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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十六章 生死恋

  “天保,我信神了。”梅老苦恼地说。

  “你老怎么会信神?”天保以为老头说笑话。

  “我这趟算是倒霉倒到底啦!”梅老落泪了,“郑大队失败,严支队覆灭,晚了一步丢了苏家圩,再来个滨淮大队远征,马不停蹄赶到家,梅大队又出了事。我的淮河支队计划的破产,沿淮东进任务落空,所谓梅家民军指挥部,也最后拉倒了。蒙团精神受刺激过大,急急忙忙赶来做工作,他们又同日寇一拼了事。仲弘(陈毅)对我寄予很大希望,这样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怎么向他交待?!”

  “经得起失败,才是真英雄。”天保宽慰梅老,“这些失败多出于我们意外,还没败到陈毅在赣南捉蛇程度,你老这民军指挥也还没有拉倒。”

  “唉!”梅老叹气,“我的任务是沿淮拉一条线,掩护罗炳辉东进和苏南部队北上的。而今,线呢?寸寸断裂!这一连串失败,真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撞散了呀!”

  “跌倒了还可以站起来,况且我们也没有跌倒。”天保鼓励说,“我们先看看现场,你老冷静一下,工作上的事,待会再说。”

  他们在蒙团烈士尸场四周走走,都没说语。

  他们带滨淮大队一个52骑的骑兵排,今日午后两点才赶到梅家湾,听了简要汇报,梅老、天保和李长山三人换乘三匹马来赶蒙团。走在路上,梅老对天保说:

  “你能在江南指挥野鸡军剿湖匪,来指挥蒙团同日寇打一仗,便于以后争取他们。”

  天保解释说:“我是按陈司令的分析,天下乌鸦的心并不一般黑,黑的并不一定是乌鸦,才去忠义救国军帮助工作的。回来我向陈、粟首长写了书面报告,指挥部除奸科长还同我吵一架,他根本不懂得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把阶级斗争庸俗化、绝对化了。”

  他们一走一路说,对争取蒙团充满着信心,待他们赶到池城,就是这样一个现场。

  从临近青纱帐里跑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认识梅老,递一张纸头过来,又口头说明道:“我姓刘,在浦口大饭店里当掌厨师傅,上个月山内抓我去给他做菜,这回把我也带来了,山内翻译官是旅日华侨,同我交情不错,在敌人搬尸混乱时候给我这片纸,叫我趁乱跑出去找桂军。”

  纸头是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的,用铅笔绘一略图,注些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码。天保看一阵,又问些细节,对这场战斗经过,也就大致搞清楚了。他向梅老解说了略图内容,再对送图人说:“刘师傅,此事务请保密,当心翻译官受害,你今后生活,我们负责安排。”

  梅老慰勉刘师傅几句,要他找当地人,然后对天保说:“徐州会战参战部队多,说不上谁家最强,现在看,桂军战斗力可非比一般。”他拍拍顶门,忽然呀的一声,说,“不好!桂军上层虽有内紊,而倒退势力抬头,反象已露。天保看看战斗现场,从军事角度把问题考虑深些,报告叶挺、罗炳辉,组织干部来看这个现场。不是我人老多疑,这次战斗给我的震动可不小,要是让这样一支强军倾全力反共,江北局面将不堪设想。对于此,我们必须有足够警觉,至于对蒙团态度,那是另一回事。”

  天保拿上略图,在现场察看了个把小时,回来对梅老说:“蒙团企图还不完全明白,他们侧后设置了战术支点,有撤退准备。那末,为什么不适时转移呢?”

  梅老抽完一支烟又接上一支:“这事非急事,现在讲工作。这次受灾范围是一个半区,政府不会主动来管,而群众又迫切需要领导,这里没有新四军,我的原任务事实上泡了汤,不如在这里白手起家,创建一块小根据地。北接梅家湾,南接罗炳辉部队,将来或许大有用场。”

  天保赞成说:“我拥护这个设想。我是陈司令派给你的军事助手,我也在这儿拉杆子吧。”

  云层化净,天已近晚,小蒙的后梯队会合了前梯队临战时留下的各类后方人员加在一起有1100余人,一同赶来,在尸场旁全体捶胸大哭。梅老和在保都来劝他们,劝一阵,广西兵们不哭了,由一中尉副官派人警戒尸场,搜查战斗遗址。梅老介绍天保与小蒙认识一下,天保递一封信过去:“祝嫚的信,她很好,叫你别为她担心。”

  小蒙接去信,又流泪不止:“我对不住嫚子,没能遵守为真理而奋斗的共同誓言。短命的蒙高佬!他死命拍邱光大蛋,想捞官做,派人看住我,我无法把邱光干鬼阴谋通知梅家,灾祸越弄越大。”

  天保劝说道:“你是好青年,嫚子不会怪你。”

  梅老说:“悟子,稳住队伍,不要再来个走极端。”

  小蒙跪下了:“我伯,你让我们全体投叶挺去吧!”

  梅老把他拉进一家民房,李长山寻壶茶来,老头同小蒙谈:“你的思想太简单了,现在怎能集体去新四军?你的队伍目前只能和你一道斗邱光,别的还谈不上。”

  他们正谈着,那中尉进来,说他带几个人搜找有无遗漏的烈士遗体,却在三处地瓜窖里发现六个带短枪的便衣汉子尸体,搜出四份短笺,三分短笺是邱光笔迹,写在三个不同时间,内容是一样的:“拘押团、营长,各连突围!如不遵令,前梯队按叛军处理……”还有一份短笺是反抗邱光乱令的,用语粗卤:“丢那妈的邱光汉奸!”

  原来这六个家伙是邱光分三次派来的,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中尉说:“我断定,统是我们弟兄气不过,用刺刀戳死的,日本仔没发现他们。”

  天保恍然大悟:“明白了!蒙团本是被邱光逼上绝路,打响之后又被堵死了退路,才造成这么大惨剧。可这三次命令蒙团长可知道,反抗信又是谁写的呢?”

  中尉道:“无法推敲这些。全团抱定必死决心同日本仔见高低,邱处长再来个落井下石,哪个受得了?!”

  小蒙跳脚大骂:“邱光,王八蛋!”

  梅老把几份短笺全收进口袋,对在场的人严肃地说:“此事切勿张扬,把那六个特务秘密埋掉,一定要严加守密,当心激成兵变。斗邱光我有办法,地方上事我也有考虑,最要紧是稳住部队。悟子,领天保同你们军官认识一下,他协助你,他指挥过万人部队的,相信他。”

  小蒙领天保走了,群众已陆续回来一些,看到这片烈士遗体,也都哭了。本镇小学校长姓王,他跪在蒙杰遗体前哭呼道:“蒙团长!那几幅漫画是我画的,我误解了你,对不住啊!莫灵若有知,当恕糊涂人,我们皖东老百姓永不会忘记贵团英勇事迹,不会忘记你啊!”

  本镇的商会会长,仅存的一位区员,把王校长劝起来,一同来见梅老,简要说说被难经过。梅老听罢,气恼地责备他们为什么不组织援战?他们痛惜地辩解说,因为当地民众根本不相信桂军还会抗日,所以……

  群众越来越多,一些头面人物都来问梅老怎么办。梅老已经考虑好了,便派人分头传令。蒙团那中尉副官持梅老名片乘马去梅家湾传谕,速派30名地方干部连同滨淮大队那个骑兵排,来池城参加善后。梅老特地交待中尉:

  “天保那匹马是他的宝贝,要骑兵们派专人保护,一同带来,要让它吃好。”

  李长山乘马向南去追梅大队,梅老又特地交代:“四支队那两个连不要再来,对外就说是叶军长派他们来侦察蚌埠方面敌情的,完成任务回去了。我这里是梅家民军根据地,不要在外面涂红色,我要整得邱光哭不出好腔来,也要叫李品仙失眠几次,两个混帐!”

  那位区员拿上梅老信函,由小蒙派兵护送,去定远城见县长。梅老叮嘱道:“你告诉县长,池城全区和嘉山县西区两个大乡我接管了,多大的困难都由老梅承担,谁要过问这里的事,先拿十万大洋救济费来。”

  派走信使,梅老召开一个小会,宣布成立“池城善后委员会”,代行政府职权,取代已被日军消灭的区署。他自任会长,指定委员若干人,分头工作。

  群众有人指挥了,把烈士们抬进屋内看管,分头扑灭火灾,收拾家园。蒙团余部千余人全体投入善后活动,他们现在是思想还很混乱,只觉得和民众在一起有意义,这意义是什么,他们现在还回答不了。

  天保没参加善后活动,在忙于“拉杆子”。白手起家拉队伍可不容易,公开招兵又怕混进些兵痞子之类,不好打发。他找当地人了解一下,得知本地有大批国军溃兵流落乡间,出雇给富户做长工,多为南京之役逃散来的“民国二十六年度”壮丁,他知道这一年度壮丁“丁质”最好,当长工不当杂八队,说明都是老实人。于是他启用了李支队参谋长旧衔加梅老刚授给他的新衔,“皖东民军指挥部参谋长兼第2团团长”,写一张通告,请人抄写若干份张贴到四乡去,号召那些“丁们”复聚为军,抗日救国。

  天黑后不久,梅大队来到池城,梅家湾那批地方干部每人骑一头毛驴随滨淮大队骑兵排一同来到,马兵休息,备战,“驴兵”扔了驴即投入工作。在东街一家大户后厅里,梅老召天保与梅祝陶商量一下,确定梅大队只留一个连机动兵力,余者全部分散做群众工作。天保从梅大队借40名骨干,2000元现钞,搭五个连架子,用大纸在他住处大门口贴上“皖东民军第2团团部”招牌,他就成了架子团长,当地人不认识他,只看这个年轻的团长人品不俗,字也写得漂亮,对他初步印象不坏。

  夜晚11点,来兵了,来了1000多人,大部分是当了长工的溃兵,也有少许农家青年。天保让梅大队来的骨干们分头审查,共收留800人,连骨干在内共840人。队伍有了,但一无军服二无枪,生活费还是借来的。天保叹口重气,面壁而言:“人、枪、款缺一不可,皖南某公,你一个老同志,怎么这样糊涂!”

  夜半过后,天保把工作安排了,专调一个兵照看他那匹蒙古马,然后去向梅老报告情况。走到梅老住处院里,看到厅里有一个熟人同梅老说话,这个身架高大,很胖,团脸大眼睛,操一口滇北乡音,声音不是一般洪亮,如同打雷,这是新四军江北副指挥罗炳辉,说话内容是答复梅老提的问题:

  “……淮河支队计划撤销,民军指挥部名义不变,你老现在就全力经营这块新区,还是保持灰色面貌。现在更加证明陈毅同志看事看得远,梅家民军领导关系,知道的人很少,要是过早亮底牌,可能早让人家搞掉了。我带来了老八团,原是四支队一个团,不宜久留,派人做群众工作,也用梅大队名义。同意你老不轰走邱光的意见,留这个狗东西虽然有害,我们对付他并不难。叶军长叫我征求你老意见,从四支队调几个政工干部来,梅大队扩建为三三制大团,民军第一团面貌不改。以后梅团只和江北指挥部领导同志建立工作关系,不同无关的人联系。小关拉队伍不错,时机掌握得好,这个队伍……”

  “全是徒手壮丁!”天保走进屋敬礼,“夜间不行军礼,很久没见首长了,破例一次”。

  胖老罗眼睛笑得细了:“两个月哪能算久?你大概是同那位苏小姐分离长了,脑子里‘久’字太大啰!你不用担心,八路军有一个主力团到了皖东北,我给115师陈光师长去了电报,要那个主力团去增援小苏。”

  天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担心。我是来向梅老汇报的,首长既来了,就顺便问问指挥关系吧。”

  “我在筹建新四军第五支队,过几天就开张,很快到津浦路东去。”罗炳辉答复说,“你小两口队伍名义上是民军第二团,事实上是两个独立大队,都受我指挥。你哩,在江南怎么做,在江北也怎么做,陈毅同志讲过,你小关的作用,别人代替不了。”

  天保道:“我准备早些投入战斗,找敌人要给养,光有人,没枪没款还不行。”

  老罗叹口气:“江北部队打仗和发展都不比苏南差,就是没有根据地,连一个村也没有。不搞根据地,部队发展到一定时候,就发展不动喽。”

  他们正谈着,小蒙来了,梅老介绍他与老罗认识一下,老罗起身慈爱地拉住小蒙双手,一句示慰的话未说完,小蒙又号啕起来。他们三人都来劝,越劝小蒙哭得越伤心,哭着递一封信给老罗,这是蒙杰上校预先写的,名义上写给梅家小保子,其实就是对共产党讲话,这封遗言信,内容是这样:“复生吾侄,我已经没脸在你面前称叔,也没有勇气给你父亲写信了!道途迷乱,人世纷纭,叔而今痛苦莫名,不知哪条路是对的。然,我坚信历史总要向前进,今人之所为,需由后人评定是非。你是孩子,未来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将来怎样创造历史,糊涂的蒙叔茫然无知。不过我只希望你们日后给我一个中肯评定,让我长眠而久安,于愿足矣……”

  “可惜呀!”罗炳辉痛惜叹息着,把信递给梅老。

  梅老看完信也落泪了:“他承认糊涂,说明他已经怀疑以往的信念,这时候就应该在他面前把灯拨亮。我刚才批评了祝陶,当时他们不该走远,等双方情绪都冷下来,抓紧机会做工作,可以避免这个极端行动。”

  小蒙哭着说:“我看到了灯,灯光就是不照我。”

  梅老劝慰道:“你看到了灯,灯也看到了你,还有个时机问题。天保,你同吾子谈,我和老罗还有事。”

  小蒙擦泪,一面说:“我非常敬佩天保君,可我现在迫切需要一个真共产党人引路。”

  老罗笑问:“你看我是真共产党员,还是假的?”

  小蒙红一下脸:“你是将军,怎能有假?”

  老罗道:“好了,天保是我全权代表,相信他吧。”

  天保拉起小蒙向外走:“我们找地方谈去,你别问我真假,闻道有先后,我给你解释几个名词总可以称职。再说,咱们俩还是连襟,你该叫我啥呀?”

  小蒙破啼为笑了:“我跟姐夫走。”

  第二天上午10时,池城镇公路桥下滩地上,天保的队伍站成方队,听参谋长讲训练计划。这位参谋长是新四军老八团调来的,也是个青年,北平人,学生出身,在东北军工作过,来这儿干倒合适。兵都穿上了杂色军服,也有百多杆步枪,都是梅家紧急支援来的;这是梅大队历次战斗缴获的库存货,枪是老枪,衣是灰、黄、黑全有,很不整齐,就是一副杂八队阵容。

  天保穿一身草绿色军官服,佩了中校牌牌,武装带,东洋刀,完全是国民党军官打份。他站在队前讲话:“诸位弟兄!我们是新建单位,穷得很,但本团主要部分在路东,由我爱人苏小姐统带,很富,以后调剂一下就不穷了,别怕没饭吃。我们是民军序列,国军那些规矩可以不要,你们管蒋委员长叫什么,在我这里都不犯忌。我本人无党无派,新四军和桂军好的东西我们都学,当然不是照搬。你们对我可以随便些,叫我团长、营长都行,叫我小关我也应,我只要你们服从我的命令。”

  他的话说得兵们哈哈大笑。

  李长山在桥上喊:“桂方代表马上就到,梅老跟罗司令请关团长参加接待!”

  “别抬了,长山,我就是个新兵营长。”天保答说,“我要开个短会,15分钟后去。”

  桂方来人了,连官加兵30余人。他们距池城半里地时,骑马的一同下马,相跟着走来,士兵们牵着马跟在后面百步之外。这批官儿里最大的是个少将,30余岁,中等个子,丰满而不过胖,五官清秀,白净儒雅,不大像军人,倒像文人。他姓谭名岳字汉峰,是桂方48军138师副师长,在广西军里也确实是个文化将军,在战场上也是精明强干的指挥官。跟在他后面的是邱光的外甥副官区亚容、蒙高佬、莫德成。还有一位青年少校,个头不高,面色微黑,他叫张乾,外号黑崽,是钢七军长张淦侄子。

  他们走到西街口,梅老和罗炳辉迎过去,区副官给双方一一作了介绍。原来谭岳和老罗是熟人,北伐初期谭岳是李宗仁军先头连长,曾和罗炳辉营长一起行动两个月。两人出身经历不同,当时相处很融洽,在此时此地相逢,两人都很高兴,谭岳叫老罗老营长树清兄,老罗叫他汉峰老弟小谭连长。寒暄过的,谭岳道:

  “光阴似箭,弹指便是一十三年,我们的罗老营长不仅成了名将,也发福得如此这般。”

  “是蒋委员长让我发胖的。”罗炳辉乐呵呵地说,“在江西,他悬赏要我脑袋,出价八万大洋,我是穷光蛋出身,这多钱怎么花嘛,这不就成了大胖子啦!”

  “罗老将军还这么爱说笑。”谭岳也笑了,“中国内乱,实在不好,我也反对。所以现在对党派关系,我取超脱态度,刚刻了新图章,改名谭超然。”

  “我就怕你超然不了!”罗炳辉不笑了,“这次日寇占池城,我第二天才晓得。当时我指挥的部队在含山一带,打电话问邱光怎么办,他说桂军有三个团同敌人全力作战,我信了。直到昨天早上情况还没解除,我把老八团紧急调来过,等我赶到,乱弹琴!这件事我都超然不了,你还往哪里超?还有梅家湾事件,蒙团牺牲这样大,你是桂方将军,连个态度也没得?”

  “我真不晓得这些事。”谭岳脸上有些不自然,“我住舒城,邱处长急电调我来指挥反扫荡,我昨夜赶到定远前指,一切都已成了过去。现在528旅调回定远城,定远以东由民军同新四军活动,我们负责警戒淮南铁路。”

  罗炳辉瞪大眼睛:“淮南铁路上鬼子是秃子头上毛,稀稀拉拉就那么几根,不是你警戒他,是他要警戒你。”

  谭岳只好哈哈一笑,来回答老罗的豪爽批评。

  梅老伸手作让客状:“此处非谈话之所,到接待处再说。本来,接待汉峰这样高级将领,该贴欢迎标语,池城被糟踏成这样,只好一切从简。”

  一行相跟着向东街走,走到桥上,天保队伍已不在桥下,他大概不愿人家看那个不像样军容。街上老百姓仍在忙碌,人来人往,对这群官儿似乎不热情。到了桥上,谭岳问梅老,天保可在这里?梅老问他怎么认识天保的?谭岳说他是在上海抗战时认识天保的,在一起作战40余日,两人关系不错。徐州会战前期,谭岳还是138师412旅旅长,曾两次过淮寻找天保未遇,一直是憾事,天保这年余遭遇,他是从熟人处零星听来的,他为天保不平,说:

  “这个小关确有不凡之才,也为国家立过殊勋。真没想到他会碰上那多不幸。”

  接待处设在街东头一座大庙里,也是梅老临时办公地点,街里住处人家要整修房子。庙的前院有些人在忙着开追悼会的事,也有些乱。一行来到后院正房,有人在这儿侍奉汤水、烟茶,梅老以主人身份要来客分桌而坐,随便些。待到各人面前斟上茶,会抽烟的点上烟,区副官来到梅老与罗炳辉面前,毕恭毕敬地说:

  “我舅舅在等廖总司令一份什么急电,有关善后诸事,请谭副师长先来听听罗老将军和梅老伯意见。他说他保证听从两位前驱之安排。梅家湾事件,他说真是一场误会,他收到过蒙团长一封信,说燕婶已经把事情包下了,他让我代表他向梅老伯致谢。”

  梅老笑道:“我就料定他不会来,所以连夜修复了电话站,好让他的代表及时和他通话。不过我没想到汉峰会来,这事头绪杂乱,你个谭书呆子恐怕还难应付哩。”

  谭岳倒坦然一笑:“有树清兄在,我不怕。”

  罗炳辉不抽烟,手端茶盏,说道:“梅家湾事件,我和叶军长也收到了梅夫人的信,凡涉及到我军的,我们宽谅了,邱光将军总是我们老朋友嘛。对于是国军内部事务,我们不干预,蒙团前梯队壮烈牺牲,是全民族的光荣,我和老八团代表本党本军参加安葬仪式和追悼会。”

  “谢谢树清兄的豁达大度。”谭岳起身与老罗握手,然后对梅老说,“共方风波熄了,我们五战区内部的事好说,一切听从你老吩咐就是。”

  “听我吩咐?”梅老也站起来,表情很严肃。

  “邱处长是这样交代的。”谭岳答说。

  “那好,这一!”梅老竖起一个指头,“梅家湾事件我不深究,邱处长也不许再干这种糊涂事。”

  “谢你老,当然不会再有此类难堪事。”谭岳应着。

  “这二!”梅老又竖起一个指头,“日寇屡犯池城,你们避而不战,搞得桂军声誉一落千丈。蒙团牺牲重大,当然可惜,可他们为全桂军挽回了面子。这样,整个广西部队都会认为蒙团是桂军的骄傲,蒙杰是三桂英雄,各部队都会为蒙团开追悼会,谁也拦阻不了,也不能拦阻。战前,蒙杰让高佬把大官子弟悉数带出险地,他们家长都是军政两界权要,都会广造舆论,颂扬蒙杰。蒙杰本人是黄埔四期生,他的同学遍布全国,那些黄埔军官也会认为蒙杰是黄埔英雄,舆论份量更重。蒋桂之间,素有夙怨,蒋的为人你知道,某些方面确实是个出类拔萃人物,他会借此抬高黄埔生地位,抢先厚抚蒙团的。如果,桂军上层就此负上了千钧之荷,再加上广西同胞情绪,我看,德邻(李宗仁)与健生(白崇禧)也不那么好应付这个局面吧?”

  “这个事情……”谭岳挠头,他大概没想到那么多。

  “这三!蒙杰既是民族英雄,为国捐躯,厚抚他的妻儿和弟弟,也是理所当然。

  “这四!蒙团前梯队是在池城英勇牺牲的,桂方当局如何善后,安徽人三千万双眼睛都在看着。廖磊的省主席还能不能当得下去,驻皖桂军还能不能住得下去,就看桂方上层对这件事怎么处理了。”

  谭岳重重哺一口气,对区副官说:“你给邱处长打电话请示办法,事情复杂,我当不了这个代表。”

  区副官刚站起来,罗炳辉又叮嘱他:“告诉你舅舅,40岁的人了,不能还那么毛手毛脚的。作为老朋友,老实讲,我真为他担心。好了,我不插手你们的事,中午一起到我那里吃饭。”他说罢出庙而去。

  梅老又交代区副官:“告诉你舅舅,我不打算轰他走,做事不会做绝,彼此都自爱些吧。”

  区副官去了电话站,屋里气氛很沉闷。

  罗炳辉出了庙门,天保刚好来到,因道:“小谭让老梅逼得透不过气来了,你去调剂一下空气吧。”

  天保笑笑,向后走去。他走进大庙后院,谭岳跑步迎出来,抓住天保双手,表情激动:

  “老弟,一别近两年,你还是老样子。以后慢慢谈,我答应给你写的字,也裱好带了。”

  他俩进屋,莫德成也很高兴地迎过来,介绍天保与蒙高佬、张黑崽认识一下,互通“久仰”,然后各各坐下。谭岳给天保斟茶拿烟,一面喊卫士拿字。字,拿来了,一幅中堂配一副对联,展开来看,那一手工整的颜体字,写得很漂亮。中堂是岳飞的“怒发冲冠”篇,对联是:“但得金戈破虏去,何须马革裹人还。”

  天保收下礼物称谢:“副座不以职位参差见弃,天保高攀了。我这几天太累,休息过来写篇功夫字回赠。”

  谭岳邀请道:“天保,到412旅当团长去吧。梅老德高望重,从者如云,不乏军事人才。”

  天保笑道:“我曾师事陈毅,谭兄无忌否?”

  谭岳大方地一笑:“我只要人才,不立党禁。”

  梅老半笑半认真地说:“汉峰别挖我墙脚呀!我这个第二团主力在路东,战斗力不比钢军弱。”

  这时小蒙进来,没哭,表情当然沉痛。谭岳、莫德成、蒙高佬和张乾少校,都围住小蒙说些安慰话,也都流了泪。小蒙对谭岳他们说,多亏梅老和罗司令相助,烈士棺木上午可以备齐,午后,安葬仪式和追悼会同时同场进行。罗司令说要防止敌人破坏,烈士应分散安葬,池城陵园是象征性的,蒙杰真墓也不放在这里……

  谭岳他们听罢,表示感谢梅老和罗司令,然后请小蒙坐下,大家同坐一桌,讲整编的事。

  21集团军补训团3200人已到定远城,清一色的广西人,参加过武汉会战,很有战斗力。邱光要该团团长带300人,加强到当地第12游击纵队,余者连同莫大队、蒙团余部加一个土著营分编为两个团。蒙团保持原阵容,高佬接手团长,另一个团叫安徽保一团,莫德成任团长,任务是警卫“邱指”。蒙高佬和莫德成都邀小蒙去做中校副团长,莫德成十分热情,蒙高佬冷漠些。小蒙没这个思想准备,一时不好表示什么,张乾说:

  “悟子,我是区副官调来做你帮手的。邱处长要我和区副官陪你在这守陵49天,你在哪团要想到守陵的事。”

  天保加上两句:“悟子,老莫是我结拜的四哥,为人真爽,你就在莫团吧。”

  小蒙有主意了:“好,我在莫团,就当个营长吧。黑崽也是我在军校时朋友,你要诚心抗日,就在这做营副,还要多管些事,我的社会应酬太多。考虑到弟兄们感情,我这个营要多留些老蒙团战士。”

  蒙高佬热情了:“尽你挑,委托黑崽办。”

  谭岳以桂方代表名义宣布:“就这么定了。”

  他们又接着劝慰小蒙,小蒙不多讲话,示谢而已。

  区副官打电话回来了,说邱光感谢梅老和罗老将军支持,梅老所提各项,他完全接受,另给小蒙拨两万大洋优抚费。天有不测风云,邱将军突患“重病”,委托谭副师长主持池城方面桂方事宜,528旅韦旅长率1056团和补训团已向池城开拔,参加蒙团追悼会,追悼会请梅老主持,一切丧葬费用,由省府实报实销……

  梅老听罢,说道:“既是这样,我只好权充主持人了,有两党军队和将军参加,也只有让我这安徽老百姓主持。这儿暂且无事,我们一同去看望蒙团余部吧。”

  一行起身向外走,小蒙道:“邱处长真行啊,一下子又进步了,这两万大洋我不要,分五千给池城救灾,另一万五由莫团、关团、新蒙团三家均分,各得五千,作开办费,天保君队伍没武器,我们枪多,你尽管拿。”

  天保忙说:“不用,我有武器来源,找日寇要。”

  大庙西侧是一片空地,宽约百米,西边就是街区,此刻儿空地上放上许多张大桌,很多人在这儿忙追悼会挽联的事,有人在写,有人在挂,挂好拿到会场去,罗炳辉也在这里,老八团有10余名男女干部在这写挽联,帮着挂挽联。走进人群,小蒙低声对天保说:

  “大官子弟没几个好东西!区副官是特务,黑崽肯定也是特务,来监视我的。”

  天保也低声说:“我同你说了,黑的不一定是乌鸦,别直线地看人看事嘛!”

  北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啸,两匹奔马如飞而来,一会儿来到这块空地,马停人下,原来是滨淮大队通信排长带一名通信骑兵,排长向天保面前跑,哭叫道:

  “苏小姐受重伤啦!”

  天保脸色突变:“说明白些!”

  排队长急得口齿不清:“小苏大队长,上身,两处子弹都取出来了。人,昏迷,过一会叫你名字一次……”

  天保声音发抖了:“突围成功了么?”

  排长答说:“突围成功了。小姐去了战场,强行统一指挥,闵专员增援部队四面反包围敌人,枪声一响,敌人一乱,我们全冲出去了。小姐带本大队奇袭蚌埠,调动敌人回窜。蚌埠没城墙,戒备也稀松,我们一下打进去了,分散乱打,打了两小时,打下了鬼子旅团部,旅团长跑了,我们缴获两部电台。弄不清打死多少敌人,外出敌人全向蚌埠回援,我们也撤出战斗。半路上跟回窜之敌遭遇,我们把敌人打散了,小姐也受了重伤。现在闵专员带上医生也在三十六套,全力抢救小姐,全大队弟兄都希望你去。铁路上封锁不严,从这里到三十六套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里,骑马快走,下午能赶到。”

  “长山,快把我马牵来!”天保在整武装带,脸色变得煞白,“梅老,我明天准回,队伍由参谋长负责。”

  “从我这里带些白药去,一定要把小苏抢救过来。”罗炳辉在安慰天保,“你放心去吧,这里事,众人相助。现在不要分什么民军、国军,能抗日就是好军。”

  “去吧,天保,”谭岳表现得十分热情,“苏小姐是活的穆桂英,她属于全民族,大家都有照顾她的责任。我这里有一位战伤专家,是刚从法国回来的爱国华侨,让他带上药品和抢救器材,同你一起去。”

  莫德成急得眼里含泪:“我们李支队那班兄弟姐妹,数你小两口受的灾难大,也数你两个有本事,成就大,赶快抢救她啦!天保,你去,在那边多住几天,你这里的队伍我替你代管,军服、武器都包在我身了。”

  在场的人都在宽慰天保,都催他快走。天保听着听着,觉的自己脑袋大起来……苏祝娟,是他第一次看到在战场上拿枪同日寇作战的女学生。从她那里,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情和恋,她不仅给了他爱,还给他指了路,没有她,一味蛮干的关小怪哪有今天……我要到她身边去,立刻去!

  “报告,”梅大队侦察参谋跑来,“鬼子加伪军有两千多人,已经从津浦路出动,向池城来。判断,敌人企图就是扰乱安葬仪式,破坏两党军队的团结行动。”

  这消息对在场的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尚未有人表示什么,梅大队通信班长又骑马跑来,报告说,梅祝陶两小时前接到闵专员求援信,说是韩德勤趁滨淮大队连续作战疲惫,苏小姐重伤,派一个旅准备配合苏祝周夹击闵部。梅祝陶紧急收拢三个连,直去三十六套,指挥滨淮大队援闵去了。现在梅大队只有一个骑兵班在池城,其余部队都分散在农村,一时收不拢,敌人已经出动,没有部队挡阵,怎么办……

  “乱弹琴!”罗炳辉瞪大两眼,“这点情况有啥子了不起,老八团去把敌人打垮就是了。”

  天保道:“不行,罗司令,下午追悼会是两党军队一次意义重大的合作行动,老八团必须全体参加。”

  谭岳忙对黑崽说:“你骑快马沿公路迎上528旅,传令韦旅长率1056团跑步向东迎战。”

  天保又道:“不行,没有528旅参加,追悼会就没有主方主力,况且韦旅长也未必肯参战。其中微妙关系,谭副座也未必清楚。广西部队是坚强的,只要毋违初衷,则大有可为,但这不是好心人愿望所能决定的。”

  梅老有些着急:“两党队伍都不能动,梅大队余部收不拢,你的队伍初建,谁来阻敌?!”

  “我!”天保一个“我”字音量并不高,但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就显得格外有力。“我的士兵都打过仗,干部都能打,还有52骑铁骑兵。我保证把敌人牵制在铁路线附近,不妨碍下午追悼会就是了。”

  小蒙哭了:“苏小姐还在等你哩。”

  天保表情很恳切:“我和祝娟自相识以来,就立志把自己交给祖国了。我意已决,请朋友们支持。罗司令白药,谭将军大夫,莫四哥感情,诸位朋友关怀,我一概接受,也不多说了。滨淮大队通信排长带上梅大队骑兵班,护送138师医生马上返回三十六套。告诉祝娟,天保要她尽快恢复健康……”他忽泪流满面。他镇静一会儿,抹去泪,对李长山说:

  “传我的铁骑兵来,马上出征!要队伍集合,参谋长来和我商量作战行动。”

  他说罢再去向138师大夫致谢,组织他们行动,尔后向大队参谋长交代工作。20分钟后,他回来写挽联。

  就在大家分头忙碌时候,小蒙抽100名骨干带30挺轻机枪,500支德国造步枪去了关大队,并未告诉天保。

  谭岳把莫德成叫到一旁:“我现在任命你为补训团团长,你立刻走马上任,带全团参战去。整编的事,打完仗再说,你的行动不要让邱处长和528旅知道。”

  老罗把老八团侦察队长叫来,交谈几句什么,队长跑开。他又把区副官叫来:“再给你舅舅打个电话,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他是聪明人,晓得怎么做。”

  区副官问:“讲到什么程度呢?”

  老罗哺口气:“这里所有的事,他统晓得。不用我细讲了,你就说我说的,他面临严重的敌情压力,只有小关能帮他的忙。要小关帮忙,就要把他当朋友,不能哄小孩。”

  天保写好了挽联:“抗暴虏而牺牲功昭日月,斩倭奴以雪恨任在同仁。”然后与在场诸友人一一握别,跨上他的战马,率领那52骑老马兵向东驰去。

  “真是一个活的赵子龙”!梅老激动得眼里噙泪。

  谭岳道:“上海抗战,我同天保在一起作战多次,他都干得很出色,从那我们才成为朋友。他年轻而知识渊博,兵学造诣很深,是个难得的人才。”

  骑兵们去远了,在那股不浓的尘头之下闪耀着许多亮点,那是战士们钢盔上的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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