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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二十三章 一儿牵

  邱光这次失败,打乱了他们反共内乱行动时间表,桂、韩双方又重新谈判、扯皮,新四军获得了一段相对稳定发展时间。旧历年关,韩系的盱眙常备旅向新四军五支队第10团挑衅一次,被10团击败,湖淮地区形势比较安定。

  农历正月15日上午,苏家圩在为一场不解决具决问题的小会忙碌着。会议发起人是皓翁老人,邀请当地驻军首长和部分社会上层人士座谈团结抗日,消弭内乱。预定下午开会,晚上有酒席招待,这种会虽不解决具体事,在当时有它特定意义,非开不可。恰好,罗炳辉也在10团,当然要受邀请,他也欣然接受了邀请。

  刘颖抗联会的机关很小,全住在天保住过的那四合院里。祝山区中队驻苏家大院,兼看管大院,苏祝周尚未公开当汉奸,他那份产业由抗联会宣布代管,其实是没收了。滨淮大队与郑大队还驻老地方,还是老面貌,当下的主要任务还是稳定闵子玉。

  上午九时,郑斌来到苏家圩,走进东门就遇上扁保长。老“扁”刚被抗联会任命为乡长,天气转暖了,他又让两只袍子空着,随着他扁身子走动而甩来甩去,就像两只翅膀,郑斌一见他走相也哈哈大笑,上前打招呼:

  “老扁同志,祝你高升了。”

  “郑大队长!”老扁迎过来与郑斌握手,“这叫赶鸭子上架,不是高升,都是祝山的馊主意。当乡长对付公事,我不难,就是晕这个变相政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麻烦,我常常提心吊胆,生怕把先生跟同志这两句话弄混了。”

  郑斌笑道:“我们是彼此彼此了。”

  “我不能跟你比,你是见过大市面的,我是旧社会滚过来的小地保。自从祝娟回来,经常教育我,我也跟上她奋斗了两年,才懂了点道理。没说的,梅老就是榜样,学他的样,坚决干下去。”说罢帮助准备会场去了。

  郑斌却在想,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能把老扁这样的人争取过来为革命服务,祝娟这丫头也真能干。

  在抗联会那四合院门口,郑斌遇上刘颖,礼见之后到后屋厅堂叙话。郑斌向她问候:“嫂夫人近来可好?”

  “可把我忙死了!”刘颖拿烟来茶待客,“工作那么多,又要照顾孩子,整天不得闲。从前没事做,凄苦难受,现在革命了,虽然忙,但愉快。”

  “是啊,是啊。”郑斌称赞刘颖,“苏家圩这场错综复杂的斗争,没有嫂子从中串戏,就没有现在的好结果。”

  “郑叔好!”从套间里跑出来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向郑斌鞠躬,这正是刘颖的收养子,张道之的儿子张开德,孩子又扳住刘颖肩膀:

  “妈,闵专员的通电我看不懂。”

  “待会再说,妈有事。”刘颖在孩子脑门亲一下,孩子跑进房去,郑斌夸赞道:

  “小开德聪明又俊气,怪不得嫂子这样疼他。今天张二哥也来,你可以认亲家了,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在知识分子,在我们那班弟兄里数他学历高。”

  “你那张二哥是何等样人?”刘颖低声问。

  “父亲要是丑八怪,能生这么俊的伢子?”郑斌也低声说,“就怕嫂子一见二哥,就唱小尼姑思凡了。”

  “少打的尖嘴猴!”刘颖并不恼,“嫂子都三十出头了,还怕这两句笑话。”

  两人说笑两句,又说起天保和祝娟,郑斌道:“他们俩至今未团聚,真是一桩憾事,阴差阳错跷蹊事,偏偏都落在他俩身上。”

  刘颖也有同感:“阴差阳错是外因,像天保同祝娟这样年纪,为国家而献身的崇高品德,真令人钦佩。”

  “上次,黄代表瞎闹,搞的他们没见面,反到处分了天保,真是难以理解,难道领导人的面子就那么重要?老天爷算是瞎了眼!”

  “那不是面子问题,是纪律问题。”

  主客以爱国为题说开去,一会又联上了张二哥道之先生,先生现在是五支队敌工科副科长,同胖老罗既是上下级,又是朋友。两人正在海阔天空地胡扯,院里传来一个高亢地南京人口音:

  “这是抗联会的机关么,刘颖同志可在家?”

  小开德闻声而动,小猫似的窜出去了,刘颖抬眼看去,就见院里来了一个人,孩子跳到他背上了。此人一身呢料制服,外罩一领黄呢大衣,皮军帽,阔围巾,气宇轩昂,容光焕发。这正是道之先生,比以便往更显得年轻,有气派,郑斌跑步迎出去。

  “张二哥,我们正在说你呢。”

  “郑斌,你看我这副打扮,可也成了一怪?”张道之放下孩子,“老罗非要我穿得这么阔不可,这一阵都在沿江一带打仗,经常抓到日俘,日本兵大多是势利眼,没有这个派头就镇不住他们。”

  “妈!”小开德飞跑进屋,“爸来了!”

  “哦,好!”刘颖忽然心跳厉害。还是在去年夏末,祝娟就有意在她耳朵里灌道之先生品德与爱国行为。先生到五支队工作以后,祝娟又多次给他去信,讲刘颖如何可如何好,只不过名义上做过苏家媳妇。祝娟也把她的用意告诉了郑斌,两人决心玉成其事,也报告了胖老罗。就是这层因由,刘颖才会心跳,不等她出屋,张道之已经进来,并且主动向她伸过手来:

  “刘颖同志么?感谢你照看我儿子。”

  “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刘颖随口应着,话音刚落,猛地“回过味来”,顿时满面绯红。她的羞态立刻传染了道之先生,他也红了脸,说话声调也不自然了:

  “我非常感谢你,刘颖同志,非常十分感谢你。”

  郑斌笑在心里,看来,他俩的事无须他人帮闲了。

  孩子搬椅子请爸坐,再斟茶敬烟。道之先生镇静过来,对刘颖说:“上个月我跟老八团一营到仪征那边配合苏皖支队打个胜仗,战后陶勇同志领我去给开德子生母上坟,坟重修过了,还立了碑。陶司令说,他是接到刘颖同志的信才找到这座荒坟,由阿四带人重修一下,碑文也是刘颖同志写的。我,甚为感动,我想开德子生母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这位素不相识的好姐妹。唉!她本是个贤良女性,可惜跟上我这个穷书呆,没过上好日子就被日机炸死,作为丈夫,我,对不起她。”

  道之先生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两行热泪滚滚直下,他的怀旧哀亡感情迅速传染了刘颖,她也挂下两串泪。小开德忍不住悲伤,一头扑在刘颖怀里,大哭起来。

  郑斌把孩子拉过来,劝说一阵,再东拉西扯一通,慢慢止住悲声,恢复常态。他们正在闲谈着,院外传来马啸声,不多一会儿,祝娟征尘朴朴跑进院来。屋里几位友人都起身相迎,她嘻嘻哈哈跑进厅来:

  “二哥同嫂子已经合家团圆,今晚该吃团圆饭啦!”

  刘颖假装生气:“死丫头,怎么拿嫂开心了。”

  祝娟一本正经地说:“嫂,我为你的事可是忙了很久啦。二哥三十四岁有余,嫂三十一岁不满,品貌相当,有一爱子作线,就是蛮好的小家。我同老罗和方毅同志都讲过,报告我都代你们拟好,五支队政治部主任张劲夫同志说了,他接到报告就批准。”

  她这么一说,张道之与刘颖又打个照面,嘴里没说,心里也都同意这个“小家”了。祝娟坐下喝茶,拉过来小开德,夸孩子漂亮,无非让家长高兴。

  娜米斯一头冲进来:“娘哩!这多大知识分子,让咱这小知识分子咋搭上话?”

  这个小参谋爱逗,同大家关系都不错,他说罗副指挥一来就去拜望皓翁老人,他先来看看,也没说明看什么,又跑走了。几位友人听说老罗来了,便一同迎出去,老罗已经到了院里,除了刘颖,他都认识,祝娟把嫂子介绍与老罗认识了,又特地说明道:

  “嫂子同道之先生张二哥都同意了,你在这,趁热打铁,把他们的事办了吧。”

  “嗬嗬嗬!小姑子替嫂子做媒,好得很。”罗炳辉朝张道之和刘颖拱拱手,“我恭喜二位啦!这事支队领导讨论过,都同意,小苏用我名义给张劲夫同志发个电报,回电以后你们就办。让道之同志在苏家圩住一段时间,这边敌军工作也要大力开展。”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簇拥着老罗进屋,祝娟搬只椅子,扶老罗居中正坐,再斟茶敬首长。老罗平常不抽烟,今天高兴了,也接了一支烟点上。他扭动身子看祝娟的脸,因为身躯太大,撑得椅子扶手嘎嘎响,他笑道:

  “你的面伤统好了,小关又该高兴得跳到树上翻跟头啦。你这个小苏也真不简单,一个女大学生,现在能带兵打仗,还练得一身好武功。”

  祝娟道:“不是你讨来的茅山老道偏方,我脸伤好不了这样快,没有你的白药,我去年可能就死了,到哪一天我和天保也忘不了你老罗首长。其实我也没多大能力,上星期到半塔去汇报工作,邓主任刚从路西来,他同我谈话,一口气讲了三个半小时,说我精通马克思主义军事学。我又急又惭愧,他又不让我解释,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军事学。这位首长,他可真能讲。”

  老罗又嗬嗬一笑:“首长也是人,性格不同,邓子恢同志爱长讲,那是习惯,可他经验丰富,也是一片好心。”

  刘颖听罗炳辉讲话滇北土音很重,又见他有些面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位金刚司令,她是一时高兴,也操起家乡土地话说:“哦!娃儿哪里克(去)啰?”

  老罗一怔:“刘颖同志会讲彝良话?”

  刘颖道:“我是彝良刘寨人。”

  “你是不是刘公府上颖姑娘。”

  “正是!敢问罗副指挥可是二十六年前的罗家铁肩娃?16岁就能挑200斤谷,走彝山老林。”

  老罗放声大笑:“一点不错,记得我出门当兵时间,你才是个四、五岁的娃娃,还能记得我这个穷老乡,好记性啦,谢谢你啰!”

  刘颖道:“我记事早,对你印象很深,你少年时就身架高大,可没现在这么胖。”

  罗炳辉苦笑一下:“人要是命中该胖,喝凉水也长肉,没得办法。可是,你怎么嫁到这地方来了?”

  刘颖苦笑一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我就是个封建礼教牺牲品。”

  老罗又说笑起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变成穷光蛋,我也没关饷。当初我们两家两个阶级,想不到今天万里相逢,彼此还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刘颖把小开德叫出来,向老罗鞠躬:“司令伯好!”

  “好俊的娃儿!”老罗把孩子抱起来。又同张道之说笑,“大哥二哥麻子哥,知识分子同志哥,刘颖同志原来是我的老乡,现在拜托给你了。想起去年你这个马里马哈二百五,假政委带出一支真八路,也是奇闻哩。”

  张道之又脸红了:“没有我那个马虎脾气,还没有这个郑大队呢,讲起那件事,我不能独占荣誉,应当与郑斌平分秋色才公平。”

  郑斌道:“我哪天也没赖帐呀,张二哥。”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娜米斯又跑来报告一个小胜利,伪团长刘占海那个踞点,刚上任的日军中队长,常常一个人骑马乱跑,有时能跑到苏家圩附近来。今天他又来了,被10团便衣班抓住,因为他不老实,只好把他捆起来。便衣班知道首长在这,把俘虏秘密关在后洼山神庙里。讲完情况,他高兴地说:“五战区有赏金,抓一个活鬼子80大洋,军官加倍,咱这下又有了160块大洋零花钱。”

  “你个娜米斯就爱瞎讲!”老罗严肃起来,“我们有我们的俘虏政策,哪个稀罕国民党那几个赏钱?大家都回避一下,道之同志全权处理吧。”

  “首长慢走”祝娟把电报稿呈给老罗,“这是用你名字给张劲夫发的电报,办二哥同嫂子的事。”

  老罗签了电报,去了苏家大宅。

  无关的人都避入里间,正厅里就是张道之居中正坐,两名警卫翅立两旁,就像法官在升堂理案。

  两位便衣侦察员押来一个穿长袍戴套头绒帽的人,扯去长袍与绒帽,却是个被捆着的日军大尉。他还年青,白白净净的长相不丑,眼睛不大,还残存几分学生气。张道之叫给俘虏去了绑,用日语对他说:

  “自己活动一下,天冷,当心捆坏肌肉。我们是新四军,本来不会捆你,是你自己又踢又咬不老实嘛。”

  “长官,我以为碰上了土匪才乱闹的,新四军文明政策我知道。”俘虏讲的是一口蛮好的中国国语。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

  “我们全家都会说中国话。”

  张道之扔一包喜鹊牌香烟和一盒火柴过去,叫警卫再斟一杯茶给他,说道:“坐下,冷静了我再问你。”

  “谢长官!”俘虏来个深鞠躬,点上纸烟,坐下,在张道之脸上像寻找个什么东西似的辩认着,忽然他面有惊喜之色,问道:“长官贵姓?”

  张道之训斥道:“我在审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寇军,寇军,一点规矩没有!”

  “长官宽恕,职下无知!”俘虏吓得哆嗦起来,扔了纸烟,又是个深鞠躬。

  “坐下,问你什么,必须如实回答。”

  “是!”俘虏拣回纸烟,规规矩矩坐着。

  “你的姓名?”

  “松村龙一。”

  “籍贯?

  “日本福冈。”

  “你的父亲叫什么?”

  “松村正泰郎。”

  “什么?”

  “职下不敢说谎,我父亲是叫正泰郎,前年病故了。母亲多病,还收养一个孤女,本姓山下,现在叫松村玉子。也是我的未婚妻,她高中未念完就做了护士,收入少,娘儿俩全靠我薪俸度日。说了长官可能不信,日军铁路警备队军官薪俸少,我把余钱全寄回家了,她们生活还很艰难。这有我全家四年前合照,请长官过目。”

  张道之接过照片,一眼就认出了那位正泰郎先生。他比张道之大十多岁,原是东京“帝大”汉学教授,同张道之有师生之谊,而且友情很深。张道之只见过老松村夫妇,未见过他们子女,他扔还照片,且不声张,又问:

  “说说你的学历和当兵经过。”

  “我读到大学二年级,因贫而废学,到店堂当伙计谋生,前年元月被强征入伍,参加过徐州和武汉两次大战,后来调警备队当小队长。本来,日本军军官必须是各类军校生出身,因为战争拖得太深,下级军官战亡太多,只好从士兵中提拔军官。我到这个踞点不久,碰上广西军过铁路,刘占海说是共方四支队,一切动作都按他说的做。结果广西军死了一匹马,日军死亡47人,我的前任以渎职罪送蚌埠军法审判,我才升了中队长。”

  “你的年龄?”

  “二十三岁不到。”

  “唔……”张道之在犹豫着应该不应该认小松村,又随口问道:“你出来乱跑,不怕出事?”

  “在踞点里太无聊,日本兵糊里糊涂挨日子,刘占海又不信任我,实在苦闷已极。”

  “哦!”

  “你是无恒叔,我家里有你的相片……”小松村一下扑跪在张道之面前哭起来,“快拉我出火坑吧!日本是小国,已经征召第九次预备役了,经不起长期战净消耗。”

  这么一闹,张道之只好认小松村了,便把他拉起来,承认自己是张道之,别号无恒先生。劝说一阵,小松村安静下来,给他讲讲日寇侵华必败的一般道理,然后才说:“其实我不了解你,就算你讲的都是真话,现在也不能接你过来,只能让你同刘占海交上朋友。你要学他怎样团结部下,更要学会保护自己。我没想到你父亲英年早丧,你这一门就你一根孤苗,可不能做战争狂人的牺牲品。”

  小松村又哭:“我知道无恒叔不相信我,可我一直在找你呀!好不容易……”

  “不用难过,我也希望缩短对你的考察。”张道之又劝慰一阵,写张字条,派一名警卫去管事员处领100块大洋来交给松村,叮嘱道:“回去兑成日钞寄给你母亲济济困。不要再多说什么,你不能在这耽搁太久,马上送你走,我也准备不用多久就正式接待一位反战朋友。”

  松村又深躬一礼,侦察员们照原样把他伪装起来,领走了,里间里人全出来了,郑斌道:

  “捉个小太君,二哥又放了。”

  “是啊,娜米斯准备拿他去换160块大洋零花钱的,我反而倒贴了一百大洋,”张道之起身整整围巾。说着又向刘颖伸出手去:

  “我去向罗副指挥汇报,回来再谈,我要感谢谢你的地方太多了,小开德命好啊!”

  “去吧,我等你。”刘颖也伸出手去。

  两人的手握得很紧,不再是乍见时那样不自然,而是满含喜悦的一层红晕照在两人脸上。

  祝娟到底是姑娘家,又和嫂嫂亲如姐妹,道之先生一走,她就抱住刘颖笑道:“嫂,娟子总算对得住你,给你选的另一半,人品可是南京的鸭子,呱呱的!”

  郑斌总是生活过来人,经的事也多,他知道小开德已经11岁了,开这样的玩笑会让孩子伤心。于是打岔说:“祝娟,下午的会主要是你发言,抓紧准备呀!”

  祝娟立刻省悟过来,拉住小开德向外走:“开德子,姑姑教你打健身拳。”

  刘颖两眶饱泪在滚动,忧伤,喜悦,欣慰……一刹间不知有多少感触齐集在心头。

  七天之后的黄昏时分,祝娟与齐大成带骑兵连向东南方疾跑,去追赶闵子玉,专员公真的跑了。

  闵子玉昨晚10点,甩开暴露的共产党员,带部众7000余人,悄然出走。那些被甩下的共产党员分头给八路军游击队和祝娟报信,因为事出意外,他们也弄不清闵某上哪儿去,就知道他是向东南方跑的。祝娟得到报告是今天吃晚饭时间,她来不及请示谁,便带上骑兵连速追。他们一口气跑出去80里,祝娟传令休息20分钟。骑兵们按照习惯,拿下马鞍,翻鞍垫,擦马汗,值日员骝马,余者坐下休息。齐大成一面掏烟抽,一面发牢骚:

  “这个屁专员神经有毛病,我真不想追他,他又不是韩信,咱也不是汉中无大将,还来个月下追专员,今儿黑,这小半拉月亮又让乌云挡住了。”

  祝娟解释说:“华中即将发生大规模反摩擦战,淮北游击队力量还小,留住闵家兵对全局有利。”

  休息完毕,又上马小跑急追,从途中询问老乡得知,天明后能追上闵某。追到凌晨两点,忽听前方枪声大作,因为难以判定枪声远近,不到20分钟却又突然停熄了。骑兵们纳闷,弄不清怎么回事,都在催马快跑,然而,这地方不是小丘陵,就是水网地,小河又多,跑不快,急了没用。

  他们不知又跑下去多远,东方渐渐出现鱼肚色,能见度强了,马也跑快了。几小时前枪响那方位又响起了枪声,隐约还能听到喊杀声,好像就在三几里内。祝娟刷地一下拔出马刀,喊道:

  “同志们!韩军可能袭击五支队了,我们好好同他‘误会’一下。全连展开,跟我冲。”

  骑兵们久经恶战,动作熟练,随着她的口令迅速展开,一往直前地冲击前进。

  他们冲过一道矮岭,眼前是一片小块平原,有一大村近在千米之内,比苏家圩还大,也有一圈砖城,但已豁豁缺缺,无拦阻作用。祝娟认出来了,这地方在半塔镇正北偏西,距半塔镇还有38华里。再前行一段,嗬!全村像炸裂了一样,兵民相杂,奔跑哭叫,简直乱得不可开交。

  祝娟勒住马,问乱兵们:“你们是哪部分的?”

  “皖东北二团的,大小姐,咱们认识你。”

  “你呢?”

  “三十三师九十七旅一九三团。”

  “你们怎么混在一起了,军官们呢?”

  “当官的全撒了欢子,小的们说不清怎么回事。”

  “我就是所谓苏家大小姐!”祝娟立马高叫,“今天,我受路东国共两党军队指挥官委托,专程赶来处理兵祸的。老乡们回家去,天倒了有本大队长顶着,散兵们统回村听候收容,不许乱跑!”

  骑兵也散开喊话,乱兵与惊民纷纷向村里漫去。

  祝娟刚走到村头上,忽听村东传来几声绝命前的惨叫,非常凄厉,听到能叫人汗毛都竖起来。她要齐大成带两个排进村去收容乱兵,了解情况,她带一个排去看看怎么回事,别管谁杀谁,都要制止。

  村东大路上,一场规模不大也不算小的人杀人才开始。被屠者和即将被屠者有两百人光景,全被扒掉上衣,捆在一长溜尚未出芽的杨树上。杀人的一方有上千人,服装五颜六色,头儿是个长汉子,穿一件黄呢料日军大衣。已经杀了三人,全是开膛,血腥味冲得人真想呕吐。

  祝娟老远就认出那长汉子是陈宽,诨名陈小头,原严支队的大队长。去年六月严支队被韩军99旅团歼,他带300余人突围,算来已经八个月了,不知他怎么又哨聚了这多部众在这儿杀人,也不知杀谁们。陈宽并未注意到谁来了,自顾对个掌刀的部众说:

  “方才宰了三个尉官,全是划肚皮,太便宜他们了。从第四个起,都从肋骨上硬剁,刀剁不动找斧子来!我说,你们这些要去阴间的哥儿们,到了地府别恨我姓陈的,要恨就恨老混蛋韩德勤,是他送你们来挨刀的。”

  祝娟怒火大发,气得鼻子里要冒烟。她跳下马,挥手要骑兵们散开,拦阻杀人,她大步走向陈宽。现在的祝娟很能打仗了,但从未张口骂过人,今天实在气坏了,便骂道:“陈小头!你混蛋呀,你,土匪!匪性难改的混账东西!给我滚过来,我枪毙了你!”

  陈宽一扭脸,赶紧单膝下跪,拱起双手:“要是陈宽该斩,听凭大小姐发落。”

  “你为什么要杀这多人,又做得这样残酷?”

  “他们都是33师军官,都该千刀万剐!去年他们偷袭严支队,打死我们上千弟兄,此仇不报,我怎能对得起那些屈死弟兄跟严司令一家?在江湖上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啊?”陈小头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既以江湖好汉自居,总该知道为人做事要光明正大,不能这样胡来。打严支队的罪魁祸首是韩德勤,拿他底下人出气,不是好汉所为,把他们放了!”祝娟说得严厉,语气也缓和下来了。

  陈宽止住哭声站起来:“照大小姐吩咐办,放人!”

  他的部众有的认识祝娟,就是不认识的也听到过她的一些传说,都围过来乱哄哄的问好,然后七手八脚的放人。待到那些差点被杀掉的人全穿好上衣,祝娟才找出一个中校副团长,了解到97旅4000余人全来了。这位中校同天保熟,对苏小姐毫不戒备,如实说了他们此来目的:

  “我方侦察,罗胖子老八团在江边跟日本人血战一场,很疲劳,半塔那边军粮不足,开到这儿来休整。上边交代,用偷袭手段削弱老八团一下,走时不留痕迹,咱们天晚出发,后半夜两点打响,挺顺利,不到半小时对方就垮了,抓住一个小军官,一问,妈的,是闵专员队伍。他们走得匆忙,织织不严,这一部分是走错了路,也是刚到这里,只有千把人。问老百姓才知道,老八团天没黑就开走了。咱们队伍也乱了,抢人家东西,大概也抢了老百姓,一直乱到天快亮,又有队伍打进来,咱们以为是老八团杀的回马枪,一家伙全炸了锅,等到拉到这儿等砍头,才知道是陈小头土匪兵。咱们队伍总是正规国军,今儿差点死在土匪手里,真他妈的晦气!”

  陈小头说:“你还晦气?不是大小姐发了话,老子叫你成排骨!我实话告诉你们,咱们伏在你们身边已经半个多月,就等你们出窝了。”

  祝娟道:“好了,不说了。陈大哥,把你的人带进村做饭吃,绝不许扰民。97旅军官们也去收容你们的人,限40分钟离开,上边的交涉,概由我担戴了。”

  陈小头队伍还有韩军那批差点“成了排骨”的军官们,都表示服从苏小姐安排,然后分头走开。祝娟走进村里,在一家富户堂层坐下休息,家主很客气地弄汤水来侍候洗漱,然后端上水和点心。祝娟喝点茶,觉得很烦躁,她做闵专员工作一年有半,最后还是失败了。还有这场错中错的兵祸,陈小头杀人,这些乱七八槽的事,全发生在抗战中的敌后,而日本侵略军则在占领区睡太平觉。

  陈小头找来,先认错,后说他的现状:“我现在有900多人,在洪泽湖里游荡,自立为湖上大队。凭菩萨发誓,我没抢过百姓,对鬼子、汉奸、韩军我是又打又抢,吃穿不愁。方才几位管事的商量一下,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想请大小姐搭个线,咱们投罗司令去。”

  “不行,你的队伍土匪习气太重。”祝娟拿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新四军的军规,你们可以边学边试行,自我改造一阵,以后我会找你的。”

  陈小头告退,韩军那中校又找来了:“我们合共收容了3700人,轻武器3000件,建制很乱,也不知到底跑散多少人,丢失些什么。闵家兵复聚,老百姓好像也要撒野,咱们该怎么办?”

  祝娟冷着腔说:“你给我立刻离开,哪儿来还哪儿去,不许停在这里!这是新四军防区,你不走,就等着老罗来再缴你们械。你回去告诉沈师长,我今天救了你们,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就是老罗不来,闵部主力赶到也饶不了你们,当地模范队你也侍候不了。”

  那中校慌了:“就走,就走。”他跑出去了。

  祝娟让通信员传令骑兵连休息,不参予收容闵军工作,还要服侍好战马,保持应战能力,请本村农抗会动员些青年出来协助齐大成工作。通信员传令去了,祝娟胡乱吃了点东西,在想着,即使找到了闵专员,还能不能说服他回去,已无把握了。就是闵某愿意回去,当地共产党组织还欢迎不欢迎专员回任,就更没有把握。这样想下去,她也越发烦噪,也才意识到,在大的复杂环境里,她还担不起如此重任。

  齐大成领着闵部一位淮北籍团长来见祝娟,这位团长不是职业军人,是青年绅士,属进步分子。他们共收容了1200人,轻武器2000件,估计有些武器是韩军的,因为团长本人也弄不清他带进这村多少兵,又重新逃散了多少人。他告诉祝娟,闵专员出走事发突然,怎么引起的,他也不了解。临走时闵子玉才说他已接江苏受李明扬“第12纵队”番号,已函告新四军五支队,他要假道半塔去泰州,闵专员平素待人不坏,军官们愿意跟他走,但行动仓促,士兵思想混乱,一路走,一路逃,不知专员身边还有几多兵,他这一路是走错了路盲闯到这儿的,也不全是他本团的人。经这么一折腾,这1200人有700人坚决“洗手”,300人愿回原籍参加八路军游击队,120人愿意投罗司令,还有80人愿找闵专员,一同去泰州。团长已无力恢复建制,他自己愿回淮北,回去协助八路军游击队做地方工作。

  祝娟处断很快:“不愿干的人在这种时候已无法勉强他们,要他们立刻结伴返回,不要和干的人混在一起。愿回淮北的,请团长同志把他们编成一个营,人手一枪,拿上我的亲笔信,去找湖西游击队接头。另外的人由齐大成同志做临时队长,从当地请些民工,武器带上,见到闵专员再说。李明杨同陈司令有关系,既然闵先生决定投李,我们应负帮助之责,也算是善始善终。”

  那位团长忙他的事去了,祝娟才向齐大成解释轰走97旅乱兵的原因。老八团根本不在这里,是游击队借老八团名字唬人的,自己只有一个骑兵连,吃不下那多人枪,如果33师后续部队赶到,五支队被动应战,就把刘少奇部署打乱了。齐大成听了又发牢骚:

  “这个屁专员到底哪根神经出了故障?”

  祝娟道:“上午休息,午饭后我带骑兵连去半塔,见到闵专员再问他哪根神经出了故障。”

  她在房东家借铺体息,齐大成按老例在她住处外放了双岗,她是指挥员,到底是个大姑娘。

  祝娟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喊“表姐”,睁开眼来,梅桂站在床前,忙问:“你怎么来了?”

  “为闵专员而来,”桂子应着,帮祝娟拿外衣,“十一点了,骑兵都起床了。”

  “你怎么晓得闵专员逃跑的?”祝娟下床洗漱。

  桂子答说:“陈大老板昨天给陶勇同志发来电报,说是李明扬通报了我军,闵部要经哪里去泰州,要求我们协助。泰州二李是(新四军)苏南部队北渡的主要统战对象,闵专员在淮北对我们游击队也有过不少帮助。所以陈大老板要老陶派人接应,老陶用陈大老板名字写封信,派我同阿四带10名骑兵朝这个方向迎闵专员。今早我们走到旧铺镇,碰到闵部一个团长带百把个兵,他们说,闵专员队伍逃散了很多,他也改变了主意,投沈青皮去了。阿四叫我带七个骑兵朝这个方向寻找闵专员本人,他带那三个骑兵直接去半塔找邓子恢同志,请五支队派人帮助。”

  “快吃饭!”祝娟喊通信员传令骑兵连立刻开饭,饭后就走,然后对桂子说:“现在抓紧挽救还来得及,这里还有二百人,说服他们还跟闵专员去。”接着她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桂子,讲罢失悔地说:

  “我处理错了,应该把这个团保存住。”

  通信员拿来饭,她俩边吃边说,是说五支队到路东五个月,大致沿用茅山做法,队伍扩大两倍,根据地形势很好。刘少奇来淮南,至今与陈毅尚无电报联系,陶勇队伍与五支之间,协调还不如从前。中央规定陇海线以南中共武装由刘少奇指挥,而淮水至陇海线两侧,八路军游击队支系庞杂,尚无统一建制,中原局能有效指挥的只是四、五支队。这种形势如不改变,即将到来的反摩擦大战,很难应付得了。她俩都不了解上层情况,觉得这样不行,不过说说罢了。饭罢,桂子又说个新消息:

  “忠义救国军过来两个团,三千人光景,后分二路,一在天长城北,一在六合城东,企图不明。老陶报告了罗副指挥,老罗命令,今天上午分头干掉这两股野鸡军,我们打天长那股,五支队打六合那股……”

  “不好!”祝娟跳起来向外跑,一面喊道,“骑兵连集合,向半塔跑步前进!”

  骑兵们出发了,全是好战马,跑得很快,桂子和她带来的几个骑兵都是普通马,几分钟就落后很远了。祝娟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慌张,桂子不知,也没来得及问。

  大约跑了半小时,离半塔集尚有15华里,骑兵连停下了。南面来了三人三马,是郭渭川带两个骑马的兵,双方都下马在讲话。老郭近来身体不好,住在半塔养病,桂子跑过去,老郭已经向祝娟把事情说了,她气得紧咬下唇打哆嗦,不讲话。桂子到了,老郭又说一遍。

  原来闵专员身边尚有3000余人,今早进到半塔集东北十里地一个叫大田营的大村,上午10点,被五支队用两个营的兵力突然包围起来,武力解决了。现在闵子玉一家都被“请”到了半塔,闵部官兵跑散了一些,大部被俘,俘虏中确有一些共产党员,善后工作挺麻烦。因为这涉及到陈毅与李明扬的关系,老郭派刚到半塔的阿四换乘了马,速回苏皖支队,电告陈毅,消除不利影响。这个时候主动打闵子玉可不是小事,究竟是谁的主意,老郭没说,可能他也不了解内幕。桂子知道,中原局对李明扬的看法与陈毅不一样,这是上层事情,下级是不许议论的。老郭不知道祝娟来,他是来寻找闵部散兵的,如能把余部收容起来,他再与坐镇半塔的邓子恢交涉,还是送闵子玉去泰州。已经碰上了祝娟,又把收容任务交给她,她只说一句“没人可收”,就气得像全身着了火。

  “郭叔!”祝娟的火头爆发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共产党提的,怎么能对盟友说话不算数?中原局来了三个月,对李明扬那么大的实力集团都不调查研究,在忙些什么?目前诸部队分散活动是形势造成的,彼此只能主动协同,不能拆别人台,打闵子玉得几千杆好枪,陈毅同志会被置于什么样为难境地?我做闵专员稳定工作,是陈毅同志给的任务,五支队来并未改变,即有现在,何必当初!”她说不下去了,两眼含泪,大概是气坏了。

  “不要冲动嘛!”郭渭川无表情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要努力缩小危害,埋怨什么嘛!你既然来了,去做做闵家人工作,对他一家当然要保护。”

  “我不去!”祝娟倔起来了,“我去说什么?事情已经弄成这样,我没脸去同他们见面。”

  桂子劝道:“表姐,郭部长的话怎么也不听了?”

  祝娟不作声,在强制自己冷静,大约过了15分钟,她从马套里拿出一个小包裹,双手呈给郭渭川:“郭叔身体不好,这是我和天保孝敬你的。”

  老郭倒笑了:“这么说,我这仁叔还有点地位。你不去半塔也好,回去安定地方,对外就说忠义救国军搅浑水导致闵部失败。对于闵专员,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一概不表示可否,绝不许暴露上边矛盾。”

  “知道。”祝娟苦笑一下,带骑兵连走了。

  郭渭川叹口气:“这丫头还会使性子哩!桂子跟她去,劝她冷静,不要插手淮北那边的事。她今天表现不好,我虽然收下礼物也不满意,这丫头!”

  桂子上马追祝娟,老郭也去了半塔。

  闵专员到底是怎么跑的,五支队又为什么要用武力解决他?因为与此事有关的各部队领导看法不一,后来也是各说各的理,大家都有道理。祝娟回到三十六套才听说五支队给闵子玉保留一支数十人的小卫队,派兵护送出境完事。又过几天,张亢和桂子到三十六套向祝娟说,闵子玉被缴械一事可给陈毅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向李明扬解释过去。张亢同时转述陈毅的话,希望祝娟今后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不要再提闵子玉的事。

  然而,不管各当事人怎么看,闵某在任时,有过进步表现,也是实情,当地人对他好的方面还传扬了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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