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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之魂

第十七章 国殇之魂 3

  登上美制M3A3型坦克的中国远征军士兵

  二十日,新三十师前沿阵地遭到猛烈炮击。炮火过后,成群的日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向第八十八团一营占据的丁康高地大举进攻。

  营长王礼垓从望远镜里注视着敌人的坦克。敌人坦克不多,有十几辆,好像一群难看的铁乌龟在地上慢慢爬动。

  王礼垓是个久经沙场的步兵指挥官,他知道该怎样对付敌人的铁乌龟。他一面频频调动炮火,一面指挥轻重气枪消灭敌人的步兵。敌人坦克在呼啸而来的密集炮火轰击下,有的被炸翻,有的起火冒烟,剩下的掉过头仓皇逃窜。中国军队以炮火优势压制敌人,当天,敌人的三次进攻均被打垮。

  入夜,狡猾的敌人以一支精悍的快速部队穿过南坎公路,从侧背袭击了第八十八团指挥所和炮兵阵地。天色微熹,当一队日本坦克突然气势汹汹地闯进后方阵地时,人们全都因为猝不及防而乱成一团。日本坦克冲进步兵指挥所,击毙军官多人,摧毁炮兵阵地两座,缴获一五五远程榴弹炮和野战炮三十余门。丁康高地失去炮火掩护,于当天下午失守。

  丁康高地扼南坎八莫公路要冲。高地一失,新三十师正面就被撕开一个大缺口。唐师长连夜赶到一营。师长盯着头缠绷带脸色煞白的王营长,仿佛打量一个不中用的废物。

  “限你明天之内收复高地,否则不要回来见我。”师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礼垓,少校军衔,二十六岁,英国普茨茅斯军校毕业生。他此刻已经三处带伤,浑身血污。他的部下还剩下不到一半人。这些投笔从戎的热血青年有许多已经英勇战死,永远躺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如果现在再把剩余的士兵驱赶上高地同敌人拼命,他认为这样做未免太不人道。

  但是师长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王营长悲壮地集合队伍,迎着旭日的曙光向死亡高地走去。

  激战又进行了整整一天。

  黄昏时分,一营终于夺回高地,全营官兵还剩下不到四十个人。王营长身负重伤,被士兵抬上高地。他噙着热泪向师长报告一营已收复高地的胜利消息。不料师长不为所动,竟然命令一营放弃高地,退回巴朗待命。

  王营长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片血红的晚霞。晚霞辉煌地映照着战场,映照着高地下面漫山遍野的弹坑和中国官兵的尸体。他大叫一声,吐血身亡。

  对于我的渴望干一番大事业的炊事兵的父亲来说,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下旬某日傍晚,注定是一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轰轰烈烈和终身难忘的时刻。

  这天他奉命往八莫前线送给养。临刑被告之那里的部队已经打了几天几夜,他必须在天亮前把给养送到团指挥所。

  然而他在途中却遭遇到了意外的事故。

  当他和助手驾驶一辆GMC十轮大卡车沿着崎岖山路颠颠簸簸地赶路时,突然从附近山坡下面传来猛烈的机枪射击声,夹杂着手榴弹爆炸和人的喊叫。突如其来的枪声使我父亲神经高度紧张和亢奋,他把车开进树丛中隐蔽,然后拎起卡宾枪钻出驾驶室,匍匐着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

  原来有一辆敌人的游击坦克正在袭击过往车队。

  这是一辆日本“三·五式”超轻型坦克。我的父亲虽然没能当上坦克兵,却始终对坦克怀有浓厚兴趣,因此对敌人坦克的情况了解很多。严格地说,这种轻型坦克不能算作坦克,它状如一只方铁箱子,正面装甲只有主战坦克的一半厚,没有旋转炮塔,只配备二至三挺大口径机关枪。坦克战斗全重仅四吨半,能装在卡车上运输。如果遇上美国的三十二吨“谢尔曼式”或者五十吨“潘兴式”坦克,不用开炮也能把它碾成一堆废铁。英国人在一九四0年出版的《不列颠军事百科全书》中公开嘲笑这种日本坦克,称之为“母坦克”(亦译“雌性坦克”),意即没有坦克炮的坦克。

  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日本人惜铁如金,因此在设计这种微型坦克时不大在乎外在形象而更注重它的灵活性和实用性。“三·五式”坦克能够灵巧地穿越丛林和水田,能在山区的崎岖小路上通行,不用加固道路和桥梁,隐蔽性能好,往往能在敌人不易发觉的地方突然发动袭击。在一九四二年的太平洋战场上,骄傲的英美士兵正是被这种其貌不扬的小坦克打得丢盔卸甲。而在中国战场,这种坦克更是所向披靡,把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的中国军队从东北一直撵到贵州。

  现在,这种专干偷偷摸摸勾当的卑鄙家伙又溜进盟军后方,大肆扫射盟军车队,屠杀没有防备的后勤人员。

  对于我从未打过仗的炊事兵父亲来说,这种残酷的战争场面还是初次经历。他看见有几辆军车被打得起火燃烧,腾起大团黑烟。张皇失措的中国士兵纷纷跳下公路躲藏,机枪子弹无情地追逐他们,把他们打得浑身都是窟窿。。有的士兵开始还击,冲锋枪子弹只在坦克上碰出一串火星,手榴弹也无济于事,没有炸药包,没有反坦克炮,那只丑陋的铁乌龟轧轧地爬来爬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想我得干掉这家伙!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得干掉这家伙!”我浑身发抖的父亲伏在地上,绝望地想道。

  恐惧很快便消失了。面对敌人坦克的猖狂挑战,我父亲开始感到不可遏止的冲动:与敌人决斗,消灭它!他开始动脑筋。

  从地形上看,他们隐藏在山坡上方,敌人坦克在下方。公路在山坡下转了一个急弯,形成一个大大的“S”,“S”的外侧是一道深陡的溪谷。敌人坦克占据了这个险要地形,用火力封锁了公路。

  敌人占有火力和装甲优势,而我父亲隐蔽在敌人上方,占据地形优势。他驾驶的GMC大卡车自重三吨,载重七吨,八缸发动机,一百三十匹马力。如果他出其不意地冲下去,以十吨的重量加速度猛撞那辆四吨的小坦克,是有可能将其撞翻或者撞下山沟里去的。但是如果敌人及时发现并开枪扫射,或者汽车中途熄火,或者力量不够充足,没有撞上,如此等等,那么我父亲就会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机枪靶子。

  成功与失败的机会各占一半。

  GMC开动起来,发动机呜呜作响。我的心跳如鼓的父亲憋住气,悄悄把汽车开出树丛。当那辆坦克还在公路上肆无忌惮地追逐人群时,他把脚下的油门猛地踩到底,驾驶大卡车冲下山坡。

  许多年后他才心有余悸地对我说:当时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心脏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手指痉挛地抓住方向盘,眼前只有一辆怪模怪样的坦克幻象在晃动。全部感觉好像是一场梦,又像是腾云驾雾。

  他听见耳边呼呼风响,觉得仿佛过了一世纪,其实战斗全过程不超过几分钟。

  敌人坦克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一辆汽车从山上冲下来拼命,等驾驶员发现复仇的大卡车隆隆逼近时要掉转枪口或者逃跑已经开不及了。只听见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小坦克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来,翻下公路,顺着陡峭的山坡跌下沟底,轰地起火燃烧。

  我父亲受了猛烈震动,昏厥了几分钟。他的大脑受到损害是如此严重,以至于终身落下一个脑震荡后遗症的毛病。等他被助手救醒过来,才发现卡车引擎盖已经全瘪进去,汽油漏了一地。他们刚刚来得及躲开去,那辆汽车就燃起大火来。

  由于我父亲报销了一车给养,导致那支部队在战壕里整整饿了两天,因此他险些受到军法追究。好在有助手作证消灭敌人坦克一辆,功过相抵,才没有上军法处或者挨板子坐禁闭。只是这个结局不大公平,使他和当英雄的光荣与梦想失之交臂。

  我父亲还对我说过,他的同学龚壮丁就是在八莫之役英勇阵亡的,那个地名好像叫巴朗,记得只是一片浅浅的山丘。

  好像为了证实父亲的记忆,许多年后我下乡到云南建设兵团当知青,地点就在弄巴,与缅甸巴朗街隔一条小河相望。无论白天夜晚,都能看见对面山坡上许多闪闪发亮的铁皮房子和灯光。巴朗街是我们这一代的大地方,当地人不叫巴朗,称“洋人街”。我们到边疆接受再教育,下车第一课就是敌情教育课。团部保卫干事列举大量事实,充分说明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当年砍掉徐学惠双手的土匪就是从洋人街派来的。还参观实物,有图片、血衣、铡刀什么的,擦得人人眼睛雪亮。日子长久了,有知识青年犯自由化,偷偷跑过去赶街,回来却说应有尽有,好玩的很。

  龚壮丁是瞄准手,炮兵的眼睛,他们的部队是在密支那战役后期上前线的。听说龚壮丁表现很英勇,八月份提升为上士班长。我父亲曾在运输途中遇见过他,看见他坐在炮车上,黑了许多。两人都大叫,汽车就飞快地错过,一如人生中许多不及回头的场面。

  龚壮丁阵亡的噩耗是打完仗才传来的。听说他们阵地遭到敌人炮火袭击,一发炮弹直接命中炮座,全班士兵当场阵亡,有的人只剩下一只胳膊或者几片破衣衫。打完仗后,凡能找到的官兵尸体都被运到八莫掩埋。孙立人命令在八莫城郊修公墓一座,将机会的日军坦克、汽车近百辆统统堆在公墓外面,围成一堵墙,带有炫耀战绩和以敌人首级祭祀烈士英灵的意思。这就是当时著名的“战车公墓”。一九七三年我途经八莫,公墓已成一片乱坟冢。由于行色匆匆,未能亲往瞻仰,引为憾事。

  后来我父亲回国路过八莫,特地上那座战车公墓凭吊,大哭一场。还点燃纸锭一串,高香一炷,用这种最迷信的方式同他的亡友告别。

  十二月,中国远征军猛叩国门畹町,取胜无望的本多司令官腹背受敌,被迫结束“断”作战。十四日,八莫日军自动撤出市区,新一军亦不追逼。

  十五日,八莫遂告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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