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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中日大角逐

第五章 英雄悔

  缅甸开锅了!

  进入4月份,这里出奇的热,气温高达摄氏四十一二度,骄阳蒸烤下,森林起白烟,池塘冒热气,水牛吐白沫。

  路上,常常可以看见被晒死的牛或者行人。

  缅甸的战火比夏天的太阳更炽热。中路,中国远征军第5军同日军第55、56师团浴血奋战,天昏地暗。东路,第6军与日军第18师团拉锯作战,炮声隆隆。西路,英军与日军第33师团反复交火,一路狼烟。众多的军队在搏斗,众多的火器在交锋,悬浮在印度洋北岸的这小块陆地快给踩塌了,炸崩了。

  全缅甸,烈焰腾空,炮声撼地,硝烟弥漫,沸沸扬扬,简直就是一口烧开了的锅。

  蒋介石这时正站在大锅旁边,手端一瓢水,心中犹豫:

  是把这瓢凉水浇下去呢,还是留着?

  他想浇下去,把火压住,又怕浇下去万一压不住火,反把这瓢水也蒸干了。

  缅甸战场,中国已经投进了第5军和第6军。第66军作为远征军预备队,留在滇西。这是蒋介石节制缅甸战场温度的最后一盆凉水,轻易不能浇下去。3月16日,他曾有严令:

  “第66军决不能再开。第66军主力不仅是远征军总预备队,并且要兼顾昆明警备。”

  直到同古失守,缅甸作战陷入危局,蒋介石这才同意增调第66军入缅参战。

  总司令一狠心,终于将最后一瓢凉水,浇进缅甸这口噗噗冒气的滚水锅。

  孙立人中将指挥的新38师,作为第66军的前锋,4月8日,浩浩荡荡开进了缅甸故都曼德勒。

  由于日本飞机轮番袭击,狂轰滥炸,五代古都曼德勒已遭到极大摧残。弹坑、瓦砾、血污、尸骨,代替了昔日的繁荣。

  城内到处是人畜尸体。鼓胀胀的死尸泡在发绿的污水里,在太阳的曝晒下,发出阵阵恶臭。红头苍蝇在尸堆里嗡嗡飞舞,乌鸦从这具尸体跳上那具尸体,专门啄死人的眼珠,野狼也跑进大街叼吃尸骨。

  曼德勒成了一座空城、废城、死城。

  新38师开来之前,4月5日,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到缅甸部署军事,曾到曼德勒巡视一番,曼德勒的惨象使蒋总司令大为震惊,他亲自给丘吉尔修书一封,说:

  “在我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地方象缅甸战区这样悲惨,这样肮脏,这样毫无准备,这样混乱和衰败。”

  连铁石心肠、见多识广的蒋总司令也发出如此令人揪心的感慨,足以证明曼德勒的情况确实糟到了极点。

  而当新38师威武雄壮的队列,“刷刷”开进在大街上,而当孙立人乌黑锃亮的马靴,“咚咚”踩在一片焦土上,曼德勒,这块在日军狰狞的威逼下瑟瑟颤抖的土地,开始镇静下来。

  新38师是一支训练有素、令人放心的队伍。

  其来历非同寻常。它前身是财政部税警总团,担负全国缉私任务,直接受财政部长宋子文指挥。就连蒋总司令要动用这支部队,也得跟大舅子商量商量。腰包鼓鼓的宋子文,把自己手下这支宋家军养得膘肥体壮,精精神神。

  税警总团的装备在国军里首屈一指。清一色美式装备。枪支、火炮、车辆、电台、电话、望远镜、医疗器械,随便哪一件都有USA的字母,就连吃的罐头也是美国制造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除了那身灰军装和青天白日帽徽是国货,其余全是“美国造”。这一点,哪一支国军也望尘莫及。

  军官派头足,牌子硬。营以上军官大多留过英美军校。不是吃小米红薯长大的土包子,是牛奶面包喂出来的留学生。不少人外国话说得跟国语一样溜。他们军阶高,薪水多,伙食好,谁见了都眼红。

  师长孙立人更非平庸之辈。他祖籍安徽舒城,书香门第,1923年,孙立人毕业于清华大学,获理工学士学位。后考取官费留美,入普渡大学,专攻机械工程。但孙立人没有沉湎于工程师美梦,早年,在青岛读书时,14岁的孙立人曾在租界里被德国人无端打了一个耳光。这记耻辱的耳光,给孙立人心灵埋下报仇的种子。大学毕业后,他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美各国迅速崛起,而中国惨遭列强鲸吞,内乱外患,民不聊生。他认为救中国,不在振兴工业,首先要强固国防;有志青年不是做学者,首先应是军人。于是,他放弃了工业救国的初衷,考入了美国弗吉尼亚军校。

  弗吉尼亚军校在美国是第一流的。人才济济,将星闪烁。现任美国陆军总参谋长马歇尔和目下正在缅甸指挥作战的史迪威将军,都是从这所军校毕业的。

  孙立人从美国起步,开始了戎马生涯,而且起点就是有名的弗吉尼亚军校。1927年,学成回国,很受器重,连连升迁。先任中央党务学校上尉队长。很快调任陆军教导总队中校营长,1931年任陆海空军总司令部侍32,总队上校副总队长。不久,被宋子文看中,调任税警总团第4团团长。总团长是黄杰。

  1932年淞沪抗战爆发,税警总团参加作战,孙立人任少将支队司令。

  军衔已挂到少将,但这是孙立人第一次参加实战。

  这仗,他表现不错。在苏州河正面阵地,孙立人身先士卒,浴血奋战,身中敌弹,11处负伤,昏厥三日,后送香港救治。

  1938年,孙立人奉宋子文之命;重建税警总团,出任中将总团长。

  十年时间,他从一名上尉升至中将。这个速度,没人赶得上!就连出类拔萃、1920年投身国民革命、1924年人黄埔军校第一期、1925年为孙中山守过灵的杜聿明也没超过他。杜聿明现在不也是个中将?

  说到孙立人这个中将军衔,许多人不服气:他打过几仗?放过几枪?

  说到税警总团,也有许多风凉话:那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明白,宋子文花钱也不是图热闹,买好看,他对手下这支部队抓得很紧。孙立人也不是吃干饭的,他对练兵很有一套办法。不然,组建中国远征军时,英美军事代表团把西南地区国军考察完后,怎么会偏偏看上本来不是野战军序列的税警总团?

  进驻曼德勒,新38师官兵放下背包,安下营盘,便操起铁锹扫帚,扫街道,填弹坑,清运瓦砾,掩埋死尸,还满街打消毒药水。好象他们到缅甸来不是为打仗,而是搞建设。

  盖有曼德勒卫戍司令官孙立人中将大红印鉴的安民告示,用中英缅三国文字写成,在全城广为张贴。孙立人刚到缅甸,一枪未放,就被封为当地最高军政长官。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位中国将领享受到如此殊荣。

  孙立人治理城市的措施开始见效。躲到山里的百姓逐渐回到城内,店铺开门,工厂开工,水厂、电厂恢复供水、供电,断壁颓墙之下又升起了缕缕炊烟。

  曼德勒城在战乱中恢复了生气;

  住进英军大兵营的新38师官兵们,睡着英国人留下的弹簧床,用上电扇、冰箱,喝着清凉止渴的啤酒,美滋滋的。

  而此时,第5军、第6军的弟兄们正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与日军拼命呢!

  4月16日,孙立人奉召到梅苗参加军事会议。

  梅苗在曼德勒以东50里处,是缅甸避暑胜地。这里地盘不大,但环境优美,精巧别致的西式建筑,点缀在青松翠竹之间。往年每到夏季,在仰光的缅甸政府机关全都搬到梅苗办公。现时,梅苗成了缅甸盟军指挥中枢。驻缅英军总部、中国远征军长官部、重庆军委会滇缅参谋团,以及史迪威的指挥部都设在这里。中、英、美和缅甸的国旗在这块清凉世界同时飘扬。

  军事会议在英军总部举行。英军在缅甸总共两个师,而设在弗拉格斯塔大厦的英军总部却官盖云集,将星璀璨,共有18名准将,5名少将,1名中将,1名上将。将多兵少,头重脚轻。

  新任驻缅英军总司令亚历山大上将主持今天的会议。亚历-山大是一位伯爵的后代,毕业于皇家国防学院。1911年起在爱尔兰禁卫军服役,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是一名中尉。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他指挥过在法国作战的英国远征军一个机械化军。1940,年5月,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他为自己赢得了好名声。据说,那天,20多万英军在德军飞机追逐下,仓皇向海上撤退,这位指挥官却临危不乱,“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马裤,正在用早餐,并对法国果酱赞不绝口”。在今天的会议上,亚历山大的皮鞋还是那么亮,马裤还是那么挺,棕色的卷发梳理得十分讲究,一撇禁卫军式小胡子神气地翘着,一副统摄全局,指挥若定的神情。

  坐在亚历山大旁边,史迪威中将显得既苍老干瘪,又邋邋遢遢。半个多月前,他在腊戍刚刚度过59岁生日。他岁数比亚历山大整整大10岁,而肩上比人家少一颗星星。按照英美联合参谋委员会的计划,他和亚历山大本来准备率领各自本国的部队,在北非联合作战,执行代号“体育家”的战役计划,现在两人却阴差阳错地在缅甸会面。史迪威脸上象一块老姜,满是皱褶,没有一点光泽。鼻梁也很高,但是太陡峭了,远不象亚历山大刀那么丰满而圆润。一副很大的无框眼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与干瘦的脸形很不协调。唯有头上那顶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流行的战斗帽,与他的精神气质很合拍。一个不走运,又脾气古怪的老头儿!

  貌不惊人的杜聿明,不露声色地坐在属于他的位子上。缅甸战场,他的地位在亚历山大和史迪威之下。蒋总司令曾明白交代,他归史迪威指挥,史迪威归亚历山大统制。但他却是实权人物。亚历山大手中只有不大中用的英军2个师,史迪威是光杆司令,而杜聿明实际操纵着中国远征军3个军。所以,在亚历山大和史迪威面前,杜聿明总是不拘言笑,矜持而傲岸。两位上司时时感到他犀利而冷峻的目光中,闪烁着东方人精明、倔强的光芒。一个硬邦邦的家伙。

  孙立人坐在杜聿明的身边。他第一次参加盟军的军事会议。从亚历山大、史迪威和杜聿明各自的神情,他已感觉到缅甸战场,盟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微妙关系。

  今天的军事会议,商议一个极为紧迫的问题:救援在仁安羌被围的7000英军。

  亚历山大用漂亮的马鞭,在地图上仁安羌地区点了点,开始介绍那里的紧急情况。

  仁安羌,缅语意为油河,是缅甸最大的油田,也是缅甸战场盟军油料供应地。英军自仰光陷落后,从西路且战且退,先后放弃了普罗美、阿兰庙和马格威,4月15日,英军第1师及装甲第7旅退至仁安羌地区,准备稍作休整,并破坏油田后,继续北撤。可是当夜,突然陷入日军重围。那里是沙漠地带,赤日炎炎,不要说日军四面围攻,只要切断水源,不出三天,包围圈内的英军就要土崩瓦解。

  情况万分危急!

  “看在上帝的份上,伸出仁爱之手吧!”亚历山大介绍了情况后,放下马鞭向史迪威和中国将领们投来期待的目光。

  这位以善于处理危局著称的英国上将此时别无他途。在缅甸的两个英国师中,第17师早在仰光失陷之前,已被日军歼灭。那一仗,7000英军被俘。现在,第1师又有7000余人落人罗网。英军无可派之兵。解围的唯一希望是中国军队。

  史迪威完全不理会亚历山大,他在用竹签一心一意地抠挖积蓄在烟嘴里的烟泥。那是一只雕花烟嘴,他心爱的玩物。据他自己说,那是当年他在北平当武官时,一位朋友送给他的。等把烟泥抠干净,又插上一支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史迪威这才抬起眼皮,向亚历山大发问:

  “阁下,英军一直在后退,并且速度不慢。我搞不明白,怎么会让日本人抄了后路?”

  史迪威不慌不忙,可话相当辛辣。

  亚历山大是个明白人,又那么有涵养,他懂得,在缅甸战场,他不能向日军取攻势,在会议桌上;也不应向史迪威发起反击。他无可奈何地说:

  “的确,应该承认,日军的进攻速度,大大超出我们的意料。”

  “还有一点。”史迪威接着问,“在西线作战一直是日军第33师团。据空军侦察,4月15日,该师团主力尚远在马格威以南,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仁安羌?有多少兵力?”

  “天晓得。”亚历山大确实搞不清楚。

  “那么,请老天保佑你们的人吧!”

  史迪威的揶揄,使英国绅士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大英帝国什么时候乞求过别人?亚历山大用手里的马鞭在空中生气地划了个弧,说:

  “让英军主力毁灭在仁安羌,我认为不但违背英国的愿望,也不符合中国的利益。要知道,英军一直在担负着中路华军侧翼掩护任务,为此,他们已经做出很大牺牲。危急关头,他们有权要求帮助。”

  史迪威的本意不是要英军覆灭,只不过想敲打敲打亚历山大。缅战以来,英军表现太差。史迪威本来有些很好的计划,结果都让英军断送了。看见几句话把亚历山大挖苦得浑身难受,史迪威这才话锋一转,把杜聿明推出来,说:

  “既然如此,听听中国朋友的高见吧!”

  杜聿明缺乏西方人的幽默感,但刚才听着史迪威对亚历山大热嘲冷讽,倒也开心。由于英军的败退,已严重威胁到正在组织的平满纳会战,杜聿明对此大为恼火,他拿定主意,不能出兵仁安羌。委员长早有预言,“我军决战地区在曼德勒。如英军退守仁安羌油田,则我前出部队,不得超越东敦吉。”况且,亚历山大也说不清仁安羌到底有多少日军。想想看,包包子一斤馅也得两斤皮呢,7000英军被围,日军该有多少?要解英军之围,又得派多少救兵?要是个无底洞,派去的救兵有去无回,在委员长那里如何交代?杜聿明想,你7000英军,有战车、大炮,要是杀不出条血路,也就没人能把你们背出来了。

  史迪威现在是要让杜聿明出救兵,杜聿明瞥了他一眼,心里说,你鼻子大,打了败仗,委员长也奈何不了你。我不行,得听委员长的,不能轻进。于是他欠了欠身子,对亚历山大说:

  “盟军在仁安羌遇围,本军休戚与共,深为忧虑,自当竭力相助。”

  听到这句,亚历山大眉头顿然舒展,脸色由阴转晴。史迪威也赞许地点点头。

  “但是,”杜聿明却急转直下,说:“目前缅甸战场全面交火,平满纳会战正在铺开,中国军队十个指头按十个跳蚤,实在腾不出手来。”

  译员翻译这段话时,其中“十个指头按十个跳蚤”这句,半天也译不出来。不过,亚历山大对此不感兴趣。只听到那个“但是”,他脸色便马上阴沉起来。

  “就算我们能抽出一支部队,”杜聿明补充道,“就目前缅甸的交通状况,也不可能在三两天内赶到仁安羌。诸位知道,3月下旬,我们为解同古之围,新22师从曼德勒开到南阳火车站,300里地,走了10天;以致误事。因此,对仁安羌的盟军,我们恐怕鞭长莫及。我们只能在中路和东路加紧进攻,减轻西路压力,以利于他们突围。”

  杜聿明这句话,等于给亚历山大打个耳光。缅甸的铁路一直操纵在英国人手里,他们过去对中国军队的调运常常给“红灯”。

  会议成了僵局。

  孙立人却坐不住了。杜聿明讲这个手指头,那个手指头,但没提他新38师这个手指头。前天,新38师的112团和113团已经开至西线的纳特曼克和乔克柏当,离仁安羌不远了。

  他与杜聿明位置不同,想法也不同。他想,要是英军第1师在仁安羌被歼;那么,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纳特曼克和乔克柏当。今日英军的下场,就是明天新38师的结局。与其坐看被敌人各个击破,不如趁早合兵一处,也许能打垮日军,稳住西线。而且他吃过洋面包,和史迪威都是从弗吉尼亚军校毕业,虽然谈不上很深的私谊。但是,他们的军事思想、战术风格以及处事原则,总有不少共通之处。孙立人曾赴欧洲考察,在英法军方也结识了不少朋友。

  由于这些缘故,孙立人对亚历山大,特别是史迪威的请求,不能象坐在旁边的杜聿明那样断然拒绝。

  杜聿明感觉到孙立人跃跃欲试,急忙拉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轻动。

  孙立人主意已决,对杜聿明的暗示佯装不知。他挺身而起,说:

  “新38师可以出兵仁安羌。”

  绝望中突然冒出支救兵,亚历山大大喜过望,连忙说:

  “Thankyou。(谢谢)”

  “我有两个条件。”孙立人用英语对亚历山大说,“第一,4个小时内,给乔克柏当调去80辆汽车,以输送部队。第二,48小时内,仁安羌英军要坚守现有阵地。”

  “yes”亚历山大满口答应。

  散会的时候,亚历山大对孙立人又拍肩膀,又拥抱,还特别委派英军军团长斯利姆中将随孙立人指挥所一起协调中英军行动。把孙立人和斯利姆拉到一块,亚历山大说,“预祝你们的合作取得成功。”

  杜聿明早已拂袖而去。

  亚历山大这回说话算数。不出4个小时,80辆福特牌红头汽车开到乔克柏当。第n3团官兵立即登车出发。孙立人指挥所也离开曼德勒,随队前行。

  自从到了缅甸,新38师这柄战刀还没开荤,官兵们斗志旺盛摩拳擦掌。113团先捞着打仗的机会,士气更高。他们昼夜兼程,衔杖疾走,i7日傍晚,赶到仁安羌外围宾河地区。当夜,部队发起攻击,激战至次日中午,肃清宾河北岸日军。

  被围在南岸的英军,已困守两日,既无粮食,又无饮水,饥渴难熬,濒临崩溃。师长斯高特,一位早晨爱睡懒觉的少将,自从3月9日,把同古城的防务交给戴安澜后,他率兵转到西路守备,接着便稀里糊涂地一路败退下来,又稀里糊涂地在仁安羌陷入日军包围圈。听到宾河北岸打响,知援兵已到,恨不得中国军队立时打到南岸+将他救出。斯高特的告急屯报一个接一个打到孙立人指挥所,恳求中国军队赶快渡河。还说:“否则,他的部队就要竖白旗了。”斯利姆军团长也从旁催促。英国绅士们就差没下跪了。孙立人见情况紧急,连夜调整兵力,决定明晨总攻。

  次日凌晨4时,东方欲晓。借着霞光,往南望去,一片荒野之上,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井架,那就是仁安羌油田。

  黎明时分发生在油田的战斗惊心动魄,残酷无情。

  中国官兵涉过冰凉的宾河后,立刻投入一个炽热的战场。仁安羌真是名副其实的油河。遍地都是油管、油罐、油桶,随便一枪,就能引燃一团大火。成排的油罐在猛烈爆炸,火龙随着油流四处窜动。高大的井架在火光中现出可怕的姿态,有的被烈焰烧化,轰然倒塌。整个油田变成一座大火场。敌我双方在火和烟中混战。

  渡河时,中国官兵浸湿衣服,在火战中占了便宜。冲入敌阵后,积极抢占制高点和上风口,又得了更大的主动。在高处,中国兵打开油罐,乌黑的石油往低处流,流到哪,哪里就是一片火海。有的将油桶,滚向敌阵,滚到哪,哪里就爆起一团火球。日军烟熏火燎,象进了火葬场。

  包围圈内的英军乘机向外突,日军陷于两面夹攻,狼奔豕突,抱头鼠窜,很快被逐出仁安羌。

  被围困了4天的英军7000官兵、30多辆战车和1000多匹军马终于脱离险境。同时得救的还有美国传教士、新闻记者500余人。

  斯高特惊魂未定,不敢停留。当天,他指挥英军渡过宾河,继续北撤。

  仁安羌突围的战报,飞向重庆,飞向华盛顿,飞向伦敦。全世界为之一震。英伦三岛更是一片欢腾。英国人把仁安羌突围比作第二个敦刻尔克大撤退,举国庆贺,大事渲染。英国是个体面的民族,什么事情都说得很动听,很鼓舞人心。

  而仁安羌之战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孙立人最清楚。当英军从油田退走后,孙立人曾审问了被俘的一名日军少佐参谋。其结果,让孙立人哭笑不得。原来包围仁安羌的日军,仅仅是作间大佐率领的214联队两个大队,不足1000人。

  作间部队本是支机动搜索部队,奉命占领仁安羌油田。15日午夜,他们推进至仁安羌以东5公里处,意外地发现英军第1师及装甲第7旅正好退到这里。作间大佐野心勃勃,他不顾兵力悬殊,大胆对英军进行包围。他利用英军的恐惧心理,虚张声势,四处出击,”又利用仁安羌四周的沟沟壑壑,对英军坦克实施“地障包围”。胆怯的英国大驴子,果然让凶猛的日本小老虎吓得屁滚尿流,不敢动弹。

  孙立人走运了。

  他一下成了缅甸这场失败战争中唯一的英雄。蒋介石给他颁发四等云麾勋章。罗斯福给他授予“丰功”勋章。英王乔治六世则将一枚金光闪闪的“帝国司令”勋章赠给他。孙立人是第一个获得这种勋章的外籍将领。

  面对一大串叮当作响的勋章,孙立人心想,我当了英雄;英国人脸上才好看点。缅甸战场,盟军太缺少鼓舞人心的事情了。

  仁安羌战后,新38师掩护英军撤退,4月下旬进入曼德勒地区。不久,曼德勒会战破产,英军决心退往印度。

  在曼德勒城下,中英军就要分道扬镳了。撤退前一天晚上,孙立人与副师长齐学启、参谋长何均衡研究退兵之计。孙立人想到,目前,英军装甲第7旅尚在伊洛瓦底江右岸,撤退之前,如果和英军联合行动,伏击日军,打击敌人气焰。这样我们可以从容撤退,敌军不敢穷追。

  想法固然很好,但英国人干不干?

  参谋长何均衡说:“我看英国人没这个勇气。装甲第7旅所以没开走,是因为通向印度道路堵塞。一旦道路畅通,他们就要和我们‘拜拜’了。”

  孙立人说:“我看未必。不管怎么说,装甲第7旅总是我们救出来的。再说,打一仗对他们撤退也有好处。”

  齐副师长却摇头:“英国人靠不住。”

  果然,夜间接到英军通报:装甲第7旅开始撤退。

  孙立人不死心,天明后,驱车追赶,好不容易追上亚历山大。这位英军统帅于撤退途中,依然风度翩翩,从容镇定,黑皮鞋,白手套。听完孙立人的陈述后,他不慌不忙地说:

  “敝军油料不足,战车能不能开回印度尚成问题,实在无法与贵军配合作战。”

  说完,他钻进汽车,一挥手,果真给孙立人留下一句:

  “Goodbye。(再见)”

  孙立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5月2日起,新38师为中国远征军殿后,向北徐徐撤退。5月9日,退至卡萨,知日军已抢先占领密支那,掐断我军退路;杜聿明主持军事会议,研究出路。

  败军之际召开这种会议,气氛不会轻松。加上危急关头将领们各有各的打算,实难合拍。孙立人与杜聿明过去没有什么渊源关系,新38师本属张轸第66军序列,现在临时拨归第5军指挥。况且因为出兵仁安羌,俩人憋着一股劲。杜聿明认为兵败至此,与孙立人不听指挥,擅自出兵仁安羌,拉长了远征军防线有很大干系。孙立人则心有怨言,杜聿明作为握有实权的副帅,胸无全局,忽略东线防备,致日军夺占腊戍,断我后路,陷全军于绝地。

  在军事会议上,杜聿明和多数将领提出各部穿越高黎贡山,分路回国的方案,并且要求新38师在卡萨以南地区继续阻击敌兵,为全军断后。

  这一计划,与孙立人的想法格格不入。第一,他对绕过密支那,经高黎贡山回国不赞成。他认为,目前杜聿明手中尚掌握有4个师,应集中兵力;乘敌人立足未稳,实行强攻,夺回密支那、八莫,打开归国通路。第二,他对继续让新38师断后不满意。他知道,密支那以西以北全是热带丛林,纵横千里,渺无人烟,给养困难,前面成万大军如蝗群席卷而过,他的部队跟着别人后面走,恐怕连野菜树皮也没得吃。孙立人认为杜聿明偏心眼,危急关头,为救他的第5军,不惜拿新38师垫底。

  孙立人不愿绕道撤退,杜聿明甚为恼怒,旁边的新22师师长廖耀湘更是火冒三丈。廖耀湘心里想,你新38师算老几,不就是在仁安羌拣了个便宜?老子新22师在斯瓦河打纵深防御战,与日本人头顶头,脸对脸,打了半个月,挡住日军两个师团的进攻,哪点比你们差。廖耀湘是个急性子,认死理不认活人。他正跟也不瞧孙立人,对杜聿明说:

  “罢了,这种时候,只有自己靠得住,靠别人不行。我们各奔前程。”

  孙立人与杜聿明已成僵局,经廖耀湘一激,崩了。而且,来卡萨开会之前,孙立人接到史迪威和罗卓英的电报,命令新38师随他们退往印度。于是,孙立人站了起来,毫不妥协地说:

  “副座,以目前本师位置,离中缅边界尚有千里之遥,且道路艰难。而去印度只有300余里。古语曰,两利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都是撤退,何不选条近道。我决定本师先撤往印度,再假道回国。”

  说完,孙立人拿起军帽,走人。

  从杜聿明指挥部回来,孙立人立即部署部队改道向印度撤退。其时112团在温藻被日军包围。孙师长决定先解112团之围,打开通向印度的道路。

  5月10日,孙立人率师主力向温藻急进。12日,在温藻火车站与日军接火。围攻112团的日军荒木部队,已苦战三日,精疲力竭,抵挡不住孙师的猛攻,向南溃逃。孙立人乘隙迅速撤出温藻,脱离战场,向西撤退。

  通向印度的道路上到处都是被遗弃的战车和火炮,看车号正是英军装甲第7旅的装备。有的坦克被炸毁摆在隘路,当作路障。想起撤离曼德勒时,亚历山大给他那个“Goodbye”孙立人心中极为愤慨:

  和英国人一起打仗,没有不败的道理!

  有的中国兵气愤地在英军坦克上写下三个大字:王八蛋!

  行走数日,开始进入缅印边境那加山脉热带丛林。这里既无道路,亦无向导。只能用指北针判别方向,偶见当地土人西去的痕迹,如扔下的纸屑、瓜皮、果壳,部队便循踪而往。

  在莽莽苍苍的丛林中,新38师官兵跋山涉水,忍饥挨冻,日行群山之巅,夜卧草莽之中;日军围追堵截,缅奸为虎作伥,千难万险,九死一生。经20余日艰难奋进,5月上旬,全师官兵终于到达印度边境重镇英法尔。此时,清点人数,全师尚有7000余人。

  新38师基本还是囫囵个。

  要是没有穿越缅北野人山惨绝人寰的景象作比较,新38师走过的也许可以叫做地狱之路。但是,一和第5军部队的惨痛经历相比,新38师可算最幸运的了。

  刚刚从一场劫难中挣脱出来,站到印度的土地上,新38师官兵的感觉是从地狱进入天堂。这里的山比缅甸的美,水比缅甸的甜,空气比缅甸的清爽,甚至太阳也比缅甸的明亮。

  但是,这里毕竟是国外,是印度,是英国的领地,不是中国,不是自己的家乡。

  孙立人命令部队就地宿营,构筑工事,擦枪抹油,整顿军容,剪发洗身,缝衣补裤,休整待命。同时,派出联络官,与英军接洽交涉。

  英军驻印东方警备军团军团长艾尔文中将,是一个既傲慢又神经质的家伙。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听着中国联络官的陈述,时而看看指甲,时而梳梳鬓发,派头十足,神气活现。

  听说是一支中国军队从缅甸退到印度,要求接济,艾尔文脸上露出蔑视而厌恶的神情,就象一个富豪遇上了乞丐。

  从缅甸败回的军队是什么样子,他见过。前些天,驻缅英军溃败入印,那不叫军队,是祸水。士兵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指甲老长老长的。衣冠不整,枪械不齐。沿途抢劫虏掠,象饿狼一般,扰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

  英国皇家军队尚且如此,中国军队就更不用提啦。

  这位英国将领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是大英帝国的领地,决不能容许外籍军队进入。不过,你们是盟军,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只能是收容。”

  说到这,艾尔文直起腰来,以一个施主的目光,注视着中国军队使者惊诧的神情,比手划脚地重复道:

  “收容,懂吗?”

  中国人懂,你这忘恩负义,没心没肝的英国佬!

  中午,联络官回来报告交涉经过,平时温文尔雅的孙立人此刻也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厉声问:

  “没说我们是中国远征军?”

  “说了。”联络官答。

  “没说我们是从缅甸打过来的?”

  “说了。”

  “没说我们是新38师?”

  “说了。”

  “没说仁安羌之战?”

  “说了。”

  该说的都说了。可是英国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们的信条是: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

  “全师集合,准备战斗!”

  “的的的哒……”中国军队的军号,在这块无情的土地上威严地震响。刚刚结束了同日军殊死搏斗的中国官兵,又拿起武器,准备对付英军的无礼行为。

  把中国军队的使者打发走,艾尔文仔细一想,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于是,向新德里请示。驻印英军总司令韦维尔上将接到电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这时,从缅甸败退回来的亚历山大恰好也到了新德里,他认为艾尔文这家伙把事情弄拧了。他对韦维尔说:

  “在缅甸战场,华军对英军安全撤退起了很大作用的。新38师在仁安羌为英军立了大功。如果反而缴了他们的械,那么,英国在盟军中的形象就太糟糕了。”

  他还说:“孙立人将军是得到英王颁发‘帝国司令’勋章的外籍将领,帝国军队缴帝国司令的械,岂不荒唐?”

  韦维尔听着,摁灭手中的雪茄;生气地说:

  “艾尔文这家伙,乱弹琴!”

  从缅甸退回的斯利姆军团长,正好也在英法尔英军医院治病,听说冒失鬼艾尔文要缴新38师的械,生怕闹出乱子。他扶病会见艾尔文,警告他说:

  “这支华军是能打仗的。仁安羌突围时,我住在他们指挥所。不信你去看看再说吧!”

  新38师在英法尔以东、奎龙村一带山地安营扎寨,严阵以待,准备和英军见个高低。可是,一连几天,不见什么动静。英军既不肯供应粮秣,也不来收缴枪械。好在这一带人烟稠密,盛产大米。又是印缅边境,两国货币都通行。部队带了些缅甸卢比。有钱就能买粮。这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寄居异邦一隅,百倍警惕,静观局势变化。

  这天,艾尔文突然来访。

  孙立人搞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反正有一条,军人与军人没有别的语言,唯有实力。

  艾尔文一到,孙立人派仪仗队,在营门欢迎他。

  好家伙,想不到一支败军,还能拉出仪仗队。

  200名精壮士兵,往营门一站,就是一堵墙壁,一列山脉。那些士兵,个头儿虽不比英军高大魁梧,可是结实,小铁墩儿似的。挺胸收腹,双腿绷直,目光炯炯,精神头十足。他们到印度有10天了。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补好战袍。况且印度大米好吃呀,煮在锅里,白花花,香喷喷,哪顿不吃个斤儿八两的。都是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又经过缅甸战场的大灾大难,有这白米饭喂着,三天能长一圈肉。如今恢复元气,又是一条龙。

  军装是破了点,但枪支是锃亮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仪仗队前头,还摆着两门小钢炮,四挺重机枪。

  艾尔文对此大为惊异。

  他知道,从缅甸撤回的英军,在那加山脉什么都扔了,战车、大炮、机枪、冲锋枪、手枪、图囊、电台,甚至连被子、蚊帐、衣服、裤子、都不要了,只穿件裤衩跑回来。而中国士兵,把钢炮和重机枪都扛了过来,这是为什么呢?’艾尔文走到队伍前头,问那机枪手:

  “如何把重机枪扛过来的?”

  中国兵“叭”的一个立正,大声回答:

  “武器是我们的生命。人在武器在。”

  “顶好!顶好!”

  艾尔文听完,竖起大拇指。他明白了个道理:武器是中国士兵的生命,你要缴他的枪,能答应吗?

  孙立人领着艾尔文参观营房。帐篷里,军毯叠得方砖似的,有棱有角,厨房井井有条,连厕所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垫了一层细细的白沙。在操场上,孙立人特意安排了军事表演。步枪射击,百步穿杨;白刃格斗,龙腾虎跃;尤其是徒手擒拿,扑朔迷离,眼花缭乱。

  艾尔文看了一路,赞不绝口。他也是从英国皇家陆军学院毕业的。《步兵操典》、《营地管理条例》,他背得滚瓜烂熟。要照着去做,平时可以,打了胜仗时也行。而大败之余,也能章法严明,方寸不乱,太难了。艾尔文问自己:他们能叫败兵吗?

  不!这是真正的铁军!

  艾尔文走了。第二天,英军开着汽车,把大米、白面、蔬菜、牛肉、罐头、香烟、茶叶送来了。并且,按着中国官兵人数,代发两个月的薪饷。

  中国官兵的衣袋里,有了印度卢比沙沙沙的诱人响声。

  始终注视着缅甸战场的罗斯福总统,看到在这场败仗中,也有某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当新38师进入印度不久,他给孙立人打来一封电报。以示祝贺,全文如下:

  中国孙立人中将,于1942年缅甸战役,在艰苦环境中,建立辉煌战绩,仁安羌一役,孙将军以英明之指挥,击退强敌,解救被围之英军,使免被歼灭。后复掩护盟军撤退,于万分困难中,从容殿后;转战经月而达印度,仍军容整肃,锐气不减,实是难能可贵。其智勇双全,胆识过人,足为盟军之楷模。

  读着罗斯福溢美的电报,听着胸前一串串勋章“叮叮啷啷”的响声,看着身前身后这支刚吃了败仗的队伍,回想起缅甸战场的悲壮历程,孙立人心中无比悲哀:

  我算什么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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