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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长城战役

第六章 横刀立马西北军

  潢川就是你的棺材

  时间8月底,地点京汉铁路信阳城第59军军部,陆军中将、军长张自忠正俯身在地图上研究战况。第59军是8月16日划归第5战区左翼兵团孙连仲上将指挥的,此刻正在信阳待命。

  看着图上日军箭头向西延伸,张自忠有些按捺不住了。从目前状况看,指向商城的日军第13师团面临宋希濂部队的阻击,宋军战斗力相当强劲,是第5战区最精锐的部队,日军的进攻不会顺利,令人担忧的是沿六安、固始、潢川一线推进的第10师团。该师团是台儿庄战役中的矶谷部队。张自忠当时正在临沂一带抗击板垣征四郎的第5师团,虽未能与矶谷廉介直接交手,但他深知该师团的骄横善战。矶谷廉介在台儿庄一役因冒进而受重创,徐州会战后被大本营撤职,由筱塚义男中将继任。此次该师团重整旗鼓,挟恨而来,大有报台儿庄一箭之仇的气势。特别是第10师团前进方向的地形不如富金山方向那般险峻,防御部队的战斗力也远不若第71军。相形之下,这个方向比较脆弱。

  果不其然,富金山日军受阻,固始方向的战况趋于紧张。9月初,第59军接到白崇禧急令,命其立即开赴潢川布防,阻止日军继续长驱西进,守卫潢川至9月18日,以掩护胡宗南等部在信阳、武胜关等地集结布防。

  正在第59军行动之际,固始于9月6日失陷,日军第10师团沿固潢公路直扑潢川。

  潢川是豫南一座县城,位于信阳正东,是日军西取信阳的必经之地。这一带地势平坦,缺少屏障,易攻难守。在这种地形上作战,要想达到长官部迟滞敌军、争取时间的目的,就心须把战场尽量伸开,不仅要守城,而且首先要在外围层层布阵,节节阻击。光守孤城,等于把时间、空间拱手送给敌人,即使能守到规定的时间,最后免不了被合围聚歼。

  时间太紧急了,张自忠驱使全军向东疾进。多为北方子弟的第59军官兵不适应像南鄂东的潮湿气候,天气忽而酷热,忽而阴霾,加之连日负重强行军,官兵们体力锐减,患恶性疟疾者日多。而中国军队不仅装备低劣,医疗设备药品等也相当匮乏,以至于每天都有数十名官兵死亡,掉队减员者也相当众多。

  张自忠虽然焦急万分,却毫无办法。“慈不掌兵”,尤其在中日两军相对疾进的情况下,晚了就要付出更大的流血牺牲,为了争取守卫潢川的时间和空间,张自忠狠下心来,严令部队不顾一切向东、再向东。

  一经抵达潢川,张自忠当即按行军路途中的设想,将第180师的独立第39旅放在潢川固守;以独立第26旅前出至城东七里岗一线布阵;以第38师第113旅推进到固始以西的春和集,先头阻敌;以第38师主力配置于潢川城西二十里铺地区,担任预备队,随时机动,防止日军迂回;军部设于城西任大庄。

  部署甫定,就与日军第10师团的先头部队打响了。日军先头部队是冈田资少将的步兵第8旅团,该部9月6日进占固始,次日,未经休整即马不停蹄地向西扑来。冈田少将一心想的是,乘攻占固始的势头,展开追击,一口气直下潢川。未曾想另一支中国部队——第59军的第113旅已先期抢占了春和集,并赶筑了简陋工事。当天,双方在春和集一带迎头相撞,展开激战。

  “日军在春和集被顶住了!”张自忠得知这个消息后长舒一口气。精神略一放松,肉体上的痛苦就竞相袭来。张自忠从信阳出发不久,就染上了恶性疟疾,几天来,反复处于忽而高烧,忽而冷彻肌骨的折磨中。好在多年严格的军旅生涯,给了他一副强壮的体魄和意志。他抱病支撑着,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此时此刻绝不能躺倒,一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张自忠病体绵软无力,可他发给全军的手谕依然掷地有声:“各部队长必顷亲自督促所部抢筑工事,不惜一切牺牲,与阵地共存亡!”随即又亲赴潢川城内,向守城的安克敏旅长杀气腾腾地吐出几个字:“你要死守潢川城,这里就是你的棺材!”

  强将手下无弱兵。第59军是原冯玉祥西北军的余部,始终保留着西北军治军严厉,吃苦耐劳,敢于白刃拼杀的强硬作风,前身是第29军第38师。

  该部首次与日军交手是在1933年春的长城战役,当时张自忠受宋哲元命,担任第29军前敌总指挥,率全军在喜峰口一带与日本关东军鏖战。由于装备过于低劣,正面作战僵持不下,张自忠遂组织2000余人的大刀队,分数路夜袭敌后,直杀得睡梦中的日军炮兵、骑兵身首异处。以后,日军一谈西北军大刀队就谈虎色变。1937年“七七”事变,又是第29军在卢沟桥打响了全面抗战的第一枪。次年春台儿庄战役中,由第38师扩编的第59军又在临沂两度重创板垣征四郎的第5师团。张自忠和西北军的威名扬于海外。

  经过1年多的南征北战,第59军元气大伤,各部队兵员缺额严重,新补充的成分过大。然而虎倒雄风在,该部仍不失为一支劲旅。

  11日晚,冈田旅团花了5天工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突破了第113旅的阵地,占领了春和集。但次日又在黄冈寺遭到独立第26旅的猛烈阻击,双方形成拉锯式争夺,几进几出相持不决。冈田部队伤亡惨重,失去续攻能力,只好暂停攻击,等待师团主力增援。

  14日,第10师团主力濑谷旅团和师团炮兵赶到黄冈寺。鉴于正面抵抗强劲,日军变换战术,以部分兵力继续攻击正面,师团主力则溯淮河西上,向潢川以北以西迂回。15日,日军攻占潢川西北的息县城,并继续向罗山方向进犯,企图切断第59军的退路。潢川东、西、北三面均发生激战。

  张自忠改变部署,命第38师出击西北方向,命独立第26旅配置于潢川西部,掩护城防部队后方,军指挥部由城西移至城南。

  15日中午,日军骑兵向城南迂回,夹袭第59军军部。保卫军部的只有一个手枪营,情况万分危急,有人建议军部南移,张自忠不为所动。此时军部移动不仅影响士气,而且会使守城部队失去唯一的退路。“只要我在此不动,全军就不会动摇!”张自忠把手枪营全部放出去,抵抗突袭之敌,同时又调第678团来增援,经半日激战,终将敌人击退。

  张自忠坚守,全军也在坚守,从14日起,潢川正面日军凭借飞机大炮的火力,发动猛烈攻击。张自忠把预备队投入作战,依托城东七里岗坚固阵地抗击日军。激战两天两夜,正面再次胶着。日军屡攻屡挫,恼羞成怒,竟大量施放毒瓦斯弹,导致第59军官兵大量伤亡。16日晨,七里岗失守,日军开始攻城,战况趋于恶化。

  就在此时,张自忠坚拒幕僚力劝,率军部毅然进入城内,守城官兵士气为之大振。

  16日正午,继飞机反复轰炸之后,第10师团集中所有野炮、山炮和第2军配属的野战重炮,向潢川城实施几天来最猛烈的轰击,同时,只要风向有利,就滥施毒气弹。全城硝烟、毒气弥漫,连第180师师长刘振三也两次中毒昏迷。缺乏防毒面具的第59军只好给守城官兵每人配发日光皂两块、白毛巾一条,以毛巾浸肥皂水遮掩口鼻,坚持战斗。城外的第38师师长黄维纲也派出部队频繁袭击攻城日军后方,以减轻守城部队的压力。

  攻上来,打下去,如此反复至17日中午,城北、城西角均被敌炮火摧毁,日军步兵蜂拥入城。守城官兵拔出大刀,挺起刺刀,与日军逐屋逐巷,厮杀肉搏。震耳欲聋的炮声消失了,城区内只剩下手榴弹爆炸声,机枪和步枪的短促射击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喊杀声。

  “一名粗壮的日本兵和一名十七八岁的中国兵在一家院内挺枪对峙,两枝步枪的刺刀闪烁着寒光,在空中左晃一下,右划一下,寻找刺入对方胸腹的时机。既不喊,也不叫,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兜圈子的脚步声。突然间,双方同时迸出一声长长的“呀”,向对方的胸膛突刺。日军三八式步枪枪身硕长,当刺刀尖划破中国兵胸膛的时候,中国兵手中汉阳造的刀尖还距对方有寸把距离。“支那兵完了”,日军士兵未及收枪,就感到来自对方的强大冲力。濒死的中国兵竟然拼着最后一息,全力向日本兵扑去,任由对方的刺刀贯通自己的胸膛。借着这股冲劲,中国兵把刺刀送进了对方的前胸。虽然仅仅刺入了十几公分,但这就足够了。日本兵仰面朝天倒下了,临死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迷茫。年轻的中国兵没有倒下,被三八步枪支撑着俯在半空。

  有好汉就有懦夫,白热化的残酷搏杀摧垮了个别人的意志。一个营长企图逃脱,被其部下士兵扭送军部。张自忠勃然大怒:“我还在这里,你竟敢逃跑!你他妈的还不如手下的士兵!”军法官奉命处决这个营长后,张自忠仍余怒未消,狠狠地说:“我的队伍里出了这种东西,太丢脸!枪毙太便宜他了!”

  日军不断涌入。守城部队组织敢死队拼命向突破口反击,一批倒下,一批又冲上去,犹如钱塘潮涌,突破口堵住了,是守城官兵用血肉和尸体堵住的。城内的日军顿时变成瓮中之鳖,一个个、一伙伙地被守军吃掉。

  18日,潢川西北的日军,从息县分兵攻击罗山县城,切断了第59军向西的退路。此时第59军已在潢川周围坚守了12个昼夜,完成了第5战区长官部预定的阻击任务。再打下去还可以坚守几天,但那意味着全军被围。

  乘南面还未被日军封住,及时跳出去。张自忠命令各部乘夜色脱离接触,向南面转移。次日于刚亮,日军经过一夜的重新部署,再次向潢川城猛烈炮击,随后,步兵以战斗队形小心翼翼地接近昨日反复争夺的阵地。此时,第59军主力已在向大别山疾进途中。

  10月12日,第5战区长官部电告张自忠,他已被统帅部任命为第33集团军总司令,指挥第55、第59,第77三个军。张自忠晋升职务,理在应当。

  孙连仲摸到了日本人的脉搏

  潢川以南偏东方向的商城地区,还有一支西北军部队,这就是陆军上将孙连仲的第2集团军的两个军。孙连仲同时还担任第3兵团总司令,是第5战区左翼兵团的最高指挥官。张自忠、宋希濂、于学忠等人都是他的下属。

  能够指挥这些将领的孙连仲当然不是等闲之辈。

  孙连仲比张自忠小两岁,从军却要早一年,1913年到冯玉祥的第6混成旅当兵。冯玉祥喜欢勇敢的士兵,更着重文武双全的战士。孙连仲从军前就读过保定中学,有相当文化水平,作战中又表现勇敢,因此被冯玉祥看重。

  冯玉祥有意栽培他,先士兵,后军官,1925年升为冯玉祥卫队旅旅长,以后逐步提升,成为冯玉祥西北军的主要将领。1930年中原大战失败后,孙连仲部队被南京国民政府收编,改编为第26路军,孙出任总指挥,参加对江西红军的“围剿”。“九一八”事变后,第26路军许多官兵不满蒋介石“先安内后攘外”的误国政策,在季振同、董振堂、赵博生率领下发动“宁都起义”,投向红军。这部分部队组建为红一方面军第5军团后,保持了西北军能征善战的作风,成为红军的主力部队之一。从此,第26路军在国民党营垒中一蹶不振,抬不起头来。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孙连仲与第26路军才重振雄风,使国人刮目相看。

  孙连仲最辉煌的一页是在台儿庄奠定的。为台儿庄大捷作出贡献的部队很多,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孙连仲及其第2集团军的艰苦卓绝。当时,第2集团军在台儿庄内外拼死抗拒日军,从3月下旬一直打到4月上旬,几乎伤亡殆尽。台儿庄城几乎全被日军占领,守军池峰城的第31师残部仅困守在西北一隅,一切可用兵员,包括炊事兵、担架兵、卫生兵等等统统组成敢死队投入战斗。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绝望的时候,孙连仲向池峰城喊出了气壮山河的名言:

  “部队打光了,你给我填上去!你填过了,我就填进去!”

  古今中外的战争中,每每到了危急关头,指挥官都会声色俱厉地下达形形色色的“死命令”,可没有哪个能比孙连仲的更悲壮、更惨烈。任何“死命令”,无论加上多少惊叹号,都比不上孙连仲的那份震撼力,因为它已经不是语言,不是文字,而是不折不扣的、果敢决绝的胆气。

  西方的将军在最后时刻,会用精巧的手枪自杀,日本的将军敢于用指挥刀切入腹腔,以翻肠绞肚的痛苦表示自己不畏死。文明也罢,野蛮也罢,可他们毕竟都忘不了自己的将军身份,连死法和武器都想与众不同。唯独孙连仲敢于像一个士兵那样“填”进去,像士兵那样去死,一个将军在危急时刻,能舍弃自己的身份,把自己视为“敢死之卒”,这才是真正的无畏!凭着这股气势,台儿庄守往了,胜利了。

  孙连仲从士兵开始,血肉中进,死尸堆出,摸爬滚杀到高级将领,固然不乏胆气,可他绝非蛮勇之徒,他是保定中学的学生,旧中国的将领中能有这种正规学历的人并不很多,尤其是在杂牌军。不敢说他满腹经纶,但韬略还是有一些的。

  宋希濂部队主动撤出富金山阵地后,商城就成为日军第13、第16两个师团的新目标。孙连仲第3兵团总部就设在商城。

  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烟俊六大将曾对大别山北麓的作战有过一番设计:第2军各部开始行动后,第一期先由东向西,齐头并进,攻占潢川、商城一线;尔后实行第二期作战,兵分两路,一路由潢川继续向西,直下信阳,切断京汉铁路,另一路从商城折转南下,突破大别山,取捷径直下武汉北面。9月6日,华中派遣军依此向第2军下达预先命令:

  华中派遣军作命甲第79号(摘要)

  第2军在适当时机可由潢川、商城一线继续前进,以一部突破大别山,与第11军的长江北岸部队相策应,向汉口北面地区前进,以主力进入信阳方面,寻找敌人予以攻击,又,应迅速切断京汉线。

  依据这个命令,第2军司令官稔彦王中将曾计划只由第13师团担任突破大别山的任务,但是,由于富金山一战,第13师团战斗力急剧衰减,稔彦王中将只好把第16师团也使用于大别山方面。这样一来,第2军的兵力使用就很难分出主次,2个师团西进,2个师团南下。

  把突破大别山的兵力由1个师团增为2个师团,除了上述原因外,稔彦王中将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看来,攻占信阳,切断京汉路,而后南下武汉固然重要,但毕竟是绕远迂回。相形之下,突破大别山,直接南下武汉要诱人的多。搞得好,这一路将最先进入汉口。虽说大别山险峻,第13师团战斗力下降,但中国军队已受的损失一走更大,何况还有第16师团的新锐之师。

  就这么干,取捷径,争取先入武汉。稔彦王中将决心一下,9月15日命令第16师团、第13师团准备迅速突破大别山,进入武汉平地。

  稔彦王中将太急切了,此时,商城还在孙连仲手中。商城之战已在外围进行,第2集团军各个部队打得果敢顽强。坐镇城中的孙连仲大脑飞速运转,但不是在考虑商城防御问题,尽管统帅部和战区长官部要他死守商城,他正在思考更大的问题。

  孙连仲力图使自己变成稔彦王,站在日军统帅的立场上去想、去判断。

  日军攻商城是为了继续西进,这么想不无道理,可孙连仲总觉得其中隐喻着别的味道。根据对日军将领的了解,这些家伙大多好大喜功,轻视中国,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履险犯难。台儿庄战役的矶谷廉介就是冒进吃的亏。那么,日本人这次会有什么奇招?

  孙连仲想着,踱着。墙上作战地图上双方态势,山川地势一目了然,众多不规则的环形细线是山的等高线,其间弯弯曲曲的粗线标明了公路,公路线上三三两两点缀着城镇。嗯,深入我国领土作战的日军,无论如何凶猛,交通线都是须臾不可或离的。打潢川是由于公路经此西通信阳,打商城一定是由于此地偏西南一点,有公路纵贯大别山,南达麻城、汉口,……孙连仲恍然顿悟:“好狂妄的小鬼子,竟想从我大别山抄近路!”

  孙连仲一摸到稔彦王的脉搏,马上转回到中国兵团司令官的角度去思考应对方策。既然日军取商城的目的是为了南下,我方防御也必须由坐西面东改为坐南面北,商城将成为阻止日军南下的第一道防线。不过,态势这么一变,死守商城似乎失去了必要。打仗都应因地制宜,灵活布阵。潢川保卫战因无地障,张自忠只能将防线尽量向东拓展,以扩大防御空间,迟日军突进。

  而阻击日军南下,最佳地形是商城南面的大别山脉;商城一带,地势低洼,无险可守,与其在此不利地形上作战,不若在大别山中与敌周旋。

  “奶奶的,想取巧,我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孙连仲当即向长官部请示,要求放弃商城,第2集团军退守城南大别山沙窝、新店附近一线,与宋希濂的第71军左右相接,凭借各山口要隘,据险抗敌。获准后,于16日撤出商城。

  张自忠上前一步防御,争取了时间,迟滞了日军。孙连仲退后一步抗敌,同样达到了目的,而且更加成功。这才真是为将之道,各有巧妙。

  1+l>2

  9月16日,天气晴朗。日军第13师团绕过商城,向南行军。同一天,第16师团的先头部队进入商城,旋又马不停蹄地守过颓倒的市街,出城南下。

  虽是9月中旬,正午的日头仍放射出炙人的灼热。城外各条道路上拥满了日军的步兵、骑兵和炮兵,几天来,这些平素并不拥挤的道路承受了太重的负荷,先是中国军队,然后是日本军队,十几万大军的几十万只布鞋、皮鞋和马蹄在简陋的道路上踩出了盈尽厚的浮土。道路四周黄尘弥漫,烟尘中充斥着“噗噗”作响的沉重脚步声。

  中泽金一郎少尉燥热难耐,恨不得撕开胸膛,吹进一丝凉风。离开合肥附近已经一个月了,几乎天天都顶着杀人的酷暑行军作战。由于中国军队频繁袭扰,后方补给时断时续,部队只好命令每个士兵尽量携带弹药和粮食,再加上其他必备物品,每个人员负重达几十公斤。中泽身为小队长,负重稍少一些,可仍然感到吃不消了。

  几十天里,疲惫不堪的中泽少尉没有刮一次胡须,脸部快变成了刺猬。

  胡须间长满了痱子,奇痒难耐,挠破后流出的黄水把胡须粘成一个个硬块。

  夜晚稍微好点,白天一出汗,脸上身上溃烂的部分叫汗水浸杀得钻心疼痛。

  中泽真羡慕那些负伤后送走的伤员,长痛不如短痛,这种难熬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中泽环顾身后的小队士兵,其中大部分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全是最近来的补充兵。那些被顶替的部下,要么战死了,要么负伤了,要么患上了恶性疟疾,失去了战斗力。仅有的几名熟悉的士兵也已不成人样,脸上的颧骨变得像刀削一样可怕,口唇开裂,布满血丝和干皮,身上的军装看一眼都让人恶心,血痕污垢,还有大片大片的汗渍。

  旁边新到的补充兵野口小坂发觉小队长正盯着他,忙扬起蒙满黄尘的脸笑了笑:“队长,山那边就是汉口吧?我们一定能一口气突破大别山,第一个开进汉口。”中泽少尉下意识地点点头,目光越过默默行军的大部队,投向前面连绵不断的层层大山,心中一片茫然。

  中泽少尉属于第13师团第26旅团,旅团长沼田重德少将奉命担任全师团的先锋,首先攻占商城以南20公里处的新店。另一支日军第16帅团第30旅团,在旅团长筱原次郎少将指挥下进攻商城西南25公里处的沙窝。

  位于沙窝以南、新店以北一线的中国军队已经布署完毕,宋希濂的第71军在左,孙连仲的第2集团军在右,形成犄角之势。就等日军来攻。从9月17日起,天气骤变,绵绵细雨一直下了一个星期,守军阵地笼罩在濛濛雨雾之中,几十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散兵坑和交通壕里泥泞一片,官兵们趴在泥水中,身上单薄的军装紧贴在身上。

  突然,一发发炮弹划破雨幕,在阵地前后轰然炸响。位于战线稍后的宋希濂和田镇南两位军长相视一笑,战斗打响了。他们两人胸有成竹,在这种天气中作战,日本人的重火器至少会减少一半的威力,下吧!雨下得越大越好。不用看也能想象到,日军在泥泞中一步一滑,翻滚攀山的狼狈样。

  宋、田二人,一个是中央军的军长,一个是杂牌军西北军的军长,但是,他们之间没有芥蒂,相互敬重,相互信任。田镇南佩服第71军的骁勇善战,宋希濂认定“第30军是一个能打硬仗的部队”,死守台儿庄不退的第31师就是田镇南的手下。两支不同背景的军队互相依靠,互相支援,这只有在对日抗战中才能出现。

  第71军和第30军自始至终配合默契,为了协调动作,两个军的指挥部同设在小界岭南面约3公里的白果树。一旦发现敌军动静,不必通电话,两军指挥人员一商量,立即就可定下作战方案。日军攻击第30军阵地,第71军绝下坐壁上观,反之亦然。两支部队或者一攻一守,或者两面夹击,打得灵活主动,俨然一副兄弟军的模样。

  “两个优秀的总司令,不苦:一个蹩脚的总司令”,拿破仑关于指挥统一的至理名言,对宋、田两位并不适用。两位军长以往的战绩堪称优秀,而他们在大别山中的合作,证明了1+1是可以大于2的。

  这样一来,日本怎能不吃苦头?

  “9月18日,第13师团的侣田支队进抵新店北面,企图占领新店。由于据守在新店北面山地的敌人顽强抵抗,支队前进受阻。前方坚固的山岳阵地都必须一个个地攻占,可仅仅开始绪战,进攻新店就已非常棘手。由于恶劣天气,炮击很不如意,第一线的步兵只好凭着‘肉弹’精神,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仰攻。一步一滑好容易接近敌方阵地,铁丝网又横贯在面前,……

  以逸待劳的敌军非常沉着,直等到我军气喘吁吁,失去冲劲时,才在近距离猛烈开火。一路攀登,在泥泞中耗尽体力的官兵,在险峻奇滑的山坡上无法规避,只能挺起枪刺,拼命向前,……”

  第26旅团的《阵中日志》如是记载。

  沼田旅团长的副官有幸活到了战后,他回忆道,“……首先是天气变坏,连日降雨断绝了交通,待机在各处的数百辆汽车失去了作用。奋战在第一线的官兵们忍受着饥寒交迫,每天清晨,值班士兵把稀稀拉拉的米饭严格分配,装入面前一排排的军用饭盘里,这就是一天的定量。能吃的都吃了,连野菜、薯叶都用来充饥,附近水池中的小鱼成了贵重的蛋白质的唯一来源。‘天上掉下点食物吧’,官兵们苦苦相盼。前些天密切配合地面作战的航空兵,完全失去了踪影,该死的天气!‘战争就是忍耐力的较量’,体验了大别山作战艰苦的我,对其中的深意有了切肤的实际感受。”

  “战争就是忍耐力的较量”,此话一点不假。同样的山地,同样恶劣的气候,而物质条件方面,中国守军远逊于其对手。中国的士兵装备极其简陋,一身单薄的军装,一支步枪,一条干粮袋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然而,无论是正式的战史著作,还是参战官兵的回忆录中,完全找不到类似日本人那种对恶劣条件的描述,以至于到了今天,我们仍然搞不清大别山中鏖战月余的中国官兵,几十天里都吃的是什么。

  中国人不知道抱怨,那是因为他们原本就不拥有,也就谈不上失去;中国人没有记述,那是因为他们早就习已为常,见多不怪了。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贫弱的中国为自己将士提供的东西压根儿就无法与强大的对手相比,否则,就不会有这场中日战争了。

  穷归穷,弱归弱,鬼子还是要打的,谁让他们踏进了我们的国土,而且还要打的积极主动。宋希濂和田镇南不断催促各级指挥官,要利用夜晚,利用雨天,利用山区复杂的地形,主动出击,打鬼子的步兵,打鬼子的炮兵,打鬼子的辎重兵。总之一句话,孙连仲总司令说了:“不管你怎么打,一天24个小时都给我用足,日本人前方后方的所有空间,都给我打遍!”

  此路不通

  山里的夜色比平原来得要早,池峰城的第31师再次组织数支夜袭队,队员们身背西北军传统的大刀片,腰上一圈全是手榴弹,打得紧紧的绑腿被雨一淋,简直就箍在了腿上,为了在泥泞中跋涉方便,士兵们把鞋带系了又系,不少人还用绳子把鞋捆在脚上“出发!”尽管仍在自己一方,可声音已经下意识地压到了最低。

  为了御寒,更为了防止中国军队偷袭,激战一昼的沼田旅团的官兵在山脚下燃起一堆堆篝火,连续的夜袭已经把第一线的日本兵折腾得不敢睡觉了。“穿过去,这次去收拾鬼子的炮兵”。夜幕断绝了日本人的视线,风雨声和松枝燃烧的“噼叭”声遮盖了中国士兵的脚步声,一切都在悄悄进行。

  午夜刚过一点,山洼里日军山炮兵的驮马群发出一声声长嘶。这些东洋畜生怪有灵气的,它们首先感到来者不是自己的主人。帐篷里的日军炮兵惊醒过来,抓起武器就向外冲。晚了,手榴弹劈头盖脸砸向帐篷的前后左右,一些帐篷在爆炸声中坍塌了,厚厚的帆布早就被雨水浸泡得摇摇欲坠,现在顿失支撑,重重地压在尚未死去的日本兵身上。精明点的趴在底下一动不动地装死,凶悍而愚蠢的又蹬又蹦,急于脱身出来拼命。中国士兵毫不客气,冲上去朝着蠕动的地方就是一刀。另一些帐篷里的日本兵莽莽撞撞地刚一冲出来,就兜头吃了一刀。西北军的刀法不求花哨,只讲实用,一阵砍瓜切豆,一片鬼哭狼嚎。

  日军炮兵营地像炸了窝的蜂巢,乱成一片。打枪的、喊叫的全是日本人,中国士兵一声不吭,一枪不发,哪有枪声、喊声,就往哪里甩手榴弹。日军自始至终打的是一场糊涂仗,除了知道手榴弹是中国人扔的,其他敌人在哪里,有多少等等,一概不知。中国军队打得明白,打得清爽,未了走得也利索。看看差不多了,领头的一声唿哨,全都四下遁入山中。来的时候就己约好,能集中则集中,不能集中就各自返回。大山中处处是归途,当晚回不来没关系、找个山旮旯猫一天,第二天晚上再回来。

  仗是打得明白,可战果却是一笔糊涂帐。回来的官兵,你说一个数,我说一个数,有多少人参加就有多少个数字。谨慎点的长官取一个忻衷数上报,好吹的干脆报一个最高值。吹就吹点吧,许日本人吹,就不许中国人吹?只要不离谱就行。

  宋希濂手下的第88师担任沙窝一线正面的防御,上次在富金山没捞上硬仗打,让第36师露了一手,此次第36师退往后方整补,第88师成了中坚,当面的敌人也换成了第16师团的新锐之师。

  沙窝以南全是标高1000米左右的险峻山岭,重叠起伏,连绵不绝。从半山腰起,一道道铁丝网,一条条战壕,层层直至山顶,山的表面被改造得有如一张蜘蛛网。从9月18日一直到月底,筱原次郎少将的第30旅团始终困于这严密的阵地网络面前,每进一步都要付出众多的生命和鲜血。好不容易攻入山腰的阵地,以为可以利用守军放弃的壕沟,避免裸露在表面,徒遭杀伤,岂料想,中国人在壕沟两壁插入手榴弹,用土黄色的线绳相勾联。急于发展攻击的日军注意了头上,顾不得脚下,不断挂响手榴弹。

  遂日血战,不得进展,筱原少将急了,亲赴山脚督战。筱原少将立于雨中,身上披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蓑衣,长统马靴里灌满了雨水,平素高高挥舞的指挥刀派不上用场,只好深深地插入面前的泥浆里。透过望远镜,彼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山头附近的攻防战。大约一个中队的步兵佝偻着身体,跟随炮兵的弹幕向上仰攻。近了,靠近山头主阵地了!筱原心中一阵狂喜,“命令炮火延伸!”炮火刚刚延伸,山头上就爆出雨点般的枪弹,直起腰正待最后冲锋的步兵被一排排割倒在地,剩下的依然猛向上扑。双方的手榴弹相互飞掷,山头上下炸起一片泥雨。突然间枪声、爆炸声沉寂了,山头上冒出一群一伙的中国兵,像一群泥猴子,挺着刺刀向下冲来。一场残酷的白刃战,剩下的日本兵垮了下来。筱原扔掉望远镜,双手抓住面前的指挥刀,狠狠地跪在地上,仰面朝天一声长啸,任由雨水冲刷他心中的愤懑。

  “旅团长,天黑以前是不是再攻一次?”第33联队长山田喜藏大佐询问道。连续攻了3次都未成功,山田大佐甩掉南衣和外套,汉穿件衬衫,手里紧紧攥着离鞘的战刀,就等旅团长一声令下,就亲自带队杀上山去。手下的中队长、大队长或死或伤,再不亲自上阵,今天一整天的攻击就全白费了。

  筱原少将已经平静下来,正在考虑第4次进攻,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仅凭“肉弹”冲锋显然不行,必须充分发挥饱兵的优势,可那么多炮弹都打在山头上,为什么中国人还有力量反冲锋?炮击、冲峰、再炮击、再冲锋,中国人显然摸透了皇军的招数,他们一定是藏在山的反斜面死角处躲避炮击,一俟炮火延伸,马上就冲上阵地。使用“特种弹”,用毒气熏死中国人?

  这种手段曾多次奏效,可在这种连绵淫雨的天气里,“特种弹”无用武之地,否则也等不到今天。

  看来,必须变换一下战术。中国人以为掌握了皇军的战术,可他们也形成了相应的套路。这一次我就出个奇招,打中国人一个措手不及。筱原少将向山田大佐一番部署,大佐连连点头称是,转身率部队上去了。筱原蹲在部下为他张开的雨篷下,亲自掌握与炮兵联络的电话机,“开始炮击!”山困大佐率领的步兵尾随弹幕向上推进,进到距山头数百米的地方,趴下不动了。

  前面数米处的小队长平田介一少尉急不可耐,回头刚喊了一声:“大佐!”

  话犹未完就被联队长一声断喝堵了回去:“混蛋,听我指挥,不许多嘴!”

  山头上炮弹炸个不停,守军第88师的张振德营长还像往常一样,让部队猫在山背面的断崖下休息。偶尔几发炮弹掠过头顶,落向远远的山腰上爆炸了。张营长用手搭了个遮雨篷,有滋有味地吸着烟,“头上和脚下的炮弹统统伤不了俺一根毫毛,等日本人打够了,俺再上去揍他。”张营长总结的这套战术屡试屡验,师长钟彬已经下令全师官兵都要效法。

  第3支烟抽到一半,日军的炮火开始延伸。张营长不慌不忙地掐灭了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屁股压在一块石头下,以免被雨淋湿,然后跟看从断崖两侧冲上阵地的官兵们上了山头,张营长心中非常满意,“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俺去指挥下命令了,啥时躲炮,啥时出击,当兵的比俺还清楚。俺要是个军长,司令,手下这帮弟兄统统都给他个连长、营长干干。”

  张营长的部队刚刚进入阵地,山下的筱原少将对着话筒猛喊起来:“炮兵,再次轰击山头,不许间断!”日军的山炮、野炮、迫击炮霎那之间就完成了转移射击。这一带的山头太熟悉了,连续几天,打了那么多炮弹,闭着眼也能打出准头。山腰上趴了半个多钟头的山田大佐也爬起身,率领步兵向山头冲去。

  张营长和他的部队在密集的爆炸中,躲没处躲,藏无处藏,再想退回崖壁下已不可能了。官兵们拼命地把身体往壕沟里按,可战壕和工事已被炮弹炸得仅剩下一条浅沟。40分钟过后阵地上死伤枕籍,张营长的右腿膝盖以下被弹片齐齐切掉,身上数处伤口汩汩地淌着鲜血,只有头脑尚保持着一丝清醒。他不懊丧,也不恐惧,对他来说,死不过是个早晚问题,能在一个山头上坚持这么久,打死了那么多鬼子,值了。垂死的张营长只有一个念头,再坚持一会儿,等鬼子上来,再拉上几个垫背的。血快淌完了,身边的泥土变得鲜红鲜红,张营长仰面朝天,头脑里天眩地转,雨水打在脸上毫无知觉,跟死人一模一样,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喃喃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句:“快、快来……”

  炮击停止,日军步兵蜂拥冲上山头,用枪刺和战刀屠杀负伤未死的中国官兵。偶而几声手榴弹响声,那是中国人拉响的,目的是要与靠近的日本兵同归于尽。其中就有张营长,他终于如愿了,黄泉路上又多了几个日本伙伴。

  黄昏,暮色沉沉,筱原少将拄着战刀攀上山顶。山上的风比山下要大,斜斜的雨雾把前方层层叠叠的山峰变得模模糊糊,山谷里已经黑透,幽幽地透射出莫测的杀机。风雨中,筱原少将裹了裹衣服,身体略微有些颤抖。是肌体怕寒冷,还是心中发寒,也许两者兼而有之。直至天黑下山,筱原少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大堆大堆的篝火映红了第30旅团司令部周围的夜空,几声凄厉的叫喊从野战医院临时搭成的窝棚里飞出,像狼嚎似的回荡在山中。筱原少将被这瘆

  人的叫声搅得心烦意乱,他知道,军医又在实行无麻醉的手术了。筱原站在帐篷入口,凝视着外面乱哄哄的营地。

  士兵们一群一伙地围在火堆旁取暖,不断向火中投放砍来的松枝。火星不时飞溅起来,落在士兵们身上,给几个月前发放的,已经破烂不堪的夏季军装上,又添了几个孔眼。士兵们并不在意,只顾用长长的木棍拨弄着不知从哪儿摘来的玉米棒子。有几个显然已经吃过一回了,嘴巴黑糊糊的,胡顷上还粘着几粒焦黑的玉米粒,可那副眼神和架势分明告诉旁人,他们还准备为火中的食物再去拼抢一番。

  筱原无可奈问地摇摇头,旅团随携的药品两天前即已告竭;弹药,尤其是炮弹已所剩无几,士兵们为了充饥,已经把周围能吃的东西全部都吃光了。

  派出不少人马,甚至包括战斗人员,去后方运送物资掸药、可情况极不如意。

  崎岖泥泞的山路,不要说骡马,连徒手拄杖行走都摔得呲牙咧嘴。皇军勇士完全成了役夫,每个人充其量只能背回几十斤东西,杯水车薪,根本满足不了高强度作战的需要。一路上还要提心吊胆,时刻戒备着中国军队的袭击,不少战斗人员为了背上的大米或弹药,白白丧命于战场以外的地方。更可恨的是,不少官兵军纪日下,不敢杀吃本队的马匹,专门偷盗其他部队的。甚至有人胆敢将军司令官稔彦王中将赐给旅团长的乘马也偷了去,至今未见踪迹,恐怕早已变成了粪便。

  几天来,筱原频频向商城的师团部告急,希望师团长藤江惠辅中将迅速率主力增援。可回答要么是“师团正为一心解决补给而努力”,要么是“你部后方商城一沙窝大道受敌强有力部队的威胁,师团主力正致力于扫清侧翼敌人”。

  藤江惠辅何尝不想挟全师团之力,迅速突破大别山,可他面临的问题实在棘手,饭总要一口口吃,不把侧背敌军赶走,全师团几万人马在第一线上拿什么吃,拿什么打?

  9月23日后,天气逐渐转晴,待机在各处的数百辆日军汽车终于可以活动了,一批批弹药物资运抵商城。接下来要干的是,扫荡商城一沙窝大道两侧山地的中国军队。

  出没在日军侧后的既有事先留置敌后的游击部队,也有担任正面防御的出击部队。9月24日,鉴于正面筱原旅团攻势减弱,宋希濂再次派出有力部队,从沙窝北面绕过正面日军,向其背后的交通补给线主动出击。

  天近黄昏,第87师师长沈发藻来到出击部队一个加强营的集结地,检查准备情况。带队的李团长报告:“士兵都是从全团挑选的精壮战士,身上除了武器弹药和口粮,其他一概轻装。每人携带子弹200发,手榴弹10攸,每挺机枪配弹3000发,口粮带足了3日份,如节约食用,可供6天。”沈师长看着士气旺盛的官兵们。满意地点点头,手一挥说道:“我带来几门迫击炮,你把它带上,炮弹让每个士兵背一发。此外,宋军长让我转告你们,行动要隐蔽,出击要果断,路上发现日军搜索警戒部队,一概绕过。至于战斗地点,不作规定,由你相机处置,重点是敌人的辎重部队和物资。得手后,不要缴获,悉数焚毁。若伤亡不大,弹药有余,可择机再战,但要避免在同一地点附近两次作战。记住,此次出击,重在机动和奇袭。”

  一夜行军,部队穿山越岭,尽拣无人烟的地方前进,拂晓前抵达沙窝以北的公路附近。李团长命令部队在背对公路的山坡松林中休息待命,自己带领几名军官登上一座高山顶,趴在草丛灌木中,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公路两侧的敌情。

  天刚蒙蒙亮,公路上已是尘土滚滚,满载的汽车一会儿一批,一会儿一批地向沙窝方向驶去,路基两旁是透迤前行的骡马队。看样子,日本人抓紧天气转好的机会,昼夜不停地赶运物资。“团长,快看!公路两侧的山上似乎有日本人的守备部队!”李团长忙将望远镜焦距调整,对准可能有日军的地方反复扫描。他妈的,还真是的,李团长暗暗庆幸没有贸然把部队拉到公路边,否则的话,不仅打不着公路上的目标,自己的意图也会过早暴露。

  “去!通知部队马上派出警戒,其他人员不准乱动,不准吸烟,不准大声说话,原地休息睡觉,违者杀。”虽然日军不大可能深入到这一带,但为了慎重起见,李团长还是下了严厉的命令。原想拂晓攻击,现在不行了,既要排除山头的敌军,又要消灭公路上的辎重部队,这就要求两处的攻击同时发起,但是,大白天很难做到这点。“等晚上吧,磨刀不误砍柴工,让部队养精蓄锐。”李团长想罢,心中不再着急。整整大半天,他都在观察敌情。

  他发现,日军的守备队并不很多,像撒豆子似的,隔二三个山头放一个小队,而且没有构筑像样的工事,完全是应付小股游击队袭扰的架势。李团长想好作战方案,返身下山睡觉去了。

  太阳渐渐西沉,部队官兵们吃饱了干粮,七八个营、连军官围拢在团长身边,借着夕阳的余辉,李团长用石块和树枝摆出模拟地形。“你们俩个各率一个连,攻击公路西侧南边和北边的这两个山头,然后用火力封锁公路两端,阻止日军辎重部队逃脱;你们两个连借助地形和树丛,隐蔽地越过无人的小山,尽量接近公路,战斗一打响,不顾一切横穿公路上的敌军车队,迅速占领公路对面的这几个山头,掩护公路上的作战,我的迫击炮相机支援你们;剩下的两个连尾随穿越公路的部队,猛打日军的汽车队;我带两个排的步兵及迫击炮,重机枪分队,潜入公路西侧无人小山上,用火力支援你们。

  还有什么问题?”

  营连长们用沉默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任务非常清楚,对地形的了解也不比团长差。“记住,何时开始攻击,何时撤出战斗,都看我的信号,第一发信号弹攻击,第二发信号弹撤离,公路对面的先撤,集结地点还在这里。”

  李团长一挥手,各部队分头开始行动。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李团长带的部队已经到达了位置,草丛上的露水打湿了军衣,寒冷和紧张使他发出阵阵颤抖。公路上已经驶过了两批车队,李团长好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要发出信号,但又想其他部队也许还没有做好接敌准备,尤其是南北两个山头上有敌人,接近动作更需慎之又慎,李团长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再等一会儿,攻击必须同时发起,否则一个环节跟不上,全部计划就会打折扣”。

  又过了30分钟,公路北面一长串汽车亮着大灯,蜿蜒而来,大约有50辆左右。就是它了,李团长微微发抖的手举起了信号枪,周围的迫击炮手、重机枪手全都准备射击。日军车队在夜色和不良道路上跑得不快,好一会才到达眼前。待车队刚刚过去一半,一发信号弹“啪”的一声腾向半空,四下里顿时响起炒豆般的枪声、炮声。最令人担心的南北两个山头上,手榴弹爆炸的闪光密密麻麻,这说明,那里的部队是在近距离发起攻击的。不一会,公路对面的山头上也展开了激烈战斗,穿切公路也成功了。李团长长出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向公路。一溜几十辆汽车,这里一团火,那里一声爆炸,攻击部队的身影在火光中不断闪现。几辆汽车一看前后受阻,跌跌撞撞地开下公路,企图夺路而逃,上面的押运士兵被抛出车外。“重机枪!重机枪!”

  李团长大喊起来。两挺重机枪掉转枪口,朝着企图逃跑的汽车不间歇地猛扫,油箱打着了,轮胎打爆了。车身前后上下布满密密麻麻的弹孔,像蜂窝一般。

  日本兵真够顽强的,虽是辎重部队,又被突袭打得四分五裂,可没死的仍利用路基、汽车当掩护,拼死抵抗。一辆满载食品的汽车烈焰滚滚,烤得人无法接近,车下两支三八步枪仍不断向外射击致命的子弹,直到烈火把射手吞噬。又有一名汽车兵,不顾车上弹药已经开始爆炸,猛踩油门冲向路边的中国部队,好在车身颠覆,才未出现同归于尽的结果。

  战斗持续了40分钟,公路上除了各种物资弹药的炸裂声,已经没有了抵抗,几十辆汽车全部成了火堆,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和烧烤人肉的恶臭。

  公路北边一阵激烈枪响,日本人增援来了。李团长打出撤退的信号弹后,命令迫击炮向枪响的地方射击,掩护山头上的部队迅速撤下来。天亮前,各部队陆续回到出发时的松树林中,稍微清点一下伤亡人数,即向远方山中避去。

  随后几天,这支部队又在不同地点打了两仗,一次是布好口袋阵伏击,一次是在较远距离上用迫击炮轰击。在此前后,其他中国部队也在日军侧后频繁活动袭扰,有成功的,也有失利的。日军后方补给时断时续,不得不用相当部队应付后方。日军第16师团及第13师团主力,直到9月底、10月初才陆续抵达沙窝和新店前线。但是,两个师团的全力进攻,并没有打开通道。

  日本战史著作记载:

  “第13师团主力进入新店北面地区后,统辖沼田支队,……10月3日开始总攻击,依次占领了山地阵地,于10月8日夜占领了新店。以后师团虽继续攻击,但凭险修筑的敌阵地是很难攻的。一直延续到21日才攻占了阵地的主要部分,22日越过省界,击败残敌后继续南下;26日进入麻城东北地区,接着于10月30日进入宋埠。

  “第16师团首先击败筱原支队背后的敌人,然后进入沙窝地区。从10月6日开始,攻击大别山的敌阵地。……直到10月9日才占领一部分要点,战线呈现胶着状态。……10月15日,再次总攻击,顽强的敌阵地逐次被攻破,24日越过省界转向追击,25日进入麻城地区,26日进入宋埠地区,27日进入黄安。

  10月中旬,第16师团由于第一线步兵中队伤亡较大,在步兵第33联队内甚至出现仅剩下中队长等13人的中队。”

  日本战史著作号称信史,但至少在上述记载中充满了暧昧含糊,以至于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即:第16、第13两个师团虽然进攻困难,但毕竟突破了大别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日军两个帅团在10月下旬越过大别山不假,但并非靠自身的力量获得突破,而是在西面平汉线和南面长江北岸两个方面取得进展,形成对大别山中国守军的合围之势后,中国守军主动撤退的情况下,才得以越过大别山的。换言之,到10月下旬,其他方向的日军已经逼近武汉,继续阻止大别山日军前进已失去意义,因此,中国守军主动撤离,放弃了阵地。如果说,这也算是突破的话,日本人对战争的理解就太肤浅了,要么就是打肿脸充胖子。

  衡量一切战争,一次战役的得失成败,不在于是否撤退,而在于是否达到了预期目的。以这个不争的标准衡量,宋希濂、田镇南、孙连仲是胜利者,因为他们成功地粉碎了日军取捷径,经大别山先入武汉的幻想;而莎洲之兵和藤江惠辅两位师团长失败了,因为他们没能达成第二军司令官稔彦王中将赋予他们率先攻入武汉的任务。当日军第16、第13师团尾随撤退的中国军队翻过大别山时,其他方面的日军先头已于10月26日进入了空荡荡的汉口。

  如果说,这也不失为一种胜利,那么,这种胜利与第16、第13师团没有多大的关系。

  战后,中国最高统帅部论功行赏,通令全国军队嘉奖第2集团军和第71军,表彰其官兵在大别山沙窝、新店一带的成功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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