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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中日大角逐

第一章 大溃退

  用芭蕉叶临时搭成的棚子里,杜聿明躺在担架上,气息奄奄。

  再硬的铁汉,也经不住回归热病的折磨;持续不退的高烧,使他一直昏迷不醒。他脸色绯红,呼吸短促,嘴唇烧起了一串燎泡,清瘦的脸庞更明显地塌陷下去,而那又脏又乱的胡子却越长越长。压在身上的军毯,全是泥点水渍,湿漉漉的。

  守在旁边的医生一筹莫展。仓皇撤退中,跌跌撞撞,树挂藤绊,药箱里的药品竟全给跑丢了。没有药品,甚至连一口热粥,也弄不来。部队已经断粮。

  天亮以后,丛林又下起大雨。

  这简直不能叫雨。一道雷电捅破天河。水就劈头盖脸往下泼。雨点大得吓人,有铜钱般大,银元般大,铺天盖地,盖地铺天,雨珠急促地敲打着树叶,敲打着丛林,有如千军万马席卷而来。丛林里一片哗啦啦,白茫茫。顷刻间,大树成了瀑布,一道道水柱从树顶倾泻而下。树木低头,竹丛弯腰。林中皆成泽国。巨雷在头顶翻滚,闪电象一柄柄利斧,从天空劈进丛林。古树在电光中劈为两半。

  丛林中的雷雨是毁灭性的。

  那座芭蕉棚,早就抵挡不住暴雨的摧残。雨水哗哗地往里灌。人们手忙脚乱地在棚内支起雨衣,可是,这无济于事。雨水还是透过缝隙,淌到担架上,淌到病人那发烫的额头、脸颊和脖颈上。

  昏厥中的杜聿明竟醒了过来。

  不知是他的病退了些,还是仅仅因为冰凉的雨水,使他体温暂时下降。通红、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医生急忙用茶缸接住雨水,一点点喂进他干渴的口中。冥冥之中,他完全靠着一种本能。贪婪地把水咽下去。

  过了好大一会。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慢慢抬起了眼皮。

  杜聿明失神、疲倦的目光,把周围的人扫了一遍,看见军参谋长罗又伦、师长廖耀湘、参谋处长李汉萍等,一齐围在四周,他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吃力地问:

  “什么地方?”

  “这是大洛,军座。”参谋长罗又伦俯下身,低声回答。大洛?怎么还在大洛?杜聿明隐隐约约记起,数天前,他已把队伍带进大洛。那是一个黄昏,太阳血红血红的挂在树梢上,林子里死静死静的。说好了的。睡一觉,天一亮就往前走。怎么,现在还在大洛?杜聿明眉心拧成了疙瘩。参谋处长李汉萍告诉他,就在到达大洛的那个黄昏,他病倒了。罗参谋长和廖帅长商量,让部队停下来,等军长身体好了再作定夺。

  杜聿明一听,脸上浮起怒容,胸膛急促起伏,非常不满、不容争辩地说:

  “前进,死也要前进,一刻也不准停留。”

  在滂沱大雨中,部队又出发了。官兵们三三两两,从临时避雨的棚子里。树洞中钻了出来,饥肠辘辘,浑身透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是一支溃败的队伍。没有口令,没有歌声,也没有队形,一切死气沉沉。他们很快消失在哗哗雨声和迷蒙雨幕中。

  他们是走向生存,还是走向死亡?天晓得哟!

  杜聿明躺在担架上,由卫兵抬着前进。雨水从他的身上、担架上往下滴嗒。他已经清醒多了。可是,越是头脑清醒,他越是感到内心痛苦。远望白茫茫的丛林。耳听乱糟糟的雨声,那冰凉冰凉的雨点抽打着脸面,犹如万箭钻心,他不断在心中责问自己:

  如何会落到这等田地?

  缅甸作战是从日军轰炸仰光开始的。

  ]941年,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旋涡,把全球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缅甸却依然风平浪静。不仅如此:由于盟国援助中国的大批物资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所以,仰光在世界大战的环境中竟出奇地繁荣起来;仰光港内,悬挂星条旗、米字旗。还有镰刀斧头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仰光的平静和繁荣,完全不符合日本的愿望。日军在偷袭珍珠港,横扫东南亚以后。1941年12月23日圣诞节,首批54架日本飞机空袭仰光,造成码头被毁,城市瘫痪,交通中断。

  缅语意为“战争终结”的仰光,自此,却成为一场新的战争的起点。

  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不会眼巴巴地让这只金孔雀落入日本之手;滇缅公路是中国的输血管和生命线,中国人决不能让日本鬼从仰光爬上岸。12月26口。中英两国政府在重庆签订了《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建立军事同盟。重庆军事委员会为此组建了中国远征军,下辖三个军约10万人马。杜聿明任远征军副总司令兼主力第5军军长。1942年2月16日,仰光告急,应英军请求,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记得挥师出征那天,场面何等壮观,阵容何等威武,气概何等昂扬:

  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地上车轮滚滚。马达雷鸣。上千辆各式各样的车辆,坦克车、炮车、弹药车、步兵输送车、救护车、通讯车、辎重车,还有从缅甸赶来协助运兵的英国红头大卡车,犹如钢铁巨龙,沿着滇缅公路,出保山渡怒江,过龙陵,越芒市,直奔国门畹町而去。滇缅公路上突然出现的这支机械化部队,其规模、其质量,在中国战史上是空前的。远征军编制内的第5军、第6军和第66军,全是国军中的精锐。尤其第5军,是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军,王牌中的王牌。不久前,在昆仑关战役中牛刀小试,全歼日军一个旅团,可谓声威俱隆。出征缅甸,英国人专门点第5军的将。隆隆而去的战车、大炮,都是近年苏联、美国援助的新式装备。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这点老本,蒋介石曾紧紧攥在手心,轻易舍不得用。如今,走上国际战场。总司令一咬牙,抖出来了!

  滇西是块多情的土地,民风淳朴且祟尚武功。老百姓听说中国军队出国作战,大受鼓舞。多少年来,中国人只有在自家门内受人欺负的份儿。现在,跨出国门,到缅甸打鬼子。中国也有今天!

  部队出征这一日,各族民众闻风而至。围拢到道路两旁,为远征官兵壮行。当地的头人按本族习俗,在路口摆香案,垒祭台。由祭师主持,杀牲献祭。军车一停,各族男女老少,一拥而上,献米酒,敬山茶,递纸烟,犒劳官兵。沿途,人山人海,欢腾雀跃。出征的官兵热血奔涌,斗志昂扬。进军路上,飞出激昂的远征军战歌: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远征军出征。蒋总司令虽不能亲躬其事,但是,他的巨幅画像代表总司令本人为官兵壮行:矗立在畹町桥头的巨幅画像上,蒋总司令威风凛凛,顶天立地。他脚蹬马靴,腰挂佩剑。肩披的黑披氅,就象一面迎风飘扬的战旗。面对南边那片狼烟四起的丛林,他那夸张了的右手,凌空一挥,直指前方。巨臂之下,是两行斗大的字:

  驱除倭寇
  收复缅甸

  在蒋总司令炯炯目光下中国远征军官兵,喝下当地民众献上的最后一杯壮行酒,便雄赳赳地跨出国门。坦克,大炮、汽车,一队接一队。冲上畹町河木桥,开入缅甸国土。

  2月里,战争还远在南方。缅北春光明媚,一片宁静。野花遍地怒放,牛群在山坡吃草。高大的棕榈树在春风里摇曳着美丽的身姿,气势非凡的佛塔在蓝天下大放异彩,竹楼里升起缕缕炊烟。山坳中不时传来姑娘和小伙子情意缠绵的歌声。

  在美丽神奇的异国土地上,中国远征军风驰电掣,全速南行。农田、村落。古树、佛寺,从眼前一闪而过。经过繁华市镇时,穿得花花绿绿的当地华侨。打着小旗夹道欢迎,一盒盒香烟,一包包糖果,一束束鲜花,雨点一样抛到车上,“欢迎中国远征军到缅甸打仗”的口号在上空回荡。异国情调,英雄式进军,直让人激情奔涌,热血沸腾,官兵们甚至忘记,他们是迎着炮声而去的。

  然而,对中国远征军来说,缅甸是一个既陌生又充满危机的战场。偏偏中国军队又是一支完全缺乏国外作战经验的军队。自元朝成吉思汗以后,中国军队没在国外打过一仗,放过一枪哇。

  过了腊戌镇。部队开始换乘火车,向南开进。深入到缅甸境内。中国军队不断接触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情况,才知道缅甸是个十分凶险的战场。

  缅甸地形极其复杂,高山环列。河流交错,茂密的热带丛林遍于全境,交通十分困难,这些对机械化部队运动作战极为不利。炎热的气候。也叫人难以忍受。虽然是二三月份,气温常常高达40℃。中国军队缺乏热带作战的装备,有些还穿着厚厚的冬装呢。

  日军虽然还在缅甸南部,但是,奸细早巳渗透到北方。一般来说,缅甸老百姓对中国没有什么冤仇。但他们恨英国人。英国殖民者已经统治缅甸一百多年。日本人心怀叵测。到处张贴传单:“是赶走万恶的英国人的时候了”,“日本军队帮助缅甸独立”。

  这种话,要是日本人自己说,老百姓恐怕不大相信。而他们收买了不少缅甸和尚,让和尚帮腔。缅甸是个佛教国家。嗜教如命。和尚的话就是佛爷的话。于是。老百姓大多倒向日本一边。中国远征军所到之处,除了华侨,当地缅人望风而逃。对此,官兵们大惑不解:我们来帮你们打日本,你们跑个什么劲呢?

  中国人哪里知道,在缅甸人的眼里,自己已经被看作英国老毛子的帮凶。

  谁也不知英国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铁路在他们手里,输送中国军队的列车走走停停。有时火车头莫名其妙地被人调走。中国官兵被撂在铁路上,—等就是好几个小时。与此相反。一列列满载英军的列车在仓皇后撤。而—些缅奸,到处捣乱,放火。投毒,挖铁轨,袭军队,搞得鸡犬不宁。

  中国军队语言不通,地形不熟,气候不适。情报不灵,这时才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原来是一支外籍军队,在别国土地上打仗。

  杜聿明白己更是倒霉透了。他的专列离开腊戍没走多远,遭到缅奸暗算,道钉被松开,列车被颠覆,杜聿明被摔得满脸是血,遍体鳞伤。他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官,但总司令卫立煌因故—直没有到任,他以副代正,大权在握。没想到重任在肩的他,刚刚披挂上阵,便马失前蹄,裁个大跟头。

  幸亏没伤着要害,车窗玻璃把他脸划惨了,横七竖八好几道血口子,医生只好用纱布把整个脸部紧紧裹起来,只留下嘴巴、鼻孔、眼睛几个小窟窿眼。

  可怜的杜副总座成了个“布面人”。急得他鼻孔直哼哼,眼睛直冒火。

  远征军先头部队第200师千里跃进,辗转半月,3月8日开抵缅南重镇同古。

  刚刚从英军手中接过城防,就传来仰光失守的坏消息。脸上的伤口还未彻底长好,杜聿明扯下纱布,匆忙赶到同古部署作战。

  3月19日,战斗在同古外围打响。日军第55师团乘攻占仰光之余威,气焰极高。我军初露锋芒,打得漂亮。第一天,歼敌300人。

  之后,日军向同古急速增兵。3月21、22日,日军出动350架飞机,摧毁英国在缅甸的全部空军。

  缅甸天空首先宣告陷落。

  日军以优势兵力和绝对制空权,开始合围同古。中国远征军援兵受阻,第200师孤军奋战,伤亡惨重,3月30日被迫弃城突围。

  中国远征军千军万马浩浩荡荡而来,可是第一个回合就打了败仗。

  4月的缅甸,赤日炎炎,溽暑熏蒸,加上狼烟滚滚,战火燃烧,燥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杜聿明乘坐的黑色雪佛莱轿车,夹杂在混乱的队伍中,缓缓后撤。

  一路上,烟尘弥漫。人马喧哗。不少人开始骂娘。如此炎热的夏天,坐辆“雪佛莱”车,真让人扫兴。车速很慢,走走停停,车内热得象蒸笼。杜聿明脱下军帽,解开衣扣。仍然大汗淋漓。尽管如此,车窗的玻璃关得紧紧的,还拉上咖啡色的厚窗纱。副总司令宁愿闷在车内,也不愿看到窗外的混乱景象,和听到那刺耳的骂声。

  杜聿明现在需要冷静的思考。

  坐在昏暗的后排沙发上,他微合双目,思绪汹涌澎湃。同古战败就跟他在腊戌的车祸一样,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可怕,一下把他手中最强的一个战斗师打垮。但仔细一想,首战受挫是必然的,也是值得的。由于英国人拖延,中国远征军出兵太晚,途中输送又慢,赶到同古,立足未稳,就与敌军展开遭遇战。日军以四倍于我的兵力,还有制空权,是想一口吃掉第200师的。第200师血战3天后,虎口突围,把日军打得嗷嗷乱叫。很不容易了。第200师虽然打惨了,们他们在同古死守,为主力集结赢得10天时间,于全局有利。

  现在好啦!中路第5军主力已经在平满纳附近完成战略集结;东路第6军已前出至棠吉、罗衣考一线,与中路成犄角之势;战略预备队第66军也在跟进。日前,蒋总司令已电示机宜:“如同古完全失陷,拟即在平满纳附近相机决战。”

  好戏在后头。在平满纳大干一场吧!

  杜聿明胸有成竹。满是伤疤的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雪佛莱”在颠簸中,继续向平满纳方向行驶。气温越来越高,车门摸着直烫手,车内尘土飞扬,但杜聿明的心情却平静多了。他不慌不忙地仔细谋划着平满纳会战的每个细节。

  平满纳和同古一样,处于缅甸中轴线上。南北贯穿全缅的唯一一条铁路干线,从南端的仰光起。向北依次经过同古,平满纳、曼德勒到达缅北密支那。同古失守后,平满纳成了抵挡日军北犯的战略要冲。按会战计划,第5军主力将日军渐次吸引至干满纳附近山地。尔后。东路之第6军、西路之英军向中央靠拢,形成合围态势,一举集歼敌军主力,进而收复同古、乃至仰光。

  把整个会战过程推演一番后,杜聿明情绪激动,心旌飘荡:平满纳会战十拿九稳,一定能打个震惊中外漂漂亮亮的大歼灭战,不仅超过前不久的昆仑关会战。而且东汉大将班超远征西域的疏勒会战、北宋狄青荡平西夏的邕州之战都将为之失色。中国军队国际声誉之确立当在此举!

  思来想去,杜聿明唯一对英军不大放心。缅战以来,英军的表现令人担忧。2月间,在锡唐河以南地区,7000英军被俘。3月里,不战而放弃仰光。之后,一路后退。不知他们退到哪里才是尽头。平满纳会战指望英军担任西线作战任务,靠不靠得住啊?

  对英国人留点神!杜聿明暗中警告自己。

  血色黄昏中。尘裹土封的“雪佛莱”车,拖着一身疲倦,开进了平满纳城。

  远在重庆的蒋总司令,日夜关注着缅甸作战。除了利用电台遥控指挥,而且接二连三地向前线派遣指挥官。刚出国时是杜聿明负全责,到腊戍加派史迪威。不久,又派林蔚领军委会滇缅参谋团进入缅甸,从旁襄助。到平满纳会战前夕,4月11日。罗卓英走马上任,代替因故一直没有到任的卫立煌担任远征军总司令。

  中国远征军还是三个军,但指挥班子已经增加到4套。床上架屋,互相掣肘。杜聿明心中抱怨蒋介石:

  校长,你让学生听谁的啊!

  正当杜聿明心有怨言,左右为难之时,平满纳会战打响了。

  摩耀湘新22师,按预定计划在斯瓦河地区遂次抵抗,且战且退,一步步将由同古北犯的日军吸引至于满纳附近。日军发现上当,4月17日起,向平满纳我军既设阵地猛攻,我军沉着应战,奋勇杀敌。平满纳城下,日军约2个师团在我第5军拦截下不能动弹。

  此期间,远征军游击司令黄翔率领的部队深入敌后,捣火车,炸桥梁,袭击机场,破坏敌人运输线,搞得日军心神不宁,草木皆兵。

  鱼儿已经上钩。只等我东西两路包抄过来,日军就溜不了了!

  平满纳城内,杜聿明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等待各路大军会合。然而,他等到了什么?

  他首先等来了西路英军败退的消息。在日军第33师团进攻下,数万英军士无斗志,争相逃命。先是放弃普罗美,继而扔下阿兰庙,甚至闹出仁安羌地区7000名英军反被千余日军包围的笑话。

  紧接着,东路也传来凶讯。日军56师团突然从毛奇北犯。我第6军逐次投入兵力,杯水车薪,抵挡不住日军进攻。日军连下棠古、雷列姆。4月19日,第6军有一个师在罗衣考地区下落不明,我一个整师的兵力忽然“丢”了。

  战局骤变。把日军吸引在干满纳的第5军,反而陷入敌军三面包围的危急之中。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面对危局,史迪威、罗卓英、林蔚与杜聿明四个指挥部之间文电交驰,经过一番磋商,争吵,最后决定:

  放弃平满纳会战。

  4月18日晚10时,杜聿明向第5军下达了突围的命令。

  这是缅甸开战后,他下的第二道突围令。与命令第200师放弃同古的命令前后只隔19天。

  缅甸作战,如同一次又一次截肢手术,每组织一次会战,就后退一大步。

  放弃平满纳会战后,蒋介石命令远征军立刻组织曼德勒会战。

  曼德勒亦称瓦城,是缅甸故都。枷多年前缅甸阿瓦王朝建立时,风水先生就看中丁曼德勒,把首都定在这里。至今城内还保留着气派堂皇的皇城,其规模气势及建筑风格,可以和中国紫禁城媲美。曼德勒位于缅甸正中央,从密支那至仰光的铁路,到曼德勒正好走完一半。缅甸最大的河流伊络瓦底江从域外流过。古往今来,曼德勒皆为用兵之地。中国远征军把赌注最后押在曼德勒会战。除了第5军、第6军,充当预备队的第66军也全开了过来。

  此外还有英军第1师及装甲第7旅。

  中国远征军无论如何要打赢这一仗,决不能再退。再退就该退回畹町了。而退回畹町是什么滋味?想当初出兵的时候,滇西老百姓敲锣打鼓,兴高采烈欢送远征队伍,一旦战败而回,何脸见江东父老?畹町桥头还矗立着蒋总司令巨幅画像,“驱除倭寇,收复缅甸”。言犹在耳,而结果丢盔弃甲,陷城失地,如何复命?三国时期,诸葛亮在这一带七擒孟获,功昭天下,现今要是在这里一败涂地,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背水为阵,绝处求生。

  4月26日早晨,杜聿明率领自己的副总司令部进驻曼德勒。

  把指挥所安顿在皇城的兵营内,杜聿明四处巡视阵地。杜副长官此时虽不象部署平满纳会战之初,雄心勃勃,与古人班超、狄青相提并论;但是,他认为缅甸之战尚有可为。有这么多的部队,这么坚固的城防,背水一战,说不定真能扭转乾坤。

  回到指挥所,喝下英军将领刚刚派人送来一听冰镇罐装啤酒,杜聿明抖擞精神,口授电文:

  限二小时到。委员长蒋:瓦城会战各部集中完毕,决与城共存亡。职杜聿明叩。

  然而,缅甸的战局,就象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瞬息万变。杜聿明刚刚下了死战决心,远征军东路又告失利。日军第56师团在攻占棠吉、雷列姆后,一路北犯。我第6军惊慌失措,溃不成军,仓皇败回中国境内的西双版纳。4月28日,日军一举攻下缅北重镇腊戍。腊戍位于曼德勒东北,是滇缅路的重要枢纽,也是从曼德勒到畹町的咽喉要地。腊戌失陷,如马谡失街亭,败坏全局。集结在曼德勒的远征军主力一下成了断了藤的瓜,掐了枝的葡萄,陷于绝境。

  英军是一支随时准备撤退的队伍,见势不妙,撒腿就跑。4月30日夜间,他们撤出曼德勒,向印度方向逃跑。曼德勒会战顷刻成为泡影。缅战的最后希望破火。

  杜聿明无可奈何。5月1日给所属部队下达了从曼德勒总突围的命令。

  这是他在缅甸战场下达的第三道突围令。距平满纳突围只有13天。

  5月份,已是缅甸雨季前期、天空乌云翻滚,雨水淅淅沥沥,更增添凄凉、萧杀的气氛。

  曼德勒会战的破产,中国远征军已处于极度危急之中。由于腊戍陷落,中国军队已不可能沿滇缅公路撤回国内。5月7日,蒋介石越过史迪威、罗卓英,直接电令杜聿明:

  “向密支那、片马转移,勿再犹豫停顿。”

  杜聿明接命,不敢片刻停留,指挥手下第5军和第66军两个师沿铁路迅速撤退。计划抢占缅北要点密支那,而后夺路回国。

  现在,远征军官兵们再也汉有刚出征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昂扬斗志;没有声威震荡,气贯长虹的高亢战歌。人人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撤退。撤退,赶紧撤退!

  谁也没有料到,缅甸是个大泥潭,只要踩进脚来。休想脱身而去。

  从曼德勒往北。已开始进入山地丛林,除了密瓦铁路,和一条简易公路,只有一些能通牛车的山间小道。道路两旁全是大山和莽莽苍苍的丛林。这时节,缅甸已乱成一锅粥。军队在撒退,老百姓也在逃难。漫山遍野都是惊慌失措的难民,途为之塞。

  远征军机械化部队,离不开道路。铁路没多大指望。全缅铁路都控制在英国人手里。他们也要逃命。即使抢到车皮,铁路也极不安全。缅奸到处破坏,炸桥梁,挖铁轨,搬道岔,神出鬼没。防不胜防。运载远征军直属辎重团的一列火车,从车站开出不到5公里,为缅奸颠覆,死伤300多人。

  公路上,人满为患,车满为患。缅甸是牛车的王国。再穷的农户也有牛车。拉家带口逃难,百姓们更少不了牛车。沿途塞满了吱吱扭扭、慢慢吞吞的牛车。

  缅甸汽车也特别多。一条滇缅公路不知招来多少汽车。有国民党西南运输处的大车队,也有冒险家们走私倒卖做生意的私人汽车—因为腊戍失陷,跑滇缅路的汽车全都挤到密支那方向来。有的是抢运积压在缅甸的援华物资。而更多的装着在滇缅公路上营私舞弊、倒卖军火的奸商的财物。卡车上。军毯、皮鞋、雨衣。轮胎、香烟、罐头、茶叶、布匹,甚至还有香水、乳罩、高跟鞋,应有尽有。一条滇缅路曾经滋生了多少奸商和蟊贼。

  滇缅路在流血,也在流脓。

  远征军的战车、炮火、运兵车。夹杂在乱七八糟的人流和车流里,慢慢爬行。

  汽车走走停停,启动一次。只能走一二百米,一天走不了二三十里地。一些路段堵塞的汽车几十公里长。司机干脆摊开被褥在汽车底下睡觉,醒了再走。

  常常是徒步行走的难民,超越汽车,走到了前头。于是头戴盔式凉帽,怀抱钢枪,呆在汽车上闲得无聊的士兵们,捞着一个看“西洋景”的好机会,他们可以从—个比较高的角度上,仔细地观看从车旁经过的男人和女人们。难民们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来缅甸做工的印度人,还有倒卖珠宝的非洲黑人和英国殖民统治者,更多的是缅甸土人。比较而言,缅甸男人比较懒散,也显得干瘪。男人们也穿筒裙,宽宽松松的,腰间很不经心地挽一个结,走路大摇大摆。但发起急来,干活做事,一个顶仨。逃难路上,有的男人左手提个包,右手提个包,两个胳肢窝底下还夹着包,象耍杂技的大力士。有的左手拉个孩子,右手也拉个孩子,脖子上还骑着孩子,耍猴似的。但不管怎么说,穿裙子的男人,总让中国兵们看不大顺眼。

  缅甸女人个个长得水灵灵的,也能干。每人挑着一对大竹箩,一扭一扭往前走。她们穿得单,下身是薄薄的筒裙,上身是紧身的小汗衫。那筒裙、长得不能再长,一直拖到地上。而汗衫又短到不能再短,简直就是件小背心。汗衫与裙子之间,袒露着一抹小葱样白嫩嫩的腰围。女人的短衫是有道理的。没有衣袖是为了炫耀腕上的玉镯,领口开得低,才能显露那珠光宝气的项链。要知道缅甸是个盛产玉石金银的地方啊!筒裙式样新颖,薄如蝉翼,而且颜色艳丽,就象漫山遍野的鲜花。缅甸的山水宝石把女人们出落得仙女一般。可惜是逃难,人人脸上挂着愁容,要是赶庙会或者泼水节,那该有多快活呀!望着一群群匆匆而过的难民,有的土兵心里不禁怅然:

  “唉,仅仅为了这帮可怜的缅甸女子,也不该把仗打败了啊!”

  杜聿明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辆敞篷吉普车上。离开曼德勒时,他换了辆车。那辆心爱的“雪佛莱”比较娇气。跑不了缅北的山路,中途退役了。为了避免日本人在中国远征军副司令的坐车上做什么文章,司机只好忍痛把“雪佛莱”推下伊洛瓦底江。

  这件事看起来小,但给杜聿明内心以巨大的创痛。心烦意乱的行军路上,再不能把自己关在密闭的车厢内,想自己该想的事情了。作为一个司令官,连为自己创造一个能不受干扰地展开思路的小环境都办不到,本身已经说明。战争彻底绝望了。

  杜聿明现在想的和做的唯有一件事。抢占密支那,打开一路血路,把部队和装备撤回国内去。

  5月9日夜间,部队到了卡萨,密支那已经不远了。

  但就在这个黑沉沉的夜晚,从收音机里听到印度电台广播:

  5月8口,日军攻占密支那。

  迎头一棒,当胸一拳。杜十明感到脑袋嗡嗡嗡地响,胸门火辣辣地痛,汗珠刷刷地往下淌。

  几天来,杜聿明心中只有一个密支那。与中国云南仅隔高黎贡山的这座缅北重镇,就象茫茫夜空中的一盏灯火。一直悬在杜丰明头顶。猛然问,明灯熄灭,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顿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杜聿明独自坐在低矮昏暗的行军帐篷内。他感到胸口发堵,全身燥热。便起身迈出帐篷。

  帐篷外也不清凉。5月正是缅甸一年中最闷热的季节。

  地面热得冒气,空气潮得发粘。饥饿的蚊虫急得嗡嗡叫。而更为熬人的是心理失调。心静则凉,心躁则热。这位副司令官甚至没有察觉到,他是穿着背心,趿着鞋,在黑暗中面对自己千军万马的。

  地上黑黢黢的是长长的车队,各种车辆,摆放整齐。车上车下,宿营的士兵,鼾声四起。夜空晴朗无云,繁星点点,闪闪烁烁。

  杜聿明突然留心起那满天星斗。乍看浩渺星空。杂乱无章,毫无头绪;实则连座布斗,有门有道,如列兵摆阵。其中玄机深藏,疑团密布,莫测高深。

  多象缅甸的战局啊!

  杜聿明第一次感到领兵打仗,血战沙场,竞如观星象,探玄机一样,扑朔迷离,难以捉摸。

  在真刀实枪、强者生存的世界里,当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会在宿命论的阴影里得到片刻安慰。站在空旷的山坡上,远望月色下起伏群山,芥芥丛林,近观公路上绵延不绝的车队和灰茫茫一片行军帐篷,杜聿明心情沉重:

  如何把这数万人马带回国去?

  次日。杜聿朋决定各部队分路回国。白寻生路。他率领其中第5军军部及廖耀湘新22师离开密瓦公路,改道向西北方向而去。行走数日,情况越来越不妙。道路愈走愈见狭窄,两旁林木参天,遮云蔽口。午队行进具问,恐怖、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日,队伍行至名叫洞洞山的小寨。再往前走,就是荒无人烟的原始丛林。连牛车道也没有。

  庞大的车队。被挡在从林之外,动弹不得。

  一支机械化部队,终于走上绝路。

  杜聿明跳下吉昔车。四处查看地形。但见村子后面是一道断岩。断岩之下是峡谷。峡谷里,雾霭升腾,深不可测。山风吹来。林涛阵阵。虎啸猿啼。

  前无道路。后有追兵,部队怎么办,车辆装备怎么办?

  杜聿明围着村子转了几圈,决心难下。望着停在路上的战车、大炮。好不心疼呀!

  这些装备都是中国人几年抗战用血和生命换来的。有些坦克。大炮,在缅甸战场还没来得及打炮呢,白白扔掉。

  那是剜他心头的肉啊,

  直到太阳偏西,杜聿明才下达了那道让他悔恨一辈子的命令:

  弃车上山!

  官兵们卸下大炮上的炮镜,拆下汽车的内胎。以及其他—些重要部件。然后,将所有的车辆、火炮炸毁。这等于砍自己的胳膊,断自己的腿啊。

  日落之前。官兵们携带轻便武器,牵着分到的骡马钻进了无边无际、莽莽苍苍的热带丛林。

  从林外,留下战车大炮的残骸,那是中国远征军机械化部队的坟场!

  ……

  离开大路,杜聿明躺在担架上由卫士抬着行进。回归热病继续折磨着他,体温又在升高。他时而清醒,时而昏厥。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不准停留,死也要前进……

  阵雨时缓时急,头顶雷声隆隆。部队在密林中又艰难地行走了一天。

  傍晚宿营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回头一看,早上离开的那片芒果树林,还在身后的山坡上,这天只走了四,五里地!

  道路如此艰难,照这种速度,何时走出从林?

  最要命的是没有粮食,官兵们已经数日粒米未进,只靠野果充饥。

  宿营时,官兵饥寒交迫,哀声遍野。

  把参谋长罗又伦叫来,杜聿明以命令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要弄点吃的,不然要死人。”

  他一生征战,过去总以为只要武器好,弹药足,加上指挥得当,就能打胜仗。现在才懂得军队要生存,首先要吃饭。民以食为天,军亦以食为天。

  到哪弄吃的呢?

  罗又伦搓手顿脚,左右为难,半晌只好实说:“搞不到粮食,山里没有人家。”

  “就这么等死啦?”副司令官脸有怒色,他不相信精明强干的参谋长一点法子也没有。

  “唉,这实在是……”参谋长唉声叹气,转过脸去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倒是还有些骡马……”

  “多少?”杜聿明耳朵出奇的灵,紧着追问。

  “每个连队五六匹不等。是驮弹药和伤员的。”此时此刻,参谋长特别不忍心提到这些骡马。在缅甸作战中,骡马前送弹药,后送伤员,是立了大功的。进入从林后,骡马负重而行,比人受罪大。怎么能打它们的主意呢?

  “杀!”重病中的杜聿明,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量,做了一个十分有力的手势,大声说。

  是逼出来的。

  杀马的命令一传下去。丛林立刻疯狂了起来。早已饿昏了头的士兵蹭地从地下爬了起来,端着枪刺,举着刀,全围到拴马的大树下。马通人事,见人事不好,惊恐万状。拿枪的士兵不由分说,“砰”的一枪,马应声倒地。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叽哩咔嚓,你剜一块,我割一刀,转眼工夫,一匹战马只剩下骨架。蹄子和皮毛。士兵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生起火堆,用竹棍串着马肉,边烤边吃。丛林里弥漫着烤肉馋人的油香。

  按命令,每个连队只准杀一匹马,可是士兵饿红了眼,有的连队一下放倒两匹马。即使如此,下手晚的土兵,还吃不上马肉,只能抱着马骨头和马蹄啃。

  当士兵们吃完马肉之后,不少人围着战马遗下的皮毛尸骨,不禁嚎啕大哭。战马都杀了,人还有什么指望?一个连队总共五六匹马,能吃几天?吃了马,我们还吃什么?

  丛林又是一片哀声。

  因为饱餐了一顿马肉,官兵们腿脚有劲,次日的行军速度明显加快。躺在担架上的杜聿明,心中略有宽慰。

  可是,没走出多远,前面又传来坏消息。

  进山十多天来,—直给部队当向导的当地土人,今天竟然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他前年穿越丛林时留下的标记。老天哪!方圆数百里的大丛林,要是在里面转圈子,这辈子就走不出去啦。

  方向不明,部队不敢前进。顿时军心动荡。有人听到这消息,心中害怕,悄悄离开队伍,从原路往回跑。

  当此军心不稳。人人惊慌的时候,少数官兵开小差的暗流。要不坚决制止,可能演成瓦解全军的洪波浊浪。再说,在偌大森林,又无粮食。往后走更是死路一条。唯—的办法是全军团结一致,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往前闯。方能打出一条生路。

  杜聿明想到,统兵万众,攻城略地,当个胜利将军固然不易,而一旦损兵折将,溃退千里,当个败将军尤其艰难。

  败将难当!

  如何整顿残破的队伍,收拾动荡的军心?大败之际,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坚强的信念和铁的手腕。

  杜聿明扶病料理一切。他一面命令特务营立即派兵追寻逃跑的官兵;一面叫来向导,好生安慰,叫他不要着慌,慢慢回忆。仔细寻找,相信一定可以找到指路的标记。第二天中午,特务营长李公瑜押着被抓回的五名逃兵来见杜聿明。

  杜副司令官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从担架上坐起,看了一眼跪在跟前的官兵,问道:

  “贪生怕死,临危逃跑,知罪吗?”

  “知罪。”逃兵们磕头如捣蒜。

  “都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亲人?”

  五名官兵泪流满面,一一通报。

  杜聿明笔尖抖索,详细记录。

  之后,杜长官说:“各人家中老少,本官会妥善照顾,放心去吧!”

  五名官兵一齐放声大哭。

  一刻钟后,丛林里响起五声枪声。声音低沉、凄婉,长时间在林中回荡。

  午后,重庆来电指示,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军部及新21师改道进入印度。

  杜聿明打心眼里不愿意退到印度。中国人打败仗,难道还要到印度丢人现眼?可是,事到如今,救军要紧,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他召集罗又伦、廖耀湘,传达重庆的命令。又叫来向导,询问到印度的路线。一说去印度,这位矮小精悍的当地土人立刻惊恐起来。他讲,此去印度尚有200多里,比到中国的葡萄、马面关近一些。但道路更加艰难。全是野人出没的老荒山。他还说:“前年,他和5个伙计到印度贩盐巴,活着回来的就他一个人。那还是旱季呢,现在更不好说了。”

  杜副司令官沉默半响。最后,斩钉截铁地说:“穿过野人山,朝印度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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