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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

引子:历史的道岔

  一架德国制造的老式“蓉克“双翼教练机在天空不紧不慢地盘旋。

  蹲在河坎后面的红军东路军总指挥刘志丹将军不时抬起头来注视着这只令人畏惧的大鸟。虽然飞机并没有俯冲扫射,也没有给强渡黄河的红军造成任何威胁,但是总指挥的内心深处还是被飞机投下的一种不祥阴影所笼罩。

  形势正在朝着不利于红军的方向变化。

  晋军没有飞机,通常情况下,飞机出现就预示着中央军的到来。如果此时中央军大兵压境,毛主席亲自为红军制定“东出河北,与日军直接作战”的计划将不能实现。

  这是公元一九三六年四月的一天,中国北方春天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晋西南重重叠叠的黄土高原,照耀着吕梁山下刚刚解冻的黄河和往来渡河的红军小木船。毕业于黄埔四期的红军总指挥刘志丹将军看看手表,距离总攻击还有几个小时,前方是通往吕梁山腹地的山西中阳县三交镇,阎锡山为了阻止红军东渡,在黄河沿岸派有十几万重兵防守,仅三交镇就驻有晋军一个主力师。相比之下,红军东路军全部兵力不过一万余人,武器装备亦远不如敌人,要取胜这种以弱击强的战斗就只好依靠红军官兵高昂的斗志和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了。

  飞机在天空盘旋一会儿,突然吼叫着降低高度俯冲下来,机翼下掠过的气流在光秃秃的黄河滩上卷起许多尘土来。飞机没有朝人群扫射而是投下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一个愤怒的红军机枪手违反节省弹药的纪律朝飞机射出一梭子弹,那架飞机就连忙往上爬升飞走了。

  一张传单飘落在将军跟前。

  将军鄙夷地瞥了一眼,还是老一套反共劝降的反动宣传,好在红军中识字的人不多,国民党这种心理战术基本上不起作用。但是此刻红军总指挥的神经末梢被传单末尾的话重重撞击一下:“……此次十万中央军入晋,定将全部消灭东窜之赤匪。“云云。

  他紧蹙眉头,原地走动数分钟。人们紧张地望着将军。

  他断定敌人不是虚张声势,因为几天前已经有中央军频繁调动的情报传来,阎锡山虽然极不情愿中央军入晋,但是他在对付红军的问题上毕竟同蒋介石利益一致。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红军继续东征还有胜利的希望么?

  “……火速向保安总部发电请示。”将军吩咐参谋长。

  保安总部很快回电,重申红军东征的决心不变。

  当天傍晚,壮烈的战斗就在这个黄河渡口的小镇外围展开。数以千计手持步枪的红军战士呐喊着,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地向敌人阵地发动攻击。战斗持续两天两夜。第三天,当敌人炮火越来越锰烈,更多黑压压的敌人向红军阵地反扑过来的时候,红军总指挥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前沿阵地上。

  “小鬼,还能坚持吗?”将军亲切地询问小战上。

  “首长……我还能打死几个白狗子! ”

  但是红小鬼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整条小腿被炮弹齐齐地削去。

  一个红军女战士喉咙被子弹打穿,她努力睁大一双美丽而悲哀的眼睛望着走近的首长,气管呼噜呼噜向外冒血泡却说不出话来。

  将军的心终于不可挽回地沉落下来。

  与其无望地战斗,不如保存实力减少牺牲,这些战士都是革命的宝贵财富啊! 将军悲愤的目光扫视整个战场,他看见成百上千的红军战士已经血染沙场,更多的士兵正在默默地给步枪装上刺刀。准备最后一战。

  将军困难地挪动脚步,当他即将返回指挥部时已经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立即将队伍撤回黄河西岸。红军是革命的火种,消耗火种是对革命的犯罪。

  然而就在这时,一串呼啸的机枪子弹猝然射中了将军,红军总指挥身中数弹仆倒在地,不幸壮烈牺牲。一颗耀眼的将星就这样在黄河东岸的古老土地上默默殒落了。但是许多年后又有另一种不大可靠的说法流传,说是击中将军的罪恶子弹不是来自战场而是从背后射来的。

  红军东征失利,遂撤回黄河西岸,隔河据守。

  当西北大漠的落日沉重地燃烧着祁连山下的青色冰凌,一阵阵尖利的狼嚎仿佛最富力度的现代派音乐从空旷的河滩和冰大坂深处传来时,红军师长熊厚发站直了矮小的身躯,他微微眯缝眼晴注视着地平线上那轮红得割眼的夕阳。

  夕阳辉煌地燃烧着将军的瞳孔和整个世界,它将浓重的血汗汹涌地涂抹在荒凉的西北沙漠和祁连山隆起的黑色脊梁上。将军的大脑开始产生了时空错乱的幻像。因为仅仅在昨天,马家军的骑兵还像戈壁滩上的黑色风暴一般卷来卷去。地上到处是红军战士滚动的头颅,成千上万的尸体壅塞河道,呼呼作响的马刀好像无数毒蛇在暗夜的星光下咝咝地叫着,枪炮的弹道如礼花一般在夜空中耀眼地飞舞。于是母亲潮红的面颊和苍白的童年在将军记忆中复活了,苦痛的回忆和战争创伤好像盘虬的树根一样扎进他的灵魂深处,仇恨和悲伤像酒精一样燃烧着他的胸腔和血液。

  将军动了动麻木的手臂,他努力高昂头颅,坚持把身体站得跟白杨树一样挺拔。但是眼前有一道血晕始终牢牢地罩住他的目光。当一个罪恶的声音从遥远的空气中传来时,将军突然睁大眼晴,他吃惊地看见那轮即将西坠的夕阳竟然变成一只人类母亲鲜血四溅的巨大子宫。

  这是南方出生的红四方面军师长熊厚发将军在一九三七年西北著名的祁连山大戈壁滩上获得的对死亡和生命的最后一个印象。

  熊厚发,湖北大悟人,一九一四年生,一九二九年加入中国共青团,一九三一年入党。曾任红四方面军连、营、团长,二十岁任师长。一九三六年红一方面军东征失败,同年十月红四方面军主力二万一千八百余人奉党中央命令组成西路军,西渡黄河执行打进河西走廊,连接苏、蒙国际通道的光荣任务,熊厚发率领红八十八师但任前锋,与十倍于已的凶悍的西北马家军骑兵血战数月。西路军终于在祁连山北麓的高台附近弹尽粮绝全军覆没。二十三岁的红军师长熊厚发不幸受伤被俘,被敌人押至祁连山下的戈壁滩执行枪决。

  据说马家军的指挥官觉得枪毙一个红军师长不能太一般化,就命令士兵把俘虏绑在炮口上然后开炮。这种死刑稍微有点像我们今天在杂技表演中看到的“炮打活人“的游戏节目,不同的是杂技大炮打的是假炮弹,而一九三七年初顶在熊厚发师长背上那门散发寒气的大炮则是汉阳兵工厂三十年代制造的八十八毫米野战炮。

  敌人军官喊口令:“跑步!……炮弹──上膛! ”

  沉甸甸的炮弹被用力推进炮膛的时候,冰冷的炮身起了轻微的震动。熊师长通过身体能够清晰地感觉那枚注定将同他的生命连为一体的炮弹正在金属炮膛里轻快地滑动。师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认真地思索革命的路线问题,或者总结党内斗争的是是非非,他只能听凭自己大脑变成一片空白,让生命的最后印象牢牢烙在一个共产党人的思想深处以及未来飘扬在天国或者地狱的精神旗帜上。──生得伟大,死得光荣。领袖教导说。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佛说。“预备──放! ”

  撞针重重磕击一下,于是那颗滑溜溜的弹丸终于挣脱弹壳,好像一枚旋转的陀螺曳着一缕清烟飞快地穿透了人类的思想和灵魂。那一瞬间,将军眼前闪过一片红光,他觉得身体突然变轻,变得透明而且充满快乐,于是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张开双臂奔向遥远的太阳,奔向母亲滴血的子宫。

  来吧孩子! 死亡多好啊……落日说。

  围观的人们只来得及听见大炮轰然一响,那个红军师长的瘦小身体就好像一束五彩缤纷的焰火一样腾空而起,他的肉体和灵魂都在夕阳余辉中猛烈地燃烧,很快化作一阵闪亮的陨石雨融入祁连山微暗的夜空中不见了。后来有目击者证实说那颗炮弹其实并没有爆炸,所以红军师长也没有变成陨石,再后来有人试图寻找烈士遗物,但是据说连一片破布也没能找到。

  史载:“……西路军失败当月,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会议清算张国焘的错误,并作出《关于张国焘同志错误的决定》……西路军仅有四百人在李先念等人带领下到达新疆。西路军失败主要是张国焘的严重错误造成的。”云云。( 《中共党史大事年表》,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四月版,“……我党历史上最困难的时期有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我党选择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第二次是一九三四年‘五次反围剿’失败,党选择了长征。第三次是一九三六年下半年,中央苏区和南方各根据地已经大部或全部丧失,红军长征抵达我党在北方唯一也是最后一块边远根据地陕北,而陕北根据地的面积只相当于原中央苏区的不到三分之一。蒋介石亲自坐镇西安,调集一百万大军,两百架飞机企图一举消灭共产党于陕北高原……”一位中共党史专家向我阐述党的成长史。

  “如果……得逞,党怎么办?”

  “……抓住机遇,审时度势,化敌为友,高瞻远瞩,终于渡过激流险滩取得中国革命的胜利。”云云。

  翻开党史地图,我们看到公元一九三六年中国共产党面临的严重形势:

  在仅有几百平方公里的贫瘠的陕北根据地,刚刚完成长征的中央红军已经锐减到不足两万人,为打破困境,红军先后发起山西战役、宁夏战役,不幸均以失败告终,损失惨重。国民党方面,沿西安、潼关一线有东北军、西北军和中央军数十万人,形成大军压境之势;山西黄河沿岸有阎锡出的晋军和十万中央军虎视眈眈,西北有号称“西北五马“的几十万马家军骑兵正追杀围剿西路军。而陕北根据地的北面尽头则是被称做“死亡之海“的毛乌素大沙漠。难怪蒋介石在西安信心百倍地向新闻界宣称:“……消灭共产党的最后时刻到来了。本委员长郑重保证……一周内完全剿灭赤匪!“

  历史原本存在太多的可能性,如果辛亥革命没有成功,清王朝会不会继续统治下去,中国会不会像英国和日本那样走上君主立宪制的道路?如果孙中山不是死于一九二五年而是再多活十年二十年,中国的情形将会怎样?国共有可能联合执政吗?同样的问题在于:如果一九三六年岁末这场五十比一的“剿共”战争一旦发动,党的前途将会如何,那场举世瞩目的一九四九年的伟大胜利会按时到来吗?我们更加无法想象的是:如果本世纪的中国历史没有共产党参与将会是怎样一种模样?

  中国二十世纪命运的列车来到历史的三岔路口。

  “中国革命向何处去?”

  “党内路线斗争从来没有止,党会分裂吗?”

  “中国共产党会重复太平天国、李自成、石达开……的失败道路吗?”

  “国民党。剿共不得人心但是中国的抗日局面何时才能形成?”

  “红色根据地还要转移吗?长征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

  当北国初冬的夜幕徐徐降临沟峁纵横贫瘠荒凉的黄土高原时,一个为本世纪中国人民所熟悉的伟人正伏在陕北窑洞的灯光下同历史对话。

  从背后看,此刻伟人的身躯远没有许多年后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时那样伟岸,那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经过千辛.万苦的长征,他的脸庞瘦削憔悴,头发长而且凌乱,一如美国著名的红色记者埃德加·斯诺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中国的林肯式人物……和游荡者。“(《西行漫记》)

  伟人的前额充满智慧和想象力,他面对沉沉黑夜不断向历史发出请问。而历史则好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站在人类五千年岁月深处注视着中华民族这个出类拔萃的农民儿子的思想轨迹。

  “……张国焘同志搞分裂,在长征途中另立党中央,这等账一定要算。右倾路线要肃清,告诉全党同志,对国民党不能抱有丝毫幻想……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日本侵略的严重性一天天在增加,中国一切政治力量都必须联合起来,制止内战。联合抗日……唯有抗日,中国革命才有出路,党和红军才能发展壮大。团结和利用一切抗日力量,迫使国民党改变。‘剿共‘政策……如果蒋介石一定要实行围剿,我们就只好同他长期周旋下去……”

  “共产党……能走出困境吗?”历史老人问道。

  “能!一定能!”

  伟人扔掉笔直起身来,他的生机勃勃的思想在中国巨幅地图上凌空翱翔。

  “……现在摆在红军面前的通路有三条:一条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消灭。革命失败,中国陷入空前黑暗之中。这正是一切帝国主义和反革命所希望看到的。

  “第二条是组织第二次东征,坚决打通绥远,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向中苏或者中蒙边境转移,建立共产主义的桥头堡……我党的方计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但是投靠苏联以后就由不得你喽,斯大林同志也有错误思想嘛,他的大国沙文主义就很严重,对兄弟党指手划脚,了不得……靠别人终究靠不住,还得靠自己。

  “第三条是抗战爆发,国民党不得不转移注意力枪口对外,从而国共第二次携手合作。这当然是最理想对革命最为有利的局面,我党将因此彻底摆脱困境步人发展壮大的大好时期。” 伟人将不屈不挠的目光投向被浓重黑暗遮断的东南夜空。在距离陕北窑洞只有几百里的古城西安,他的那个暂时比他强大的对手蒋委员长此刻正在做什么呢?开会,读书,会客,搞阴谋诡计?总之有一点答案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都没有睡觉。“你相信命运吗?”历史问。“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如果第一种可能出现怎么办? ”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

  天将拂晓,一个蓄大胡子的美男子匆匆推开窑洞门,把刚刚睡着的伟人惊醒。

  “报告主席,西安来电,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恩来同志,难道什么事情比睡觉更重要吗? ”伟人具有从容不迫的幽默感。

  “主席,这个事件足以改变中国历史。”

  “哦,有这样的事情吗? ……毛泽东可不是唯心主义者。”伟人接过电报,把头俯向灯光:“让我们来判断一下它的实际意义吧。”

军民载歌载舞,红军剧团上街。

  一列雷霆万钧的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扳道人伸出手臂扳动道岔,于是巨大的列车车轮在铁轨交叉处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和摩擦声,然后驶离原轨道进入另一条干线。道岔在这里决定列车的走向,它的每一次移动就是一次新的选择,而任何一列火车在从起点驶向终点的途中都将经过许多站台和经历上百次的道岔扳动。

  这种情形与我们社会进化的历史过程非常近似。

  纵观一百年风云,中国社会的长长列车经历了许许多多重要的车站和道岔;清王朝覆灭,辛亥革命成功,军阀割据,南北混战,中华民国几经难产,北伐战争爆发,国共内战,“九一八事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共和国建立,反右倾,大跃进,三年饥荒,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一国两制,发展经济等等。在每一次列车前进的关键时刻,都有许多伟大或者不够伟大的人争相伸出手来扳动历史的道岔,因此我们看到中国社会的火车头常常被许多相悖的意志力量驱使着曲曲折折地来到人类二十世纪的终点。我们试想,如果上述任何一处道岔被扳动的不是现在的方向,我们看到的中国历史不就已经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了吗?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爆发,中国历史的道岔被一个偶然因素改变方向。扳动道岔的那个东北青年名字叫张学良。

  国民党被迫同意停止武力剿共,与共产党进行第二次国共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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