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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常德衡阳血战亲历记

衡阳之战结局真相

  敌人之对衡阳,不惜牺牲,志在必得。八月六日,敌尽赓续向我全线猛攻,不幸城之西北方一九○师的阵地被敌突破一角,大量敌军窜入城内。我全线阵地,陷于腹背受敌之势。城内军部各师部等做战斗单位,凡持有武器官兵皆自动利用断垣残壁,加入神圣歼敌之决斗,无人指挥,各自为战。也就是说,我军没有一枝枪不参加战斗的,激烈之近战和白刃战持续两昼夜又半天之久。

  大量敌军冲入城内后,其对我城内外抗御之坚强情形,有敌国战史赞誉为证:“敌人之第十军,毕竟是善战之师,并未如其他战区之守军,一角之溃,而全般动摇,且抗拒益形激烈。”

  八月六日深夜,第三师周师长来访。彼此略事寒暄,相互交换战况后,周师长问我一问话:“你对我军尔后战局观感如何?”

  “已无续战能力,目前只是苟延残喘而已,仅有之一点脆弱战力,即将耗尽枯竭,也即我军悲惨结局之降临。惟一息尚存,必与敌拼至最后一弹为止,尽人事而听天命。至于个人生死荣辱,则置之度外。”

  “我亦有同感。但我有一种想法‘战’,乃敌能杀我,我能杀敌,方称为战。如今处境,则不能称之为战,我完全处于挨打被杀之地步,即将失去杀敌之能力。刻下阵地上赖以维持战斗之步机弹、手榴弹等,在不停的消耗中,官兵身上所剩无几,又无补充,瞬息间即将告罄,除人与弹之外,还有何种力量与敌相拼?现在敌已突破一九○师阵地,大量窜入城中,此情此境,其中却潜伏着极大可能性之悲惨迹象。如敌对我已伤及未伤者,发动大屠杀,那该怎办?自中日战争以来,耳濡目染,日本民族性非常残酷,对被侵略国家之人民施以滥杀外,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敌在这次攻城战役中,伤亡数万之众,惟恐其恼羞成怒,以屠杀为报复,敌人曾有此种兽性大屠杀行为纪录,彼于占领南京后,屠杀我二十万无辜,乃家喻户晓之铁证。攻衡阳之敌,会不会对我官兵有此种残暴行为,虽难以逆料,但我高级将领却不可无此惊觉,未雨绸缪,早做有效预防之策,尤以敌人对我第十军恨之入骨,趁我无力抗拒其疯狂攻势之时,突破我阵地数处,制造我全线混乱。藉此时机,对我施以大屠杀,我奈彼何?军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责无旁贷,理所当然。然而我已丧失续战能力,官兵束手被杀,我等为长官者,见死不救,于心何忍情理何存?固守衡阳,将成过眼云烟,其失守之责,自有历史秉公评论。此外,我等军师长,在城破之时,应如何维护我六千余伤者及地阵地上正奋战中之二千战士,另外不能参战之千余特种官兵,共计近万人生命之安全。此乃我等军师长,于衡阳之战中的第二重责。以我等立场而言,其责不亚于固守衡阳,城池丢了可以收复,官兵冤枉被敌所杀则不能补救,如处理不当,我等将如何向其家人交代,亦必遗憾终身。其次,如你在会议场上所说,为第十军保存一条根苗,重新培育,使其发芽生长,光大我第十军爱国家、爱民族之奋斗精神。”

  “你的见解入情入理,我不能歪曲事实。请将你的善后构想中这目标重点何在,又应如何着手进行之步骤说明,我愿闻其详。”

  “我的想法不一定能成事实,不过是试探性质而已。若是以拯救我近万官兵生命为前题,我军师长必须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必要时牺牲小我。虽用军长及你我三人之命,去换取我近万官兵生命之安全,亦在所不惜。如能达到目的,我三人死无憾矣!其进行程式,目前形势紧近,时不与我,须先行稳住敌人,以免触发其疯狂兽行,迅即向敌提出有条件停战,其一,停战后,不得伤害或侮辱我官兵,其二,为我伤兵医疗。如敌人不接受我条件时,虽以血肉之躯,亦必与敌拼斗至最后一人一弹而结束此战,如你在会议场上所说,军长以下皆战死衡阳。另一假想,如前面所说,倘使敌方提出,保证我近万官兵之生命安全,而必须处置我等军师长时,我们自当接受,甘愿一死,维护我部属生命安全。反正在敌人大屠杀之下,我等军师长皆在被杀之列,这样死则不如那样死得有意义。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是死,但我军师长必须死得‘心安理得’。”

  又接着道:“我由军长处来,以上构想皆已坦率报告军长,供其参考,请他权衡轻重,而后下决心处理,庶不致有重大偏差。”

  续道:“军长抱头闭目思索颇久,而后言道:‘全军阵地,虽仍在激烈苦战中,但在人弹两缺、腹背受敌之情况下,势难持久,终将发生突变,一发则不可收拾,惨象必随之而生。我虽同意你的想法,能否达到理想,尚在渺茫之中。我给你一个范围,斟酌去办理。我愿以一死,代替我全军可爱可敬可怜近万忠勇将士官兵等之死亡。既未能固守衡阳于先,又无能维护我近万官兵生命之安全于后,我将如何向国人、领袖,以及近万官兵亲人家属交代,我虽未战死,也未被敌所杀,又有何颜面生存于世?另一方面,葛师长乃宁死不屈性格,他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精神。在他的决心下,任何压力友情皆不能夺其志。你很清楚他的为人,必须与他慎重究讨。俟大家意见完全沟通一致,我再做处置。’因此,特来请教,应如何善其后,才能合情合理地,将快进入虎口之近万生命救出。”

  我很沉痛地道:“现在已无续战之能力,事实俱在,惟恐敌人以屠杀为报复,亦属应有之顾虑;拯救我近万官兵生命,更有必要。倘若能够达此目的,牺牲军长和你我三人之命,得以保全我近万生命,乃既划算又应该之正确措施,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是,你我黄埔军校同期同学,军校毕业,同时分发这个部队见习之始,东征西讨,出死入生,将近二十年,算得是老同学、老朋友、老战友。如今我们都当上了师长,目前为拯救近万生命着想,你自愿忍辱负重,与敌谈判停战,深为敬佩。但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有辱国羞祖之行为时,我却与你没完没了。请吾兄切记人死留名那句话,我们虽不能流芳百世,却不可遗臭万年呀!衡阳弃守,既已误国,如又不能保全近万部属生命安全,我某军师长则成为民族罪人。只要你能达成你的构想,我这一条命完全交给你去支配。老兄如有违反初衷之处,恕我不能接受任何人意见。与敌交换停战条件时,盼吾兄站稳立场,好自为之。”

  八月七日,敌横山司令再度下达总攻令,倾其五个师团之众,炮百余门加速发射,认定本日必下此城,全力向我军猛攻。我军全线皆在其炽烈炮火笼罩之下,掩护其步兵做疯狂之冲刺,昼夜无休无止。我军阵地虽多处被敌炮火摧毁,而我战线只不过微向来后移而已,我除伤亡激增外,城内外各防堵区,皆屹立无恙。敌毫无显著进展,却更增加了惨重伤亡,积尸如丘。再粉碎了敌横山命令“本日必下此城”之奢望。血战一直延续至八月八日十一时。

  八日十时,军长电话告知:“敌已接受我停战条件,但敌亦提出条件,要求本军解除武装,我亦已答允。双方协定于本日(八日)十二时双方同时停止战斗行为。我停战缴械命令已下达。届时,你安排妥当后来军部,我们军师长齐集一地,任凭其处置,盼不必自我摧残,个人生死荣辱,在所不计。能达到保全我近万名官兵生命安全之目的,自觉如释重任,忧虑心情,亦为之宁静下来,本军衡阳之战,自始至终,只要问心无愧,别人的想法、看法、别人的褒贬,是别人的事。”

  我未答一言,只嗯了一声,随之泪下如雨,心痛如割,几乎气厥晕倒。副师长参谋长都过来搀扶着我,急问:“师长!你怎样?”

  “衡阳完了,我军也完了,一切都完了。”

  乃将军长已下令停战缴械之结局告知。

  “你们分别先通知五位团长及三位独立营长有所准备,命令随即送达。届时,将武器留置阵地,官兵撤至城内休息。我官民兵未撤离阵地之前,如敌向我阵地接近时,则仍射杀之。失守阵地与缴械系两件事。”

  敌人要我缴械,这“缴械”二字,不完全适合现状,我替他改为“收械”。此时我主阵地上官兵所使用之武器,大部分皆为敌械,只能说是收回。我又替他着想,这批武器不收回也罢,其原使用之敌皆已战死,被我所获后,利用它又不知杀死了多少“皇军”。武器为凶物,而这批武器乃不祥中之凶物,以致其日本帝国亦走上了与我衡阳同出一辙之悲惨命运,无条件向我投降。“杀人者人恒杀之。”

  八月八日上午十一时许,敌人全线停止攻击,并微向后撤。霎时间,枪炮之声全无,先后成了两个世界。衡阳内外,寂静得如一座死城。不,有声音,那是一阵一阵传来的哭泣之声,或远或近,或嚎哭或低泣,时有所闻。我走向阵地,想去安慰已停止战斗的官兵,老远就看见他们满面泪痕,有的抱枪坐泣;的有泪水盈眶,正在埋葬战死的同伴;有的在为负伤者裹伤;有的将枪用力向山石上摔去,口中骂着:“他妈的你拿去。”

  还有人自言自语:“老子的枪不缴给敌人,将它埋入地下。如有机会,老子挖出来再与他拼个死活。”

  这一切,表示我官兵内心的极端悲愤痛恨。官兵们见我来到,都自动起立,有似受了委屈的孩子,见着了父母而嚎啕痛哭。我亦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伤心人面对伤心人,哭成一团,我不停挥手点头代表心声,悲惨气氛,迫使我喘不过气来。不忍久停,又走向阵地之另一端,亦复如前,高嚎低泣之声,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只得眼噙悲泪离开阵地。回到师指挥所,向副师长、参谋长交代数语后去军部。

  到达军长之前行了军礼,再向四周大为望去,鸦雀无声,无不满噙珠泪,一幅凄惨景象。军长见我来到,有如见着亲人,泪水激增,乘其点头示意之势,抛出眼廉之外。他俟伤感心情略为平静后,问道:“敌人动态如何?”

  “我刚从阵地上来,敌人已全线停止进攻,并微向后撤。”

  军长点点头,表示敌人尚能遵守诺言。随即拨出他左轮手枪,我上前一把抓着他握枪之手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明白,目前还不可一死了之,尚须以我做人质稳住敌人,更要稳住我官兵不能自乱。他们皆在极端悲痛气愤之下,万一他们一时冲动,擅自采取攻势突围,则给敌人大屠杀之机。我这枝手枪,既无用武之处,又羞于缴给敌人,不如将它永沉这口深井水底。”

  向前数步投入井中。现场所有携带武器者皆接踵将自己武器投入井口。井水卟咚之声不绝于耳。

  十三时,敌上校一人率领枪兵翻译等一大群,带领我军长以下高级将领及侍从,至城外天主堂内囚禁起来,警戒森严,一律不准外出。其中欠五十四师饶师长、预十师张副师长何参谋长二人,我要他们照顾部队未来,数日后,他们各自离开衡阳。我等被囚禁后,外界消息完全隔绝,对我城内官兵处境极为忧虑。简单晚餐乃敌人送来,且云之:“自明天起,饮食由我等自理。”

  我等都是空手而来,日常用品丝毫未带,这半天一夜之生活,不如囚犯,精神上之痛苦更难以形容。第二天向敌交涉,派人出去取衣物用具及炊事兵炊具等。敌之连络人员向其上级请示后答应了。下午派出去官兵陆续归来,我们这才定下心来。不是因为自己有了吃的穿的、用的而定心,而是派出去的人带回消息,才使我等放下这颗惶惶不安的心。敌人对我官兵之处置做到其诺言之半,确实未伤害我官兵,亦未设置集中营,除编组一运输大队约三百余人,为其担任运输工作外,余者一律不闻不问,去留任便。敌外围警戒哨兵,也听凭我官兵自由出入,不加盘查留难。敌未做到其诺言另外之半,乃没有为我伤者治疗。虽如此,但我负伤官兵也得救了,能行动者有其战友陪伴去各地医疗;不能行动者,亦由其战友用担架抬出衡阳治疗。(敌所编之运输大队不久亦各自散去。)(李注:可能是日本第十一军团横山勇司令对衡阳战俘的纵容,战后未判罪,能得以寿终;而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松井石根大将则被处绞刑。)

  停战后,我军师长皆被敌囚禁,官兵无形中各自星散,各级干部多数向四川重庆陪都而去,军事当局也未收容,各谋生计。另有一部官员,在这一仗中打灰心,意志消沉改行他业,或回家去了。士兵流落衡阳,经营各类小贩者,或以卖劳力维生者不在少数,以卖壮丁为业之兵贩子,仍然去干他老行业。一支强而有力、任劳任怨、智勇俱备、能征善战、忠肝义胆之劲旅,从此冰消瓦解,乃国家之一重大损失。所不平者,敌国战史,誉为华南旅顺之战,“日俄战争旅顺要塞攻防战”;我则谓弃守衡阳为耻,被“耻”之一字冲晕了头,抹煞了第十军与强敌奋战四十七昼夜之惨烈事实,而漠视之,不胜感叹!大概是书读多了,成了书呆子,只懂字意不懂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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