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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之魂

第五章 大崩溃 5

  我头次经过怒江峡谷是在公元一九七一年雨季。

  那年我们从内地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插队,从成都出发,沿途颠簸将近一星期。有天车队突然停下,我们纷纷从车厢探头张望,原来云驻雨收,汽车已经来到一条大江边。

  这是一座险峻的大峡谷。

  峡谷两岸悬崖壁立,重崖叠嶂,谷底大江奔腾,吼声如雷,令人胆战心惊。一座巨大的钢索吊桥凌空飞架,几十根黑色钢缆将崖石紧紧咬定,把两岸公路连成一线。

  桥头有许多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乘客过桥一律下车步行接受检查。一些跟来护送的家长和老师到这里不得不返回。许多同学终于意识到再往前走就是荒凉的边疆,而森严的大桥从此把家乡和亲人割断,于是唤起“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情绪,软弱的女同学率先哭成一团,一时间引起桥头岸边许多人抹眼泪。

  我走过大桥,回眸张望,才发现山崖的石壁上镌刻着三个雄奇遒劲的大字——

  “惠通桥”。

  惠通桥始建于明朝末年,初为铁链索桥,它位于滇缅公路(中国段)六百公里处,是连接怒江两岸的唯一通道。一九三六年,新加坡华侨梁金山先生慷慨捐资,将旧桥改建为新式柔型钢索大吊桥。吊桥全长二百零五米,跨径一百零九米,由十七根句型德国钢缆飞架而成,最大负重七吨。至一九七七年新建钢骨水泥大桥落成通车,吊桥始废弃不用。

  进入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缅甸前线风声日紧。从西岸涌来的败兵和难民队伍骤然增多,人们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大桥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五月二日,远征军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从畹町撤往昆明,途经惠通桥,给大桥留下一队宪兵和工兵。马将军授权宪兵队长张祖武接管大桥,一旦情况紧急立即炸桥。

  张祖武,广西人,行伍出身,军阶少校。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当地史志资料为其立传,仅留一言,云:“……身量短小,善使枪,勇猛机智。”

  五月四日,形势更趋紧张,西岸的盘山公路上,等待过桥的车流和人流一眼望不到头。未经证实的消息说,日本人坦克已经开进芒市。

  芒市距惠通桥不到一百公里,如果日本人高兴,他们只消半天功夫就能把坦克开到江边来。如果他们事先派便衣混过桥来,张队长和他手下的几十个弟兄就只好举手乖乖地当俘虏或者提着脑袋回去交差。难道区区一队宪兵能挡住成千上万的日本大军么?

  好在惠通桥是座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张队长命令工兵提前在桥上装好炸药,宪兵把守桥头,严防日本便衣混过桥来。

  采取了措施,心头才觉得稳当。于是张队长命人搬来一把藤椅,亲自坐镇桥头检查过桥行人。

  中午,日机轰炸保山,消息传来,人群哗然。下午二时,一架涂膏药旗的飞机反复掠过惠通桥,既未扫射,亦未投弹。四时,又有三架飞机掠过。受惊的人群只想快快过桥,拥来挤去,吊桥被压得剧烈摇晃,竟有好几个人被晃下江里去。好容易恢复了过桥秩序,时间已经临近了那个危机四伏的黄昏。

  六时许,一辆灰尘仆仆的破卡车从保山开到桥头,欲与人流逆行过桥。宪兵不许,令其返回。车主何树鹏,自恃与“息烽旅”有瓜葛,出言不逊,被宪兵当众重赏两嘴巴。何车主受了委屈,只好忿忿然将汽车掉头。不料操作过猛,车头与另一车相撞,致使大桥阻塞。

  张队长大怒,命令宪兵将卡车推下江去。何车主不允,呼天抢地,以身护车。队长火上浇油,以“妨碍执行军务罪”将何拖到江边枪毙。车主始惧,然为时已晚,一排枪弹打得他翻滚着跌下江岸。

  骤起的枪声在暮色茫茫的峡谷中引起一连串巨大的回响。

  受惊的人群涌来涌去,粗大的钢索吊桥发出嘎嘎的呻吟。宪兵为了平息骚动,再次对空鸣枪,于是这一排呼啸的枪弹就在无意中穿过茫茫的历史太空,将昨天那一瞬间的痕迹清晰地留在了我们今天乃至后人的历史书页里。

  此事载入方国瑜先生所著《抗日战争滇西战事篇》及保山、龙陵地方志中。

  枪声骤起时,日本敢死队数百人扮作难民,潜械暗行,其尖兵小队距大桥已经不到两百米。钢索吊桥近在咫尺,过桥车辆人群历历在目。暮色掩护了阴险的日本人,也掩护了他们的紧张与不安。西岸的人们只巴望快快过桥,谁也没有察觉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悄悄迫近。

  时间再往前延伸一刻钟,不,也许再有十分钟,日本军队就将象神话传说中的天兵天将一样出现在桥头,占领这座通往胜利的战略要道。几小时后,坂口将军的坦克和步兵纵队将通过大桥进攻保山,然后再进攻昆明、贵阳,直至重庆,那时候,士气低落的中国人将无险可据,重庆政府腹背受敌,四面楚歌,没有人能够挽救他们的失败。

  历史的长河在这里凝固了一刹那。

  夜幕在降临,军队在潜行,巨大的邪恶与阴谋在黑暗中悄悄露出了狰狞。

  但是偶然性帮了中国人的忙。

  桥头骤起的枪声不仅震惊了西岸的难民,同时也震断了日本人内心绷紧的神经之弦。日本指挥官并不知道此刻大桥正在上演一幕微不足道的悲喜剧,他仅仅凭着军人的直觉,以为有人暴露目标,敌人已经戒备,于是在经过半秒钟思考和犹豫之后,就下令敢死队冲锋。一时间怒江西岸枪声大作,飞蝗般的弹雨将桥头的宪兵打得晕头转向,中弹的人群好像下饺子一样纷纷坠入江中。

  历史的走向在这里发生了改变。上帝在最后一刻钟抛弃了大和民族的勇士。

  张队长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懵了几秒钟。他伏在地上,倾听机枪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掠过,内心充满恐惧和绝望。当他终于判断出日本人尚未过桥时,后背上才渗出许多冷汗来。他暗暗庆幸那个倒霉的乡巴佬帮了他的忙,致使日本人提前暴露了目标。

  这是一个戏剧性场面,生死攸关,一发千钧。上帝之手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序,不露痕迹。一台破卡车,一个无辜的乡下人充当这台大戏的主角,可见改变历史的并不都是伟人。

  导火索点燃了,一溜淡蓝色火花嗤嗤响着,,像一条扭动的小青蛇迅疾地向大桥爬去。

  日本人意识到情况不妙,冲在前面的敢死队员全都端着刺刀奋不顾身往桥上扑。他们呐喊着,眼睛冒着火,恨不得立即扭断那条企图使他们前功尽弃的毒蛇。然而他们的步伐毕竟迟到了。他们面前隔着一条宽阔的大江,一道狭窄的吊桥,一段无法逾越又无法缩短的空间距离。因此当第一名日本士兵刚刚来的及踏上大桥桥板,一个无比壮观的景象便在他的面前猛然展现开来。

  一只橙黄色的大火球从桥头轰然升起,耀眼的弧光和迸射的火焰将峡谷和大江映得雪亮。紧接着巨大爆裂和猛烈的气浪将吊桥高高抛起,然后象一架破碎的玩具那样慢慢跌落下来。坠入黑沉沉的峡谷。高大的桥柱也被摇撼得站立不稳,终于好像喝多了的醉汉一样慢慢栽进江里,激起高高的水柱。

  心如刀绞的日本人眼睁睁看着奇迹从他们的面前消失,江水复又无情地挡住去路,只好把仇恨和怒火发泄在尚未过江的中国老百姓身上。一连数日,西岸枪声不断,日本人大开杀戒,滥杀中国难民百姓数千。

  历史终于将日本人在一九四二年辉煌胜利的句号划在了怒江西岸的废墟上。

  由于惠通桥守军张祖武少校临危不惧及时炸毁大桥,阻挡了日军前进,因此有关部门提出予以嘉奖。不料在荣誉面前又有许多人站出来竞争,个个都有许多充足的理由和过硬的后台。于是这个功劳几经辗转,先是被工兵总指挥马崇六将军摘取,后来又被一位军衔更高的肖毅肃将军夺走,再后来重庆政府颁奖时,领奖人又变成两名:高参林蔚和肖毅肃二位将军共同分享。他们各领得一枚三级云麾勋章和一大笔奖金。肖将军后来果然身手不凡,在台湾做到“国防部次长”。新闻记者不辨是非,只管摄下功臣的大幅照片到处宣传。张队长从此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五月七日,日军步兵一个中队,携机关枪四挺,掷弹筒三具,沿腾龙公路向滇西名城腾冲徒步进发。腾冲为当时腾龙边区行政公署所在地,驻军为“息烽旅”一部及海关警察约一千五百余人,另有地方团练若干。闻日军来犯,号称“滇西王”的边区行政大员龙绳武仓皇出逃,携带烟土银钱数十驮,大小老婆十余人。各级官员闻风而动,官兵不战自乱,百姓入地无门,只好听天由命。

  《腾冲地方志》载:

  “……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十日午后二时许,敌兵一百九十二人,不费一抢一弹,大步扬扬,把臂欢笑,直入腾冲。腾冲城内囤集甚丰……敌尤喜出望外。”云云。

  腾冲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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