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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中日大角逐

第九章 佛地再生

  从野人山逃脱的中国远征军官兵,在列多收容集结完毕,新22师和先期到达的新38师,拢在一起,连伤带病,共有1万来人。大约是出国时一个师的员额。

  8月中旬,部队开拔。

  列多火车站开来一列列长长的铁罐车,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中国官兵一批批爬进车厢。

  “咣当”一声,关闭车门,列车隆隆启动。

  这是往哪开?

  没人说,也没人问。

  把车门的全是美国宪兵。他们是每节车厢的指挥官,又是唯一穿戴齐整的人。宪兵怀里抱着那支汤姆枪,大约也是全车厢唯一打得响的枪支。挤在车厢里的中国官兵们,衣衫褴褛,臭气熏天,大热的天,闷罐车里的滋味真不好受,吃喝拉撒睡,全在车上。汗味、粪便味、伤口的腥臭味、车厢的油漆味以及饭菜味,全混在一起,也说不上是给关在厕所里,还是圈在牲口棚里。

  有人嫌这里挤,这里热,这里臭,发句牢骚:“这不是赶牲口吗?”立即有人给他白眼:“怎么?要嫌这里不好,滚回野人山去!”

  发牢骚的人便不吱声了。

  列车在滚烫的土地上连续运行。白天极少停车,即使停下来,美国宪兵凶神恶煞似的紧把车门,连门缝儿也不许开。夜间停车,也不过打开半扇车门,放放风而已。下去溜达溜达?甭想!

  不过,中国官兵们也没多少人有那份逛热闹,看风景的心思。夜间,人们蒙头大睡,把野人山里缺的觉补回来。白天,有的搔痒痒,抓虱子,有的找块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那锈迹斑斑的枪支。

  大约行走了五天,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止了。也是黑灯瞎火的夜间,中国官兵跳下闷罐车,晕头转向的连东南西北都没搞清楚,便又都装进大卡车。

  大卡车颠颠簸簸奔驰了一夜。天亮下车时,中国官兵才发现被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脚下是一片殷红殷红的沙土地,四周是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灰砖楼房,荷枪实弹的美国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是什么地方?是中国,还是印度?是亚洲,还是非洲?是监狱,还是营房?

  没人知道。

  中国官兵们狐疑的目光四处张望。后来,看到孙立人、廖耀湘师长也在这里,才一颗石头落了地。

  兵随将转草随风。管它什么地方!

  在大卡车跟前,中国官兵们整理好队伍。这时,美国军官走过来,叽哩哇啦,比手划脚,说了一通话,然后,领着中国官兵一队一队往前走。

  来到一幢很大很大的楼房跟前,队伍站住了。领队的美国军官又是一阵比手划脚,意思叫中国人先把枪堆到一块,再脱光衣服。

  缴枪?

  脱衣服?

  妈的!美国佬要搞什么名堂?有些中国兵心神不定地用,眼睛溜一溜跟前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平顶的砖瓦房,黑乎乎的,有二百来米长,窗户开得又高又小,还能看到一缕缕热汽往外冒,楼门黑漆漆的,门顶上写着外文字母:

  bathroom

  什么地方?仓库,车间,还是屠宰场?

  有的官兵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手中那打不响的枪支,准备拼命。

  队伍中有人认得外文,指着楼门上的英文字母,对大家说:“那是浴室,脱吧!”

  于是,大家都舒了口气。脱就脱!士兵们把枪支交出去,然后,三下五除二,剥烂菜帮一样扒下衣服。转眼间,个个脱得精光。大伙你瞅我,我瞅你,地地道道都成了光棍。

  楼前空地上临时垒了个池子,美国人吩咐大家,把脱下的衣服扔进池子里。池子已事先灌好汽油,美国人把一个烟蒂抛进去,立时,引燃一团熊熊大火。

  赤赤条条的官兵们,面对面排成两行。美国人告诉他们,洗浴之前,先把头发胡子打扫干净。理发工具发到中国人手里,两人一组,你帮我,我帮你,叽哩咔嚓,剃了起来。调皮点的中国兵问,为什么都剃光头?美国人说要彻底消灭身上的虱子。中国兵问:“鸡巴毛都长了虱子,也剃吗?”美国人摇摇头,说:“条令上没这方面规定。你们看着办吧!”

  中国人哄然大笑。

  在嘻嘻哈哈中,中国兵们从头到脚真个彻底光溜溜了。

  接着,过磅。他娘的,美国人办事真精细,称体重也是要净重,不要毛重。可怜的中国兵们,个个骨瘦如柴,肚子瘪瘪的,肋骨一根一根,牛排似的。大腿也没美国人胳膊粗。最轻的才八十来斤,不及美国人零头重。

  这才准许一批一批进入浴室。洗浴也有一定程序。第一个池消毒。里面不知放了什么药物,一股强烈的辛辣味,熏得你流眼泪,打喷嚏,犯恶心。但你必须泡到五分钟,才准跳进第二个池。这个池兑了肥皂水,士兵们在这里搓泥挠痒,快活得象一群水鸭子。最后是清水池,在这里涮一下,很快便爬上来。

  三个大水池,每个都能装几百人,象三口下饺子的大锅,流水作业。工业化国家把工厂那套办法,用到了军营。

  等从清水池爬上来,中国兵们一个个光溜溜,湿漉漉,泥鳅似的。这回可爱多了。身上的臭气冲跑了,污秽汗泥搓掉了,苍白缺血、带有病态的肤肌,经热水浸泡,开始泛起红晕,脸蛋红扑扑的,身上的脉管鼓突鼓突地有力搏动。男子汉雄赳赳的气概又回到身上。

  身上的水汽擦干了,士兵们这才想起,日他老先人,衣服都给烧了,穿啥?

  美国军官推开二扇大门,把中国人引进一间大房间。

  哇!这里堆着一堆一堆服装,几十名美国军需官,一人守住一摊。在美国人吩咐下,中国官与兵分两列,按高矮站队。然后,一个挨一个往前走。经过一个摊点领一样服装,领一样穿一样,大小肥瘦不合适,当场更换。裤头、背心、衬裤、衬衣、军裤、军上衣、袜子、胶鞋、绑腿、军帽、水壶、干粮袋、铝碗、背包……—一件一件往身上添。

  等从这间屋子出来,已经穿戴齐整了。出门时,门口立有一面明光锃亮的整容镜。各人往镜子里一照:哈,这是我吗?该不是美国佬变的魔术吧!

  从浴室大门进去,到从侧门出来,不到半天时间,一支上万人的队伍已经脱胎换骨,面貌一新。刚才还是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脸,叫化子一样的人们,转眼间,变成一队队仪表堂堂、英姿焕发的士兵。

  在阳光灿烂的大操场,穿戴一新、装备齐整的官兵们集合完毕。从来没见过有哪支中国军队象今天这样威风神气,整齐划一。那米黄色英式夹克军服,穿在中国兵身上竟如此利落、可体、精神;那深绿色盔式凉帽,戴在中国兵头上,更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那适合丛林作战的厚底防钉高腰胶鞋,不仅穿起来比草鞋更舒适,并且那2.5厘米厚的鞋底给士兵的感觉是身高的增加,这在无形中强化了藐视一切,压倒一切的心理优势。刚刚发下来,挂在每人胸前的簇新簇新的美式枪支,更是力量的宣言。

  整个队伍,阵容严整,堂堂正正,铁板一块,无懈可击。从前面看,是一张张雕塑一般坚毅冷峻的脸和一双双灼灼有神的眼睛;从后面看,是一副副山一样结实有力的肩膀和一顶顶硬梆梆的盔式帽;从侧面看,是一个个压着怒火的黑洞洞的枪口和一支支寒光闪闪的刺刀。

  这是一堵推不倒,打不垮的铜墙铁壁。

  一支在缅甸战场惨遭失败,在野人山备受蹂躏的军队,如今又雄赳赳地站起来了。擦干身上的血迹,洗下通体的污垢,如今又是一条条好汉。

  队伍前头,一面青天白日大旗迎风招展,猎猎飘扬。中国远征军官兵们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一齐向着自己的战旗行注目礼。于新败顿挫之余,重整旗鼓之际,远征官兵们仰望着自己的旗帜,怦然心动,热泪盈眶。想到在缅甸战场,全军败北,战旗倒地,感到无比愧恨。现在,队伍已重新集合,他们要高高举起战旗,以百倍的勇敢杀回缅甸,消灭日寇,报仇雪恨。

  史迪威将军这时出现在中国远征军队伍跟前。缅甸作战的失败,给这位美国将军以巨大打击,他不仅在中国人面前大丢面子,美国人也在戳他的脊梁骨,甚至全世界都知道一个自命不凡的美国将军把一支中国军队领进缅北的死胡同。史迪威知道,缅甸作战很可能是他戎马一生的最后征战,他不能以一个败将的名份退出历史舞台,他需要胜利的结局。

  5月下旬,退到印度后,他那张为黄疸和钩虫病折磨着的老脸,特别难看。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打回缅甸去,亲自宰了饭田祥二那混蛋。从那时起,他开始为反攻作战四处奔波,当杜聿明的部队还在野人山挣扎的时候,他乘坐的飞机已经在新德里与重庆之间飞了几个来回。为在印度给中国军队找一处营房,他同独眼将军、劣等诗人韦维尔磨了几天嘴皮。为三路反攻计划,他和蒋介石几乎闹翻。

  现在,展示在他面前的就是他寄予厚望并亲自命名的代号为X的部队。

  老将军检阅着这支彻底整顿了军容、重新配发了装备的中国军队,他那审视、探询的视线一经与中国官兵坚毅果敢的目光碰撞,立刻感到一阵灼热,感到力量的进发。将军满是皱纹的老脸绽开了笑容。他跃上高台,大声说:

  “中国官兵们,蒋总司令派我到印度来,担任驻印军总指挥。你们就是我的部下,就是我的孩子。我们是X部队,X是什么?未知数。可以很大很大也可以很小很小。大家要同心协力,练好本领,提高战力,写个很大很大的X。我们不仅要打回缅甸,还要打到东京去!”

  史迪威平时滔滔不绝,幽默诙谐,但是他不喜欢在部下面前发表长篇大论,摆臭架子。他的训话,三言两语,简洁有力。”40年,升任美军第7师师长时,他发表的就职讲演也极短,他说:“猴子爬竿,爬得越高,屁股暴露得越清楚。往后,请多包涵。”

  史迪威今天言语不多,但都说到中国官兵心里去了。一声“孩子们”,多么亲切!以他那满头白发,那把年纪,确是父辈的年龄了。而且,他说的“反攻缅甸,打到东京”极其鼓舞人心。

  “打回去!’

  “打回缅甸去!”

  “打到东京去!”

  全场官兵以雷鸣般的呼号,回答总指挥官的训辞。

  中国远征军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阵容,象个高深莫测,的八卦图,在异国土地上写下一个神秘的“X”。

  史迪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韦维尔手里要来的这座兵营,好极了。

  这里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关押意大利战俘的俘虏营,200多幢楼房,可容纳二三万人。虽说是俘虏营,但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电灯泡、自来水、弹簧床。营区内除了大营房、饭堂、浴室、厕所这些吃喝拉撒睡必备的设施,还有电影院、舞厅、咖啡馆、邮局、商店、照像馆等等。

  此地名叫蓝姆伽,位于加尔各答西北200里处,属印度比哈尔邦。除了蓝姆伽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完备的训练设施,有利于造就一支全新的军队以外,这里还是一块极富于象征意义的神秘土地。

  史迪威将军起初可能并不意识到这一点。

  蓝姆伽本身是个不起眼的地方,但是蓝姆伽紧紧靠着的佛教圣地伽耶,对中国人来说却是如雷贯耳,心驰神往。《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四人,到西天取经,就是到了伽耶。在伽耶大雷音寺,唐僧叩见如来至尊释伽牟尼佛祖,取回真经。这段故事,《西游记》里写得活灵活现。

  当然,伽耶是不是真有座雷音寺,唐僧是不是真的在这里见到如来佛,这都是小说家之言,不必当真。可是,历史上的唐玄奘真有其人,他到过伽耶也真有其事。唐玄奘在伽耶诵经拜佛,参观讲学,吃着其粒粗大,香味殊越,光色特甚,独供国王及多闻大德者享用的“供大人米”出入乘着华贵的象舆,参加当地佛教徒的“戒日王”盛会,等等,在史书上都有真实记载。当地印度老百姓流传着许多关于唐玄奘的生动故事。

  伽耶城与蓝姆伽近在咫尺,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蓝姆伽附近的山头,可以望见伽耶城内高耸入云、金光万道的宝塔塔尖。遥望那如林的宝塔,感受那炫人的光脉,眼前犹见唐僧师徒四众擒妖缚怪,降龙伏虎,披难西行的不屈身影;耳际犹闻唐僧潜心修炼,诵经拜佛时敲响的宝鼎云磬。每当此时,中国远征军官兵们无不心潮澎湃,遐想联翩:

  唐僧师徒四人,历尽万水千山,经受九九八十一磨难,来到天竺古国,取真经,成正果,扬威异域,光耀华夏。我们远征军官兵万众,有现代装备,在印度驻训,难道不能学到硬功夫,练成铁队伍,杀出一条血路,打回中国去?

  蓝姆伽兵营里的军事训练,从1942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

  武器是美国的,教官是美国的,训练方法也是美国的。美国人按着自己的模式,对中国官兵重新锻造。

  美国枪支是好使,又短,又轻,又准,射速也快,可是,美国人的训练方法,真让中国人吃不消。有了枪支,瞄准、射击、摸爬滚打,练呗!,可是美国人不。先上理论课。又是课本黑板,又是图片幻灯,先从火药、力学原理讲起,一直讲到枪支的构造、性能。满口概念名词、公式原理。中国兵们哪受得了这个。要在操场上真刀实枪地练,个个生龙活虎,而一坐到教室就打瞌睡。本来拿起就会的事,反而越弄越糊涂。你越不懂,美国人越要考你,一不如意,就是一声:“stupid(笨蛋)。”

  结果,什么也没学会,先会个“笨蛋”。”

  好不容易到了实枪操练。美国人花样也多、硬是把枪支的分解、组合、瞄准、射击这套程序分解成十几个动作。一个教官就教一个动作。整个练兵场就是一条生产流水线,美国教官是操作工,中国兵是零部件。中国兵上了流水线,到了每道关口,合格的,前胸上贴个有绿杠杠的标志;不合格的,屁股上打上红叉叉。

  这回没人敢瞌睡。美国人倒也不打你,不骂你,看你不顺眼,鼻子一哼,扒拉一边去,不准你进入下个课目训练。没人给你开小灶,一下操,美国教官早上电影院、舞厅去了。你自个反省吧。

  要是连着两次不合格,教官一道条子下来:遣返回国!

  每天都有飞机从印度飞越驼峰,向国内运美援物资。把你往运输机里一塞,走人!

  中国兵最怕这一条。赌了咒,发了誓,要从野人山打回去,要是屁股带着红叉叉,处理蹩脚货一样运回国内去,终生有愧呀!

  中国兵们铆足一股劲,拼着老命练。就这,每天还是有人哭哭啼啼地给送上运输机。

  过了一关又一关,筛了一遍又一遍,到了实弹射击。士兵们这才有了笑声。

  美国人对精度射击不大感兴趣。他们打仗拼弹药,打覆盖,哗哗就是一梭子。并且,有的是子弹,你放手打吧!中国兵们,真是过枪瘾了。一次实弹射击下来,有的兵说:

  “妈哟,当了四年兵也没今天打的子弹多。”

  要是谁能打下空中飞鸟,林中走兽,美国教官就会走过去,拍你的肩膀说:

  “Ok!Ok!”

  为时八周的技术训练结束,美国教官说:“好啦!蓝姆伽训练营,你们念完小学一年级啦!”

  什么?才一年级?中国兵们瞪大了眼睛。

  是的。是一年级。那末,往下的课程是什么?美国人叫丛林适应性训练。这对中国兵来说,是个全新的名词,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后来才知道,所谓适应性训练,就是孙悟空钻进太白天君的八卦炉里,经雷电水火之磨难,历九九八十一天之劫数,炼成钢筋铁骨,火眼金睛,彻底脱胎换骨。

  这回真要遭大难了。

  史迪威将军认为,中国军队所以在缅甸吃败仗,在野人山所以损失那么多官兵,很重要的一条原因,是缺乏丛林作战的经验和技能。可以说,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不是败在日本人手里,而是败在大自然的面前。所以,他把丛林适应性训练,作为蓝姆伽兵营的主要课目,下狠心要把中国兵练成林中之虎。

  担任教官的那300名美国军官,都是史迪威精心挑选来的,其中不少人从西点军校毕业。西点军校那个赫赫有名、让人听起来头皮发麻的“兽营”,就是专门对新学员进行适应性训练的。“兽营”,说白了,就是不拿人当人,变着法子折磨你,让你适应各种恶劣条件。

  史迪威将军把中国兵交给他们,这些美国教官可知道怎样敲打中国人了。

  首先进行热带丛林生存训练。这是所有训练中最原始、最野蛮、最有刺激性的课目。训练的最终目标,是要现代人学会象原始人那样在丛林里生存、奋斗。

  丛林里怎样行军走路?热带丛林没有一般概念中的路。

  这里的路千奇百怪,有的是人用刀从树缝里一点点砍出来,有的是野猪从草莽荒榛中拱出来,有的是架空的溜索,有的是枯藤做的秋千,更多的路,是树干的本身。爬树是丛林中最常见的行走方法。

  人类经过亿万斯年发展,才学会用两条腿直立走路。而现在美国教官却逼着你,象祖先一样,回到树上去,用四条腿走路。

  蓝姆伽营区到处立有爬杆,从早到晚都有人练。练各种各样的爬杆姿势。练脚内侧爬、又练脚外侧,练顺着爬、又练倒着爬,轻装爬、又负重爬,直练得象耍杂技似的。

  然后,美国人领着队伍进入丛林,他用皮鞭一指,这棵树顶有只鸟窝,把鸟给逮下来。那棵树上有只野果,给我摘下来。

  这他妈太难了。光爬树好办,逮鸟谈何容易。鸟多机灵?你必须一声不响,悄悄地摸上去。不然,就鸟飞蛋打。摘果子也不好办。野果都在细枝末节上,用劲一大就掉,你必须身轻如燕,臂巧如猿。

  再难,也必须办到。不然美国人的皮鞭在等着你。

  中国兵们一声不吭,拼命训练,指哪爬哪。手破,脚破,脸破,衣服破,就连衣服底下的肚皮也蹭出一道血印。硬是练得象猴子那么灵巧,飞身登树,攀藤附葛,如履平地。

  练完攀登,又练吃。

  都说中国人最能吃,最会吃,什么都吃。两条腿的除了会说话的不吃,四条腿的除桌椅板凳不吃,其它都吃。但是美国人开列的丛林食谱,中国人那样也不想吃。

  那不叫吃,叫活受罪。中国兵们唠唠叨叨地说,人最大的错误是要吃,要不吃,省多少罪啊!

  象树皮、芭蕉根、野果子、生鲤鱼、生牛肉、鸟蛋、蛇蛋,这些东西,过野人山时,走投无路,极度饥饿的时候,为了活命,吃起来也许不难。现在作为一种训练,明明知道帐篷里有罐头,伙房里有饭菜,而硬要你啃树皮,嚼草根,生吞活剥兽肉,那能不恶心吗?

  除了原来尝过的那些品种,美国教官还给增加了许多新花样。蜗牛、蚯蚓、蚂蚁、知了、蝙蝠、,蟋蟀、蝴蝶、飞蛾、蚱蜢、蝗虫、湖蝇、蜘蛛、螳螂,都能吃。

  扯淡。这些玩艺,看一眼都恶心,怎么能咽到肚子里去?

  不吃?好!美国人说:“那么,把你遣送回国,怎么样?”

  于是,中国兵们闭上眼睛,捏着鼻子,使劲往下咽。野人山的罪都经受了,还有什么苦咽不下呢。古人卧薪尝胆,不就是想着“报仇”二字吗?

  丛林中开展了各种奇特的活动,各部队举办野菜品尝会,比赛捕蛇、钓鱼、捉老鼠。有个团一天捕了500多条蛇,大的,小的,有毒的,无毒的,挂得到处都是,还捕到一条十米多长的巨蟒。比赛吃,吃蚂蚁、吃蜘蛛、吃蝗虫,看谁吃得快、吃得多。

  一次次观摩见习,一项项操作训练,中国官兵们长见识,长胆量,长本领了。他们闯过一关又一关,学会了行、吃、住,大林莽不那么可怕了。

  光能在丛林里活下来,还不够。他们是战士,不是原始人。自己活下来,是为了打仗,在丛林里消灭敌人。

  美国人又给开新课程,训练丛林战术。如果说丛林生存训练,是要充分发掘人体自身潜存的野性力量,适应环境,在与自然搏斗中求活;刀口么丛林战斗训练,则是充分发展人的智能和技能,利用环境,在与敌人搏斗中求胜。显然,丛林战术训练比丛林生存训练更难,更具你死我活的对抗性。

  小学毕业后,中国远征军官兵们升入丛林中学了。

  战术训练的第一课,美国教官出了一个课目:判定方向。

  辨别东西南北?这不是考三岁小孩吗?

  那天,阴天。美国教官领着一个连,进入丛林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挨个问:

  哪是北?

  中国兵们看天,没太阳,看地,没影子,急得拍脑门,挤眼睛,原地转圈。结果,全连百来号人,指了百来个“北”,前后左右,360度,几乎都指遍了。

  到底哪是北?

  “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怎么打回缅甸?”美国人说。

  中国人脸刷地红到耳朵根。

  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才完成第一个课目。除了学会使用指南针和地形图,更多的精力是学习在没有制式器材条件下判别方向的本领。由美国教官指导和中国人自己琢磨,官兵们掌握了丛林中十几种判别方向的方法。树皮一般南面光洁,北面粗糙。树墩及石块四周,南面的野草比北面的茂盛。松树上的松脂,南面比北面多且结块大。树下的蚁窝一般在树的南面。石头上的青苔通常生长在背阴的北边。夜间,除了北斗星会指出哪是北,南十字星也可以告诉你哪是南。

  终于把东西南北搞清楚了。

  在丛林里办什么事都难。本来,中国士兵们对射击最有信心。特别是新38师的士兵,百步穿杨是他们的拿手戏。可是,这里常常用不上,处处是密密麻麻的树枝树叶,视线根本就没几步远。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百步穿什么杨?美国教官说,射击技术得从头练。

  丛林战中的射击,没什么卧姿、跪姿、立姿,常常是行进间射击。也往往没有瞄准。没法瞄。目标在哪,根本看不见。也没时间瞄。因为视界不开阔,常常是遭遇战,等你发现敌人,敌人已经到你跟前。瞄什么,赶紧开火吧!所以,丛林里打枪,不是凭眼睛,常常是靠耳朵。听到响动,要能判断出是风声,雨声,兽声,还是人声?方位在哪?距离多远?据此,决定射击方向与时机。有时甚至凭某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来打仗。树上的鸟为什么乱飞?地上的蟋蟀为什么不叫?或者;突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凉风。这都可能是投入战斗的信号!

  练到这一步,简直就出神入化了。

  除了用枪,还要学会用刀、用拳、用脚、用牙齿,用树杈消灭敌人。丛林里的战斗远比在开阔地复杂而更具突然性。冷不丁从草丛里钻出个鬼子,抱住你的腰,怎么办?猛然间从树顶跳下个敌人,象蚂蝗一样爬上你身,怎么办?所以,刀枪棍棒、擒拿格斗,都得练。

  怎样用拳头打敌人的太阳穴?怎样用手指抠对方的眼睛?怎样一巴掌将对手打哑?怎样用树杈刺破敌人的咽喉?怎样用藤条捆绑俘虏?……这些都会有大用的。

  丛林里真有学不完的东西。拿起一根枪支通条,美国教官随口能说出几十种用途:当锥子,当弓箭,当尖刀,当避雷针,当烤肉的铁钎子,当电台的天线,当探雷器……一面镜子,可以利用反光原理,进行通讯联络,指示位置,镜子棱角可以当小刀。是放大镜还可聚焦取火。缝衣针,可以用来挑刺,做小手术,还可以当鱼钩钓鱼……

  人的脑子就象个魔匣子,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士兵们最大的收获,是懂得打丛林战,首先得动脑子,是动手。

  丛林里的通讯联络训练也非常有意思。通讯手段很多,电报、电话、飞机空投、闪光器、对讲机这些现代化的东西都有了。但是,X部队的士兵们练得最带劲的还是暗号联络。丛林是个嘈杂的世界,虎啸猿啼,莺鸣鸟啭,什么声音都有,就是不能有人声。一有人声就暴露目标。士兵们就学虫鸣鸟叫,以此传递信息,彼此联络。

  有口技特长的人大显身手。笨嘴拙舌的则往往练得唇干舌燥,口角流血。每到早晚,兵营内外,一片鸟噪虫鸣之声。部队还常常办口技晚会,学到家的简直可以和林中小鸟对话调情了。有一回,一位高手学雌斑鸠求偶的鸣叫,叫得逼真,有感情,竟把一只漂亮的雄斑鸠从树上骗了下来。这位多情王子,在地上扬着头,一对小眼睛滴溜溜转,看了半天,才发现上当。但是已逃走不及。被士兵逮住,在笼子里关了三天“禁闭”才放走。

  在喜欢吹毛求疵的美国教官的监督指导下,X部队的官兵们在一门一门地学习丛林战术。这种学习,与几个月前爬野人山一样,好象也没有止境。

  史迪威将军永远是个不安份的人。蓝姆伽的军训上了轨道后,他象一只信天翁鸟,一趟一趟往重庆飞。他对蒋介石说:

  “驻印军既是一个军的番号,应该有三个师。可你知道,现在只有两个不满员的师,应尽速补齐。”

  蒋介石总是一推六二五:“这事么,你去找何应钦商量商量。”

  商量个鬼!蒋介石不发话,何应钦敢给人?

  史迪威想个法子,把宋子文请到蓝姆伽,让他检阅他一手栽培过的老部队——新38师。宋子文从蓝姆伽回重庆后,向他的妹夫进言:

  “老乔,”他这样称史迪威,“把蓝姆伽部队,整治得满象个样子。我看,再拨他些兵员,没有什么不合算的。光着屁股去,穿戴齐全回来。起码捞套装备吧!并且驼峰又有回空飞机,一个子儿也不用掏。这买卖能做。”

  宋子文不愧当过财政部长,帐算得多精。

  “给就给。”只要生意合算,蒋介石不会不动心的。

  滇缅路陷落后,驼峰成了世界上最风险、最繁忙的空中运输线。每天都有几十架美国C45、C47大型运输机,满载美援物资;从印度的阿萨姆邦起飞,穿过缅北上空,越过喜马拉雅山,直飞重庆或昆明。每天运量近200吨。现在,根据蒋介石和史迪威的协议,利用驼峰的回空飞机,每天由国内向印度运送600名新兵。

  蓝姆伽兵营,一天天热闹起来。

  每天从国内飞来的飞机一降落,下飞机的新兵们第一件大事是捂着肚子找厕所。都是运货的运输机,除了每人发一只接呕吐物的牛皮纸袋,机仓没有厕所,在飞机上呆了六七个小时,早把新兵们憋坏了。

  方便完后,新兵们被送到机场附近的临时营房,由美国军医复查身体,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拨拉一边,等第二天飞机送回昆明。

  这都是些热血青年。

  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兵。他们是在举国上下,知识青年从军热潮中应征人伍的。走出课堂,应征入伍,杀上国际战场,对青年来说,这是多么豪迈的事业。“愿结同心挥热血,黄龙痛饮酒千觞”。豪情壮志,直冲霄汉。

  一批又一批知识青年从驼峰腾云驾雾而来,给蓝姆伽兵营不断注入新的活力,带来新的气象。

  孙立人、廖耀湘两位师长整天缠着史迪威,向他要新兵。各个部队都敞开营门,欢迎知识青年。一些技术兵种,汽车团、重炮团、战车训练所,更是他们用武之地。

  很多大学生被分配去开坦克。战车训练所主任舒适存少将,特别器重文化人,他说:

  “今天的战争,是科学的战争。一切战斗工具都需要头脑灵活的优秀知识分子来使用。尤其是坦克车,无论是驾驶、射击,或者应用战术,都要倚仗现代知识。”

  他对手下学生兵的表现特别满意,只要一有机会,就把随军记者们请到他的兵营里,给学生兵们拍照片,写文章。他对记者夸奖说:“这些知识青年,不论美国教官给怎样困难的课目,只要讲一遍,他们就能领会,就能照着做。他们还懂英文,不用翻译。学生兵们一来,连美国教官的积极性都高涨起来了。”

  舒适存将军懂得学生兵,知道他们爱表扬,爱出头露面。这么一来,战车训练更象刚揭盖的蒸笼,热气腾腾。

  在其他岗位,学生兵也有出色表现。重机枪实弹射击,十几挺机枪一字儿摆开,对着丛林中的集团目标,猛烈射击。枪声象过年放鞭炮一样热闹,子弹拖着火光,形成扇面,狂扫怒射。

  上一拨士兵打完,美国教官指挥十几位助教,拆下部分零件,给每挺机枪设置障碍。

  下一批士兵上去,最快的只用30秒钟,便排除故障,开始射击。美国人竖起拇指说:“有这成绩,考西点军校也成了。”

  从军知识青年,既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也是多姿多彩的花朵。杀敌报国固然是他们的凌云壮志,但又不是胸无点墨的一介武夫。他们追求丰富的精神生活,他们非常赞成美国兵们的口头禅:上操拼命练,下操尽情玩。在上印度的飞机上,他们什么也没带,’却在棉袄里夹上一本书、一只口琴、一枝画笔,或者一副象棋。他们的到来,使蓝姆伽营房一扫沉闷呆板、单调乏味的旧观。吹进乐观向上、生动活泼的清新空气。

  帐幕中的文化活动空前活跃。士兵们创办了各种刊物,月刊,周刊,壁报,还订有美国、印度的报纸。廖耀湘喜欢评剧,新22师办了个评剧团。孙立人爱看话剧,新38师则拉起了话剧团。每个连队的“中山室”,就是俱乐部,有篮球、排球、羽毛球、象棋、围棋、扑克,愿意玩什么就玩什么。反正有的是球友、棋友、牌友,随便一凑合就能玩起来。

  假日,基督教青年会蓝姆伽分会的会友们,举办长途越野比赛,吸引了多少官兵助威凑趣!晚上,评剧团演出《杨家将》,唱出了抵御外族,匡扶社稷的一腔豪情壮志。还有游艺会、星期晚会、盟军联谊会。美国人唱个京剧段子,中国人扭一扭慢四步、快三步,更是情趣盎然。

  你看壁报上抄录的知识青年从军歌,有文采,又有激情,表达了每个人的心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吟,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忍情斩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破浪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富土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腾欢骄红颜。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旌旗高悬中军帐,歌声缭绕汉家营。蓝姆伽处处吹拂着生气,充溢着活力。不论从野人山闯过来的老战士,还是从驼峰飞过来的新兄弟,他们置身异域,团结一心,相互激励,韬光养晦,磨刀擦枪,准备报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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