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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十八章 奇术源

  晴和的仲秋午后,江淮之间一处丘陵地带,满山的野草又高又密,青黄相间,呈现出一派独具地方特色的大自然美。然而,那一块块谷地里,村落与田园都是半废半存,人烟稀少,有些农田里的荒草比山草更旺。

  这地方南距滁县城约35公里,西距津浦铁路仅10公里,无休止地战乱,把这片富饶土地快要闹成无人区了。

  今天,这儿又来了兵,是天亮前路西过来的,番号并不保密,叫新四军第五支队。他们说:“东进抗日”,而此地老百姓对中国兵说抗日,无所谓信不信,是听烦了。从本年——1939年入夏以来,桂、韩两派军队常经过这里,也都说抗日,结果是他们两家互抗,就像两群斗架的公鸡,两头都“抗”得血头血脸,尚未见谁真的向日本兵开枪。至于铁路西谁谁同日军打过什么仗,这里人根本不知道,政府无人到边沿区来,未必全是怕日军,主要是这类地方无油可刮。这回来的队伍给老乡们印象不坏,也只是因为他们不扰民、有礼貌,支队服务团宣传了新四军性质与宗旨,民家还理会不了。他们天明前来,上午睡觉,现在吃了午饭,该走了,抗日不抗日,民家只有等着瞧。不过,使民众感到振奋的是支队司令罗炳辉将军,魁伟胖壮,声如雷鸣,这气概倒像个抗日将军。

  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参谋,人们都管他叫“娜米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横直是个诨名。他是司令部管地图的,山东口音,在通过翻译向一名被俘的日本兵询问情况。那日俘很傲慢,有些话翻译大概不好“翻”,小参谋烦躁起来,拿起地图就走。过来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拦住娜米斯,挺认真地问道:

  “这鬼子是真的?”

  “鬼子还有什么真假!”娜米斯没好气地说。

  先生又问:“听你们伙伕班弟兄说,夜里过铁路打死15个鬼子,又活捉了1个,这么大胜利,怎么不宣传?”

  罗炳辉就站在近旁,听了便接口答说:“芝麻大的小仗,有啥子好宣传的啰!”

  那先生道:“不,罗司令,鬼子兵委实厉害,死也不缴枪,所以中国兵总也弄不过他。”

  “嗬嗬嗬!”胖老罗笑声像开连珠炮,“鬼子也是人,把他打死了,割他鼻子他都不知道,还会不缴枪?”

  那先生躬身一礼:“罗司令说的是。”他说罢跑去看日俘,又引来些老乡看“洋鬼子”。

  队伍在集合,准备出发了,罗炳辉问娜米斯,可问出什么情况了?娜米斯嘟哝道:

  “咱那翻译官呀!他讲的日本话,中国人听不懂,日本人也听不懂。”

  “到路东多招日语人才。”罗炳辉瞪大两眼。

  罗炳辉训练要求严,加上他那个头和气派,很多人都有些怕他。唯独这小参谋娜米斯不仅不怕,还常和司令开玩笑,他见胖老罗骑上骡子压得马鞍吱吱响,因笑道:

  “司令,斯诺写的那本书上,说你是神行太保,你这么胖,咋神行得了?”

  “那是指我所在的红九军团,不是指我这个人。”罗炳辉习惯地哺口气,“我今年42整岁,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偏偏这么胖,乱弹琴!”

  从东边跑来一匹探马,侦察参谋下马奔来,向老罗报告一个意外情况:正东两公里处是一条南北大道,有日军四五千人由北向南开进着……五支队组建不久,全支队仅3000余人,第10团还在路西,关大队提前一天从另一个方过来的,他们仍是民军形式,还没来联系。支队部手里只有老八团和15团,合共两千多人,装备又不好,陡遇敌人如此强大兵力拦路,情况可谓相当严重了。老罗沉闷地哺口气,说:

  “莫慌,敌人没发现我们,我们还是主动的。部队隐蔽,派出警戒,请各位领导同志来商量行动办法。”他下了骡背又骂天保,“这个乱弹琴的小关!跑哪里去了?”

  又从东北方跑来两匹马,这正是天保和他本大队政委汪波。这汪波正是接待过何小原与吴有才的那位汪股长,来关大队前是四支队某主力团的政治处副主任,相处两个月了,两人关系挺融洽。在奔马之上,汪波说:

  “罗司令一定要发火啦!”

  “他火你不火就是。”天保只是笑笑,“老罗这人就那样,嚷几句就过去了,其实他非常尊重知识,爱护干部,外貌凶而为人爽直,诚实。”

  在村头上一株大树荫下,五支队领导人全在,除了罗炳辉,还有支队政委郭树勋(郭述申)、副司令周骏鸣、参谋长赵启民、政治部主任张劲夫。这几个人身材都偏高,只有一位身型瘦小些,他是方毅。方毅在新四军江北指挥部初建时,是指挥部政治部副主任,后兼五支队政治部主任,现在专任路东地方工作,当时党组织对外不公开,他就是路东省委书记。

  天保和汪波来到,一同下马,跑过来向首长敬礼。别人没作声,老罗对天保真发了火:

  “你个乱弹琴的小关!你自己早过路(津浦铁路)三天,你的大队早过来一天,不找司令部,不找我,干啥去了?”

  因为情势紧迫,天保说他只讲情况内容,不讲情况来源,以节约时间。

  本年七月,天保在滁县西郊伏击日军,被伏击者是日军驻滁旅团长派出来报复桂军的。结果该旅团长受到撤职查办处罚,还公开登了报,这是向桂方作姿态,诱使邱光进攻韩军。邱光受多方牵制,暂时抽不出大的兵力打韩军,路东区全部被韩军沈其人队伍占去了。日方又作第二次姿态,由小原(袁致华、袁老板)带山内旅团全部,出浦口向东北,慢慢游,企图就是轰跑韩军,为桂方打开东进通路。日军已出来10天,今天是绕道这条路,直去铁路线……

  他讲完了,老罗与在场几位领导简短商量一下,问:

  “小关,我要你训练的特等射手,搞得怎样了?”

  天保道:“按我的标准,有90人可以胜任,要学到你的功夫,恐怕十年也达不到。”

  老罗笑了:“刚说你两句,就给我戴高帽子啦!”

  天保也笑笑:“动作吧,这一带地形我熟。1937年底到1938年元月下旬,我带小马队在这一带作战,当时的地形战术编号我还记得。”

  老罗道:“好吧,争取打个西瓜大的胜仗。”

  随着传令骑兵奔驰传令,五支队全部展开,悄然向东疾进。他们前进了1500米光景,开始布阵,抢占有利地形。

  支队领导人由天保领着,走向一座小山。

  大路上,进行中的日本兵,发现了新四军部队,在变更部署,准备接战。

  当地一种黑羽白颈群居鸟,略小于喜鹊,俗称蛮老鸦,一群群在低空盘旋,喳喳乱叫。它们好像在向五支队告警:当心,人家兵力多你1倍,火力强过你15倍。

  五支队和山内旅团都在调整队形,互相逼近着,小山群和过密的野草,平等地为双方提供活动方便。这地方所谓山,实际是丘陵,没有超过百米的,双方指挥官都登上一座小山,两下水平直距仅千余米,互相都看到了对方。日军共有五截子,有“截”千人左右,刚停下,他们后尾有5000多民伕,都挑着米箩,被少量日军监押着。

  罗炳辉在望远镜里看到对面小山上有两个日军少将在指手划脚说着什么,他放下望远镜,吐口气:“我们对小原、山内同多田这几个家伙都有过调查,看样子今天要来一场真格的啦,不过我和他们做法不同。”

  天保眼睛又在发红:“我先劈了山内这个杀人魔王再说!”

  “乱弹琴!”老罗又瞪眼了,“在江南,陈司令同你怎么讲的?指挥员在战场上不能带任何个人情绪!你必须按我刚才交代的做,每个小过门都不能少。”

  天保安静下来:“好,我保证完成任务,”说罢带上他应带的人钻入深草丛,隐蔽地向前钻去。

  此刻儿日军指挥位置上,山内和小原吵架,小原要走,山内要打。刚升了大佐的旅团参谋长多田永吉劝说一阵,两个将不吵了,小原还叫快走,山内不听,传令全旅团马匹集合,没说明他要干什么。

  这位南京袁家粮的袁老板,很少穿军服,今天是偶尔一次。山内自从在池城碰了钉子,就立了誓,不打败中国兵不剃头。日军无分官兵是禁止蓄发的,军官留独溜胡子的多,也有留中国式小胡子的,也有不留胡子的。山内近百日不理发,头毛胡子都有二寸多长,已是面目全非了,活像个疯子,他的旅团补充齐了,新兵比例大,尚未打过仗,今天突遇中国兵,求胜心压倒一切,因问到:

  “袁掌柜,来者何部呀?”

  “可能是罗炳辉的五支队。”小原答说。

  “罗炳辉是什么样人?”

  “只知道他是个老行伍,大胖子。”

  山内放下望远镜,是一团高兴样子:“看来,罗炳辉还是好对付,他的队伍装备很差呀,简直是太差了,能明着向前靠,好样的,罗将军,这才像个正派军人。皇军打正规支军以一比五的兵力即可大胜,既然贵部装备不好,我们可以一比十接战,双方都凭指挥官才能打仗。”

  “不要同他们打!”小原摆脸色了。“我正要放他们过去,让桂、韩、共三方混战,解除我江北威胁。”

  “放心,袁掌柜,我不会破坏你的计划。”山内说明道:“我只用两个步兵中队冲锋,骑兵中队迂回,把他打散就收兵。共产军毛猴子,需要他们怕皇军,不然会捣乱。其实打这样仗,就是开开心,娱乐一下,我建议你扎紧皮带,罗炳辉逃跑时一定狼狈,当心笑破肚子。”

  “谢谢你给我这个娱乐机会!”小原用讥笑语气说,“三个月前,你在池城还没娱乐够?别忘了,你的胡子、头发怎么搞得这么长的。”

  “那是正规军,这是毛猴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浑!我们对罗炳辉不了解,这种仗打不得,你给我快走!”

  “没关系,袁掌柜,我只把他们打怕了就行。”

  小原让他的副官牵来马,从山前后溜了,一面恨声地说:“山内这混蛋简直是木头,讨厌!看来,我得给他找个剃头机会,不然驾驭不了这匹野狗……”

  半小时后,山内旅团排兵布阵完毕。

  全旅团近千匹大洋马在山内站在处右下方,排出一个大方阵,骑兵各立于自己马侧,拉炮马不卸挽具,驮重机抢和弹药的一律不卸驮架,以马头为准,50匹一列,共摆20列,很整齐。两个步兵中队前出200米,布成二列横队,前后相距25米,单兵左右相隔五步,且不管站立处地形是否恰当。后尾看管民伕的60余兵,管着民伕,原地停止,观战。山内站立处南面半华里,两个步兵大队的步兵们各站一个方阵,军官持刀,士兵持枪,似在恭候什么长官驾临。还有两个大队步兵们在大路上排成四路纵队,唱着军歌,继续开路,山内严令他们,唱要唱得雄壮,走要走得威武,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事,绝不许回头向后看,让中国人瞧瞧,这就叫现代军容。

  双方一线步兵相距已在150米左右,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然而,山内将军虽然能冲能打,却是个不精细的人,这儿的荒草与野竹相间而生,快要密不通风了,天保带90名冷枪手早已渗透过来,在欣赏他的阵势哩。

  天保恨山内已非一日,而今天,变成长毛鬼的山内就在眼前,他又必须照老罗的要求做,“掌握好战斗步伐的‘度’”。“度”的内涵是什么,老罗没明讲,他也没问,他只要求下级绝对服从他命令。他伏在深草丛中,怒火在燃烧着他五脏六腑,他在强制自己,冷静,冷静,斗争越来越复杂,只会冲打是很不够的。

  山内布阵已毕,站在高处,把短脖子拉长些,左看右看,满意得笑了:“我要叫罗炳辉见识见识,什么叫正规军,要他学学怎样做个将军。”他自我赞赏一通,随后对翻译官说,“喊话,告诉毛猴子们我是谁!吾人对弱者威示以大德大度,只要罗将军对本人表示敬佩,我可以撤阵让路,不用武力拦阻彼等。喊语用语要文明些,讲礼貌,人家也是将军,懂吗?”

  翻译官喊话了。他说了山内意思,提醒罗将军认真理会其真意,如果新四军喊话回答,希望别用粗鲁语言,将军总要讲究身份,这是万国通例。

  新四军翻译喊话回答了,声音很响:“江北华军前线指挥官罗炳辉将军复示侵华日军驻浦混成旅团山内将军!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给我热爱和平之中国人民带来巨大苦难,也给日本国民造成深重灾祸。然发动战争本为一小撮法西斯狂人,尔等不过普通炮灰耳,只要你们不再为法西斯卖命,放下武器,本军优待战俘,绝不污辱人格。本指挥官对山内阁下所布阵容,表示赞赏,贵将军被俘以后,本军一定以礼相待……”

  “唔!”山内听得满意,“这是有文化之表现,我只杀他二百人好了。”说罢沉闷地吼一声,“挂旗!”

  跑来一名军曹,拖一根带镞的长杆,插在山内背后,那面彩霞太阳旗就在将军身后迎风飘摆了。山内扭回肉墩墩的脑袋,对着旗傲然一笑,随即拔出指挥刀,只要他的进击口令一出口,大拼杀便正式开始。然而,他刚举起刀,忽然有一个黄色怪物斜刺直飞而来,嘭嗵一声,山内被撞倒,帽子也没有了,跌得两眼冒金花,他爬起来才看清楚,把他一下撞得四脚朝天的那怪物,却是他的一名传令伍长,不过已是一具尚未僵硬的热尸。山内急问:

  “怎么回事?伍长怎么会突然死了,死后还会飞?”

  叭!深草丛里忽然打来一枪,嘎的一声旗杆被击折,那面旗恰好盖在他头上,把他脑袋罩住了。“巴嘎!”山内怪声的吼叫着跳起来。也就在这一跳之间,他猛然省悟过来:“狙击兵!毛猴子狙击兵渗透,唔……”他此番反应快,怪叫着朝下坡跑,极快地扯下上衣,扔掉,好像要同对手拼命,却从新四军冷枪手枪口下漏逃了。

  “喔!”多田惊恐地吼起来。

  “喔——!!!”日本兵们以为这也是将军什么命令,便一同跟着吼,嗓门都开得很大。

  骤然间冷枪从四面八方打来,不打人,光打马,都打在马尾巴根儿上,用的全是触物即炸的汉阳造子弹,一声枪响,就是一匹大洋马的尾巴起根被炸掉,马屁股上鲜血淋漓,那是马儿最护疼的部位。仅只半分钟,就有300匹大洋马遭到同一命运,一阵乱踢乱跳,一阵惊恐地嘶叫,上千匹大洋马轰的一下炸了群,疯狂地向西冲去。这时候,就见炸群之马一片大乱,炮车一具具被拖翻,重机抢和弹药箱一件件被掀落,简直乱得一塌糊涂,谁也拦阻不住。

  山内站在山洼里,扯下蒙头的花花旗,狂呼大叫:“拦马,发讯号,不许乱,蠢猪们!”这位东洋将军,说起来也是个喜剧人物,他摆开这么个严整阵势,并未告知下级要干什么。日军纪律森严,士兵如同木头,山内旅团自池城战斗以后就格外强调纪律,却又是强调过了头。山内要求,上级叫干什么,下级就得干什么,无新令不得违旧令,下级是不许用自己脑袋想事的。此时马群炸乱,官兵惊慌,但谁也不敢动,因为还没接到新的命令。

  多田从未经过这种事,慌得口齿不清地喊:“电台让乱马带跑了,发不下出讯号,将军阁下!”

  “蠢猪!”山内声音也发抖了,“还有别样通信手段,命令全旅团全体冲击,把罗炳辉毛猴子统统杀光!赶快拦马,军马炸群会变成野兽,懂么?”

  然而,马群已经无法拦住了,它们真的变成了一片惊恐的野兽,只会疯狂地冲跑。正面两个步兵中队一下被马群冲乱,冲散,乱马仍在一往直前地盲冲。高处有一个日军中尉鸣枪拦马,只开了两枪,马群又折转来回冲,把两个中队冲得更散、更乱。

  北面响起一阵“排子枪”,马群再乱乱哄哄的向南冲,它又变得特别怕枪声。上千匹失控疯马直泻而下,那两个日军大队的方阵,顷刻之间被冲散了摊子,死伤逃散的一片乱。马群漫过去了,枪声又把它推回来,直冲旅团指挥所,漫过了指挥所小高地,枪声再把它打回去。

  这显然是新四军冷枪手们隐伏在深草丛里,用枪声控狂马,让它来回冲日本兵。这样乱七八糟的冲了五个来回,旅团指挥所及其附近部队,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各顾各的躲闪窜跑,终而至于乱伍失控。

  “收拢队伍应战!多田,蠢猪!”山内拼力大吼。

  “号官!吹号收拢队伍,你这蠢猪!”多田骂号官。

  号官刚举起军号,叭的一枪打在嘴巴上,一下把上唇炸掉,还刮走了一个鼻孔。

  “讯号官,蠢猪!”多田又骂讯号官。

  讯号官站到高处,一举左手旗,左手被炸掉,再举右手旗,右臂被打断。

  什么讯号也发不出去。尽管没死几个人,却产生了一种恐怖气氛,无分官兵都在盲窜盲钻,躲冷枪子弹。日军纪律极严,将军也未下达躲子弹命令,士兵到底也是人,在这种时候,自然会有这种本能反应。

  冷枪此时集中打正面两个已在炸乱中的日军步兵中队,先打军官、曹长(上士)、军曹(中士)和下士官。官们和曹们相继倒自己血泊里,兵们枪膛里都还没压子弹,因为他们尚未接到此项命令。

  乱马自行炸作两团,大股的600余匹,小股的300余匹。大股向南,小股向北,有枪声送行,让它跑得更快些。

  向南盲冲的大群乱马冲向进行中的两个日军大队。这两个大队明明听到后面有枪声和惊马狂嘶,仍然唱军歌,迈大步,走大路。将军无新令下达,他们只能这样做,要是自动回援,大队长们吃耳光,就是最轻的处罚。两个大队刚走进两山之间狭道里,乱马呼呼啦啦冲来,1700余人被冲得鸡飞狗跳。马群漫过去了,向铁路方向跑去,两位少佐大队长都没再站起来,兵也跑散了。

  小股乱马又冲回旅团指挥所,多田强令小兵拦马,抓住了10匹,被踩死踩伤30人。乱马向北漫去,冲跑了民伕,也冲散了押民伕的60几个兵,除非力竭,乱马只会这么盲跑,谁也拦不住它。

  新四军正面部队漫山冲杀而来,冷枪手们也在射击混乱中的日军官兵,顷刻之间满场陷入混战。

  “逆袭,逆袭!”山内声嘶力竭地吼,“吾大日本帝国皇军,只有胜利,胜利!”

  “是,逆袭!”多田牵来一匹驮运马,掀掉弹药驮架,“这是毛猴子,不用阁下亲自动手,我来组织反击。不过毛猴子不懂规矩,我要把炮拉走,好在未带重炮。”

  山内跨上铁鞍马:“我要亲手斩杀罗炳辉!我不走,不走!我要杀光毛猴子,我要……”。

  叭的一声冷枪,山内所乘之马尾巴也被从根部炸掉,那马儿疼得大吼大跳,像是陡然地疯了。山内下死力抓紧鞍档,说什么也不能在士兵面前让马儿掀下来,那马儿跳闹一阵也向南盲奔而去。山内把什么驭马本领都使出来了,没用,马儿疼得不听使唤了。他倒因祸得福,冷枪手们刚认清了目标,集火射击这个长毛鬼子头,因为马儿跳闹疾驰,十几发冷枪子弹都没打中他。

  这当儿整个山内旅团已然建制大乱,忽见将军骑一匹秃尾巴铁鞍马,口中呜啊呜啊的吼着,神态疯狂,向南飞逃。下级官兵到底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受一种恐惧心理支配,乱哄哄的跟上将军向南跑去了。

  山内怎么也控制不住那匹疼疯了的驮运马,稀里糊涂向南跑,踩伤了许多日本兵。大约奔下去将近10公里,撞上了一座土地庙,马儿倒翻于地,将军也被抛出去跌昏了。在他意识尚存的那一刹,犹在想着,感谢上神安排,虽然坠马出丑,好在眼前无人。这位将军特别重视尊严,在他看来,做个将军,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山内弄不清昏过去多久,待到醒来时,站好,摆出派头,多田和乱兵们也稀里哗啦溃拢来了。多田指定一位中佐大队长整理队伍,他单独向山内报告战况:

  “子,共产军第五支队原说3000人,过路东仅两千人,是罗炳辉骗蒋介石的,彼过路之真实兵力乃38000人,内有两个正规骑兵团。小袁阁下刚通报这一情况,我也从一名战亡共方军官身上搜获了文件,证实袁老板通报不误。丑,罗军企图歼灭吾旅团,为其到路东争地盘抬高身价,此一企图已为吾精明的山内将军所粉碎,罗军战亡5000余人,刻已向东溃退。寅,吾旅团战亡127人,摔坏轻炮10门,惊跑军马374匹。卯,今次之战乃于皇军对共产军作战之辉煌胜利,明天,山田总司令为阁下授勋……”

  山内哭丧着脸:“我头疼!”

  多田压低声音说:“袁老板说,今晚东京支语节目要广播这一战报,蒋介石会迫令韩德勤调大部队到路东对付罗炳辉共产军,江北很快就会变成支那人内乱新战场。他要我转报阁下,已经打大胜仗,阁下该剃头了,明天授勋,报纸上要登阁下照片哩。”

  山内在笑,笑出一副哭相:“明白,我统统明白!多田,你马上去滁县,向南京作战室报告,今次之战,袁掌柜功劳很大,建议给他颁奖。你再找袁掌柜,就说山内是他恒友,以后一定听他的。”

  日本兵整好队,向铁路线走去。公平地说,作为军队,日军的训练素质与纪律养成,都是世界第一流的。他们遭到这么大打击,仍然军容严整,阔步行进,从官到兵,看不到一丝儿沮丧情绪。

  在刚才的战场上,新四军已打扫完战场,缴获不多,仅35支日本步枪,敌人马群炸乱时摔下东西不少,都不完整,没用处,战士们也没收拣。支队领导人在组织部队行动,服务团在接待赶来祝捷的群众,罗炳辉在现场察看,不时提些细节问天保。他对战斗全程很满意,赞扬道:

  “小关,你今天干得漂亮,好得很啦!这个日本兵哩,训练基础好,小部队作风过硬,火力强,同他面对面拉开阵势干,以我们目前的装备、训练水平和部队规模,还不是人家对手,可他弱点也突出,盲目自大,执行命令呆板,只有游击战能搞败他。”

  “胜利还可以大些!”娜米斯倒不满足于已有战果,“在敌人混乱时候,咱把老八团跟关大队步兵全拿上去,再叫关大队骑兵连迂回过去,堵住敌人退路,他狗日的一个也跑不了!”

  “那样,你也跑不了,我也跑不了!”罗炳辉又习惯地哺口气,“游击战最讲究火候,要是瞎子抓贼,死不松手,人家援兵一到,我们这点力量就倾家啦。要是我们倾了家,或是过早把鬼子大部队引到路东腹地,创建路东根据地任务,又成了一句空话。”

  天保沉思一阵,问道:“罗司令,你怎么想到用这个巧妙办法的呢?我们实际参战不到两个营,把鬼子一个旅团轰垮了。游击战,我也经历不少,像今天这样打法,虽然我是带冷枪手打头阵的,仗也打胜了,可我仍然不明白这种战法之出处。”

  “就是你教我的嘛!”胖老罗嗬嗬一笑,“你同我讲过,南京失守以后,你和齐大成两个人带800匹乱马冲垮过鬼子兵,我的战法就是从你的经验里演化出来的。”

  “原来这样!”天保也笑了,“你老罗同志在战场上真是没说的,怪不得陶勇那稀拉鬼也敬服你。”

  “莫忘了你的真正老师是陈毅。”罗炳辉提醒道,“你蛮聪明,实战经验也多,所以才对你用特殊教育方法。现在回头看,陈司令对你方法完全正确,以后你在江北的作用不会比在江南小。”

  “记住首长教诲。”

  “我能教诲哪个?当年不是周恩来同志派人给我引路,我老罗还是政治瞎子。现在同你商量一件事,不要以后事多忙忘了,我们当前任务非常繁重,你同小苏还不能办私事,等路东局面打开,再喝你们喜酒。”

  天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出息,干扰领导了。”

  老罗又把眼睛瞪起来:“瞎扣帽子,乱弹琴!哪个没有年轻时候,领导上应该照顾嘛。再说,你这个身份,用新四军干部婚姻规定,套在你身上也不合适,等陶勇过来,我就要他给阿四同桂子的事办了,不这样做,阿四那青帮小老大可冒充不下去啦。”

  服务团跑来一个干部:“罗司令,老乡聚来千把人,一定要见你,我们团长汪道涵同志建议你去见见老乡,简单讲几句话。”

  罗炳辉笑道:“这一仗大概有西瓜大啦!不过这地方离铁路太近,不能开会,话也不用多讲,让老百姓认识一下我胖老罗就是了。你先回去,告诉道涵同志,在群众中物色几个热心分子,为发展边沿区作准备,等我们扎隐老营,就派人来组织前沿游击队。”

  天保没跟老罗去,在收拢他的大队,一面回想着今天战斗每一个细节,越发感到这位胖司令高明。他原以为打敌人马尾巴根子是老罗什么绝活儿,原来这招数都从他天保经验中悟来……

  五支队照直向东,强行军50里,天黑前来到一片山下平川宿营。这儿位于皖属来安县城东北角20里,地方很富,支队部带关大队一部住在一座大村里。罗司令有个习惯,战争环境里他一般不许机关驻大镇和县城,没什么特别理由,城镇闲人多,不利于保密。

  老乡们拥立于村头欢迎部队。据当地人讲,老百姓自动聚拢来欢迎当兵的,在这里还是头一回,起因就是五支队过了铁路就打了大胜仗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消息是口传的,人们并不知道打头阵的天保,只知道大胖子司令罗炳辉,打败了“上万”日本兵。

  住下之后,别的领导同志各有所司,天保穿上一身灰军服,协助老罗应付场面上的事。本村有一位避乱乡居的中年绅士,约几位知识乡邻,把老罗请到他家厅堂,盛情款待。老罗向主人介绍天保,他的云南话人家听不习惯,只当这个小白脸是罗司令随员。罗炳辉也很会做社会上层工作,他解释了五支队东进目的,就是要经营路东,开展路东抗战局面,希望各界同胞支持。那绅士说:

  “时下路东最讨厌的事是桂韩内战。罗司令若能乘今日大胜之余威,居间调停,要桂韩双方罢兵,既除国家一祸,亦解万民之苦。”

  “调停这种兵灾,就把我绊住了!”罗炳辉语气很诚恳,“我是要制止他们内乱,不准他们打,这样闹下去是对国家民族犯罪!”

  闲谈一阵,主人摆酒招待。席间,先生们也说到了滨淮大队,但此处距淮河有两百华里,所言多为传闻,既是传闻就容易离谱,天保与祝娟都被传成飞墙走壁的当代奇侠,先生们还建议罗司令去收编他们哩。当然,先生们都是有知识的人,飞墙走壁之说大概是夸张之词,但那“姓关的小汉子”与苏小姐是一对抗日小夫妻,则言之不谬。

  天保听了只是笑笑,他不肯暴露自己就是姓关的小汉子,人家也不认识他,倒省了许多唇舌。

  罗司令用征询语气说:“离家十里路,各地各乡风,我是云南人,对本地不了解,依各位先生看,我们怎样才可以尽快在群众中扎根哩?抗战光有军队还不行,必须军民合作,才能改变局面。”

  “把老百姓当人看。”一位年轻先生抢着说,“古代的事靠书本流传,其实都不十分可靠。现在的事是不准写在书上的,可是现在的百姓最遭殃,国家紊乱,政治不良,长官情绪就是王法,百姓冤死也无处伸张。地方上不光是县长可以任意捕人,小小的保长都能抓人、罚款。军队呢?连长、排长甚至班长都能随便捆打老百姓,真是无法无天!新四军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无非是说过境不扰民,要长期经营地方,这还不够,要把同胞当兄弟。”

  “还有,”另一位先生接着说,“我国文化教育落后,各地民风千差万异,各个地方都有些领袖式人物。这些人物未必都进步,又都有一定社会影响,团结好他们,社会就能稳定。这些人都要教育,那不是一日之功,第一步必须稳住这些人。”

  老罗很高兴:“先生们讲得好,我完全采纳。”

  饭后又闲谈一阵,主客尽欢而散。

  天保回到住处,向大队政委汪波讲了罗司令与绅士们谈话内容。讲罢,他也高兴地说:“一个地方搞得好不好,关键在领导,苏南老部队比江北少,有陈毅的英明领导,闯出了大好形式。现在五支队领导层,连方毅在内是六位,能力都很强,水平都很高,团结状况也好,华中的第二个茅山,就要在路东出现了。”

  汪波道:“是罗,本大队这个小局就靠你啦。”

  “你是政委,又是老红军,尽管大胆领导,我是一直把你当老大哥看待的。”

  “革命部队不是帮会,光讲老没有用,要有本事。你在军事上有很强的天资和悟性,又在上海、南京、王家店等地打过对日大仗,我是把你当老师看待的,从红四方面军到现在,青年干部我也见过不少,像你天保同志知识这样广泛的还没有。”

  娜米斯来了,黑黑的圆脸红红的,两只细眼睛眼圈都红了,一脸酒色。这个小参谋贪杯,也爱和天保闹着玩,进门就伸手:“中校先生,来棵好烟,我让老乡灌醉了。”

  天保递烟给他,笑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怎么吃白食,喝老乡酒?”

  娜米斯点火抽烟:“别提了,关中校。部队一到,赵参谋长就领几个大参谋下连队,留我在家看门。这地方人管山东人叫侉子,房东就问我这小侉子老总办嘛差的,我说我是画地图的,坏了!老乡说画地图的就是军师爷,大人物,请酒!娘哩,我起头推辞了,后来寻思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没有不吃老乡一杯一碗,喝!”

  哈哈!关汪二人全笑了。天保问:“有何令传?”

  娜米斯道:“支队首长明天派骑兵去滨淮大队送信,要关中校也给苏小姐写封信一块带去。还有,娘哩,啥呀?对了,司令说要小关告诉小苏,不要老是冲锋在前,今儿老罗没冲锋,打垮了狗日的五、六千鬼子兵。”

  关汪二人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汪波让张劲夫传去开小会,娜米斯逗一阵也走了,天保关起门来写信。他边想边写,说些什么呢?小苏,我教过你兵学和武功,你教过我高等数学,谁也没教过谁怎样爱对方,关某至今连情书都不会写……一封信写罢,快半夜了,他忽然想起刘颖一句玩笑:“好花儿当门不折刹时败。”他哈哈一笑,坏了,怎么也睡不着。起来,打散拳,定定心,不灵;点摩穴位,调整神经系统,不灵;运气冲脉安神,他妈的也不灵!在路西犯过的病又复发了,脑壳里简直是一团乱麻,只有祝娟的身影若有若无的变幻着。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想着,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勇士都是无所畏惧的铁汉,恰恰在“情”字面前表现得那么无能,此即所谓英雄气短也。

  天保一觉醒来,已是翌日上午10点,汪波告诉他:

  “罗司令来过三次,好像要同你说什么事。”

  天保跳下床:“怎么不叫我?”

  汪波道:“他不让叫你,说你太辛劳,要休息好。”

  天保出房洗漱,一面说:“真正辛劳的是老罗,从他身上,我看到军事家另一种风貌。现在回想起来,昨天假如我违背意图,上场就干掉山内,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战斗结果,要山内由我摆布,倒加速了敌军溃败。”

  汪波待天保洗漱完了,坐下喝水,又道:“昨晚日、伪广播,说罗炳辉带38000人到路东,已被山内旅团消灭5000,还有33000人,日方用预测口气挑拨说,韩方必将作出强有力的反应,他不会允许罗军三万人扎进路东。”

  天保一声苦笑:“派系庞杂,抗日奇观。”

  汪波刚从支队部开会回来,已知情况是这样:山内旅团乱搅10天,韩军跑乱了建制,昨晚沈其人获得五支队打垮山内消息,紧急收拢三个团赶到铁路附近堵击桂军。桂军真来了,只有两个正规营带动大批游杂武装,又组建了天长和来安两个县政府,以恢复省治为口实,今早在五支队打山内的故战场,与韩军展开激战。支队领导估计,韩方必败,桂军必追,五支队今天不动,观察结果。本军不公开出面干预,事情交给天保,怎么做,由老罗交代。

  “本中校又要做戏了。”天保用开水泡冷饭吃。

  汪波道:“演完这出戏,本大队去来安县境东南角刘官集,用你关参谋长名头,开创我们小局。”

  天保吃了饭拿上小本子去司令部,他知道老罗交代任务很细,怕事多记不住。出了屋,他又想到,既然今天部队不走,又无大事,索性同老罗多聊聊。这位胖司令当兵25年了,经历复杂,传奇故事也多,而他那些传奇的事,本身就是一部活的兵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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