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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二十五章 一场险

  天刚亮,路西北区的战火突然爆发,桂方出动第10和12游击纵队共万余人,带动各县常备队,分头围攻新四军领导的游击队和模范队。虽然不是主力战,作战范围很大,有的地方还打得蛮激烈,打到下午四点,枪声渐渐稀落,进攻的一方得势,各县都在乡下张贴布告,命令被攻者缴械投降,勒令各抗日团体解散,共产党员到所在区、乡政府登记,桂属地方武装无不耀武扬威,神气十足,有些见风使舵的小官小吏也鼓噪讨赤,路西北区一团大乱。

  然而,被攻的一方并未被消灭,他们部分转入新四军四支队基本地区,大部就地隐蔽,待时反攻。各抗日团体没有宣布解散的,倒在纷纷集会抗议地方当局的倒行逆施、发难内战,因为桂方出头发难的全是县尊们,抗议集会也都是骂到县老爷为止。共产党员不公开,当然也无人去登记。

  邱光那里无声无息,没发表任何文告,便是谭岳打了江北纵队的“捷报”,也是各县印发的。那“捷报”说,今日凌晨两点,谭岳将军率412旅和保八团于无为县南乡击溃了共方江北纵队。刻412旅已奉命移向含山、和县一带,确保路西南区安全……

  春季昼间长了,下午四时太阳还老高的,路西北区的乡镇和大村张贴的印刷品骤然增多,前一张刚贴上,后一张又来了。淮南地方大小乡镇都有印刷作坊,石印作坊较多,这些上墙排队的文告也多为石印品。

  梅老发表声明,也是石印物,上午八点就上了墙,他没有抗议谁,只是要求桂方制止事态扩大。声明里宣布解散民军指挥部,他不再是皖东民军指挥,不允许任何人用他名义行事。他呼吁团结,仍愿作各方调人,扩大内乱,只对日寇有利。

  新四军倒镇静,没用江北指挥部名义发布什么,只有第四支队实控的狭小地区民众集会发了一份呼吁书。这份呼吁书未点任何人的名,只是希望桂军一本抗战初衷,莫做亲痛仇快的事,常备队乱闹可以说成地方事件,412旅打了江北纵队,已经是主力行动了。

  天保他们张贴的声明最长,文曰:“……我们原为南京沦陷时的国军幸存者,分属中央教导总队,装甲兵团,第一军和第七十一、七十二、七十四、七十八诸军。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中旬,唐生智将军委托爱国将领李啸天,收容编建为独立支队,总兵力三千七百余人。当月十八日,我支队在浦口东北三十里之王家店,曾击败日寇五个大队,为国家建立了殊勋。不料,日特挑拔第一军补充旅胡啸海部七千余人偷袭我支队,致使一支抗日劲旅于不备中被打散,战亡近两千人,李将军本人也不幸牺牲。嗣后,经一年又十个月收容,扩充,又发展成三个大队,三千二百人。鉴于日前江北局势,经全体官兵公议,特作如左之声明:一,梅晓村先生民军指挥部既已自行撤销,我们决定成立临时支队,公推关天保为支队长,苏祝娟、郑斌为副支队长,坚持原地抗战;二,我们反对内乱而无能制止,在今次不幸事件平熄之前,我们严守中立,不介入,也不暗助任何一方;三,内乱战端既启,孰胜孰负,无可预测,待事过之后何方能在淮南建立有效地统一指挥,我们则服从何方领导。至于何党何派,我们不问,抗日第一;四,我们仍然希望冲突各方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互相忍让,消弭内争,停熄战火……关天保,苏祝娟,郑斌率全体官兵同叩……”

  这份声明是午前11点贴出去的,跟着关大队提前开饭,饭后去池城西南40华里一个小镇“中立休息”。

  天保回池城之后就是休息,工作全是参谋长在做。当时这种战事,新四军、八路军都称之为“反摩擦”或“反顽”,所谓反顽就是反击反共顽固派武装挑衅的略称。淮南的反顽大部署,关大队当然知道,按刘少奇设想,淮南是华中枢纽,必须全部控制;衅自彼开,我自卫有理,先破桂,后破韩;对桂、韩两系方针也不同,对桂系是通过斗争,争取缓和,对韩系则给予坚决打击。

  关大队出发时,一位老先生在天保面前发一通牢骚: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长沙大捷的有利形势不利用,两党军队打个什么嘛!”

  天保只是笑笑,回答得很含混:“中国是畸形政治,也就有这些古怪事,管他是公是婆,谁先动手谁背理。”

  当日天黑前关大队进入“中立”位置,一个不到两百户人家的小镇,在这里有了第四支队张贴的声明,用语比较强硬,要求桂方公开赔礼道歉,停止挑衅,如本日午夜前不给予满意回答,四支队这支百胜之师知道应该做什么。

  没人给关大队下达任务,他们依然吃饭加睡觉。

  翌日拂晓,又传来了枪声,整个路西北区到处有枪声,新四军在分头攻击桂属地方武装,没有固定战线,局面很乱。这一下整打了25小时,又到了另一个第二天早上,枪声逐渐止熄。天保在新驻地收到不少消息,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预料中事,坏的是意外的事。

  路西北区县以下反共武装基本被扫光,各地基层群众团体代行基层政权职能。桂属南区的第10游击纵队5000人折兵六成,逃回了古河镇;桂属北区第12游击纵队损失千余人,在定远城南筑城据守,莫德成的保一团守在定远城里。新四军打开战场,增大了活动空间。然而,主力桂军171师隐伏于淮南路东侧,176师隐伏于凤阳西区,两者相距一日半行程,但那是两支强军,路西反顽任务依然十分艰巨。

  路东也打起来了。今日黎明,韩军从盱眙城到六合北乡,在百余里正面上全线猛攻,一线兵力九个团约一万六千人,未攻动半塔,却夺去了竹镇,五支队所面临的形势非常严重,刘少奇电令他们死守待援。

  江北纵队失利,损失较为惨重,余者已撤到大桥附近,由四支队帮助整顿,准备再战。

  天保得知这些消息后,对谭岳大为不满,你老兄怎么言而无信,把江北纵队打成这样……不对,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谭某并非奸顽之辈。

  就在这天上午10点,天保在新住处看地图,门外有人喊报告,天保应声“请进”,进来一位新四军干部。此人年三十以上,个头不高,脸上油光光的像个伙夫头,一对金鱼眼特别有精神。他进门敬个礼:“是天保同志么?”他说的是桂音官话。

  天保不认识他,起身相迎,一面问:“你是从张云逸同志那里来的么,给我们分配了什么任务?”

  “我是老黄啊!”来人流下泪来了。

  “老黄同志!”天保热情接待来客,开罐头烟,冲瓜片茶,一面解释,“我是两副面孔,两种生活方式,你是稀客,我要富招待。”

  这人正是何小原特别区的区大队长,他坐下,接去烟点上,伤心地说:“我们失败了,丢那妈!”

  天保道:“别难过,老黄同志,慢慢讲,412旅行动企图我报告了少奇同志,也同谭岳密议过应付办法,姓谭当时答应得很好,怎么变卦了?”

  “不是姓谭的变卦,是我们自己变来变去,变成一场大失败。”老黄接着说,“中原局有通知,要江北纵队主力靠拢四支队,只留一部分原地坚持。你是带兵官,晓得部队行动不能变来变去,我们就吃了变的亏。”

  “哦!”天保也点了一支烟“江北指挥部叫我做戏,没想到头一出就演砸了。”

  老黄讲述事情经过,与天保得到的消息又不一样。

  何小原父亲是谭岳中学时代的老师,两家也是世交。412旅出动前,谭岳曾去与何小原密谈一次,说邱光要他占领何小原区西沿一片山地,隔断共方南北交通,江北纵队就扎在那片山地里。他希望该纵速退,两千人的游击队是敌不过桂军一个主力旅的。他写了两首打油诗,要何小原立刻送给江北纵队。其一云:“封候非所愿,何必作屠夫,谭岳骑鞭下,绝无万骨枯。”其二曰:“两军互搏一家存,暂避锋芒亦英雄,铁道东边狭缝里,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时江北纵队已有3000人,分编为三个团,有两个团已靠拢第四支队,纵队部带一个团仍在原地,总兵力仅1200人。纵队政委黄岩接到何小原报告后,决定立刻撤到准南线以东,配合主战场行动。黄岩因手头兵力太少,便将老黄区大队大部调去补充主力,何小原接任区委书记,另建区大队,对桂方就说老黄队伍被新四军消灭了,特别区保持原面貌。黄岩还特地交代,可能暴露的共产党员都叫老黄带走,何小原要作长期隐蔽斗争准备。

  老黄同何小原按这个精神,刚调整好新的区委班子,上级指示又来了,与原计划完全相反。新指示说,江北纵队加新补入的老黄队伍共1430人,一定要坚守那片山地,吸引桂军南援,保障主战场稳操胜券。新指示还说皖南已抽两个团过江支援,已在何小原区的皖南部队两个主力连立刻拨入江北纵队建制……老黄调入江北纵队只是个副营长,对上层活动一无所知,这样大的变动,估计是刘少奇与项英协商过,要不就是中央命令。

  江北纵队又按新精神部署坚守,但部队新,装备差,又无打硬仗经验,有的单位已走了,再拉回去,工事一时也做不好。黄岩要何小原找谭岳,根本无处找,况且谭岳终竟是桂军将领,他也不可能一切按新四军要求做。

  老黄说的事都发生在天保去半塔之后,他返回路西直到现在,也无人向他通报这些内幕。其实天保对上层活动也不完全了解,他要做什么,只和刘少奇直接联系。天保以往也不认识刘少奇,接触几次之后,发现这位中央代表政治上很高明,在淮南各类干部中威望很高。然而,天保同时发现刘少奇对本次战役想得过份乐观,天保也不便多说什么。江北纵队仅留千余人在无为,怎么又变成坚守不动的,天保不得而知,他请老黄讲下去,老黄讲了事情经过,也发了些牢骚:

  “丢那妈!仗是后半夜打的,枪一响我们就四面被围,人家主攻点在我侧面。纵队首长赶紧派人下山找皖南部队,鬼影子也没,明令调给江北纵队的两个主力连也秘密撤回江南,根本没招呼我们。黄岩同志断然决定撤退,部队战斗力远不如四支队,首长带头,硬冲。冲进了桂军指挥所,没人认识谭岳,我认识他,我又不在场,大家乱打一气,姓谭的也吃了两刀,不过只是左臂轻伤。”

  “糟糕!”天保又惊又急。

  “我们冲出来以后清点,伤亡不到百人,跑散了一半还多。纵队首长留原地组织收容,派我带各类非战斗人员百把人,夜间过到淮南路东。我们在桂军与日军缝隙里钻了两夜,找到了本纵队第一团,一同与四支队会合了。我不明白,大家都是新四军,怎么说项英也不该抽梯子坑害人,这不是小事情,中央应该查办他!我们不了解少奇同志,他大概也不了解项英,江北指挥部干什么去了?”

  “老黄同志,”天保劝说道,“上边的事我们都不了解,别议论那些,你们也没失败,能冲出来就是胜利,跑散的人也能收拢。谭岳挨了两刀,对全局斗争会产生不利因素,我来设法弥补好了。”

  “我不是来要招待。”老黄这才说明来意,“何小原处境困难,要我把马来亚带来,托你照看。”

  “马来亚,人呢?”

  “在门外碰上了娜米斯,他们也是熟人,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就先到你这里来。马来亚已被分配在中原局机关工作,小何说的照看,就是请你关心她些。”

  天保拿出五块银元要老黄交给马来亚零用,又交代说:“你是老大哥身份,有些话还是你同她讲合适,叫她注意适应环境,革命部队人际关系也不那么简单。如发现有男同志追求她,可以公开说明自己早有对象,别发火得罪人,那会把自己弄得很孤立。”

  他俩正谈着,张亢和桂子来了,他俩今天是来骑兵连学习马术的。天保介绍他俩与老黄认识了,再一同坐下喝茶。桂子虽然是个连级干部了,因为常同张亢化妆外出活动,讲话还是老百姓习惯:

  “战马脾气怪咯,认生咯,咬人咯……”

  “行了,行了!”张亢不让她说下去,“你干脆学一阵青蛙叫,咯咯咯,问题统解决了。”

  大家哈哈一笑,又进来两个客人,祝嫚和梅家小保子。天保和这姑侄两半年多未见了,祝嫚变成熟了一些,小保子长高了一些。天保挺高兴,交代管理员,中午办桌像样的酒席,好好吃顿饭。然后问祝嫚和小保子怎么来这里?小保子在叶飞部队,活动于扬州以东,到这里是七日行程。小保子答说:

  “是战役指挥部调我们来的。人家说小孩没有腰,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骑马跑三天,累得腰好疼。我们来看看你,下午去北线受我奶奶指挥,任务还不知道。”

  天保知道此类事不宜宣泄,没再问什么,单对祝嫚说:“嫚子,嫂子同道之结婚了,你可知道?这真是天作之合,太叫人高兴了。”

  “提起这个,我看你就窝囊!”祝嫚对天保放泼,“你同我姐的事怎么左耽搁右耽误的,你主观上就没责任?!”

  张亢听得乐:“小姨子训姐夫,我还是头次见。”

  满屋人全哈哈大笑。

  小保子问张亢:“阿四叔,你同桂姑姑来干啥?”

  桂子答说:“我们苏皖支队陶司令是个稀拉鬼,他说我们两口子只会装猫变狗,除了搞情报,没别样本事。我们同他叫上劲了,来学点骑兵知识,气气他。”

  天保又对祝嫚说:“陶勇那人爱说笑,你别当真就是。你同小蒙关系,我同老陶说过,是不能开玩笑的。”

  祝嫚只嗯了一声,大概是表示陶勇未开过这类玩笑。

  娜米斯和洪静(马来亚)进来了,天保介绍互不认识者认识一下,然后斟茶待客,一面对娜米斯说:“中午有好酒,你这小鬼可别渴醉了,作战地图上划错了符号,你把脑袋押上,也抵偿不了损失。”

  “没事。”娜米斯嘻嘻哈哈地说,“别看咱貌不出众,倒生了一副福相,你关团长请客,咱赶上了!”

  天保又问:“战役下一阶段任务定了没有?中原局决定不再开会拖延时间,授权前指部署一切的。”

  “你自己看。”娜米斯把地图递给天保。

  天保把马来亚叫过来,与祝嫚再认识:“她是祝娟妹妹,诨名叫哑姑,你们交个朋友吧。”

  两个姑娘很亲热,再加上桂子“咯咯”几声,三位女宾就成了这小客厅里的中心。男宾们在议论怎样才能击破桂军主力,因为任务尚未正式下达,娜米斯虽然稀拉也不能乱说,和大家东拉西扯穷开心。

  别人都在有说有笑,天保看一眼地图,眉心越拧越紧,又在习惯地紧咬下唇。人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脸上有一层痛苦的阴影若隐若现,好像有许多话不好说,至少在这种场合不好说。

  农历二月中旬的一天近午时分,在定远与合肥交界处,那片低矮起伏地里,新四军与桂军发生了酷烈地主力战。战场纵横都不到10公里,双方在拼刺刀,拼大刀,拼拳头……拼命!拼搏中,双方在争夺每一座坟包,每一条棱线,每一间房舍,每……厮拼的激烈程度,对双方来说,都是从未经历过的,谁也没有把握说马上就能制服对方,而又非这么硬干不可。打到了这般光景,谁后退谁就失败,甚至于有可能全军覆没。

  战场上无风无雨,但见尘土飞扬,刀光血影,两军在集体大拼命。他们全是炎黄子孙,这种死拼精神,便是日本兵也会望而咋舌。不大不小的战场,时而胀大,时而缩小,战场周边也在或方或圆地变幻着。在那变幻不定的战场周边之内,尸体在增加着,伤号在增加着,被击毁的各类军器在增加着,中弹倒伏的军马也在增加着。

  桂军前敌指挥官谭岳,只觉得眼花缭乱,举望远镜的手在发抖,也有些心烦意乱。眼下他最困惑不解的是共方四支队到底有多少人,战场表现为什么这般顽强?这样打下去,对方不用投入后备兵力,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天保真会卜术么?”他问自己,“八天前他算定我要在何时何地打个大败仗,真的要灵验了?”他想起那夜与天保剪烛长谈。然,怪哉!本人是138师副师长,三日前171师副师长重感冒,师长闹伤寒,邱光才把我拘来指挥171师,真是天保善卜,还是巧合?我的兄弟,你这鬼灵精,你可曾卜到我挨了两刺刀?虽然只被刺中一刀,伤也轻微,可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今天是来出气的,不然邱光也唤不动我。那么,171师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姓谭的根本不信鬼神,难道所有这一切,真是天意……”

  他今天是带着怨气上战场的。他并非死硬的反共派,也不喜欢邱光和李品仙两位上司,问题就出在与江北纵队对阵上。他认为他够朋友,听从了天保劝告,勿作内战英雄,勿充派系打手,他让何小原传出了信息,他以为他只能做到这一步。结果,事情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他还被刺伤了左臂。由此使他产生受人愚弄的受辱感。愚人者就是共产党,不仅愚弄了我谭岳,也愚弄了何小原同天保。他要出这口恶气,人家正副师长都会“害病”,他来充好汉,一心要打个样子给新四军看看。何小原事后向他解释过,他不信,天保同他谈的话,此时多已忘却。

  然而,他毕竟不是莽夫,组织战斗很细心,用511旅旅部为前敌指挥所,统一指挥1021、1022、1026三个团为前梯队,513旅旅部率1025团为二梯队,仔细搜索,稳步推进。师长姓漆,也是个老油子,好像真病得不轻,是用担架抬上火线的。他们天明时吃饭,完了就向东走,走出15里就是新四军根据地,一梯队三个团展开许多小箭头,搜索前进。谭岳规定很严,不许远距离迂回,不许小单位离群,只许在自己重武器射程内活动。桂军动作熟练,作风过硬,的确是一支强军。171师是广西老部队,能打,但也骄狂,对谭岳的过份谨慎有些不满,觉得这位颇有名气的谭将军,被“共产佬”两刺刀戳得胆小了。

  搜索到上午10时45分,没看到新四军,所有居民点里也没一个老百姓。谭岳一再督令“勿懈”,下面不听了,三个团都在3000人上下,各成一条长蛇阵,各走在一条宽棱线上,吊而浪当向前走,越走彼此相距越远。

  “不好,师惰必险,赶快收缩!”谭岳警觉起来。

  突然近前响起了冲锋号,新四军就像从地皮下冒出来一样,潮涌而起,猛烈冲击,因为出势过猛,桂军什么火力也发射不了,满场短兵相接。

  谭岳吃惊非小,他用各种手段下达命令:“各团指挥官!立刻向心收突,控制队形!”

  桂军临战展开快,冲击力也强,他们迅速展开,但却收缩不起来。大约接战不到半小时,就形成了犬牙交错状态,全场一片大乱。

  谭岳弄不清对方兵力,粗略地看,远远超过自己,而且长于近战,异常勇猛;从初期队势判断,对方是想先吃掉171师中央团,然后逐次吃掉两翼团,由于桂军动作熟练而顽强,对方企图未能实现,但桂军也被冲散了建制,满场混战,主动的活棋很少,他着了慌,一道道命令向下传:

  “抢占村落!摆脱野战乱局,就是抢占一座土地庙也好!”

  然而,桂军占不到村落,连一座土地庙也占不上,人家早把居民疏散走了,村村都有兵防守。若桂军遍地进攻居民点,那就处处腹背受敌,暂时只有依靠自身的坚强战斗力,与对方野战纠缠,别无良策。

  “唉!”谭岳失悔地长叹一声,他这时才又想到天保对他的告诫:同新四军四支队打,必败无疑。

  战场西北角一片洼地里,关大队骑兵连一律改成新四军装束,在牵马待命,天保、张亢和桂子都站在高处,举望远镜看着战场,张亢伸伸舌头:

  “乖乖隆的冬!广西佬可真名不虚传,能打败这样对手,才是真正主力。”

  “哎!”天保也在叹气,装起望远镜,表情烦躁,“昨天我一看娜米斯图上划的那些东西,就知道坏事,求歼桂军一个师全部,至少歼其大部的设想是不现实的。”

  张亢劝说道:“四、五支队的战斗力你又不是不知道,红28军时,可以1比1,甚至1比2的吃掉对手,战斗损失与战果可以达到1:20,强着呢!”

  天保道:“像这样的消耗战,红28军根本就不与之纠缠。那时的红28军,并不是这种打法,他们按照高司令‘四打四不打’原则,往往乘敌不备,利用自己的优势打伏击,地形和时机把握太有利了,可以最大程度的发扬火力和突然袭击的效果,而使对方无法发扬火力,指挥陷入混乱,难以反手,只有挨打。此一时也彼一时,现在不具备那些条件,人家是有备而来,桂军战斗力本来就强,兵力、火力、后备力量均居优势,指挥主动有效,咱们又无险可据,仅靠勇敢来解决一切问题是不行的。我昨天下午去中原局请求改变决心,赖参谋长挡住不让我见少奇同志,说前敌总指挥被少奇同志说服了,就自有办法。办法在哪里?假如战役企图不要这样大,就不用采取这样部暑,主力对主力,硬碰硬蛮拼。真是的,都是中国人,这么个消耗法,拿什么力量抗日?再这么蛮干下去,打伤了部队元气,拿什么力量增援半塔,发展苏北!”

  张亢制止道:“天保,这不是下级干部该说的话,你也知道战役决心是谁定的嘛!”

  天保倔起来了:“阿四,你参加革命比我早,应当知道革命者政治责任心比生命更重要。谁也不是神,不能把政治路线和具体军事行动混为一谈,以我们现在能量和态势,求歼桂系一个整营都办不到,还想吃人家一个师!不行,我拼着坐班房也要提意见,找不到中原局就找前敌指挥所,高级干部更要勇于负责,现在改变决心还来得及。”

  “去不得!”张亢一把揪住天保,“这个时候你冒冒失失去干扰战役指挥,是犯罪的!”

  “放开我!”天保两眼都红了,“如果我被执行了最高纪律,请你俩把我收殓了,过一阵再告诉祝娟。”

  “冷一冷,表姐夫。”桂子劝解说,“我认为你的意见有道理,可上级有上级的考虑,你想到的,上级也会想到。等等再说,不要这么急咯!”

  “再拼下去也是个消耗仗,咱们这点家当消耗不起!”天保挣着吼开了。

  他们正在僵持着,天保的警卫喊起来了:

  “讯号,传递讯号!”

  原来前敌指挥所有个严密的旗语联络网,在及时调度着全场,天保他们看到传递过来的旗语,内容仅四个字:

  “天保端茶!”

  天保舒了一口气,向东南方一座小山方向,泪眼欢笑敬个礼:“还是你比我高明。”说罢转身向骑兵连下令:

  “上马!你们一定要按我规定的时间完成任务,再换上原来服装,到七十二号大洼集结。”

  骑兵连出动了。天保在前,阿四夫妇压尾,一百余骑精骑兵,从一条枯水河糟里向西南方疾驰而去。

  混战到11点36分,谭岳手里抓住了一个打残了的步兵营,心里稍微踏实一些,还拿不稳主意该怎么办。171师师部一名副官从西边骑马跑来,敬个礼,也没下马,说:

  “师长病情加重,不能理事,一切拜托谭将军了。他说敌情可能剧变,请谭将军酌情处置。”

  那副官说完又跑走了,气得谭岳连骂几声:“丢那妈”。他回脸年看看西边数千米外师基本指挥所,发牢骚:“你这漆老滑头!又想退却,又怕担责任,病死算了!”

  谭岳冷静一下,心理却生了岔:假若我能收拢三个建制营,凭广西军素质,未必就大败。如是,天保的所谓卜术,大概就是朋友间开开玩笑而已。他这样一想,便产生一丝侥幸念头,跟着就下达了调度新令:

  “各部队立刻就地收缩成集团力量,再求向心集结,指挥官们莫行妇人之仁,要不怕伤亡,丢弃累赘!”

  桂军特长就是向心力强,无论大小群被冲散之后复聚也快,不同单位都能自觉服从友邻部队长官指挥。相形之下,他们动作的快速程度,优于他的对手。如果他们真的在短时间内收缩成许多大小集团,战场形势会发生不利于新四军的巨大变化,新四军虽然英勇顽强,但缺乏大兵团作战锻炼,队形控制不严密,阻不住桂军收缩。

  谭岳高兴地看到桂军遍地乱钻,拼命的收缩着。炮扔了,重机枪扔了,军马扔了,伤号也扔了,这就是指挥官们执行他的“莫行妇人之仁”。然而,谭岳思想又岔到另一条道上去了:设若能形成大的集团,出一手狠拳,必能取得一些进展,功劳当然是漆师座的,人家坐担架上火线哩;要是碰到对手强力反击而受挫,过失自然是我的,我是前敌指挥呀,丢那妈!再则,假如我谭汉峰手上沾的血迹多了,万一遇险,小关可以见死不救,是我失信于朋友。这讨厌的内乱,现下该怎么办?

  他正在七想八想的心神不定,意外情况出现了,新四军猛冲直前,人家不收缩,也根本没什么队形、阵势,就凭不怕死的蛮劲,冲!这样,桂军想收缩成大的集团已经不可能,而且很快就要被人家分割包围了。现在只有后退,占据有利地形,或许还有转为主动之可能……不等他拿主意,西边又跑来一个骑马的上校,是师部的副官长,他老远就惊惶地喊叫:

  “谭副师长,不好了!师基本指挥所突然受到共军骑兵袭击啦。我们没料到这种事,毫无防备,让人家马队来回冲了三次,机关同直属队被冲散,师长生死不明!”

  “你说些什么?嗯!”谭岳陡觉脑袋在胀大。

  “人家骑兵凶……”副官长吓得说不清话。

  谭岳急得满脸汗霜,略一思索便处断道:“命令513旅张旅长督促1025团就地展开,掩护全师转进(撤退);511旅覃旅长指挥前梯队各团立刻与对方脱离接触,自行掩护,分层后撤,返回淮南路西去!”

  桂军开始后退,新四军前敌指挥所也吹起了停止号,部队停止追击,任桂军从容西去。

  众多的模范队和民工涌入战地,打扫战场,一场硬碰硬的大拼杀至此结束。

  午后两点整,谭岳带副官一,卫士四,共六骑,从一道矮岭向西走向一片大洼。他们精神都很沮丧,广西军核心主力之一的171师被新四军打得狼狈而逃,实在难堪,而这局面偏偏在颇有名气的谭岳将军手里造成的。

  “吾兄受惊了!”天保笑嘻嘻在站在半坡上。

  “躬弟!”谭岳跳下马,眼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他刚才一直低头想事,没注意天保,这时才看清关大队骑兵连那特殊阵容,在洼地两侧布成了通道式警戒线。他脱下脏手套,扔了,用手帕擦去手汗,紧握天保双手,真是悔恨交集。他也说不清该恨谁,只觉心里难过:

  “八天前你同我讲,共军四支队惹不得,我,唉!我是吃了两刺刀吃火了,结果……”

  “吾兄熟读古人兵书,怎么忘了将不怒而用兵呢?”天保还是笑嘻嘻的,“请把地图打开,八天前我在你图上注明何地何时救你,看我算得可灵?”

  谭岳从马套里抽出地图看看,委实感到惊奇,苦笑着说:“不错,毫厘不差。你是不是真会算卦?那东西本是迷信,我从来不信,偏偏你算得准,真是怪事。尚如我不是打江北纵队憋了气,也未必来呀!”

  天保道:“我同你开玩笑的,周易那东西很深奥,我涉猎过,只不过略识皮毛,今天的事我是据事推理推出来的,你不吃那两刀,今天也是你来。这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我先把共方通知转告你。”

  “什么通知?”

  “他们部队撤出战场休息,桂军死伤共一千零五十人,人家已经请民工抬上送来。民工们不肯过淮南铁路,你要是能保证他们回来,我再找伕子头说情。桂军丢失武器,担架带来一些,不可能完全拣还了。”

  谭岳先是一惊,随后对副官说:“你去找覃旅长,接回担架,自己抬,退过1025团防线住下,夜晚过铁路。不许难为民工,每人发一元中央币。”

  天保道:“别忙,我还未说完。日军已向李品仙示意,你不妨碍铁路交通,他也不拦阻你过路,白天也可以走。新四军也打累了,我的队伍已经调上去担任警戒,我的参谋长同171师作战处长接上了头,全师过路无妨。”

  副官骑马去传令,卫士铺开一条毛毯,天保与谭岳坐下。另一卫士拿出小暖瓶斟了茶水,又开一盒好纸烟,然后全回避了,让他们单谈。天保说:

  “新四军骑兵组建不久,远不如我的骑兵,171师师部、师直所以被打散,主要是没防这一手。好在人家只是为了促你速退,没伤害一个人。刚才我去看过,师部电台已经恢复工作,被吓跑的人已经陆续聚集。你也懂得,一般地形上骑兵很难挡住,171师得重建师部。”

  “这就不可理解了。”谭岳脸上很难说是什么表情,“两军开战,举手无情,他们怎会有这种好心?”

  “人家不忍下手砍杀自己同胞。”天保表情倒诚实的,“桂军抗战有功,今天的事责任在上边,杀伤这些下层无辜官兵,从民族大义上说不过去。”

  “这又是你的推理!开了仗人就会失去理性,那些大义大理,下级官兵那会理会得了?”

  “这下是人家优异之处,下级能够自觉按意图行动,而不是凭个人意气行事。”

  “你这是嘲笑我的,我正要问你呢,江北纵队已经向我示意按时走,怎么又变了?何小原说到处找我找不到,我也没想到共产党会出尔反尔,我把412旅主力放在南面,是有意放生,得到的报答就是两刀!”

  “共产党也是人,指挥官们想事有差异也不足为奇。江北纵队变更决心不应该,而他们没有硬顶,知难而退还是对的。至于刺伤了你,那真是误会,他们指挥部确有通知,不得伤害谭岳将军,可下面战士不认识你呀!”

  “等等,天保,我头疼。”谭岳吃两片药,双手抱头,“躬弟,你对我是不是不像从前那么信任了?”

  “没有到那种程度。”天保一脸苦相,“前天青皮佬猛攻半塔,把所谓梅兰芳部队翁达旅都用上了。桂、韩联合反共势在必行,可是线是我串的,为了你这个朋友,我怎么对得住胖老罗!”

  谭岳又叹气:“是我害了你,我一定向老罗说明原委,是我姓谭的太笨,对不住朋友。”

  天保在自己脸上抹一把:“不说了,命中注定如此。”

  “你是来救我的,可我现在已经脱离险危地。”

  “你现在才真正进入险地,他们在你来路两侧有伏兵,指挥部决定停止战斗,伏兵未必能接到,假如按原计划扑上来,又无人认识你,再来一刀,那……”

  “有这种事?”谭岳大吃一惊,“共方企图是什么?”

  “让桂军碰钉子,再把你们劝回淮南路西。”天保答说,“看来共方对171师也估计不足,第一个回会搞得双方伤亡都大,才决定提前送客。”

  “他们战场指挥是哪位?部队基础动作并无出众之处,但勇得出奇,以拙制巧,把我整得昏天黑地。”

  “我只见到刘少奇,没见别个长官,我来护送你和171师是得到他支持的。他还要我向你解释那两刺刀的事,说明人家了解你的难处,这么大战场,出点小差错也很难避免。刘少奇已经传令伏兵让路,我们在这坐一会,等他们退了我们再走。”

  谭岳默然一阵,说:“这么一谈一岔,把我要问你的事忘了。你这鬼灵精,管你会算卦也罢,推理也罢,你根据什么八天前就算定今天我会来指挥171师?”

  天保笑道:“除了你邱光还能抓住哪位师官?171师正副师长根本没病。是装病骗邱光的,176师师长区永年没当上48军军长,早就想走,邱光只有抓你这冤大头。”

  谭岳在闷头抽烟。副官回来复命,他吩咐副官,把他从138师带来的小摊子,连电台兵在内共30余人全部收回,连关大队骑兵一同到附近村里做饭吃,吃顿好饭。多做几个菜,138师出钱,不计物价。要关大队留下10名骑兵担任警卫,他要和天保继续谈。对171的事不再插手,有关大队保驾,死过的活不转,没死的死不了。

  171师前梯队过来了,自己抬上死伤同伴,无精打采地从大洼两侧西移,寻地宿营。

  谭岳站到高处,看到西北和西南方向确有新四军部队在向东转移。他坐回原处,又叹口气:“171师同138师从无失败记录,今天怎么搞成这样。”

  “你早该明白呀!”天保埋怨道,“我一次次提醒你,你怎也醒不了,真急人!”

  “你讲的什么天意乃社会运动,我不懂!”谭岳也埋怨天保,“把你想法统统说出来,我一定听从就是。”

  天保又说了,第一句就把谭岳吓了一跳:“漆师长现在正和刘少奇代表密谈,你可信?”

  “啊!”谭岳两眼发直,“这……”

  “我的哥,你可真够糊涂的。”天保哈哈大笑。

  两小时后,天保带骑兵连护送谭岳一行向淮南铁路方向走,走到一座大村旁,171师那位副官长正在候着:

  “师长有客,请副座指挥全师返回原防,有关团掩护,安全没问题,可是主力师没将军压阵有失体面。”

  谭岳正窝着火:“我也得了伤寒,比漆老兄还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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