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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十五章 蒙团猛

  拂晓前天最黑的时候,梅家湾以东10华里一带小丘陵地里,突然枪声大作,蒙团与梅大队打起来了,这是国共两党军队在皖东第一次武力较量,作战规模虽小,而场上的冲搏程度则相当猛烈。

  梅大队及四支队两个连统由梅祝陶指挥,在池城连续作战30小时,日军有三四千人,他们只能袭扰敌人,而无力将其驱走,在得悉路东援兵无望时乃撤出战斗,行至家门口突遭桂军伏击。梅大队已有1200人,四支队的那两个红军连共250人,两部实际参战兵力是1150人,这一带是他们平时练兵场,地方熟,但他们是在无戒备中,中了埋伏。蒙团实力2700人多人,实际参战的2470人,兵力优于他对手一倍多,加以动作敏捷,拼博顽强,占有装备上的优势,预有准备地埋击,照常理,他们是稳操胜券。

  枪声一响,梅大队几乎陷入绝境。梅祝陶和石立景各端上一挺轻机枪,率队猛冲桂军阵地一翼,一下子攻占了15座小山头,扎住阵脚。蒙团反应也快,十几分钟内就拉出来七个步兵连猛攻梅大队已得阵地,桂军打仗是闷声不响的,但冲力极猛,仅只20分钟,梅大队刚夺下的阵地全部丢失,梅大队又冲向另一翼,又夺下20几个小山头,分出几十个小群在桂军阵地内乱冲,变成了全场混战。

  打着打着天快亮了,梅大队行列里只有一个人在高声大叫:“不中!丢了三十九号太危险,三连的跟上俺,冲他龟孙子!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杀呀!”这是大队副石立景,这位勇敢的河南兵曾和祝娟率滨淮大队与蒙团配合打日军五次,一上战场地就手执一口板刀,呼喊道:“哥儿们,上!刀口有血的是好汉,刀口没血的是孬蛋,跟上俺!冲他龟孙子!”然后就是“天红啦,地红啦,眼红啦,刀红啦,都他娘的红啦!杀呀!”他那粗犷而富有特色的呼喊声,蒙团都很熟,他来梅大队工作,也去拜望过蒙团,现在他这么一咋呼,那个“三十九号”小山上有百余名广西兵弃阵而逃,一面喊叫:

  “糟了,这是梅大队,误会啦,丢那妈的!”

  “原来说配合梅大队打日本仔的,怎么搞的啰!”

  “弟兄们!莫打罗,误会啦!”……

  天色微明,战场西沿一座小山上,着便服的邱光对三蒙说:“搞得很不理想,诸位,怎么搞的啦?我现在就去准备政治方面交涉,你们到梅家湾去,占几小时就走,看看共方反应。”说罢带上他的随从他乘马跑走。

  战场冷却,人声代替枪声,广西兵喊误会,梅大队喊话揭露倒退势力阴谋,由枪战变成了语言战,因为喊话的人多,嗓音都高,吵得满场哇哇叫。

  蒙高佬急了:“这样吵下去,全团要瓦解的!”

  蒙杰有气无力地问:“李总司令可晓得令天的事?”

  小蒙骂道:“去他妈的李品仙,不是他,邱光敢这么干?廖磊病得快翘辫子啦,姓李的迫不及待地打反共第一枪,只是向某人表功,抢安徽省主席做的。”

  大蒙又是有气无力训斥弟弟:“守点分寸啦!”

  蒙高佬道:“采取措施,这样我们拖不起。”

  大蒙道:“你已经在指挥了嘛,即敢打,何惧拖?”

  蒙高佬声辩:“是邱处长亲自指挥的,怎能说我指挥的?你死活不开口,为了我们三个人的脑袋,我只好发点补充号令,怎么搞的,杰兄,你是个最擅长于指挥逆袭的人,今天一招也冇。”

  大蒙双手抱头:“我们打人家伏击,还逆袭哪个?”

  “如此一个主力团被梅家兵打成这样,要丧失桂军声誉的!”蒙高佬吼起来了。

  “梅家打日本,我们打梅家,还有什么声誉可言!”小蒙也吼开了。

  “你是全集团军最强的团长,”一向圆滑的蒙高佬喊得嗓子变了音,“往日果敢精神哪里去了!要立刻采取行动,摆脱困境,杰兄,团长阁下!”

  “你是最重信义的人。哥!”小蒙冲大蒙耳朵嚷,“你要把名字和耻辱连在一起,让人永远唾骂么?”

  蒙杰像掉了魂,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抱头,一语不发,营长和连长们相继跑来,问今天的事到底怎么搞的,因为营长以下都不知道事情内幕,蒙高佬半隐半露地说是邱总指挥临时决定测验一下对方战斗力,梅大队受过陈毅干部训练,四支队两个连是江北共方主力,他们战斗力在全新四军具有代表性……他这么说了,营、连长们也吵开了,蒙团同梅家关系这样深,人家打日军返回,遭到这种“误会”,桂军没脸见人啦。

  正吵着,梅祝陶那高亢声音传来了:“三蒙啊!桂军在倒退,路人皆知,可我没想到你们团会打我呀!打了我还不算,也打了我过路友军新四军部队。我们皖东民军属五战区序列,你们这么一闹,叫我们梅家在叶挺面前怎么说话?你们不讲操守,我不能不讲信用,在共方眼里,我同你们还是一体的哩,为了避免双方士兵流血,我们暂时撤走,怎样善后,看你们态度,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好了,谢谢你们的误会,再见!”

  梅祝陶,魁梧挺拔,乘一匹红色烈马,率大队骑兵排30余骑,在冷却了的战场上驰旋一周,然后向南驰去,那一派威风,便是他的冲突对手也为之折服,甚至自愧弗如而嫉妒,蒙团官兵们又吵又叫起来,蒙高佬吼道:

  “不许闹!分片负责,展开搜索,梅祝陶走了,他的兵走不了,但要注意,不许任意伤人,不许污辱俘虏。”

  广西兵们靠多年养成的绝对服从习惯,纪律森严,令出如山,一经展开搜索,又闷声不响地钻青纱帐,半个小时过去了,连个人影也没有,人家早撤走了,广西兵们相顾愕然,他们一向自认为是世界上最敏捷的军队,梅大队1000多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撤走,竟然没发现。

  太阳出山了,广西兵一群群挤立在各个小山上,每人都被露水打湿了半截身。他们往日是“钢中之钢”,现在情绪都很懊恼,也很混乱,军官们不待通知都跑来找团长,而蒙杰生命似乎停止了,谁问话他也不应。

  蒙杰这个人,做个团长,无论是资历、才干和战功,在桂军里都是冒尖者。他平素极重信义,也很廉洁,能把部下团结在一起,祸福与共。讲民族意识,他有,还自认为极爱国的爱国军人。然而,他精神世界里有个东西在拖腿,那就是“大广西主义”,他所以盲从邱光乱令,深因就在于此,他这个人宁可忍受任何痛苦,也不愿在桂军里由他破例抗命。当着伏击枪声打响,蒙、梅两家的亲密关系又成了主要东西,搅得他头晕脑胀,失去了思索能力。现在,池城同胞在受难,梅大队打日军,他的队伍打梅大队……丢那妈!有道地缝就好了,老子一头钻进去!

  本团侦探排长带三名侦探,都骑快马从池城那边侦察回来了,日军在池城无恶不作,老乡们对蒙团怨恨极了,说这样的国军还不如没有,吃民众的粮,丢国家的脸。

  这些消息激得官兵们吵翻了天,一起涌到三蒙面前,喊着打回去,就是全团战死,也要争回这口气。

  侦探们带回四幅大漫画和一张日军贴的露天布告,就更刺激人了,漫画全是民众所作,侦探们从某村墙上揭来的,第一幅画着蒙杰在民众大会上讲话,口吐七字:“本军为抗日而来。”在画像脚下有两行小字:“在日寇面前闻风而遁,70天连逃七次,创世界记录。”第二幅是小蒙唱《五路军军歌》,口吐一句歌词:“五路军不失国家一寸土地。”画作者注上一名:“一失就是千里。”第三幅,画蒙高佬募捐,嘴里说:“本团战斗力强,抗日最坚决!”画作者注:“脚底抹油,旱地滑冰,逃跑如飞。”第四幅画左上角有一日军头像暗影,画面是蒙团狼狈逃跑,“三蒙”都跑得丢了帽子,喊着同一句话:“本团从地球那边打回来”……露布是驻浦口日军独立混成旅团指军官山内勇夫少将“致三蒙公开信”,讲了许多客气话,说是“闻知三蒙部队乃支那之精锐,专程拜访,八次未遇,憾甚!”这类文告,客气话越多,污辱性也越大,连蒙高佬也气得火冒三丈,喊着打回池城,与日军一见高低。

  漫画和露布在官兵中传看着,全团简真炸了,大部分人哭闹起来,说再不打日军,他们就要集体自杀,小蒙一跳三尺高,大喊道:“弟兄们,拼了吧!”

  “拼啦!!”全体官兵响应着。

  大蒙抬起头看看全场,说:“悟子,你到梅家去同燕婶说说,让我们去住一小时,吃了饭就走,不去梅家湾就没执行邱处长命令,我们执行命令打折扣,就没有权力要求下级服从,那就破坏了钢军钢的纪律。”

  小蒙不干:“要去你去,我没那么厚的脸!”

  蒙杰跳起来,双手揪住弟弟两只耳朵:“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以为我心里自在么?做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有生趣么?你,你也逼我,你……”

  蒙高佬把他们兄弟拉开,小蒙又大哭大叫地同大蒙闹:“你在弟弟面前是老虎,在朋友面前是窃贼,在敌人面前是兔子,有这样的哥,还不如死了好!”

  “哥揍你!”大蒙又要打小蒙,被营长们拉住了,他跌坐在草丛里,两拳同时捶打自己脑袋。

  “冷静啦,杰兄!”蒙高佬抓住大蒙双手。

  蒙杰镇静一下,对蒙高佬说:“我意已决,请勿多言。假如你老弟还看得起我这个同姓朋友,请受我三条安排,第一,本团是所谓钢军模范,大官子弟从军校出来都爱来这里镀金,给我造成莫大负担。现在还有40名当代贵胄,请你马上把他们统统带走,希望他们家长体谅我的苦衷;第二,你在三天后再去见邱处长,告诉他,我所要做的都是为全桂军声誉,不是为我个人;第三,请你尽快同师作战处长联系上,我同他私交不坏,求他帮个忙,给德公(李宗仁)发个电报,该说些什么,由他酌定。”

  蒙高佬像是受到沉重一击,嘴巴越张越大,人已轻微发抖。蒙杰瞪着两只大眼睛,牙齿错得发出响声。小蒙号哭着乱骂,骂国家政治紊乱,骂最当局权贵们。

  士兵们不吵了,都围拢来看三蒙的三副不同模样。

  蒙杰起立向营长们敬礼:“诸位,我们共事有年,情如手足,今天,蒙杰到了需要朋友支持的时候了!”

  营长们扑通一下全跪在大蒙面前,一同器呼道:“请团座相信我们,果断采取行动吧!”

  连、排长也全体跪下:“我们决心跟团长行动!!”

  蒙杰向全场举手一礼:“我对不住三桂父老,一块坚钢在我手里污损如斯,我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军界!”

  士兵们一同跪下捶胸大哭:“我们跟团长走!!!”

  两三千人的哭声和喊声,在小山群里引起回音很大,远听去只是哇——哇——!!!

  蒙团开往梅家湾,梅家湾人倒是接待他们了。然而,那接待方式,真叫客人受不了,先是一群小孩排列在东门外,看样全是小学生,也不像是预有组织的,他们拍手唱着一首新编的歌谣,那就算“欢迎辞”:“呲嗵,呲嗵,如此钢军,昨天打日本,今天变了心,池城不敢去,暗伤自己人;呲嗵,呲嗵,欢迎三蒙,自家想一想,做了啥事情,鬼子好高兴,百姓伤了心;呲嗵,呲嗵……”

  副官上前制止小孩唱歌谣,蒙杰道:“让他们唱吧,这首歌谣不错,大家都要听听。”

  副官哭了:“这会瓦解军心的!冤死人啦,不是我们不打日本仔,是上头不让打,哪个有粉不往自家脸上搽。”

  蒙杰苦皱着脸:“物极必反,也许这样会巩固军心。告诉大家,不管民众讲些什么都不要辩白,越辩越糟。”

  街上居民很平静,既无欢迎表示,也无嘲骂话语,男女老幼都拥立在各自家门口,无表情地看兵。蒙杰觉得这些无表情地面孔,比放泼地叫骂,更叫人难受,那一双双无表情的眼睛,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暗叹一声,低头走路,实在没勇气和这些熟悉的梅家湾人打招呼。

  “蒙团长!”双枪李三,现任的本地乡长,囊着鼻子迎过来,蒙杰和这位粗犷豪放的双枪李三曾经多次交流射击经验,也算是朋友,而今天……他鼓起勇气走过去,握住李三的李,只挣出两句话:

  “对不住梅家,对不住贵地父老!”

  “事情过去了。”李三把吊上去的鼻子放下来,“你们全团的早饭,抗联会都预备了,不用再多说什么,以后把枪口掉个方向就是。”

  “李乡长,这真是一场误会,一切由我蒙杰负责,我要当面向梅伯母谢罪。”

  “去吧,她在家等你。”

  蒙杰请李三带他的副官安排队伍住宿,他只带一名卫士向梅家走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索性让凶狠的燕老太婆痛骂一顿,也比看老乡们无言冰脸要好受些。

  方才在阵地上,蒙高佬带走了40名中、少尉,照士兵们说法,统是新贵族。之后,大蒙还是强制小蒙去了梅家,让他在梅家只能说误会,不许说出邱光。小蒙不肯代人受过,大蒙解释说:“我承担责任,只是一个团的事情,说出邱处长就扯上了全集团军,那就成了大纠纷。”小蒙说:“你又要维持广西大团体,又要护自己面子,怎能两全?”大蒙吼道:“只许你按我交代的讲!我宁可让燕婶打耳光,也不能把全军拖进漩窝,桂军所以能称钢军,就是大家都能维持团体,不然就是稻草军。”

  小蒙去了,不多一会他的勤务兵就骑马跑回,向大蒙报告,说小蒙到了梅家怎么也说不清话,一着急拨抢自杀,燕老太婆动作快,打落了他的手枪,但已开了一响,在腰侧划开一条伤口,若不是燕婶出手如风,小蒙此时已魂返广西了。大蒙赞赏弟弟未露“天机”又痛惜弟弟伤创,他就这一个弟弟,尚未婚配……

  大蒙走进一条空巷,听到近旁大院里抗联会干部在向群众解释接待蒙团的理由。那干部说,70天内日军进犯池城八次,前七次都是试探桂军反应的,现下这次就是抢粮,桂军摸不准日军企图,又怕新四军过来打走日军,占上池城;所以他们把在津浦路东与韩军打仗的513旅匆忙调回淮南线西,巩固他基本地盘,在定远、凤阳一带的三个主力团,主要任务是恢复桂方的地方政治,限制新四军活动。

  驻皖桂军在日益倒退,上层争权倾轧,这些,梅家全知道,但没料到会用蒙团打梅大队。蒙团官兵是爱国的,应当推动他们继续抗战,内乱只对日寇有利……

  蒙杰听到这里叹口气,暗恨邱光不该搞这场“误会”,得罪了皖人,损了桂军自己身价。

  梅家厅堂里,祝陶夫人皱淑英伏在桌上哭,燕婶在劝说着,大蒙进来敬个礼,叫声代妈、代嫂好,便站着等骂,燕婶没骂他,叫来通信员,交代说:“带蒙团长去后院洗漱,桂军最讲究仪表,团长闹得一身泥,像个啥?”

  “代妈,都是我不好,一切由我负责。”大蒙不明白燕婶意图,慌乱地自责着。

  “去洗漱,再看看悟子,回来吃饭。”

  “代妈,我可什么也吃不下啦!”

  燕婶态度很和蔼:“你已经成了当事人,今儿场面上的事少不了,不吃好饭怎么应付?”

  皱淑英抹去泪看着大蒙,脸上挤出一层哭后的苦笑:“兄弟,凭咱们两家交情,谁有难都得共同承担。”

  她婆媳俩的话虽无恶意,也闹得大蒙心乱如麻,稀里糊涂来到梅家后院,洗漱一下,去厢房看弟弟。小蒙的伤不太重,已经作了包扎处理,躺在竹床上。兄弟相见,抱头大哭起来。哭一阵,大蒙放下弟弟,翁声说:“悟子,要制痛制泪,勿忘吾侪是军人,不能在外人面前流泪。”

  “我们是中国人!”小蒙激忿地挥动手臂。

  “环境复杂,每一步棋看十遍才敢落子。”

  “你并没把棋走活呀!”

  “好了,政治上的事你不懂,相信哥是个正直军人吧,吃了早饭,雇一副担架,你坐上,走。我同大家商量了,每个单位抽一名军官,十几个士兵,合起来有700多人,为本团后梯队,你带他们单独行动。你要记住,不,你要向哥起誓,不许靠拢团前梯队,不许带他们投罗炳辉!”

  “为什么要我起这样的誓?”

  “为钢军大团体,也为哥的声誉。”

  大蒙说来说去带是为桂军团体和他个人名望,一定要做到两全其美,小蒙认为他哥糊涂,因为受了伤,也无力争辩。大蒙也认为弟弟糊涂,但又疼爱弟弱点,安慰几句便退出来,重回梅家厅堂,厅堂里只燕婶一个在,和颜悦色,无丝毫怒气,大蒙倒心安一些,坐下来陪燕婶吃茶叙话,燕婶闲话数语,便说笑般的问:

  “今儿早上祝陶使的招数,你看懂了没有?”

  “冇看懂,真把我们搞得手忙脚乱,好在当时天没亮,双方都是盲射,所以伤损都不大。”蒙杰诚实地说。

  “记得今年春上你问祝陶,新四军教官教了些啥招数,我说小心伤猫虎呀!那是当笑话说的,没想到成了事实上,你的队伍今儿真开了枪,哈哈!”

  “代妈,相信小侄不会做伤猫的老虎。今天的事真是阴差阳错,不过军人求知欲是是无止境的,我很想了解梅大队今天能迅速由被动变为主动的原因。”

  “其实挺简单,灵活加勇毅。”

  “我们桂军最讲究灵活和勇毅。”

  “广西军比蒋嫡系部队强,比新四军还差得远。”

  “是么?”

  这么谈下去,大蒙情绪安定了,原先编造的一套“误会”原因又想起来了,没等他撒谎,街上又传来小孩唱歌谣:“呲通,呲通……”跟着就是镇上打锣人在传谕老乡们接待蒙团。大蒙也认识那打锣人,他经常敲锣传布公告,声调随着所传布的内容变,总是用一种别具风味的唱腔在喊,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松欢快,时而怨忿呼号。然而,今天打锣人是在痛哭着喊的,因为在哭,喊的内容也因口齿不清而难辨,重听几次才能辨清他喊些什么样。锣声在街上响,哐,哐哐,打锣人哭叫道:“大家听着!鬼子为我蒙团才占池城,马上要来梅家湾,让蒙团吃好,打也有劲,逃也更快哎,”哐哐哐!!

  蒙杰面红耳赤,谎话全忘了,燕婶叫传来李三,责问道:“已经做了工作,街上怎么还有这种事?”

  李三说:“不能急,燕婶,老乡们情绪太大。”

  燕婶发怒地问:“李三呐!你也是区抗联会委员,会章上写得明白。不分党派,抗日一家,不计私怨,救国第一……你以为我心里舒坦,不想骂大蒙一顿?不行,推动桂军抗战,对国家有利,今儿这场兵祸也不是蒙团的罪过,更不是梅家湾的事,你都不懂!”

  李三掉头就跑:“你老放心,我马上做工作稳住大家情绪,贯彻抗联会决定。”

  蒙主叹口气:“都怪小侄不好。”

  燕婶也叹口气:“别代人受过,出头充好汉啦,这场乱了你担待不了,也不是你的事。桂军纪律严格,动一个团邱光会不知道,他这东线指挥就该砍头了!咱们梅家民军番号是五战区明令发表的,邱光跟李品仙捣什么鬼,你当李宗仁不知道?打了梅大队如同打了李宗仁,这里头曲里拐弯的事,你也不清楚。桂军真是钢板一块么,李品仙跟廖胖子合心么?维护广西大团体,你起不了多大作用,这事要是闹公开了,李品仙也担当不起!”

  蒙杰慌了:“代妈,这……”

  “这说的是梅大队,还有新四军呢?孩子,别看那只是两个连,到底是两党军队开了火,理在人家那边,李宗仁也抗不住,得由委员长向周恩来道歉。”

  “哎呀!代妈……”

  “你小子大概还迷信军人不问政治那套鬼话,也该醒醒啦。你现在后怕,为难,哪里知道我的难处。一来你哥俩也是我梅家孩子,你们的事我不能不管;二来共方朋友都把你大伯当成李宗仁在皖东的代表,今儿邱光来这么一下子,人家会怎样看待你大伯,又怎样看待李宗仁?李宗仁声名都不顾了,还有啥广西团体荣誉!”

  “这可怎么好!”大蒙吓坏了。

  “我全担下了,谁让我是你婶的呢!”

  “这样大的政治纠纷,你老如何担得?”

  “我用抗联会和我个人名义给叶挺、罗炳辉去了信,把家里事安顿一下,我再亲自去见他二位。”

  “你老认识叶、罗二将军?”

  燕婶带点自傲神气说:“民国12年,中山先生在广州成立大元帅府,就是南方革命政府,那时候叶挺就是中山先生的上校卫队长,罗炳辉是拱卫军少校营长,我跟你大伯同他俩挺熟。我去,把蒙团的事兜下来,我不能跟人家说误会,就是去说人情,共产党顾大局,又由我这老婆子出头讲话,叶、罗二位还真不好却我的面子。邱光这小子,我先不理他,等你大伯回来再说。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你也不用耽心受怕,打起精神来,好好抗战。”

  蒙杰睁着两只大眼睛,瞅着燕婶发愣。他可真没想到这位船家女出身的“燕老太婆”在政治上会有这么高的见地,处事会有这么宽的襟怀,社交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在折服之余,他又有些惶愧了,因道:“听你老一席言,小侄真是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燕婶又启发他做一个真正地爱国军人,别把广西团体利益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上,大蒙唯唯诺诺听着,即便有不赞成地方,他也没说出口,梅家为他化解了一场塌天大祸,他已感激不尽了。由是他想,他所闻所见,都写信告诉邱光,让这位中将大人也清醒清醒。

  一副担架抬进厅来,梅大队的副大队长石立景左腿重伤,蒙团军医刚才重作了急救处理,腿上加了夹板,燕婶和大蒙帮着放稳担架,皱淑英端来汤水,用热毛巾给伤员擦汗,燕婶端杯茶递过来,一面关切地问:

  “立景,伤势怎样?”

  “婶!”两行热泪在石立景那多的大方脸上滚落着,“俺这条腿怕是不中了,今儿早上,俺起头以为中了鬼子埋伏,全身招数都灵。后来发现是蒙团,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刀扔了,一愣神,让流弹打中了。”

  “石老弟!”蒙杰脱帽施礼,“此事一言难尽,我代表桂方向你赔罪。”

  “不用,哥们,别看我姓石的是大老粗,心里全明白。”石立景擦把脸,喝几口茶,对梅家婆媳说:“婶,嫂子,祝陶哥跟四支队那位教导员让我来传话,这场乱子共牺牲六个人,一边仨。安葬仪式要隆重,广西军死的那仨战士,要同等对待,他们不是真敌人,考虑到蒙团的处境,咱们建议,他们选个下级官在仪式上讲话。”

  蒙杰听了,心里真不是味儿,但还能忍住,就是他说的军人制泪了。他又一次向石立景谢罪,递上烟,亲手划火点上,真心实意地说:“石老弟,今天的光讲是讲不清的,设若滨淮大队今天能过来,我想请苏小姐当指挥,我为副,共同进击池城。”

  石立景想笑没笑出来,脸倒哭丧得更难看:“俺的哥!滨淮大队真的能过来,苏家大姑娘是个通大情理的人,好说,可是底下工作没三天做不好,人心都是肉做的,今儿早上闹这么一家伙,谁还敢跟桂军一起打仗?子弹是要人命的,滨淮大队战士全是李支队老弟兄,吃够了‘误会’的苦,这……”

  燕婶赶紧打岔:“立景,别说这个,滨淮大队事实过不来,说也是空话。”

  大蒙脸红得发紫,镇静一下,问道:“池城敌情怎样?那里老乡骂我骂得很厉害,是么?”

  石立景说:“俺是粗人,不会讲话,你住的那家房东大爷一定要我捎句话给你。”

  “但讲无妨。”蒙杰又递支烟给石立景。

  “那家大爷是个老举人,说跟你交错不赖,”石立景说,“他全家11口人让鬼子杀了10口,他还相信你能打回去,救同胞。俺前儿夜里打进池城,他以为是蒙团,还高兴哩,后来他看到我,问蒙团可来了?我这人没心眼,就实说蒙团不知在哪,俺也找不着。那老举人哭了,让我一定捎句话给你,说他活到八十三岁就看错了一个人,死了不闭眼。我也没防他出事,他一头撞在石柱上,一下就碰死了,俩眼全睁着。”

  嘭,蒙杰一跺脚,咣的一下人也栽倒了。

  阴沉沉地午后,不大的西北风卷起一股股尘土和各类草屑,嗖嗖飒飒地旋转着,散落着。池城一带已是十室九空,一派凄凉,在这云低光晦天气里,益发显得幽森可怖,似乎天在下沉,没东西支撑他了。

  镇东3000米左右,日本兵从四面八方田野里汇拢来,集合,排队,从公路上开往池城,为什么要这么罗唆,下午又干什么?那是指挥官们的事,士兵只有一个自由,不受限制地呼吸空气。

  日军独立混成旅团与步兵旅团不一样,编制也不尽相同,一般无联队一级建制,直辖若干大队,旅直属队也小,平均每旅团5000到6000人不等,山内旅团组建不到百日,直属五个步兵大队,驻浦口一带,到池城来是“出差”,现在第1大队和旅属骑兵中队在铁路上监运由他们抢去的粮食,另四个步兵大队和骑兵小队,外加配属的六辆超轻型坦克,共4600余人,全在这里。他们排成四路纵队,唱着军歌,耀武扬威地开进,好像在受阅,谁阅他们呢?只有被他们惨杀的中国平民尸体,零乱地散布在田野里,可怕地腐烂着。

  从东边开来一辆吉普车,司机旁首位上坐一位陆军少将,长相无甚特别处,无非是稍矮些,略胖些,独溜胡子和尚头,肤色微黑些,这正是天保与郭渭川讲过的山内勇夫旅团长。这家伙杀人如麻,却又爱看闲书,爱发伪善议论。他是到铁路上同小原的华人老婆薛倩如结算粮帐的,虽然发了一笔财,和小原谈得不愉快,现在还不高兴哩。小原对他说,下午四点整,300辆卡车准时到达池城,把他的队伍接回,还回浦口去驻防,他要求打仗,小原不允许:

  “阁下,你也明白,这次抢粮是应急,派遣军总部只许你的队伍活动五天。因为池城通公路,运输方便,距铁路仅25公里,你的任务提前完成,下午可以返回。”

  山内不耐烦:“本人是正当军人,只希望痛痛快快打一仗,不愿坐办公室听电话铃。”

  小原通报说:“昨天桂军蒙团与共军发生了激烈地武力冲突,双方损伤都大,共军必将采取报复行动,中国的另一个内乱角斗场已经拉开帷幕,此为吾人所需求者。”

  山内的独溜胡子翘起来:“我是为圣战而来支那,没兴趣管支那人派战,我只要消灭他们。”

  “阁下此行,逐杀支那人已经数千,收获不小,该止步了。”

  “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那些都不是军队,我还没过瘾呢!”

  小原也不耐烦了:“皇军在准备攻取长沙,后方机动兵力几乎是零,我绝不许你另开战场!”

  山内还要声辩,薛倩如塞一张支票过去,跟着就是提前开饭,美酒佳肴,闹得他晕忽忽的坐上车来赶队伍。本来他对小原一向恭顺,自从当上了将军,就常和小原抬扛,尽管大的行动他还得服从小原。

  旅团的先头部队距池城还有800米,山内赶到。一位年不到30,长相不难看,也没胡子的中佐,发号令要部队原地停止,中佐名叫多田永吉,是旅团参谋长,他报告说:

  “小原将军用无线电传示,令吾旅团勿用再进池城,立刻掉头向东,边走边等他派车队来接。他已获得情报,蒙团自己向我迎来,他要我旅团避免此战。”

  “岂有此理!”山内晃晃肉脑袋,“兵不厌敌,虎不厌肉,袁掌柜怎么连这一层也糊涂了?”

  “阁下,”多田又报告道:“本旅团谍探侦知,蒙团昨日下午已进至池城西北七公里一带,隐蔽宿营,前梯队约两千人,实际参战者可能达1700人,蒙杰上校带队,装备完善,弹药充足。刻下彼已提前发饷,酒足饭饱,这是支那军队临战之常兆。”

  “好极了!”山内松开独溜胡子笑了。

  “这股支那军,心理反常,吾人当戒之乎?”

  “支(那)军就是支军,心理反常是向民人骗钱的。”

  多田又问:“阁下决心一战,需否转入临战队势?”

  山内烦躁地一伸短脖子:“跟支那人打仗,何苦自找麻烦?吾世界最强之帝国皇军,与弱者战,需示以大仁大度,裨使彼败而后服。坦克统统伪装起来,当心吓得支那军远逃。只用第二大队接火,余者观战,派出骑兵小队诱敌。就这些,执行吧。”

  多田虽然不乐意这样干,还是执行将军命令了。他发完号令,请将军乘车进镇,山内的怪毛病又来了,他在战时最讨厌坐车行令,认为那样会损害军人武勇气慨,他还习惯于老式指挥方法,乘马舞刀,呼号督阵,再伴以金鼓之声,军号长鸣,那才够威风。

  于是将军下车上马,拖一小撮随从进入镇内。

  街里没有活人走动,只有一些露尸在腐烂,发臭。山内将军由于临战兴奋,脑袋不晕了,对着那些腐尸又大发感慨:“可怜的中国人,亲友与领里暴亡,都不知道收敛,多么不幸!要把他们提高到大日本今日之文明,吾人还要费大力气啦!”其实这些尸体全是他制造的。”

  他爱这么唠叨,照例无人附和,随着多田穿过一条小街,北行百余米,登上一座独立小高地。这小高地高不过20米,原先有庙,树也多,四天前就是山内旅团有炮火把庙宇夷平,树木拔光,10余名和尚尸骨无存,现时只是个光秃秃的小山包。上了小山,一行下马,不待将军吩咐,副官就叫挂旗。旗,一米见方的一面彩霞太阳旗,在这小秃山上随风摆动着。这面旗,是他升了将军之后精心制作的,其实无甚意义,而在他看来,这就是他的门面,他的世袭候爷标志,甚而至于就是他武勇、常胜的象征。他自命不凡的山内将军,立于旗下,举起望远镜。

  这镇子是东西长街,被一条大河一切为二,河东是主街区,约500余户,河西有300户,有农有商。因为公路穿街而过,街面是扩宽了的,刚被日军炮火炸毁了一些房舍。

  那条南北大河在此处宽约150米,大汛期尚未到来,只在中流有一道水线,宽不到30米,深不过膝之下,河滩是硬底,两岸是缓坡土堤。河上的公路桥是中国式的石拱桥,连结着东西两街和两端公路。

  这样的河,对军队行动,无任何影响。

  “他1700人,我4600人,全军对垒会降低皇军身价。”山内忽又起了这么个怪念头,当即传令,除第二大队和骑兵小队执行原任务,其余部队统到街东去,严禁喧嚣,因为“支军最怕日本人声音”。

  10分钟后,镇上鸦鹊无声,骑兵小队扑上大桥。

  山内还耽心诱不来对手,他的望远镜报警了,西街的西口,出现了中国兵的身影,大约30多人,钢盔上都有青天白日徽志。山内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挺高兴,好极了,今天总可以听到来自对面枪声,老跟平民“作战”,实在扫兴。

  骑兵小队发现对方以后便一同拔出马刀,吼叫着向前冲。那30几个中国兵动作非常敏捷、勇敢,竟迎着日军冲来,山内喜出望外地问多田:“来的真是三蒙部队么?”

  多田答道:“是的,阁下,附近无其他支军。”

  山内道:“多田,传示骑兵小队,不要杀光他们,那会破坏我诱敌计划,明白么?”

  桂军突然开火,那30几个“下贱的支那人”,射击技术很高,机、步枪都在行进间发射,只15秒钟,日军骑兵小队,仅一匹空身马扭头逃回,余者无分人马全部倒毙死在桥面上。那30几个中国兵占据河西岸,用火力掩护他们后续部队上来。不用山内担心了,蒙团前梯队实际参战的1600余人,潮涌而至,进入了池城西街。

  山内在称赞他的对手:“他们动作不坏,唔,接近吾国初级预备役训练水准了。唔,装备也不错,就是钢盔太大,还是欧战老式样,落后啦,可怜的支那人。”

  多田很懊恼:“骑兵小队全体玉碎啦!”

  山内向大桥上死人死马敬礼:“我的勇士们!你们为大东亚圣战尽了职守,帝国会录下你们的英名!”

  “加兵吧?阁下。”多田提醒说。

  “一个大队都太多,明白么?”山内信心十足。

  山内的第二大队人数一千挂零,在东岸忙碌着,他们果然训练有素,仅只20分钟就准备就绪。小高地上山内的令旗在挥动,第二大队两门曲射炮和两门步兵炮,16挺重机关枪同时开火,压制西街。两个步兵中队跃入河槽滩地,各成二线,端着上刺刀的步枪,步伐整齐地向对岸走去;以大桥为界,一边一个中队,经过多田核实的冲锋官兵共为374人,纯步兵。374名日本人,从指挥官到士兵全是青年,也全是普通人,具有人类共有理性和一般生理功能,尽管经过严格训练,也没炼到刀枪不入程度。但他们枪膛里都没压子弹,表情也轻松,准备去杀个痛快,到那时他们就会突然变成一群猛兽,待到把刺杀对象杀绝,才会发出一阵疯笑,于是结束一场嗜血开心。每当入睡时,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梦到,今天又杀中国人了,干嘛呢?

  他们越过了水线,向西岸接近,东岸火力也以最大能量支援他们。然而却怪,西街不开枪,不喊叫,静得好像没人,不知怎么回事。距西岸还有60米光景,指挥官们拔出战刀,照他们习惯,一起吼叫着冲过去。

  西街开火了!大约有上百具掷弹筒,百余挺轻机枪,30余挺桂军特有的丹麦造重机枪,20几门迫击炮,在横宽800码正面骤然而发,火力非常猛烈,几分钟东岸火力就全哑了。然而桂军火力不打日军步兵,让他们吼着冲进。

  日军步兵接近西岸时,广西兵大约有600人左右,闷声不响地呼的一下反冲下来,跟着就是猛烈地拼刺,怪吼,惨号……桂军的勇猛和拼刺的熟练功夫,扑搏的顽强程度,这些东洋兵还是首次遭逢。然而,长年的骄狂心里,把日本兵头脑搞麻木了,对手出得突然,采取各个击破战法,日本却不知道上子弹,就会吼,拼,直到胸膛被刺中,剧痛压出一声惨叫,那便是一个生命完结。

  19分钟拼战结事,374名日本官兵,全部被刺死在西岸下的滩地里。桂军仅死伤10余人,他们靠炽盛的火力掩护,背上死伤同伴返回西街。西街没有欢呼,没有喧嚷,射击也停了,又静得好像没人。

  日军第一次进击,就这样以完全失败而告级。

  15分钟后日军以发动第二次进攻。第2大队少佐大队长本人率他的另两个步兵中队冲锋,总人数410人,走的是老路,战法变了,火力掩护,分波跃进。

  西街又是没动静,也不压制日军火力,一任他们冲进。此番日军顺利,爬上了西岸,大喊大叫的攻进西街,不多一会儿,忠心耿耿叫声表明他们前进了100米。到此为止,桂军开始反击,同时重武器火力全部复活,怪样的呼号,说明又发生了大拼杀。然而不到20分钟,日本兵稀哩哗啦溃退出街,桂军紧跟着追杀,一团大乱地向东漫来。从双方服色分辨,日军还有300人光景,桂军不到400人,因为在混打,日军施展不了反手枪,只是纷乱地逃跑。日本兵边逃边吼,广西兵还是一声不响,一直追进东街,占据一片民房,就开始冲杀炸乱中的日军炮兵和重机枪兵,抓住一个刺死一个,一面动手炸毁敌炮和敌重机枪。

  有一个年轻的日军炮兵弹药手,长得蛮漂亮,逃着跌一跤,被广西兵抓住了。他紧张得号叫起来:“我到中国来干什么?我有母亲和未婚妻,她们怎么办!”

  他的话广西兵们听不懂,只觉得这个小东洋仔恐惧成这样,也是一件开心事,便一起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那日本兵听来,大概也是狞笑,受辱感倒使他安静了。然而,刺刀已经扎入他的心脏,他倒下了,眼角还有泪。

  过来一个岁数较大的桂军中士,说“丢那妈!他哭了,这么年轻,不该戳死他。”

  山内一切都看得清楚,他要多田组织逆袭,追查退却者责任,随后又为一通感慨:“拼杀应当是对等的,怎么可以杀死被俘者?下贱的支那佬,多么残忍啦!”

  广西兵不待日军反扑便已退走。他们撤退不是一窝蜂,是交替掩护,分批后退,待日军反扑来,他们已经返回西街。他们这次追过来,把山内旅团第2大队重武器全部炸毁,重武器兵也大部杀死。山内原说用一个大队都多了,然而,这个大队攻两次折损六成,旅团主力还在街东哩。

  日军另三个大队重武器全部拉上来,隔着河与桂军打火力战。日军火力猛,动作熟练,但他们火器太集中,讲究整齐,正规,指挥方法也太陈旧,全由指挥官用指挥刀指射向,狂喊大叫的开枪开炮。桂军重武器分散配置,用“基准火器”提携全局,“基准火器”向哪儿打,同类火器都向哪儿打,射向变换也快。双方隔河对射,东西两街都有些民房中弹起火,两岸都是烟雾弥漫,打着打着日军火力在明显减弱,因为他们的露天火力阵地不断受到桂军炮弹轰击,他们则破坏桂军那分散配置的火力网,效果不好。

  西街也升起一面旗,大小与山内的花旗相仿,是四种颜色的四块小方布拼拢的。那是蒙杰上校的标示旗,仅仅表明团长在此,便于下级找他,并无其他含义。山内以为那也是什么门面象征,便传示别向那儿打炮,因为对方也未向他的花旗打炮。仅此一端,山内对他的对手满意,互不干扰对方指挥,是文明的表现。他这个人爱胡说八道,不等于人也糊涂,事实在警告他,险局在即。继续打火力仗,最多半小时,他的重开器就会全部完结,如果对方投入优势后备兵力,那……

  300辆卡车开来,山内旅团第1大队也为护车队而全体到达。小原又有什么命令,多田未告诉山内,讲了也没用,他只能按山内口授命令,全旅团投入战斗。

  第4和第5大队从两侧迂回桂军,尽管受到火力拦阻,尸体倒下不少,还是漫过去了。随后他们就从西北和西南两面进攻西街,但攻进去就被打出来,攻三次败三次,形成对峙。日本人也觉得奇怪,对方即无深沟,也无高垒,他们吼得再凶也冲不进去。

  第3大队由六辆坦克引导从正面进攻。这种小坦克仅有四吨半,没多大威力,因为蒙团没有反坦克武器,小坦克们倒威风了一阵子,引导800多步兵冲进了西街。忽然一阵连声闷响,山内看到了第3大队指挥官旗语报告:对方用人绑大量手榴弹,坦克全部被炸毁。这些支那人凶野得不可思议,本大队被迫后退……

  “都是蠢猪!”山内跑下小山,“以集中炮火打掉他精神旗!中国人是旗倒军心散,打他的旗!”

  日军连发几十炮,蒙杰那面旗还在迎风招展。桂军一排炮弹落在小高地上,山内的花旗立刻炸得稀烂漫,守在旗下的一名军曹和两名讯号兵,全被炸得粉身碎骨。

  “吧嘎!”山内暴跳起来。到了这般时候,他的武德大度之类便扯淡,他耍赖了,也要拼命了。他亲率第1大队冲锋,要多田把全旅团重武器兵加第2大队残部合并,共千余人,随便他一起冲。日本军官的确有点蛮勇,将军在紧张时也能冲锋,山内将军举着战刀,边冲边叫鼓动口号,最后是天皇万岁万万岁……

  日军四面围攻,蒙团分头迎战,力量分散,阵地终于被突破。战到此时,蒙团已有一定伤亡,日军一下涌进来4000多人,形势相当危急了。然而,他们仍在沉着应战,并无退却或突围迹象。

  山内进入西街不久,忽觉腰两侧像马蜂蛰了一样,两只裤管里“温水”在流。军医官把将军拖进民房检伤,大概是对方机枪扫射的自然散布,山内腰两侧各穿通一个弹洞,假如弹着点偏几寸,他今生就再也不用发那些伪善的感慨了。他交代多田,一定要活捉蒙上校,他要弄明白桂军作战秘诀是什么,他没和桂军打过仗,不了解对方特点,加以骄狂自大,判断失误,吃了大亏。

  广西军在村镇与敌遭遇时,只要15分钟内不受过猛冲击,就可以形成新的防守体系,再攻他就困难了;如有一小时对峙时间,防御设施就会具有相当坚固程度,他们开射孔,做工事都有一套特殊作业方法,既快又好。

  战斗在继续着,在西街这片约莫10公顷范围内,山内旅团对着已处于绝对劣势的蒙团攻击,但他们每占领一道院落,甚至每攻下一间民房,都要付出惨重代价。广西兵不仅守得顽强,小型反击也连续不断,拼搏的野劲绝不在日军之下,伤号也都在战斗,直到战死为止。日军的进击精神受到极大抑制,山内本人也发抖了,他反复地问老天: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这些野蛮的支那佬……”

  拼杀战持续了近两小时,战场渐趋于冷却,多田才敢放胆地到街上行走,去找蒙杰上校。

  蒙杰那面四色旗还挂在老地方飘摆着。旗下,蒙杰上校倚着一株老柏树,满身血污的闭着眼睛。多田走到近前,先向蒙杰敬礼,再通过翻译官传话:

  “山内将军向阁下致意,邀请贵指挥官晤谈。”

  翻译官是个青年,他哭腔地告诉蒙杰,山内重伤,日军死伤惨重,多田是什么人。他是中国人,敬佩桂军。

  蒙杰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但似乎还在微弱的喘息着。

  多田通过翻译官问:山内将军很不理解,贵军为什么敢以弱战强?为什么不投降?为什么这么顽强?为什么……

  蒙杰睁开眼来,从眼神看,他创伤过重,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却清晰说道:“因为我们是广西子弟兵!广西人从来就没有汉奸!!”果然,他的手枪响了,只开了两枪,多田副官被击毙,多田左臂被打穿。蒙杰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位置,他枪膛里只剩最后一粒子弹……

  恶战结束了。蒙团前梯队终于覆灭:武器弹药基本战损殆尽,实际参战的官兵一千六百二十四人,全部牺牲,无一人生还或被俘!

  多田左手吊在三角巾里,来身山内报告,“阁下,我很痛苦地向您报告以下数字:全旅团参战者5640名,现在250名重伤号已让汽车运走,3000多人照常执勤。皇军不用轻伤这个词语,如果使用支那人的下贱语言,就是轻伤旅团长以下3700人。还有1950人,请阁下宽恕我的无能,不知该用什么字眼表述……”

  山内好像才悟出个道理,喘息着说:“本人现在理解袁掌柜了,理解了!记住以后警备铁道,不管支那人哪党哪派军队过路,都要装作没看到,鸣枪阻拦者,处罚。”

  “今天还要做什么?按阁下大仁大度训示,我亲自还人把三蒙部队尸体、军器统放好了,未取任何东西。”

  “诚实乃军人之武德,吾人在下级面前表现出不诚实来,下级也会骗我们,那是很危险的。三蒙部队全体成仁,但不能认为他们是失败者,吾人不能欺骗双方英灵。今天仗是打得痛快的,但是,唔,我无须再讲什么了。我要做的可能是痛苦的,为帝国伟业,为皇军步入百胜之途,吾人将忍受吾人所不能忍受者”。

  他说得很含混,多田也懂了,将军是要用特殊方式,鼓励他的部下卖命。在今天这场集体生命大决斗中,日本兵勇毅精神逊色于他的对手,这给山内服了一帖很好的清凉剂,倘不是重伤,他定会亲手砍杀几怯阵军官。

  西街外野地里,蒙团1624名烈士遗体,由日本兵把他们摆成一个方阵,各类军器和残存的百余匹军马,也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蒙杰上校遗体由日军的军医官洗过,衣服上尘土都擦净了;他被放在突出位置,安详地仰卧着,他那面四色旗也由日本兵用长杆插在他身旁。旗,还在迎风飘摆,四色旗旁还插着山内那面被炸烂了的花花旗,花花旗低于四色旗尺许光景,这是山内表示尊敬对方。

  在场日军有3500人左右,其实全是伤号,但谁也不承认受了伤,那是怕活着被火化。山内要举行隆重仪式向蒙团致敬,多田借口行动在即,只举行个举枪礼完事。多田这人很油滑,也很会笼络人心,他知道没几个人还能做弯腰动作,出口令鞠躬,就要当场现形。

  轮到山内训话了。他表情沉痛,眼里也真的含着泪,不知是哭他人,还是哭自己。按他老习惯,该有很长的一通罗嗦话,但伤痛剥夺了他这样做的可能。他用指挥刀指着蒙团烈士尸场,伸脖子鼓鼓劲儿,只喊出来几句话:“太阳神子孙们!你们,天皇陛下之忠贞勇士们!记住,他们,才叫作军队!”

  此类伪善活报剧,日军在侵华战争期间不知演了多少回,直至抗战胜利后许多年,还有些糊涂的中国人以为日军崇敬对手,诚实。果真这样么?

  南京保卫战最后一天,紫金山下有一名勇敢的中国的兵,接连刀劈14个日本兵,曾被日皇封为军神,还立了大碑。然而,南京老百姓被屠杀30余万,军神本人也被杀死了,而且杀得很惨酷,这叫日本人诚实么?

  1940年5月随(州)枣(阳)战役,国民党军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将军带千余人与强敌遭遇,奋战中全体牺牲,日军也曾兴行隆重致敬仪式,日方报纸也宣扬张自忠身先士卒,中弹陨躯,如何如何。而事实是那一仗打到最后张将军已经身中两弹,倒地不起,人还活着,是日军冲过去用刺刀扎了许多刀把张将军刺死的。张自忠是个上将,日军并非辨不了他的身份,拿刺刀把人戳死,再举行隆重致敬仪式,这也叫诚实,世界上就没有虚伪了。

  日军侵略中国,本身就是强盗行为,所谓诚实,在日军身上是压根儿不存在的。中国被杀害多少平民,经济损失究竟有多大,谁又说得清呢?

  再说山内旅团残部撤走,池城还在燃烧着,六辆炸毁的超轻型坦克扔下了,许多年都无人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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