂被同伴戏称为“娄阿水”,久而久之,黄浦江上的往来船帮只知道船老大娄阿水,竟少有人知其真名实姓。

  船出浦江口,江风大起来。天空淤积着厚厚的浓云,江面漆黑,空气中悄悄弥散着一种来自大洋深处的不祥的咸腥味,这是台风将临的前兆。阿水把吸剩的半截雪茄烟头掐灭,小心地放进口袋里,然后对蹲在船头上的两个陌生人生气地嚷道:“……都下舱里去,鬼子的电眼(探照灯 )会照见你们的!”

  十五日晨,也就是黄浦江两岸的炮火变得稠密起来的第二天,一个姓谢的军官来到老闸桥他的船上,对他说要租用他的船去完成一件任务。军官蹲在船头上同他一起吸烟,讲了许多抗日救国的道理。后来又来了几个军人,毕恭毕敬地向谢军官敬礼,他才知道谢军官原来是个大官,指挥一千多人的团长。其实谢团长完全没有必要同他讲那些弯弯曲曲的大道理,因为在跑船的粗人看来,长官看得起他是他娄阿水的造化,所以当他弄明白谢团长要派他去干什么之后,就受宠若惊地连忙一口答应下来。

  何况长官还亲口许诺,任务完成后将赔偿他一条新船。他己经想好了,他不要重庆造的那种慢吞吞的国产老式船,他要一条德国造的新机器船。那种船跑起来又快又稳。

  江风更大了,潮水哗啦啦响。船老大稳稳地把住舵,两眼警觉地注视前方。

  ……当悬挂太阳旗的日本兵船在黄埔江里横冲直撞,撞翻中国渔船,开炮轰击中国城市和乡村,任意屠杀中国老百姓的时候,中国人的爱国主义冲动是不需要语言来动员的。中国人血管里流淌的是秦皇汉武的血液,秦皇汉武的子孙可以忍受几千年的贫困和落后,但是决不能容忍任何外族侵略。这天夜里,上海滩的船老大娄阿水和两个陌生军人接受的任务就是乘着黑夜涨潮的掩护,悄悄接近那条叫做什么“出云号”的大军舰,然后把它炸个底朝天。明天一早,整个上海滩都会传遍这个惊人的胜利消息和英雄娄阿水的名字。

  按照谢团长的计划,他们在接近敌舰后点燃炸药,然后弃船跳水游回岸边。那两个军人都是江防巡逻艇上的水兵,娄阿水更是谙熟这一带水域水情,他的船以前常跑这一带运送走私货,因此他们一致认为点燃炸药以后游回岸边几乎没有什么困难。

于是就在名不见经传的船老大娄阿水怀着一种渺小的英雄主义冲动,载着满满一船威力强大的烈性炸药义无反顾地驶向敌舰麇集的大江深处,试图制造一个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胜利新闻的时候,远处江面上有了探照灯划来划去的雪亮光柱。日本舰队为了防范空袭实行全面灯火管制,因此偷袭者们只能借助探照灯光来判断敌人旗舰的位置。娄阿水飞快地操纵舵柄,小火轮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大大的弧形,然后关掉机器无声无息地朝着敌舰的观察死角滑去。

  一千五百米,一千米,八百米……敌舰黑黝黝的船体如同一堵巨大的高墙越来越逼近,娄阿水甚至能够隐隐听见敌船上播放的音乐和日本人叽哩呱啦的讲话。如果再有十来分钟,小火轮就能顺利钻到敌人鼻子底下,那时候敌舰纵有回天之术也无法逃脱灭顶之灾。

  但是一个意外的情况在黑暗中猝然发生。

  正在悄悄滑行的小船左舷仿佛冒出一座礁石,小船一震险些翻过来。阿水拼命转动舵轮这才赫然看清:“老天爷!”江心哪有什么礁石,分明是一艘刚刚浮出水面的日本潜水艇,小火轮的船头居然撞上潜艇的了望塔,然后紧贴潜艇右舷甲板擦过。敌人惊动了,刹那间江面上到处亮起探照灯光,有的军舰上还响起警报。船老大脸白了,他对船舱里恶狠狠大吼一声:“发动机器……跟狗日的拼了!”

  小火轮终于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昂首挺胸马达震响地直扑附近那艘庞然大物的敌舰。不难想象,当这枚由人工操纵的巨型炸弹一往无前射向敌人旗舰并且决心与之同归于尽时,所有亲眼目睹这一幕壮烈场面的日本军人都将感到一种怎样的震动和惊慌失措……

  但是风浪帮助了可恶的日本人。

  行动迟缓的中国小船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度在风浪中颠簸,日本军舰上的探照灯很快在五百米外发现了这般小船的可怕阴谋,于是几十根大大小小的探照灯光柱如同死神的触角一齐牢牢攫住小火轮,巨大雪亮的光柱使小船通体仿佛燃烧一般闪闪发亮,船上的每一道裂缝,每一只铆钉甚至每一块锈斑都被亮光映照得纤毫毕现。

  紧接着,日本人训练有素的舰炮响起来。

  第一轮炮火在小火轮前面拦起一道高高的水墙,炮火溅起的巨大水柱险些将小船掀翻。很快由第二轮炮火交错构织成的密集火网便将小船牢牢罩住。在呼啸飞舞的炮弹红光之中,尽管小火轮开足马达左冲右突试图逃脱致命打击,也尽管中国的娄阿水们被命运逼人绝境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战争之神还是在最后一刻抛弃了这群视死如归的偷袭者。

  一发带着恶毒微笑的滚烫的日本炮弹嗤嗤响着,在小船甲板上响亮地跌了几个跟头,然后一路叮叮当当好像唱歌那样愉快地钻进船舱里。娄阿水觉得脚下的船身猛烈地颤动一下,世界仿佛发生地震那样随即晃荡起来,然后用铁板铆成的结实的甲板好像突然被熔化似地坍塌下去,一股灼人的热流伴随巨大的火球在他眼前升腾起来。他的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这个在中国风雨飘摇的黄埔江上已经顽强生活了四十多个年头的船老大就不复存在,他裂变成另外一种物质,一股青烟或者一团尘埃什么的,很快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的空气中不见了……

  一股高高的水柱冲天而起,巨大的爆炸声震动了上海夜空,爆炸产生的巨大水波摇撼了停泊在黄浦江面上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日本军舰。虽然中国敢死队的偷袭没有成功,但是这天夜里没有一个日本人能够轻松地闭上眼晴高枕无忧,死亡的阴影如同黑夜一样无孔不大,令这些来自东海岛国的侵略者们始终有些心惊肉跳。于是长谷川清司令官下令连夜将旗舰和主力舰都开出黄埔江,撤到长江口外的近海去抛锚。

  多年之后才有资料披露,策划这次自杀性行动的军官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四行仓库八百壮士”之首的谢晋元团长。令人遗憾的是:由于敌人旗舰已经被惊动并且有所防范,因此当那两艘远道而来的中国鱼雷快艇乘黑夜悄悄赶到时,黄浦江上已经没有敌人大型军舰的踪影,而那些轻型战舰也都保持高度警惕四处游游弋。中国艇长扼腕叹借之余,命令向敌人轻巡洋舰发射鱼雷,击沉击伤敌舰各一艘,然后掉头返航。

  一个发人深省的历史事实是:日本旗舰“出云号”率领第三舰队封锁中国海域,炮击中国商船渔船,坏事干尽,却始终耀武扬威如人无人之境。尽管中国军方多次策划从空中或者海上击沉它,但是终因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如愿以偿。直到淞沪抗战七年之后的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日本西村舰队在南太平洋接连遭到强大的美军第七十七特遣舰队重创,日本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出云号”同时遭到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十多架舰载飞机攻击,被击中重磅炸弹十多枚,鱼雷四枚,於次日上午七时二十一分在菲律宾南部苏里高海峡沉没。

  盟军终于替伟大的中国人民报了一箭之仇。

  史载:“……中国三勇士驾船攻击敌‘出云号’,不幸壮烈殉国。生焉不详……云云。(摘自台湾《传记文学》第四十一卷第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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