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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中日大角逐

第八章 战争并未结束

  野人山好象没有尽头。

  每天早上醒来,杜聿明都在担架横杠刻下一道刀痕。数起来,已经刻了56道。山中无甲子,屈指一算,该是7月中旬。

  自从在大洛得了回归热,杜聿明的体力一直没有恢复。无医无药,没有死掉,就算命大了。

  林中死了多少人,还剩下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一路上,尸体横陈,白骨成堆。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士兵怨声载道,杜聿明只好充耳不闻。他心里难受极了。作为一名将军,他并不过分吝惜士兵的鲜血。笑卧沙场,轰轰烈烈地去死,这是军人的光荣。可是,现在这种死法,士兵们象一排排枯树,无声地倒下,腐烂,连挣扎一下都没有。这是为将的罪过呀!

  杜聿明不知道野人山已经吞噬了多少官兵。可是,他清楚地记得,光为他抬担架,就死了5个人。其中特务连那个壮得象根铁柱似的常连长,就因为染上回归热致死。病毒很可能是杜聿明传染给他的。

  杜聿明感到,他这个半死不活的长官,在野人山不仅不能给部队以鼓舞,给士兵带来希望,他简直就是一个累赘。

  唯一的希望是电台。但一再让他失望的也是电台。

  进山的时候,什么都扔了,就是不敢扔电台。

  然而,野人山是个密封的世界,遮天蔽日的林木紧紧罩着大地,飞禽出不去,阳光进不来,连电波也不能穿透这绿色的屏障。自从钻进野人山,电台便与重庆中断了联系。每天宿营,杜聿明都命令机要参谋把电台架到他的担架前,威吓说:

  “今晚不把报发出去,办你的罪!”

  可是开机后,呼唤重庆,重庆没有回音;呼唤昆明,昆明没有声息。

  天天如此。

  李参谋懊丧地说:

  “天天下雨,机器象水泡过似的,到处跑电。没法搞。”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杜聿明仰天长叹:

  “就这么完了么?”

  苍天有知,是不该让一支正义之师,湮没在无情林海之中的。

  这天,天气晴好。缅北的雨季,难得天晴。电台兵们找到一块空地,赶紧把电台和电池打开晾晒。

  森林中的太阳,竟是这般火热,把机器晒得全身冒汗,小半天工夫,电台和电池内存积的雨水和潮气全蒸干了,趁着这股热乎劲,杜聿明命令机要参谋立即开机。

  电台兵架好天线,接通电源,插上耳机和发报键。不到两分钟,一切就绪。

  李参谋亲自发报。他戴上耳机,右手手指轻轻地搭在发报键上,神情十分严肃。全军官兵的命运,全系在他那几个手指头上啊。

  的的的的……

  清脆悦耳的发报声,叩击着大森林,叩击着每个人的心弦。机要参谋熟练地把呼唤重庆电讯总台的讯号发出去后,接下来是等待重庆的回音。

  期望与失望,焦虑与忍耐交织在一起,啮咬着每个人的心。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耳机里,音讯全无。

  “没有接通。”机要参谋垂头丧气,全身汗水淋淋,象犯下大罪。

  “继续呼叫。”杜聿明语气极为严厉。

  机要参谋调整机器,摸摸这个零件,捏捏那根线头。一连呼叫三次,均无回音。

  杜聿明也绝望了。他沉重地叹了一声:

  “唉……”

  长官的叹息,象一根鞭子抽在李参谋的身上,这比命令更让人坐卧不安。他不死心,把机器又捣腾了一遍,继续呼叫。他自己也搞不清,已经呼叫多少遍了。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阵短促的响声:

  嘟嘟嘟……

  这是重庆的回音!

  李参谋大喜过望,不敢相信耳朵,再仔细听,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回叫讯号。

  是重庆,没错!

  “赶快发报。”杜聿明迫不及待,催促道。

  的的的的……

  李参谋快速按动键钮,把报告部队目前位置、处境的电文拍了出去。

  刚拍了一截,电池又没电了。

  虽然电报没拍完,但重要的是,把远征军部队尚在野人山中存活的信息传了出去。

  多少天来,杜聿明总感到野人山就象一只魔罩,把他扣着、捂着、闷着,要把他憋死在森林中。现在,终于撕开一道缝隙,透进一缕光明,吹进一丝新鲜空气。他相信,只要蒋总司令知道他们还活着,知道他们大体方位,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搭救他们。

  一定会的!

  在野人山里挣扎的官兵,早已成了散兵游勇,自由行动。

  生存的欲望,成了官兵们唯一的行动规范。为了活命,他们必须不断向西前进。向西,向西,是官兵们自己给自己下达的命令。没有逃兵,没有开小差的,没有人敢擅自偏离部队的行军路线。因而,这又是一支高度统一的部队。

  可以说,国民党的军队中,没有哪一支部队象野人山中的远征军官兵这样目标一致,步伐一律,休戚与共。

  “和重庆联系上了”的消息,在森林中不翼而飞,一夜之间传遍了全体官兵。死气沉沉的大森林,第一次升起希望之光。次日的行军速度大为加快。官兵们拼命往前奔,仿佛前面那片林子里,已经垂下一架搭救他们的天梯;仿佛对面那座山梁上,有人向他们张开救援的双臂。

  野人山的节律有了某种变化。往日里静悄悄的森林,好象热闹了点。有人在大声说话。有人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不断发出嗷嗷的叫声。人们行进时,拨动草丛树枝的声音也大多了,行军的脚步声更加坚定有力。人们都在期待着什么。

  太阳升到树顶的时候,天空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这声音太熟悉,太美妙了。

  森林骤然喧闹起来。

  “我们的飞机来了。”

  “我们有救了。”

  士兵们兴高采烈,狂奔乱跳,忘记饥饿,忘记伤痛,忘记疾病,忘记死亡。躺在担架上的坐了起来,拄着拐杖的扔掉了拐杖,濒临倒毙的也直起了腰板。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焦灼的目光一齐射向,天空。

  可是天在哪?飞机在哪?

  野人山那层厚厚的绿色屏障,将天与地隔开了,密不透风的树林阻断了人们的视线。只听见飞机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飞临头顶。巨大的轰鸣,把森林震颤得嗡嗡作响,把鸟兽惊吓得四处躲藏。士兵们只听见引擎声,看不见飞机的踪影,急得在树林里又奔又跳,又喊又叫,有的敲响手中的铁器,有的拼命摇曳树枝竹丛,有的炸手榴弹,但是,他们无法冲破扣在头顶的那层绿色的罩,以同飞机取得联系。在茫茫林海中,人的那点声响,那点行动,不过如蚊子“营营”、跳蚤蹦达罢了。

  飞机从头顶盘旋而过,越飞越远,曾给官兵以巨大希望的引擎声逐渐消失。林中又归死一般的沉寂。

  这可诅咒的森林!

  一切都过去以后,人们这才想起:为什么不先把森林撕出个口子来?

  无须谁来下令,所有的刀手都自动集合起来。选好一处山头,叮叮咚咚,刀斧之声响成一片。一棵棵大树被放倒,被运走,林莽中出现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土兵们抱来一捆捆枯枝落叶,在空地堆起三个大柴堆,专等飞机的再次光临。

  次日,也是太阳当空的时候,又传来飞机的嗡嗡声。

  早巳按捺不住的土兵们点燃火堆,三股浓烟冲天而起。

  飞机越飞越近,已临头顶。这回可看清了。是一架绰号“黑寡妇”’的轻型战斗侦察机,银灰色的机身小巧得象只燕子,翅膀底下,青天白日机徽大放光芒。

  “黑寡妇。”

  “黑寡妇。”

  “我的黑寡妇。”

  “老子把你盼苦啦!”

  士兵们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使劲向飞机招手,拼命向上蹦跳,恨不得跳上去和“黑寡妇”握手拥抱。

  “黑寡妇”会意,它抖动几下翅膀,开始低空盘旋,螺旋桨搅动的巨大旋风把士兵的帽子吹掉,把衣服刮得噼啪作响。那是“黑寡妇”在和他们拥抱接吻。士兵们兴奋极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飞机投下两只降落伞。

  降落伞在微风中张开,五颜六色,绚丽夺目,象凌空开放的两朵莲花。

  士兵们全都把手伸向天空,平地陡然崛起一片肉长的森林。

  莲花降落了。它降落在士兵们如林的手臂中。

  无数双颤抖的手,高高托着降落伞下面的两只黑皮箱,象举着两座山。士兵们簇拥着把皮箱送到杜聿明跟前。

  杜聿明今天气色很好。他示意士兵把皮箱放到他的帆布担架上。杜聿明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仔细掂量掂量皮箱的份量。他感到很沉,又感到很轻。心里揣测着,里面会装着什么呢?是食物?是药品?面对着成千上万让饥饿和疾病痛苦折磨的士兵,两座食物的山、药品的山都不够啊!两只皮箱能够什么?如果是一只能不断变出鸡鸭鱼肉、米饭馒头的聚宝盆,那还差不多。但是,他又一想,即使里面装的是几包盐巴,几听罐头,那也是总司令的一片恩典。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把两只皮箱来回掂量了后,杜聿明决定先把那只重一点的打开。他亲手启封。这是作为副司令官的权力,他已经很久没行使自己的权力了。

  士兵们众目睽睽,屏息静气,一齐盯着副司令官手中的皮箱,好象在盼着一个奇迹出现。捆绑的绳索松开,封条被揭下,箱口的皮扣解脱,箱盖打开了--是一部电台,一部崭新的电台!

  士兵们发狂似的呼喊起来。

  电台太重要了。电台就是什么都能变出来的聚宝盆、百宝箱。我们缺什么,就向重庆要什么;要什么,蒋总司令就会给什么。这两个月,我们就是吃了电台中断的苦啊!如今有了电台,我们什么也不怕了。

  杜聿明把另一只皮箱提过来。这只皮箱大一些,但轻一些,也上着封条。里面会是什么呢?

  反正是好东西,赶快打开!

  又是那套程序,解绳索,揭封条,松皮扣。杜聿明把箱盖掀开——

  呀!是钞票,满满一箱缅甸卢比。

  士兵们全傻眼了。

  在这荒无人烟的野人山,钱干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还得当个包袱背着。他们太不了解野人山了。

  “我的蒋总司令哟。”

  杜聿明心里悲哀地说。

  好在有了一部可靠的电台。

  晚上,杜聿明开列了一张长长的请求空投物资的清单,交给机要参谋。李参谋从容不迫地将电报拍往重庆,他再不用担心电池没电了。

  次日,一架中型运输机满载着粮食和药品,飞临野人山。已经被扩大了的空投场四周,围着一大群饥饿的士兵。今天,总不会让他们再次失望了吧!

  与昨天那架身材苗条的,“黑寡妇”相比,今天来的可真是一位体态臃肿、快要分娩的孕妇。这是一架美制C——45型运输机,大肚皮里能装两吨半货物,吉普车都能开进去。

  飞机准确找到空投目标后,降低高度,调整位置,开始空投。

  就见飞机的大肚子下,弹出许许多多的小黑点,顷刻间,满天开放数不清的花朵。好一个天女散花!

  空投物资很快收拢起来,粮食堆成一座小山,药品也堆成一座小山。

  野人山从来没有这么富有过。

  不用谁来招呼,士兵已自觉在粮山前排起长队。被野人山剥夺权力达两个月之久的军需官们,又有事可做了。军部那位斤斤计较,办事认真的军需主任,一只手里拿着一只搪瓷口缸,另一只手拿一根削得极平直的竹片。他用口缸往白花花的米袋一掏,端出来的是满满的一缸大米,再用竹片一刮,缸口就出现一个平面,既不凸突,也不凹陷,绝对公平。

  有的士兵还不放心,眼睛紧紧盯住缸口那个小平面,生怕给自己分米时,军需主任刮狠了一点,少给几粒米。那不是米,颗颗都是救命金丹啊!

  分到米后,土兵们迫不及待,找好各人的地方,生火做饭。

  丛林处处升起炊烟。

  一切能烧的家什全用上了,铁锅、铁锹、钢盔、水壶、茶缸,再不行,砍来竹筒,中间塞进大米,用泥巴堵住两头,投进火里煨烤。

  火光给一张张浮肿苍白的脸抹上了生命的血色。

  在一棵芭蕉树下,一位满脸胡须的老兵独自一人守着一堆大火,做着自己的饭。他正是那位曾经埋葬过五位女兵的工兵班长。自从埋葬了身边最后一位女兵后,他变成森林里最孤独,最忧郁的人。

  在火光映照下,他的胡子比以前更长了,眼窝也更加塌陷,脸上布满皱纹,还有一道道荆棘划出的血、印。他一下老了十岁。

  刚才,他从军需主任那里领到自己的一份口粮后,他不敢相信这一口缸大米是属于他的。他一个人怎么能拥有这么多的财富呢?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个大地主。自己富有之后,他更加可怜那些饿死的女兵。要是她们都活着,今天每人也能领到一缸米。有了米,那位活泼可爱的小芳子,那位戴眼镜、很腼腆的翻译姑娘,那位老成持重的护士长,还有那两位象亲姐妹一样的译电员,她们该有多高兴啊!

  老班长不禁黯然神伤。

  他毕竟也是饿坏了。一边是泪光闪闪,尸边是饥肠辘辘。

  柴禾很湿,火光有气无力,米粒在小锅里慢悠悠地翻着跟头。做饭的锅是一只漱口用的小铁缸,拳头大小,一次顶多能煮二两米饭。老班长不停地拨弄柴火,同时;忍不住用小铁勺去捞锅里半生不熟的米粒,往嘴里塞。

  一边煮,一边吃,等做熟了,只剩半缸饭了。

  连哈气带下勺子,三下两下就把第一锅饭报销了。米饭是什么滋味也没品尝出来。

  接着又煮第二锅……

  煮了吃,吃了煮,一连煮了五锅饭。这顿饭,从中午一直做到黄昏,吃到黄昏。

  当他熄火起身,才发现肚子胀得象只大鼓似的。有生以来,从没吃过这么饱的一顿饭。

  长时间挨饿,进食缩减,营养不良,使胃腔容量萎缩,肠壁减薄,整个消化系统功能衰竭,突如其来的暴食,令其不胜负担。

  当老班长意识到自己办了一件大错事,为时已晚。

  煮得半生不熟的米饭,在肚子里不断膨胀,胃囊在急剧扩大,好象要把其它器官从腹腔、甚至胸腔统统排挤出去。心脏受到压迫,心跳加速。肺叶受到压迫,呼吸短促。而肚子还在膨胀,象只不断打气的气球,圆滚滚的要爆炸。

  倍受饥饿之苦的这位老兵,才知暴食竟比饥饿更要命。

  天亮以后,人们发现,在那座用油布搭成的小棚子里,可怜的老兵已经气绝。

  据说这一夜,野人山中因暴食致死的不下三五十人。

  从天而降的粮食,给官兵们带来生存的希望,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死亡。

  救援杜聿明部队的工作全面展开。

  蒋总司令责令联勤部长俞飞鹏,飞赴印度边境小镇列多具体实施救援计划。

  韦维尔答应由英军供应杜部粮食和药品。

  以印度为基地的美国空军,保证每天派四架飞机向野人山空投补给。

  先期到印度的孙立人部队,义不容辞地组织了数支先遣队,背上粮食、担架、药品、被服,分路进入野人山,接应第5军官兵。

  印度政府动员数千民夫,从印缅边境赶修通向野人山的应急道路,在峡谷架起溜索,在江面搭起木桥。

  民间的大象运输队也被紧急征用,几十头大象把各种救援物资驮进深山。

  在野人山的边缘地带,每隔数里,便设置一个收容站,准备有帐篷、蚊帐、被褥、饮水、粮食、医药。

  一架架救生的阶梯从空中,从地面伸向野人山深处;一双双充满挚爱和人道的大手伸向那受苦受难的中国兄弟。

  制止饥饿!

  制止疾病!

  制止死亡!

  野人山中的中国远征军总算有了转机,而在重庆,蒋总司令与参谋长史迪威之间本来就不融洽的关系陷入了危机。

  缅甸作战的失败,使矛盾加剧。蒋介石说,缅甸之战全败在史迪威不听号令。史迪威说,缅甸作战所以打不赢,全因为“花生米”乱插杠子。

  另外还有三件事,起了火上浇油,刀口上撒盐的破坏作用。一件,蒋介石朝思暮想,要美国提供500架飞机,为中国组建一支空军。蒋介石自己不好开口,也知道他说也没用,他几次要求史迪威施加个人影响,直接向美国国会提出申请。对此,史迪威断然拒绝。蒋介石大为恼火。另一件,中国航空公司根据租借法案从美国得到十余架大型运输机,蒋夫人想从中调两架归自己管辖的航空委员会,亦遭到史迪威的拒绝。参谋长抹了总司令夫人的面子,总司令本人又是一怒。第三件,美国将驻在印度,负责支援中国战场的第十航空队B29远程轰炸机调往北非。这更使蒋介石震怒。一怒美国轻视中国战区,二怨史迪威不加阻止,三恨他明知此事而不预先报告。

  几件事加在一起,蒋介石真把史迪威恨透了。他气哼哼地给大舅子宋子文写信,说:“史迪威是你从罗斯福那里请来的,还由你给罗斯福退回去。我不要这个参谋长。”甚至扬言,日本人曾经对他有很好的建议,如果美国舍不得飞机,他将另想办法。

  从6月底到7月。中旬,蒋介石拒绝史迪威的多次求见,对史迪威的报告也置之不理。

  重庆的总司令与参谋长彻底闹翻。在太平洋西岸的华盛顿,罗斯福总统焦虑不安。罗斯福知道蒋介石并不是吓唬他,许多迹象表明,日本人正在加紧对重庆威胁利诱,“亚洲大团结”的阴影越来越大。如果有一天蒋介石的风向果真变了,倒向日本,亚洲人真的拉起手来,美国就要大难临头。罗总统一边向马歇尔抱怨史迪威不识时务,耍小孩子脾气,一边急忙派出智囊人物居里,作为自己的特使,在蒋介石与史迪威之间斡旋。

  居里的使命是艰难的。蒋介石与史迪威都太典型了,一个是东方独裁者无止境的贪欲,一个是西方将领目空一切的骄横,他们之间的鸿沟,用什么去填平呢?

  但是,居里对自己的使命满有信心。他口袋里带有罗斯福总统给蒋介石的一些许诺,那都是些耐人寻味的口香糖。

  7月下旬,居里跨过太平洋,来到山城重庆。重庆的闷热使这位美国人难以忍受。他对随行人员开玩笑说:“原来,总统是让我们往火坑跳。”

  在炎热的夏天,在火炉子重庆,美国特使与蒋介石夫妇谈起了一个又一个火爆爆的话题。

  “本人到重庆后曾与史迪威将军几次谈话。将军刚由缅甸战场回来,为黄疸病和钩虫所累,体力甚衰。尤其精神抑郁,颇有烦言。据将军说,回重庆三周以来,不曾一睹总司令丰采,数次呈递书面报告,未蒙一复。不知是何缘故?”在黄山官邸,居里呷了一口蒋夫人亲自为他斟的凉茶后,说。

  大热天,蒋总司令依然戎装笔挺,正襟危坐,衣扣子一直扣到颌下,显示出军人政治家的特有素质。宋美龄把居里的话一句一句翻译给蒋介石。蒋介石每次接待西方贵客,都由夫人担任翻译。今天,更不例外。听懂了居里的话后,蒋总司令先是“嘿嘿”苦笑两声,接着,操着连许多中国人都很难听懂的奉化话,又尖又快地说:

  “不是我不想见到史迪威将军,而是不好见他呀!”

  蒋夫人把这句话翻译给居里,居里忙问:“总司令见自己的参谋长,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史将军不仅仅是我的参谋长,他身兼六职,还是罗总统的代表。”蒋介石说,“就中国战区参谋长职务而言,我当以部属待之,然为总统代表,则应待之以上宾。此种错综复杂的问题未得明了,我实不知如何接待他。”

  “总司令阁下,这有何难?”居里一笑置之,“在处理中国战区军事时,可以参谋长之礼待之;在讨论有关中美两国事项,以总统代表之礼待之。名正言顺。”

  蒋介石摇摇头,说:“阁下有所不知,史将军在华,当总统代表的时间实多于当参谋长。就算当参谋长,也是太上参谋长。比如缅甸作战,”说到这,总司令越加气恼,奉化话更尖更快:

  “缅战至总退却之时,彼并不向我报告部队转进方向,仅电告马格鲁德将军。战败之前,我严令他将中国军队撤至密支那,他不执行命令,而向印度撤退。事关大局,竟不直接向我请示,擅作主张。有这样的参谋长吗?”

  在翻译总司令的话时,宋美龄加上自己的意见,说:

  “我们与史将军约有密码,他不使用,反而直接与马格鲁德将军通电,足见史将军目无官长。”

  蒋夫人是翻译,但绝不仅仅是翻译。她是蒋介石的政治伙伴。军事幕僚和谈判桌上配合默契的助手,她在翻译蒋介石的每句话时,常常加以必要的推敲、斟酌、补充、发挥,实质上是最后把关。外国人常常搞不清楚,哪句话是蒋介石本人说的,哪个意思是蒋夫人加进去的。

  对蒋介石夫妇的诘问,机警圆滑的居里回答说:

  “想象当时,见中国部队冲散成若干小单位,无法集合,史迪威必异常失望。唯我本人既非军人,又未明当时真相,自未便代史将军做解释。”

  “当时局势并非不可为。杜聿明将军在曼德勒以北尚能集合四个师。”蒋介石接着说,“我以大军委托史将军,明令向密支那前进。他反而命令撤入印度。即使史将军本人退向印度,亦应向我请示。姑不论此举是否得当,他既为我的参谋长,行动之前,应得我的许可,凡有变化,更应随时报告。此乃常识。”

  “诚如总司令所言,史将军确有专擅越权之嫌。不过,本人观察史将军最近情形,他好动而深感烦懑。他是一名军人,而不是外交家,所以,在不能有所作为时,呈焦灼之态,有失当之处,实应谅解。”

  居里开头打史迪威一巴掌,替总司令顺顺气,但马上又代史迪威讲情,要总司令高抬贵手。

  既然居里先生讲情,给点面子呗!大人不记小人过。蒋总司令缓了口气说:

  “倘若阁下不来重庆,这些话,我将深藏于心,不复赘言矣。”

  停了一会儿,居里接着说:“史将军对缅甸战役之结果亦深感悔恨。他深悔不该派孙立人部赴援油田被困之英军。并发誓说,此后再有此类事,决不再援助英军。足见其悔恨既深且痛。”

  “愿自此以后,不再提缅甸战役。这一段痛苦的历史,让它结束了吧!”

  蒋介石对缅甸战败有切肤之痛,他实在不愿再谈这个话题了。

  下一轮,居里希望谈一谈美国对华空军援助的事,这是蒋介石与史迪威之间的另一个死疙瘩。

  谈论这件事,蒋介石多少显出东方君子的羞羞答答。说出自己如何去乞求富人施舍,而遭到白眼这种事,好象总有点难于启齿吧。

  蒋介石首先声明:“关于飞机,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我所重视的是史将军对我的感情和态度。物质之估量,在任何情况下,皆非我所看重。”

  作了这番铺垫后,他才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鉴于中国战场之重要地位及中国空军之薄弱,我们曾提请史迪威将军向华盛顿建议,接受援助中国500架飞机之要求,并言明,倘此项最低要求不能实现,则证明盟国对中国战区毫不关心。那么,中国将难以承担协助盟国作战的繁重任务,请盟国另想办法。不意,史将军把我们的话曲解为最后通牒,如果美国不援助飞机,中国将另寻他途,云云。实在是无中生有,混淆视听。”

  居里仄着耳朵听了半天,也实在听不出蒋介石自己说的“不给飞机,中国将不能协助盟国作战”的话,与史迪威指责的“最后通牒”有多大的差异,于是,便尽量从和解方面给蒋介石开舒心通气丸,他说:

  “以史迪威将军,的地位而言,他只应将中国某项军事器材之要求转达华盛顿,但,他如认为必要,亦可直接向华盛顿提出建议。换言之,彼实处于转达中国要求与自动提出建议两者之间。据我所知,他对中国,也是诚心尽力的。比如,他曾多次以个人名义要求美国军政部派遣三至五师部队驻印,扩大在华美军力量。最近,史将军亦屡次敦促美国速派驱逐机二中队、重型轰炸机一中队、中型轰炸机一中队来华。恨美国军政部未能资助其建议罢了。唯刚才,总司令所言,美方如不能援助500架飞机,中国将不能协助盟国作战,史迪威身为美国军官,实不能向华盛顿转达此种过于强硬措辞。”

  蒋介石听后,悻悻地说:“我并不责备史将军办事不尽力,美国援华物资数量多寡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宋美龄又接过话头,补充道:

  “总司令以为,他所重视的不是飞机之数量,而是态度与精神。举个例子,有人诚心要帮助你,即使事情没办成,你也要感谢人家。而另一种人以傲慢怜悯态度帮助你,事情就是办成了,也不符合你的愿望。是不是?”

  蒋夫人妙语连珠,说的都是蒋介石想说而没有说的。夫人话音一落,蒋介石更振振有词,大言不惭:

  “望阁下转告罗总统,我要求美国派遣参谋长来华之动机,绝无利用此人向美增索物资之意。倘若我的行动受物质诱惑之影响,早为日本之贡献所动摇矣。故,我愿掬诚保证,我请美国派参谋长来华,绝无物质企图可言。史迪威到重庆以来,我从未向他要求物质供给之事。史将军是我的参谋长,哪有统帅向参谋长提出请求协助的道理?关于飞机的事,唯因为中国战区需要之迫切,故由夫人向史将军提出讨论罢了。”

  听了蒋介石一番剖白,居里暗自发笑。既然如此,飞机的事可到此为止啦!

  “承教顿开茅塞。”居里一句话,把这个问题煞住了。

  蒋介石与史迪威之间原有两大疙瘩,一个是缅甸战败的责任,一是500架飞机。关于缅战,蒋介石已表示不愿再提及;关于飞机,他说这也无所谓。虽然,蒋介石言不由衷,但起码表明他不想纠缠旧帐。这样一来,蒋史之间的主要障碍也就不了了之。居里重庆之行便告走完第一步。下一步,他必须让蒋介石接受史迪威提出的三路反攻缅甸的作战计划。这是罗斯福给他的最终使命。

  败出缅甸后,雄心勃勃的史迪威指天誓地,要报仇雪恨,他在退往印度的路上,拟就了三路反攻缅甸的作战计划。史迪威提出,将退往印度的中国远征军部队整编扩充为三至五个师,作为第一路从印度反攻缅甸,代号为X部队;在云南以美式武器装备训练十五至二十个师,作为第二路从云南反攻缅甸,代号为Y部队;以英国军队从仰光登陆,作为第三路打回缅甸……这是一个充满了史迪威个人色彩的庞大战略计划,虽然罗斯福没有具体研究过此计划,但是,总统原则上赞成反攻缅甸作战。因为这一计划与罗总统的全球战略非常合拍。罗斯福始终不渝地强调,从全球战略看,日本对美国的威胁远比德国大,而在亚洲,能与日本抗衡的唯有中国,只有鼓励、帮助中国积极对日作战,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日本对美国的威胁。他赞成中国抗击日本的一切积极作战动作。所以,他不吝惜武器,不吝惜飞机大炮,不吝惜美元,尽最大的努力援助中国。在他看来,把武器交给中国打日本,比美国人自己去打日本合算得多。所以,当缅甸行将不保,滇缅路面临断绝时,他焦急,他不安,他一再对马歇尔等说:“得赶紧想出什么法子,保证把武器源源不断运给中国。”

  因此史迪威提出反攻缅甸的计划,正合罗总统的意。

  然而,蒋介石是不是也赞成?居里觉得这是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夺回缅甸,重新开放滇缅路,蒋介石当然不会反对。但是,要动用近20个中国师来执行史迪威提出的一项作战计划,蒋介石是赞成,是反对,就不好说了。

  劝蒋介石接受三路反攻缅甸计划,肯定比化解蒋史关系困难得多。居里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他口袋里不是准备有“口香糖”吗?

  该拿出来了!

  7月29日,重庆下了一场大雨,火炉子总算降了点温,被酷暑熬苦了的市民们眉头舒展,街面上人们说话都和气多了。这天,居里把史迪威的三路反攻计划奉呈蒋介石。总司令情绪不错,虽不十分内行,却是十分仔细地审阅作战计划,还对着墙壁上的大地图点点戳戳。

  旁边,居里正不失时机地掏出“口香糖”,他向总司令进言道:

  “从中国利益来看,实行三路反攻计划,好处很多。第一,实行此项计划,中国可有更充足理由要求美国援助500架飞机及保证每月空运5000吨物资。只要中国承担此项作战,美国则满足彼项要求,自不待言。第二,目前美国援华物资全经驼峰空运,运量有限。大量物资囤积印度,贻误战机。如收复缅甸,重开滇缅公路,则美国援助物资源源供给中国,实不可限量。第三,此计划中拟请美国派遣一师部队来华助战。马歇尔将军或不乐闻,但我可用动听理由说服他。果真美军来华助战,则中国军队皆生活力,发扬其战斗精神矣。第四,向取守势的中国,一旦表现出进攻能力,并且能克复日重兵占领之缅甸,世人将刮目相看。战后,对提高中国国际地位,大有裨益。”

  居里一块一块地给总司令递“口香糖”。总司令美滋滋的,时而侧过这只耳朵听,时而侧过那只耳朵听,光溜溜的脑袋晃来晃去。居里接着说:

  “罗斯福总统还有一个设想,战后建立国际训政制度。即是对一些落后国家,可由二三个邻国共同托管。中国为世界四强之一,战后对朝鲜、泰国和越南将有管理之权。”

  中国也可以管理若干小国,这个设想太美妙,太有吸引力了。蒋介石看看居里,又回头看看夫人,好象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夫人眉尖一挑,冲他笑了笑,意思是,居里确是这么说的,我们可以下决心干。于是,蒋介石抓起毛笔,在三路反攻作战计划文本上画了个很圆的圈,决断地对居里说:

  “这是个好计划。只要贵国能实现500架飞机之援助及每月5000吨空运计划,中国同意出兵。”

  拍板成交。

  此后,居里与总司令就作战计划的一些具体细节交换意见,也都水到渠成。最后,居里话锋一转,把话题又拉回史迪威身上,他以委婉、探询的语气说:

  “如蒙总司令阁下应允,可否再将史将军之地位讨论讨论?”

  蒋介石闻言,眼珠子一转,怎么又扯到史迪威身上啦?继而又想,我们今天谈的都是大买卖,捎带谈谈史迪威,谈就谈。他回答道:

  “愿听明教。”

  “恕我直言。”居里侃侃而谈,“据我观之,史迪威将军实苦心为中国利益努力,为增进中美关系筹划。当中国急需步枪,而宋子文部长交涉无效时,史将军曾设法取得。他曾要求美派遣三师来华,致遭马歇尔将军之怒,斥其勿再喋喋。凡此忠诚表现,事实俱在,皆可复按。唯因其性格关系,不能与阁下融洽相处,我考虑,当然可以另易他人。……”

  说到这个关节眼上,居里故意打住话头,看看蒋介石做何反应。蒋介石挠了挠头皮,沉思了一会儿,说:

  “为利于统一指挥同盟军作战起见,我曾一再要求史迪威端正对我的态度。但对事不对人。至于撤换史将军与否,应由罗斯福总统裁夺,无吾人置喙之地。”

  听这话的意思,蒋介石有了松动,对史迪威不象过去那样必欲除之而后快,居里于是放胆往下说:

  “依我之见,三路反攻计划远比一个人之进退为大。史将军如调回美国,必将延误计划之施行。况且,马歇尔将军对史迪威倚畀方深,一闻此举,必致不快。影响中美亲睦。折衷的办法,可请史迪威离开重庆一段时间,驻节印度,专司在印X部队整训及反攻作战事项。”

  “此意甚佳。”蒋介石过去也常常对一些事叫好,但未必是真心话,而这一次实实在在地口心如一。这样一来,居里的面子给了;讨厌的史迪威也远远地打发走了,把退到印度的那点残破部队,交给他折腾去吧!

  居里进一步问:“在史将军离渝赴印之前,不知阁下能不能同时接见我们二人,共同商讨三路反攻计划。”

  “当然可以。我还要请史将军参加为阁下举行的饯别之宴。请阁下转告美国朋友们,我与史将军之间绝无个人之芥蒂。”

  蒋介石的回答痛快、坦然。

  “那是不言而喻的,阁下。”居里诙谐中含着狡黠。

  “哈哈哈!”

  蒋介石与居里一齐笑了。太平洋东岸和西岸都听到这笑声。

  7月底,杜聿明身前身后的官兵,陆陆续续挣扎出野人山,来到印度边境的列多。他们在这里收拢队伍;整理建制,清点兵员。

  在用帐篷和降落伞临时搭起的收容所里,劫后余生的人们汇集到一起,没有一个衣冠齐整的人,没有一个健康的人,没有一个象人样的人!

  这就是野人山的遗物吗?

  衣衫被荆棘撕成了布条,走起路来,随风飘荡,象一面面拖泥带水的布帘子。有的人干脆没有衣服,扯块降落伞,往身上一裹,弄得花花绿绿,不伦不类。个个都是狮子头,又湿又脏又臭的头发乱蓬蓬,鸡窝似的,胡子也有几寸长,泛着绿色的指甲老长老长的,真象魔鬼的爪子。每人都养了一身虱子,衣服、头发、胡子都是虱子窝。人人缺血,脸色苍白,皮肤松弛,眼窝水泡泡的。浑身上下,是一片片红,包、黑包、紫包。那是蚊子、蚂蝗留下的伤口,有的在化脓,有的已结痂,通体斑斑驳驳,疙疙瘩瘩,竟象是纹了身的野人。这是野人山给戳下的印记,是丛林给穿上的号衣。

  多半人都拄着拐棍,还有不少人不能站立。他们之中,有的被人搀着走过野人山,有的是抬出来的,也有的是用膝盖跪着走出来的,还有的是爬出来的。在列多收容站,没有不得病的人,也没有不带伤的人。但是,没有一个是战伤,战伤的官兵早已被野人山埋葬了。活着出来的,都是最健壮的人。

  武器几乎全扔光了。重武器进山之前就销毁,轻武器也所剩无几,即使有。许多也不能使用。泥水里泡了两个月,枪支铁的部位锈了,木头的部位朽了,子弹和手榴弹也潮了,臭了,打不响了。

  野人山改造了人。苍白、浮肿的皮肤,经不住烈日的曝晒,出山后,马上晒起燎泡,中暑的人特别多。胃肠似乎只能承受野果、草根,如今吃上大米、鱼肉、油脂,反倒拉肚子、闹病。长时间钻草窝、睡芭蕉棚,对床铺、蚊帐、被褥也有了排斥性。许多人躺在备有蚊帐、铺盖的竹床上,浑身别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最为伤心的莫过于听到自己同伴死难的消息。在列多的收容站,死里逃生的人们到处打听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乡或者好友。不管找到找不到,都哭。找到了,相互抱头大哭,那是惊喜的哭;找不到,则独自嚎啕痛哭,那是伤心的哭。有一位老排长,拄着一根竹杖,举着一块木牌,牌子上写着全排人的名字,到处寻找自己的士兵。他走遍了列多的各个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一个也没找着,这位慈祥善良的老兵,对着黑黝黝的野人山,放声大哭:

  “他们一个也没出来,光剩我一个。为什么光剩我一个?野人山,你这魔鬼,吃人不吐骨头!”

  有位17岁的电话兵,在山里快饿死时,一位班长给他半个苞米,救了他的命。现在,他提着一瓶酒,拎着一只烧鸡,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找了三天,别人告诉他,那位班长在山里饿死了。小电话兵闻言,把酒瓶砸了,把烧鸡扔了,哭得死去活来。

  列多城东的一座大木屋里,杜聿明的临时指挥所设在这。他的身体虽已康复,但内心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清点人数的结果,军部共有1205人,新22师只剩3121人。最冤的是女兵,进山时,共有45名,出山后,幸存者仅有4人。

  听了参谋长罗又伦的报告,杜聿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长廖耀湘是个硬汉子,轻易不说一句话,更不易落泪,此时此刻,泪水模糊了眼睛,他痛哭失声:

  “新22师在缅甸转战两个月,才伤亡2000人,而在野人山,没放一枪,没打一炮,没见一滴血,就损失4000余人。我这个师长怎么当的啊?”

  杜聿明就更惨了。

  廖耀湘只是一个师,而他手里是一个军,他甚至要对整个远征军负责。杜聿明身前身后,该有多少冤魂、屈死鬼啊!

  第5军的200师和96师已经撤回云南,重庆军政部,汇集了全军各路败军的情况,给军长杜聿明通报了该军的噩耗,开列了如下一串串悲惨的数字:

  │番号  │出国人数│战斗减员│撤退减员│现有人数│
  │军直属队│15000  │1300  │3700  │10000  │
  │第200师 │9000  │1800  │3200  │4000  │
  │新22师 │9000  │2000  │4000  │3000  │
  │第96师 │9000  │2200  │3800  │3000  │
  │合计  │42000  │7300  │14700  │20000  │

  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撤退减员竟是战斗减员的2倍。杜聿明打了一辈子仗,打过胜仗,也打过不少败仗,但从未败得这么惨,这么窝心。

  据军政部统计,在撤退途中,中国远征军三个军共有3万余人饿死、病死在缅北丛林。活着回国和撤到印度的不足5万人。

  野人山比十万日本兵还要残酷无情!

  在印度小镇列多,面对一群残兵败将,杜聿明抚今思昔,感叹唏嘘。

  年初,他受命领十万精兵,出国门,入缅甸,战车如云,铁流滚滚,何其壮哉!如今,丢失缅甸,放弃滇缅路,损兵折将,大败而逃。以致归国无路,败走野人山,局促异邦,为外人讪笑。十万大军伤亡过半,其中多少饿鬼冤魂?大炮战车,损失殆尽,大批战略资物,化为乌有。丧师辱国,罪无可恕。

  幸存官兵在列多就地休整,包扎伤口、医治疾患,补充营养,恢复体力。一晃过去几天。

  往后怎么办?下一步何去何从?

  每个官兵心头都打上沉重的问号。

  印度决非久留之地,英国人也不会长时间管吃管喝。

  回国去吧!这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在野人山里,饿的时候,想起了母亲端来的热饭;渴的时候,想起家乡的井水;冷的时候,想到自家的热炕。想家都快想疯了。活着走出野人山,就是要回家呀?现在可以回去了,可是人人都怕回家。怎么回去?打了这样的大败仗,臭名远扬,何脸见江东父老?野人山中,多少官兵兄弟尸骨未收,大仇未报,我们活着的人,能撇下他们不管吗?

  从野人山打回去,为死难的兄弟报大仇!这是全体官兵的共同心愿。敢说现在要是有人在列多的山头,振臂一呼,立刻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兵跟上他,反身杀进野人山。可是,后果会是怎么样呢?凭3000多名残兵,2000多条打不响的枪,能闯过野人山吗?能打败日本兵吗?中国官兵们现在缺少的不是决心,而是实力。

  有的伤兵捶着伤残的双腿,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有的用竹杖敲着泥土,问大地:我该怎么办?

  有的举起那锈迹斑斑的枪支,问苍天:我该怎么办?

  8月上旬,重庆来了命令:新22师、新38师残部留印度接受美式装备,严格训练,并扩编为中国驻印军,由史迪威将军指挥,伺机反攻缅甸;杜聿明率第5军军部机关回国。

  留驻印度,扩编整训,准备反攻,这道命令给中国官兵以极大振奋。同时,给军长杜聿明带来新的痛苦。史迪威终于从他手里夺走了兵权,这还不是他剧痛所在,最为痛心的是,从此剥夺了他从野人山打回缅甸,报仇雪恨的最后机会。他和其他官兵一样,立了誓,赌了咒,要报这笔血海深仇,要用来日胜利的炮火洗刷今日失败的耻辱。现在,他办不到了。杜聿明,一个败将名字将永远留在缅甸这片土地上。

  杜聿明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

  然而,他毕竟是一位久经征战、目光远大的将领,他想,缅甸战败不是杜聿明一个人耻辱,而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耻辱。只要将来哪一天,中国官兵们打回缅甸,消灭日本鬼,报了国家民族的大仇,我杜聿明的仇也报了,恨也消了。

  杜聿明把师长廖耀湘叫来,军长解下自己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双手捧着交给廖师长,郑重其事地说:

  “好好练兵,好好打仗,反攻缅甸,报仇雪恨。拜托了。”

  廖耀湘接过军长赠送的手枪,也接过了军长托付的千斤重担,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想到长眠在野人山的无数官兵,杜聿明心情沉重。离开印度之前,在列多设下灵堂,献上鲜花果品,刚鬣柔毛,与官兵亡灵挥泪而别。杜聿明亲自主祭,祭辞曰:

  痛乎!我远征军烈士诸君也,壮怀激越,奉命远征,别父母,抛妻孥,执干戈卫社稷,挽长弓射天狼。三月赴缅,深入不毛。与寇初战同古,首建奇勋,为世人瞩目。再战斯瓦河、平满纳、棠古,众官兵同仇敌忾,奋勇争先,杀敌无算。缅战方酣,不意战局逆转,我远征军官兵转进丛林,身陷绝境。诸烈士也,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蚊蚋袭扰,瘴气侵凌,疾病流行,渗绝人寰。惜我中华健儿,尸殁草莽之中,血洒群峰之颠。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恨难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兹特临风设祭,聊表寸心。

  灵堂内外,庄严肃穆。

  数千将士,垂手肃立。

  祭礼完毕。杜聿明向即将移防的官兵挥手告别。只见,数千幸存者队列整肃,目光灼灼,强压悲痛,摩拳擦掌。

  这是一堵冷峻的铜墙。

  这是一座沉默的火山。

  杜聿明思潮翻滚,激情难抑,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官兵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死难的官兵。我走了。缅甸的仗,拜托了。野人山里死难官兵的遗骨,托付给你们了。我在国内等你们的消息。”

  全场官兵奋臂高呼:

  反攻缅甸!

  报仇雪恨!

  如晴天霹雳;似怒海狂涛。

  野人山,听见没有?中国远征军还要打回来!

  东洋兵,听见没有?缅甸之战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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