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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殇

第十七章 精忠报国

  1

  经过紧张拆卸,第一批机器终于装船启运。

  开船之前,工厂在武昌码头举行隆重的上路仪式。有人专程从荆州请来一尊关帝神像护航,左有黑脸周仓,右有白脸关平,张松樵率领一干工厂主事,燃起香烛来行磕头大礼。

  仪式完毕,上百条木船相继离港,浩浩荡荡溯江而上,占据很大一片江面,造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景象,吸引许多市民驻足观看。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裕华纱厂率先撤退的行动在武汉三镇造成很大负面影响,人们惊讶之余议论纷纷各说不一。有人猜测说,既然中国飞机空袭日本,取得伟大胜利,前线捷报频传,保卫大武汉宣传得轰轰烈烈,为何在湖北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裕华纱厂偏偏选择此时搬迁?迁厂有何政治背景,是否得到来自上层的某种消息?此举是否一个信号,表明前线形势不妙,当局已经或者即将放弃武汉?

  市政当局大为恼火,他们派人来张贴布告,宣布所有撤退行动都须经过批准,属于“战略行为”。工厂不得私自搬迁,违令者将以“破坏抗战罪”没收财产。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舆论沸沸扬扬,工厂搬迁工作被迫停止,码头上机器堆积如山。好在第一批船队已经驶离武汉地界,正在浩浩荡荡地往上游进发,张松樵得报后感到一丝欣慰,他指示肖老大说,这是工厂的火种,你要给我看管好机器,有了它们裕华纱厂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松樵从工厂搬迁那一刻起,他的个人抗战就已经打响了。

  2

  “五·一九”中国飞机空袭日本之后,日军一个阴险的秘密报复计划被命令付诸紧急实施。一个皓月当空之夜,两架携带炸弹的日本海军战斗机从停泊在长江口的航空母舰上起飞,沿着长江航道向华中腹地偷偷飞来。

  这是一次被称作“约定暗杀”的夜间袭击。

  敌机在目标区域上空开始降低高度耐心盘旋。

  这是一个经过精心策划的阴谋,仅仅几分钟后,珞珈山下果然升起汉奸的信号弹来,日本飞机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飞行员早已瞪大眼睛虎视眈眈,只等信号弹出现立刻锁定目标发动攻击,这就是里应外合的所谓“约定暗杀”战术。

  目标就是隐藏在丛林中的蒋介石东湖官邸。

  东湖官邸四周均属军事禁区,戒备森严难以接近,而且背山靠水古木参天,就是大白天飞机也难以发现目标。日本人事先派出汉奸潜入树林里埋伏起来,这些中国人的败类趁黑夜里应外合,用信号弹编织起一张暗杀的阴谋大网来。

  敌机呼啸而至,把两颗重达五百磅的高爆炸弹先后投向目标,日本飞行员亲眼看见炸弹爆炸的巨大火球撕碎黑暗的大幕,随后开始猛烈燃烧的树木就像火炬一样映亮夜空。日本强盗确信偷袭任务已经胜利完成,于是得意洋洋原路返航。事实上,敌机偷袭确实给地面造成很大损失,一颗炸弹击中东湖官邸的草坪,冲天而起的爆炸气浪摧毁了一幢精致小楼,掀翻假山和喷水池。

  另一颗炸弹击中车库,引燃一场大火。

  负责实施“约定暗杀”的日本海航司令部获得偷袭成功的暗号后一片欢腾兴高采烈,他们相信蒋氏夫妇已经在劫难逃。日本舰队司令更是立即给东京打电报,向海军大臣报告喜讯,称蒋介石“十有八九已经在我英勇战机打击下丧命”。日本内阁成员都在第一时间得悉来自中国前线的军事报告,他们连夜紧急会晤,磋商如何处置发生这个重大事变后的支那(中国)形势。

  3

  汪精卫是在天亮之后才得知东湖官邸遭袭的惊人消息的。

  当国民党中宣部长周佛海跌跌撞撞地冲进客厅,把这个未经证实的爆炸性新闻向他报告时,汪精卫蜷缩在沙发上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几秒钟,然后猛然绷直,好像遭开水烫了的大虾一样。他一迭声地问周佛海:真的真的真的……吗?好好!

  对国民党副总裁兼国民议会议长汪精卫来说,东湖官邸挨炸无疑是个天大喜讯,让他重新看到登台执政和接管权力的曙光。自从日本内阁宣布“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即第一次近卫声明)之后,他读解日本对华政策的背后含义是,日本人已经彻底排除与蒋介石合作的可能性,决心置这个铁腕的中国统治者于死地。

  汪精卫在屋子里急速走动,试图从一团乱麻的脑袋中整理出头绪来。首先他清楚自己上台执政决不会一帆风顺,阻力和挑战将会来自那些军方实权派人物,手中掌握军队的黄埔系将军们肯定不会欢迎他上台,他们将会成为他通往权力宝座上的最大绊脚石。其次还有党内持不同政见的元老人物和各派政治领袖,这些人都不会轻易对他俯首称臣,他们无疑会给他制造很多麻烦和障碍。但是已经看见曙光升起的汪精卫信心百倍,他并不十分担心这些对手和政敌,因为他相信除了自己的政治影响和实力,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政治盟友将会坚定地站在他一边,这个盟友就是日本人。日本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因为只有他才是中日合作而不是对抗的最佳人选,只有他才能把“中日亲善”的事业推动下去。但是胃口很大的日本盟友将会提出什么苛刻条件来,中日战争如何收场,今后中国政府怎样应对战败国的从属地位等等他一时心中无数。

  站在一旁的宣传部长小心地提醒他,应当考虑召开中政会,以最高领袖的名义控制政府和军队。汪精卫这才如梦初醒,开始着手拟定接管权力的方案。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赶快核实空袭消息,查找蒋氏夫妇下落,并且一定要找到尸体,哪怕烧成灰也要验明正身。接着他又指示秘书曾鸣久草拟一份《告全党全国同胞书》,准备一经证实蒋氏遇难的消息立即向国内外发布,防止军队阴谋政变夺权。他还频频召见心腹部下,商议未来的政府组阁方案。

  不久派去调查的人回来报告说,东湖官邸已被宪兵严密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就是汪副总裁亲往恐怕也难以进入。此时与委员长侍从室的联络也已中断,无论中央要员还是军队将领俱无从得知委员长下落,而戴笠指挥的军统局和蓝衣社特务则如临大敌倾巢出动,武汉三镇武装军警的身影四处密布,警笛尖啸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社会上谣言蜂起,小道消息沸沸扬扬,有说军队里出了内奸,领袖夫妇已经不幸遇难;有说殡仪馆里停放好多具棺材灵柩,上面一律覆盖国民党党旗;还有说东湖官邸已经夷为平地,有人亲眼看见一具很像委员长的尸体被人抬出来,如此等等,总之活灵活现不一而足。

  种种迹象表明,蒋氏夫妇这回的确出了大事,否则以铁腕人物的性格,他决不能容忍外面闹得沸反盈天而一声不吭。于是汪精卫再也坐不住了,立即驱车赶往国民党中央党部,他相信中国历史的马车已经来到一个刻不容缓的十字路口,如果蒋介石已死,他那些掌握大权的亲信死党如宋氏兄妹、孔祥熙、陈立夫、陈果夫、何应钦、陈诚以及戴笠等等是决不会主动交权的,他们会使出一切手段来封锁消息,挟天子以令诸侯。汪精卫决不能受制于人,他必须抢先行动,将局势和主动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以副总裁身份召集中政委紧急开会。这一回中执委很快到齐了,他们自然都听说东湖官邸被炸的惊人消息,但是却无人知道蒋氏夫妇的下落,因此都把目光集中在会议最高召集人的汪副总裁身上。汪精卫感受到众人目光的分量,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近一个期盼已久的历史角色,他将亲手翻开中国当代社会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崭新一页。他沉住气,先让周佛海宣读《告全党全国同胞书》,然后以一种略略沙哑的声音说:诸位同志,在这个举国悲痛的时刻,让我们先来做一个举手表决……

  话音未落,他看见与会者的目光仿佛被一根钢丝拉直了,全都离开他被牵往身后某个地方。当汪精卫莫名其妙地转过身来,那份准备好的腹稿立即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抹得干干净净,他看见会议室装饰精美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光头人影像棵白杨树那样笔直地站在门口。

  4

  其实无论蓄谋已久的日本人还是居心叵测的汪精卫都不知道,当“约定暗杀”的炸弹从天而降的时候,蒋介石夫妇正在一架秘密飞往重庆的专机上。

  由于豫东失败已不可逆转,武汉局势骤然严峻起来,大本营事先担心的最坏结果到底出现了,武汉事实上已经处于两支日本大军南北夹击的巨大威胁之中。因为首都南京陷落之后国民政府机关、内迁工厂、学校和百万难民全都滞留武汉,一旦形势危急根本无法撤离。造成这种被动局面的原因不是大本营行动迟缓,或者对战场形势盲目乐观贻误了撤退时机,而是地方政权反对中央入川。

  早在抗战爆发之前,国民政府确定一旦南京失守即以重庆为“陪都”,坚守四川大后方抗战的战略方针。中央决策得到时任四川省主席的刘湘将军坚决拥护。刘湘代表七千万川人表态:坚决拥护中央抗战,欢迎中央随时入川,川人为四川有幸担当救国救亡的重任而无上荣光。

  四川服从大局,支持中央抗日,为全国做出表率。刘湘将军还亲率两个集团军开出四川,身先士卒抗战救国。不幸的是,刘将军积劳成疾,于1938年初病逝武汉,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刘将军猝然去世给群龙无首的四川局势带来意外变数。

  首先是蒋介石看准时机下手夺权,迫不及待地任命张群为四川省主席,引起轩然大波。四川各界立即做出强烈反应,川军将领联名致电蒋介石,拒绝中央任命,并作出武力抗命的强硬姿态来。同时四川各地民众群情激奋,纷纷举行大规模抗议游行,四川局势顿趋紧张。

  四川本来是个几近封闭的独立王国,各路军阀拥兵自重混战不休,除“四川王”刘湘之外还有“川西王”刘文辉、川北邓锡侯、川东杨森、潘文华等等,他们对于蒋介石借抗战之名行吞并四川之实早有警惕,于是联合起来进行抵制,找出种种借口拖延和阻挠中央入川。更有多支川军队伍奉命开赴万县、奉节,封锁三峡航道,严防中央军强行入川。

  这就是国民政府何以迟迟未能入川的原因。

  身为统治者的蒋介石岂能不知道后院起火的严重性,如果四川坚持不肯让步甚至哗变,全国抗战就将演变成一场内战。一旦日军进攻武汉,中央政府将落得一个无路可走和丧家之犬的地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蒋介石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于是委员长被迫对川人做出重大让步,同意“川人治川”而非中央治川。他先在武汉紧急召见邓锡侯、王陵基、唐式遵、王缵绪等四川头面人物,宣布对各路诸侯和川军将领封官晋爵,师长提升军长,司令加封行署主任,即使对于原先坚持不予承认的西康建省一事也不再反对,以换取“川西王”刘文辉对中央入川的支持。最后在关键的省主席人选上几经周折,蒋介石同意撤销任命,由川人王缵绪代理省主席。

  委员长的“绥靖”政策终于大见成效。川人如愿以偿,风波暂时平息,各路诸侯纷纷表态拥护中央入川抗战,大后方城门洞开,这就是此次蒋介石入川视察的原因。

  委员长的飞机只在重庆停留数小时,他的秘密视察标志着中央入川的战略计划正式启动。当一封东湖官邸遭袭的急电送到委员长手中时,据说他冷冷一笑,对夫人说了一句话:大令,看来我们得学习走山路了。

  蒋介石在武汉公开露面好像一只大手,立刻将那些漫天飞舞的谣言赶走,平息空穴来风,同时也宣告日本人“约定暗杀”的阴谋彻底破产。抗战八年,日本人策划过多次不成功的暗杀行动,夜袭东湖官邸只是其中一次。特务头子戴笠指挥军统特务倾巢出动,紧急围捕潜伏地下的敌特汉奸,短短一个月,武汉地区破获多个日本间谍网,逮捕和枪毙汉奸特务多达百余人,但是大后方敌特汉奸制造的破坏事件还是屡有发生。

  5

  香港皇家大道。

  这条大道两旁均以十九世纪欧洲典型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为主,其中一幢据说曾经是英国贵族的豪宅,那些制作精美的雕花栏杆、高大门廊和紧闭的橡木大门无不透露出昔日房主的华贵气派。后来故人远去,豪宅也无可挽回地没落下去,房产几经易手,如今在市政当局登记的房主是一个名字叫做伊藤芳男的日本商人。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被日本人占领,恍然大悟的英国当局才知道原来这座楼房是一个代号叫做“帆”的日本间谍机关。

  1938年春天,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中国男人走近“帆”机关的大门口,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信身后没有被人跟踪,这才轻轻拉响老式门铃。

  门框上方出现一双警惕的眼睛,经过仔细盘问,来客被放进大门,领进一间会客室坐下来。客人似乎并不着急,他不慌不忙地抽着香烟,目光淡定地打量四周,表情沉着自信,表明他不是一般身份的访客。

  原来他是国民政府的秘密谈判代表,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

  战后披露的文件表明,抗战以来外交部一直致力于同日本方面秘密谈判,高宗武就是中日和谈的核心人物之一。一些至今仍然难以解开的历史谜团是,高宗武究竟奉谁之命行事,蒋介石还是汪精卫?谈判代表后来何以一头跌进日本人怀抱,成为著名的铁杆汉奸?有学者认为高宗武先是奉蒋之命谈判,后来投靠汪;也有认为高宗武本来就是汪派分子,“明蒋暗汪”。还有人提出历史新解,说高宗武其实是奉蒋之命投靠汪,是个双面间谍。

  总之众说纷纭迄无定论。

  此时徐州前线激战正酣,高宗武亲自登门拜会伊藤先生,是奉命向日方提出一个口头建议,那就是国民政府希望委派一位特使秘密访日,并向日本内阁转达中方有关停战的最新和平方案。

  伊藤是个小个子日本人,他听完来客的外交辞令之后没有直接答复,而是提出一个疑问。他说:高先生能否告诉我,这位尊敬的特使先生是谁?

  高答:就是在下本人。

  伊藤又说:请问特使先生究竟奉谁之命行事呢?

  高宗武正色道:本人奉国民政府命令行事,难道伊藤先生认为还不够明确吗?

  日本人狡黠一笑说:哪个国民政府,蒋先生?还是汪先生?按照你们说法,军人派,还是议会派?

  高宗武回答:本人被授权代表中华民国政府,无关哪党哪派。

  日本人说:本人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我会把这个消息尽快转告国内,请阁下耐心等候答复吧。

  高宗武当天即将这一重大外交动态通报武汉,外交部认为中日和谈将有新的进展,不免抱有乐观幻想,更有一些“和谈派”竟迫不及待地提出“暂时休战”的荒谬主张。但是许多日子过去,日本方面音讯全无,高宗武再次前往“帆”机关求见伊藤先生,不料这回却吃了闭门羹,侍者回答伊藤先生回国去了。

  原来天有不测风云,徐州会战之后,日本大本营决心以武力消灭国民政府,“帆”机关奉命关闭谈判渠道。

  碰了一鼻子灰的中方谈判代表无计可施,既然日本人不愿谈判,谈判代表的外交使命也只好到此结束。仍不死心的高宗武多次派人打望消息,均无功而返,无奈之下的他只好打点行李,准备离开香港打道回府。

  6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豫东战败消息很快被披露出来。

  连日来,武汉报纸纷纷刊登来自豫东前线的记者报道,有记者称,昨晚最后一列运载伤员的列车通过之后,随着一声巨响,开封铁路桥被炸毁,至此陇海铁路郑州以东运输全线中断。有记者从黄河水利局官员口中得知,因为形势紧张,每年例行堤防加固工程已经奉命停止,民工遣散回家。还有记者采访开封守军某师长,该师长表示已经做好准备与敌决战,誓与开封城共存亡。许多记者亲眼所见,大批从豫东逃出来的难民已经拥入郑州、洛阳,有确切消息称,日本人已经完全占领商丘、民权、兰封等地,正在逼近开封,云云。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军方发布的战报常常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比如某地激战歼敌多少多少,敌精锐师团如何被击溃,但是不久即传来该地沦陷的消息,弄得人们不得不怀疑所谓大捷是否真有其事。又比如豫东前线果如军方宣称那样打了大胜仗,国军正在乘胜追击,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兰封会战真的像蒋委员长所说“活捉土肥原”和“消灭第十四师团”,那么陇海铁路何以要自毁桥梁?豫东何以被敌人占领?地处后方的守军何以要发出“与开封城共存亡”的铿锵誓言来?

  一再失望的国人终于幻想破灭,感到受了欺骗,于是一些进步人士勇敢地站出来揭穿军方谎言。他们手中握有记者从前线发回来的战地调查和访谈,有豫东会战失败的铁证,还有国军正在溃败,大片国土正在沦陷的事实真相。他们痛心疾首地质问政府,如此屡战屡败之军队,如此兵败如山倒之将领,何以担当卫国御敌之重任?如此只会以谎言蒙蔽大众之政府何以取信于民,何以领导四万万民众奋起抗战收复国土?

  失败消息如同一根导火索,将民众心中积蓄太多的失望、愤怒和抗议引爆。社会各界如梦初醒,人们从一场虚幻的胜利中看清事实真相,战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军方越是躲躲闪闪不肯正面回应,政府越是报喜不报忧,前线的失败就越是激怒民众,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武汉各界人士纷纷站出来声讨国民政府,要求公布战败真相,检讨战败原因,追究责任,严惩那些临阵脱逃和贪生怕死的将军。还有许多激进党派团体、大学生和民众组织上街游行,他们来到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军委会示威,发表言词激烈的演讲,“打到卖国贼!”“抗日无罪!”“还我河山!”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出面接见民众代表,他当场允诺三件事:第一,调查战败真相。第二,严惩战败责任人和将领,无论是谁绝不包庇姑息。第三,改革弊端重重的军方新闻官检查制度,由中宣部领导报纸新闻检查。

  全国声讨浪潮令蒋介石焦头烂额处境被动,他不得不作出前所未有的姿态来检讨豫东战役,以平息舆论和渡过这场由战败引发的政治危机。他宣布对战败的各级黄埔将领进行严厉处分;总司令薛岳上将被记大过一次,降薪三级;第二十七军军长桂永清中将、装甲兵指挥官邱清泉少将皆因作战不力被撤职,调往他用;第七十一军军长宋希濂中将被降职使用。号称“天下第一师”的第八十八师师长龙慕韩中将则以“临阵脱逃罪”交由军事法庭审判。

  另有多名旅、团长亦被撤职查办。

  事实上蒋介石上述严惩只是做个姿态而已,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打败仗绝非个人原因所致,也不是哪个将军没有尽力,“非不为,乃力所不逮也”。但是身为统帅的他必须要向全国人民有个交代,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替领袖平息众怒,难道要由他蒋介石来承担战败罪责么?

  我们看到,宋希濂在随后进行的武汉会战中英勇作战,阻滞日军进攻,受到通电嘉奖,提升集团军副总司令。薛岳在三次长沙保卫战中大败日军,成就一代抗战名将。邱清泉则率部参加著名的昆仑关大战,此役中国军队出动空军、坦克和步兵相配合大败日军,成为抗战时期中国军队取得为数不多的经典性进攻战之一。桂永清则积极发挥外交才能出使欧洲,后来官至海军总司令。只有龙慕韩没有获得赦免,最终沦为豫东战败的替罪羊。

  7

  一队汽车悄悄驶进武昌红山陆军监狱。

  这是一个初夏之夜,地处郊外的监狱分外寂静。身穿青布长衫的蒋介石从车内走下来,被人领进一间单独的囚室里。他看见在一盏闪动着昏黄光线的马灯下,一个坐姿端正的人正在捧书夜读,他就是沦为死囚的前陆军中将龙慕韩。

  犯人蓦然回首,不觉大惊,连忙起身立正。

  校长目光威严,默默注视这个昔日的得意门生,如果此刻龙慕韩意志软弱,像个胆小鬼那样喊冤叫屈痛哭流涕,校长肯定拂袖而去,因为贪生怕死的学生根本不配他亲临探视。但是他面前的学生依然站得笔挺浩气长存,体现视死如归的黄埔精神,令他不由得心情复杂感慨莫名。据说蒋介石曾经再三犹豫,最终还是没有赦免龙慕韩的死罪。从今天所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来看,所谓“临阵脱逃”的罪名大有值得推敲之处,如果师长龙慕韩不是英勇作战,第八十八师何以收复兰封,并且一度取得的辉煌战绩从何而来?如果龙慕韩是个不堪造就之才,蒋介石何以亲自提名把他留在人才济济的黄埔军校当总教官,后来又提升陆军中将,把号称“天下第一师”的王牌部队交给他指挥呢?相信龙慕韩就是肝脑涂地也难报知遇之恩,他有可能或者说胆敢畏敌如虎擅自逃跑吗?

  据《中原抗战——前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年)一书多处提及,薛岳、桂永清、宋希濂等人均替龙慕韩求情,恳请蒋介石刀下留人。但是“蒋介石不允”。

  换个角度看,“蒋介石不允”并非不允,乃身不由己也。蒋介石更有自己的难处,他要公开向全国显示其公正性,就必须严惩黄埔亲信,为战场失败找个说法。政治斗争终归要付出代价,“两害相权择其轻”,龙慕韩怨不得别人,也非校长对学生有何偏见,相比于薛岳、桂永清、邱清泉、宋希濂等等军长总司令来说,他就是那个“轻”。

  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千古绝唱,今有蒋介石忍痛诛爱将的难言之隐,两者虽然朝代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处。从某种意义上讲,龙慕韩有幸替校长排忧解难也是一个不亚于冲锋陷阵的重大使命。据说领袖在监狱停留片刻随即匆匆离去,校长和学生均心照不宣,校长亲自探视死囚的例子绝无仅有,龙慕韩获此殊荣即为例外。

  后来有一种无从考据的说法在坊间流传开来,犯人曾有一个请求,即死后入祀忠烈祠。校长未置可否。

  6月17日,龙慕韩在武汉公开执行死刑,时年仅四十岁。一代抗战名将从此灰飞烟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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