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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第二章 燃烧的太阳

  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二月的日本东京。

  当凛冽的西伯利亚寒流夹风带雪从遥远的极地深处气势汹汹闯过日本海峡,闯入灯火辉煌繁华似锦的东京大街上的时候,笼罩整个日本的辞旧迎新的节日气氛丝毫没有因为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的突然袭击而受到影响。爆竹声声,歌舞升平,人们踏着厚厚的积雪互相拜年,恭贺新禧;当新年钟声一齐敲响的时候,大街小巷到处是彻夜狂欢和醉醺醺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和刺鼻的爆竹硝烟久久都不肯消散。

  皇道派军人香田清真大尉坐在军官宿舍的“踏踏米”上用心擦拭军刀。他擦得那样专注,那样充满激情,以至于完全忘掉了那个坐在角落里为他弹琴的姑娘,他的情人兼艺伎和田寿子小姐。

  大尉手中的军刀决不是一把普通的战刀,它是一柄由日本天皇御赐的敕号“菊广”的军刀。御赐军刀象征帝国的荣誉,它增加了日本军人的自豪感,象征佩刀军人应当具有随时效忠天皇的献身精神。

  琴声悠扬,军刀在柔和的灯光下发出青森森的令人愉悦的寒光。四周很静,那些悠扬的音符好像花瓣一样纷纷在他身边飘落,但是大尉却毫无知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那把军刀。

  明天,不,准确说再过几小时,他指挥的起义部队就要接管师团司令部,同时在东京发动推翻冈田内阁和政府的军事政变。政变口号:“保卫天皇”,“讨伐奸佞”。政变宗旨:“下克上”,“统一亚洲”。

  门外有了纷乱的脚步,一群下级军官拥进屋来。

  大尉依然目不斜视正襟危坐。他将那柄早已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军刀慢慢举起来,目光迎着冷嗖嗖的刀光,足足对视了几分钟。来人很快安静下来,屋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凝固一般。大尉终于重重吐出一口气来,把军刀满意地插回刀鞘。

  “……弹你的琴,别管我们的事!”大尉警告寿子,然后环视他的同谋和战友,略一低头说:“诸君,今晚的任务,就拜托各位了!”

  军人们个个坐得笔挺,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空气中只有细细的琴弦拨出的旋律在轻抚着人们紧张的神经。

  这是一群生机勃勃平均年龄决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的年轻的阴谋分子;四名大尉( 连级 ),五名中尉( 准连级 )。有人嘴唇上刚刚冒出浅浅的软胡髭。但是他们每个人表情都极为严肃,目光中流露出随时准备参加战斗和视死如归的军人气概。

  “……诸君想必还记得古代奈良四十七个浪人的故事吧?那些浪人为了替主人报仇,万死不辞,最后全部切腹自杀……今天下午,我已经以一个武土的身份到明治神宫参拜了天照大神。当我默默向神祈求保佑时,我的脑子里就出现了四十七个浪人的故事……

  “今天的日本,奸臣当道,内阁腐败,圣上受佞臣蒙蔽……这些都是日本武士的耻辱!谁来拯救日本,铲除奸佞,杀死腐败分子。维护圣上的神圣意志?……如果我们听任那些腐朽的统制派重臣元老为所欲为,听任他们排挤受人尊敬的荒木、真崎将军,那么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担负奶此重大历吏使命并决心改变日本前途的竟然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下级军官。他们全都毕业于军校,雄心勃勃,疯狂,富有扩张和献身的理想和激情。在他们看来,如果日本不能马上实行天皇亲政和军人掌权,日本不立即进攻中国和苏联。那么他们的前途就没有指望,他们作为军人的存在就等于毫无意义。

  “……现在请各位跟我一起宣誓:如果我们的行动是正确的,让神保佑成功。如果我们错了,请神让起义失败……我将在皇宫前面切腹自杀,以谢皇恩! ……”

  这是一种传统的日本武士道宣言。军人们全都被来自本民族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精神传统所感动,所激励,因此个个大义凛然,誓言铿锵。沉重的夜幕掩盖了阴谋,也掩盖了紧靠皇宫南侧的这只即将引爆的危险的火药桶。只有寿子姑娘的古琴依然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串串单调的音符仿佛惊恐不安的小鸟,在崖石般沉重的屋子四周撞来撞去,然后很快钻出屋子不见了。

  会议结束,军人们起身离去。此时距起义还有三个多小时,大尉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好像一头即将出笼的猛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时一直被隐没在墙角阴影里的那架古琴却分明不愿再受人忽视,它一反最初温文尔雅的忧伤曲调,以急促的弹拨、高亢的节奏、颤动的不可遏制的激情和盘托出一颗有血有肉的女人灵魂的全部呼唤和期待。大尉先是惊愕,停止走动;继而受到震撼,侧耳倾听。忽然“蹦”地一声,琴弦被拨断,寿子抬起头来,她早已泪流满面。

  “……我要你同我一起死。”大尉稍微一踌躇,没有表情地说,“拜托啦!”

  “是的,香田君,我愿意去死。”女人深深一鞠躬。

  “真是感谢你,寿子。”军人感动地把女人搂在怀里,“为了神圣的天皇陛下,你我的生命都微不足道……”

  二月二十七日凌晨四时、驻扎东京的日本近卫第一师团大约一千四百多名士兵在一批下级军官带领下开出兵营,攻占日本陆军省、参谋本部、国全大厦、首相官邸等,杀死包括内大臣斋藤实、大藏大臣高桥是清、教育总监渡过锭太郎在内的一批政府官员,重伤天皇侍从长铃木贯太郎,并包围皇宫实行“兵谏”。首相冈田启介侥幸死里逃生。全国与东京的联络中断,政府内阁和军部首脑机关陷于瘫痪。

  这就是日本近代历史上轰动一时的“二二六政变”。

  东京皇宫。

  因为头天晚上观看歌剧《忠臣藏》,天皇裕仁睡得很晚。那是一出颂扬日本传统精神:复仇、暴力、忠君爱国和自我牺牲的古老剧目,由日本著名男歌伎大岛九也主演。剧院由于天皇陛下的驾临而气氛格外热烈,许多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演出中间,全体演员和观众几次三呼万岁。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场面,因此天皇情绪受到感染,回皇宫失了眠好久,后来又写下几首文理不大通畅的俳句。

  刚睡下不久,就被一名内宫文官唤醒。那官员神色慌张,说话几乎语无伦次,天皇懵懂了好一阵才弄明白,原来外面陆军叛乱。已经包围了皇宫。

  陛下深受震动,脸色苍白,以至于嘴角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把衣服穿好。

  如果去掉罩在天皇头上那种万众景仰的神灵般的光环,我们将会看到,这位传说中天照大神的第 124代后裔其实只是一位相貌平常身材尤其矮小的三十五岁的日本男人。如果我们的目光再稍稍挑剔一些的话,我们将发现这位天皇不仅前额窄小,眼珠凸突,一双易怒的鼻翼常常无缘无故地翕动,而且背脊有些佝偻,走路脚步相当拖沓,准确说不是走而是在地上磨蹭,这就容易使人联想起一条患了遗传变异病的性情古怪的热带鱼。

  由于日本皇室的历史源远流长,为保持血统纯正,宫内规定不得与平民通婚。因此久而久之,皇族的后代们身上就有了许多近亲繁殖的可疑迹象;比如骨骼短小,智力低;精神不大正常,等等。昭和天皇裕仁的父亲大正天皇死于神经错乱和疯癫就是一个例证。问题在于近亲繁殖并不妨碍血统依然高贵,所以年轻天皇的一举一动仍然受到日本公众的疯狂崇拜。

  当满脸阴云的天皇陛下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内宫省那幢用于觐见的大屋子的时候,已经等候在这里并且议论纷纷惊慌不安的内阁大臣、贵族元老和军部首脑立刻匍伏在地鸦雀无声。

  “你们请起来吧,”天皇在一把镶有菊花浮雕徽纹的檀木椅子上坐下来,俯身环顾他的大臣们,“谁来告诉朕,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

  天皇说话的语调相当古怪,不是通常日语中使用的降调而是一种升调,并伴有咝咝的漏气声。人们屏息静气,没有人敢贸然启奏。

  “冈田首相来了没有? 让首相同朕说话! ”天皇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说道。皇宫外面时有断断续续的枪声传来。他觉得与其说叛乱分子可恨,不如说眼前这班没用的满朝文武让人失望。

  内大臣后藤只得鼓起勇气,将外面传来的各种可怕消息如实禀告:叛军已经占领市内各要害部门和军政首脑机关。盛传已有几位内阁大臣被杀害,首相下落不明,等等。皇宫外面的叛军已经提出三点要求:晋见天皇,改组现行内阁体制,现役军人参政议政等。

  “你们陆军该怎么解释? ”年轻的天皇大为震怒,愤愤地把头转向陆军大臣林铣十郎。

  林铣十郎,陆军大将,统制派首领,“九一八”事变的罪魁祸首和“下克上”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一九三一年日本关东军在沈阳制造皇姑屯事件,当时身为日本驻朝鲜军总司令的林铣十郎大将在天皇裕仁的默许下,悍然派出两个师团越过鸭绿江,一举攻占东北全境。

  “臣束军不严,愿领罪责。”林铣十郎表面诚惶诚恐,内心里却并不惧怕天皇发怒,甚至暗暗有些幸灾乐祸,“但是据臣所知。叛军并非对圣上不敬而是对陆军长期受压不满,臣斗胆念几句叛军的《纲领宣言》:‘……神国日本之国体,体现于天皇陛下万世一系之统帅……私心私欲不顾民生与繁荣之徒簇出,无视天皇之尊严,元老、重臣、军阀、财阀、官僚、**均为破坏国体之元凶……我军人之职责乃是清除君侧之奸臣,粉碎重臣集团之阴谋,此系天皇陛下臣民之神圣义务……’云云。”

  “林铣将军是不是认为应该向叛军的要求屈服?”后藤大臣看出将军们全都不怀好意,他们企图利用叛军来达到要挟天皇的目的,于是就针锋相对地反击。

  “内大臣的话恐怕言过其实吧? ”林铣十郎厉声说道。他自恃兵权在握,根本不把内阁文官们放在眼里:“军队里派系之争乃是叛乱的祸根,自然应予严厉整肃,但是陆军中的普遍要求也不能不予重视……”

  “陆军军纪松懈,纵兵叛乱,陆军大臣应当向皇上请罪,引咎辞职!”内大臣毫不退让,大声说道。

  “启禀圣上,镇压叛军乃当务之急,平叛之后,臣愿与内阁一道总辞职!”很明显,统制派将军决心利用内阁的困境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要清除陆军内的老对手“皇道派”,又要在内阁里实现军人组阁。

天皇沉吟不悟。

  大臣的争吵使他感到头痛。他毕竟还年轻,经验不足,从未经历过政变这样的大事。他的大臣们都是大正时代甚至明治时代的功臣,年高德劭,诡计多端,表面恭维背地里未必把他放在眼里。身为一国之君,如果连这些恃功自傲心怀鬼胎的群臣都制服不了,怎么做到大治天下呢?

  “我认为天皇应该体谅陆军方面的心情,宣布赦免那些忠于天皇的军人的不敬行为。”天皇的叔父,陆军中将朝香富亲王站出来奏议,他是众所周知的“皇道派”支持者之一:“……铲除奸佞,效忠天皇是他们的天职,皇上能伤害陆军的这种感情吗? ”

  统制派将领,陆军大将松井石根针锋相对地反驳:“叛军所为已经有损神圣国体,为全体陆军将士所不容,皇上如果加以赦免,不是太宽大无边了吗? ”

  朝香宫立即反唇相讥:“陆军方面‘下克上’,实属不得己之举,昭和六年‘满洲事变‘,陆军不是也有过类似举动吗? 那时天皇并没有追究林铣将军的越权责任啊! ”

  松井毫不退让:“怎么可以把向故国满洲宣战和犯上作乱混为一谈呢? 亲王身为陆军中将,难道连什么是对外宣战和把枪口对准皇宫也分不清楚吗?!”

  两人面红耳赤,怒目相向。皇宫里三足鼎立,各不相让,气氛十分紧张。

  处在漩涡中心的天皇裕仁反倒冷静下来。从感情上讲,他对“皇道派”的作为甚至抱有相当的赞赏心情。这批年轻军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兵谏,杀了内阁大臣,他们一定已经做好杀身成仁的精神准备。如果所有的日本国民,尤其是文武大臣都能这样忠心耿耿为皇室献身而不是各谋私利勾心斗角,那么日本统一亚洲“八垃一宇”的大业有什么不能完成的呢?

  不是天皇不能容忍不敬行为,而是皇权本身不容丝毫冒犯。谁要是犯了不敬罪,谁就得赐死,而不管你动机如何。关键问题在于,政变事件是个绝好机会,他正好把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元老、重臣和功高盖主的将军们统统赶下台去。

  为了这个目的,那些年轻的叛乱者就必须赐死,成为献上皇权祭坛的一群牺牲品。天皇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统治者都是利益而非情感的动物,权力之争从来都要以流血为代价;要么你支配国家,要么被人支配,二者必居其一。

  裕仁嘴角动了动,发出一声不令人察觉的叹息,然后稍稍变换了一下僵硬的坐姿,威严地咳了一声。

  “你们都退下去,”他生硬地挤出一个生气的表情,一双白眼珠毫无生气地圆瞪着,“……如果陆军不能马上镇压叛军,朕将亲自出宫去劝他们投降。”

  镇压叛军的工作又在互不相让的争吵中拖延了三天。直到二十九日上午,大批从京都附近和甲府调来的部队才陆续开进城来。天皇的敕谕被印成传单从飞机上撒下来,纷纷扬扬好像漫天飞舞的雪片落在东京街道上。下午二时左右,叛军开始被天皇诏书瓦解,许多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并返回各自的兵营。晚七时,叛军军官决定放弃兵谏集体投降,接受军事法庭审判。只有香田大尉拒绝放下武器,他独自走到皇宫门前的空地上,仰天长啸,然后拔出军刀剖腹自杀。几小时后,寿子姑娘从收音机里得知大尉死讯,亦在屋子里自缢身亡。

  此后一周,日本军方对政变部队进行了严酷镇压。参与谋反的军官被判刑,士兵被集体遣送劳改农场或者矿山做苦工赎罪。共有十三名军官、四名文官被执行死刑。他们被蒙上眼睛绑在柱子上,前额和左胸被红笔画上靶标。但是他们人人都毫无惧色,临刑前三呼万岁,唱国歌《君之代》,场面很是壮烈感人。

  军部上层和内阁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四名陆军大将被解职,几乎所有皇道派将领都受到清洗。内阁被责令总辞职,那位同情叛军的朝香宫亲王受到贬黜。被编入预备役,不再过问军政大事。然而具有戏剧性的是,同亲王针锋相对的松井石根大将也受到牵连,退出现役。但是仅仅事隔一年之后,这两个互不相让的老对头又被天皇同时召见,被任命为进攻中国上海和南京的庞大派遣兵团的正副指挥官,于是这对不大合拍的军事搭档就在后来日本帝国的侵略史上齐心协力写下一段臭名昭著又各自命运迥异的战争篇章。

  史称“二二六事件”的未遂政变虽然没能成功,但是它对日本乃至亚洲局势的影响或者说后果都是巨大的,它促使日本的社会政治结构发生改变,直接促成和影响了日本对华侵略战争的形成。裕仁天皇亲自参与边问整肃军队,打破现役军人不得参政的惯例,把那些主张对华作战的野心勃勃的年轻将军擢升到军部首脑机关和内阁里来。

  此后我们看到一大串中国人民决不陌生的血债累累的刽子手和疯狂的战争罪犯;东条英机、冈村宁次、小矶国昭、山本五十六、木村兵太郎、杉山元、武藤章、板垣征四郎、梅津美治郎……他们的名字就是在“二二六事件之后才陆续出现在日本侵华军队领导层和战争内阁里的。

  昭和十二年,在日本天皇裕仁的默许和怂恿下,经东条英机、冈村宁次直接插手策划,北京郊外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七七芦沟桥事变“。一个月之后,上海发生著名的“大山事件”。

  中日战争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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