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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十一章 两碰壁

  就在天保夜渡下江南的翌日午前,皖属凤台县城以东10里地淮河里,有两匹大洋马泅水南来,马鞍上各捆扎一小堆衣物,马后各有一个人抓马尾过河。前头这人是漂亮的小白脸,后头那人是副庄家汉朴实外表,这正是天保最担心的两位兄弟,何小原和吴有才,在淮北战乱之区东钻西躲40余日,才逃到这儿来。

  泅到中流,从上游漂来一个肥人,半赤身伏于水面,衣扎在背上,被水浪推动着,似乎还在动弹。何小原是桂林人,讲的却是一口流利国语,他说:

  “有才哥,这个胖子怎么不会上岸呢?”

  “人太胖了,手脚不利落。”吴有才判断说,“等靠过来,我撮他一把。”

  不一会那肥人来到近来,就见他两腿伸开,双手作卡物状,像螃蟹的两把大钳。何小原见了哈哈笑:

  “没见过这样游水姿势,怪不得上不了岸。”

  “说不定是个财主呢。”吴有才也在笑。

  “哎呀!”何小原惊叫起来,“鬼子,鬼子!你看他上衣肩牌,还是个大佐哩。”

  “莫慌,在水里好治他。”吴有才急向前游,“你抓牢马尾巴,我来对付这狗日的!”

  “妈呀!”何小原脖子让敌人大佐圈住了。

  “去你妈的!”吴有才照那家伙一拳打去,只听一声闷响,大佐随浪流走,整条胳脖留在何小原肩上了。

  真是个大笑话,那是个死敌人,也不胖,是在水里泡久了,尸身早已腐烂变形。何小原脖子上落下许多烂肉和蛆虫,还有大量绿头苍蝇,恶心死了。至于这死大佐来自何方,谁还去考究他!

  一场虚惊过去,两人都苦笑一下,到了南岸,找块干净水塘,洗去臭气,再上马赶路。还是徐州失守时,何小原听到江北新四军第4支队仍在皖中活动。他有个未公开的女朋友,名叫徐姗姗,无为县人;何小原说他有把握动员她参加革命,现在他俩就是去无为县。

  这两个人怎么弄到这里来的呢?

  他俩原是李支队军需处的正副主官,丁家镇突围中因雾大跑错了路,当天逃到津浦铁路附近。后来听说李支队与胡军补充旅被日军打光,两人痛哭一场,之后何小原动员吴有才同他一起到新四军第4支队去,他有一张郭渭川名片,那就是介绍信。吴有才思想纯朴,听何小原讲了新四军性质,便欣然同意,两人结伴同行。到了铁路西,在和县一个乡镇上,何小原病了几天,待他病愈后两人钱也用完了,加以牛毛司令遍起,他们也无法再走。

  两人正发愁,广西军第21集团军廖磊部后梯队在小镇宿营,何小原无意中碰到一位高中时期的同学,对方在廖总部军需处当军需官。何小官谎说他和吴有才是难友,军服和枪、马全是拣来的溃兵弃物。那同学说起在外省活动语言不通太难,邀他俩到军需处供职,照雇员待遇,每人每月25元。他俩也无路可去,就这样进了桂军。

  廖磊部参加过上海抗战,后在皖南休整,此时又北上参加徐州会战。何吴二人在廖部一直工作到徐州失守,在大混乱中离开桂军,现在才到了淮南。然而,此刻的淮南仍处于混乱状态,他俩在桂军混了半年,也增长些应世能力,过了淮何,经过无数险阻,转了20多天才找到巢糊南岸,徐姗姗的家,徐家桥。这是个大乡镇,她家在镇中央,瓦房大院,挺阔。徐姗姗有自己独院闺房,有女佣人,完全是娇小姐生活,她对何小原很热情,传仆人安排何、吴住处,照看他们马匹。

  这位徐小姐当然不丑,不过照吴有才看,凭何小原这份美男子相貌,配她还委屈了点。他是个劳动者的厚道性格,不懂得青年学生那些恋爱名堂,只想着休息几天再说。当晚,徐姗姗在自己小客厅里摆酒为二客洗尘,还把兄嫂全请来作陪。在介绍客人时,她用加重语气说:

  “他二位都在廖主席跟前做事。”

  她兄嫂都只30余岁,普通富户而已,听说二客来自廖磊身边,倒是肃然起敬。因为接到妹妹通知已晚,他们已吃过晚饭,只是陪饮几杯,说些应酬话,相约来日中午另席款待,随即辞去。何小原与姗姗小姐吃酒闲谈,讲起许多南京中央大学往事,倒谈得热乎。

  然而,这热,不到半小时便遭了“冰雹”。

  “姗姗,”何小原话入本题“我们不想在桂军干了,准备去新四军,你也去吧。”

  “为什么呀?”徐姗姗脸上笑影没了,“干国军有薪水,为什么当共军找苦吃,我不信你的话是真的。”

  “新四军是新型军队,是代表进步的。”

  “莫同我讲学运那一套!我父母已丧,只兄妹二人,兄嫂已经答应给我300亩水稻田陪嫁,谁去当共军?”

  “你怎么护起私产了?学运你也参加过嘛。”

  “那是你叫我干的,我对那些事早没兴趣了!”

  两人越说越崩,草草饭罢,不欢而散。回到住处,吴有才劝说何小原,他一声不响,这一夜可能也没睡好。天明后,姗姗兄嫂并不知道他们间已经发生了矛盾,按时送来了早点。他俩马马虎虎吃点东西,到街上打听新四军消息,转了半天只听到些相互矛盾的传说。他俩又不便公开多问,便回来商量行止,姗姗兄嫂已在倚门候客了。

  午席办得很丰盛,两主两客,还有本镇几位头面人物作陪。陪客中有本地区长兼徐姓族长,年五旬以往,山羊胡子黑长脸,像个旧式老爷。“老爷”与陪客们听说二客来自廖磊处,倒是恭敬有加,待到酒过数巡,面红耳热之际,区长老爷抖着山羊胡子说开了:

  “广西佬拿抗日做幌子,统治安徽,做他妈的猴子梦!自古都是安徽人管外省,外省人管不了安徽。”

  男主人急忙打岔:“族长酒多失言,二客包涵点。”

  陪客们也一同恭维廖磊一通,也奉承何、吴二人一遍,无非是为了挽回区长失言影响,廖磊是刚上台的省主席,可开罪不得。酒席进行着,吴、何二人在被巴结着了。何小原还在生姗姗的气,喝了点酒,心里更不痛快,因道:

  “我和姗姗小姐仅是同学关系,这位是我的朋友,本是修械厂师傅。我们已经脱离廖军,另投去处,此次来贵地,仅仅是过路而已。”

  这一下坏了,男女主人加陪客统统变了嘴脸,对二人由巴结变成轻贱了。那山羊胡子区长说:

  “原来这样!二位既然到此,留下好了,小何去做办事员,小吴给我修枪。区队的枪都是拣扬森溃兵的四川造,请人修要花钱,不修又打不响。不过有个条件,留下就得加入‘皖治会’,皖治会者皖人治皖之谓也。从曹操到朱洪武,都是皖人治天下,你们广西同南京出过皇帝么?没有,所以,外省人治皖,是不可能的,咹!”

  何小原冷冷地说:“不可想象,战时的安徽,还会有个皖治派,真是奇闻!”

  事情弄成这样,酒席也就勉强继续着了。何、吴二人半饱而罢,回到住处商量一下,决定立刻走。不待他们动身,徐姗姗泪汪汪的跑来:

  “小何,我真是一直盼你的。假如你不去当新四军,我同族长说说,给你另安个好位置。他们得罪了二位,看在我面上,包涵些个吧。”

  何小原正窝着火,话也说得难听:“你们那老族长简直是老猪狗!要我与猪狗为伍么?我劝你还是跟我们走,那300亩陪嫁田会把你彻底葬送!”

  徐姗姗觉得何小原污辱了她徐氏家族,也红了脸:“族长是长辈,酒后失言,有某事了不起!”

  何小原脸红脖子粗地说:“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去不去新四军?去,一切好说,不去,往事一笔勾销!”

  徐姗姗道:“哪有强迫别人革命的?你也太无理!”

  两人吵开了。吵架嘛,当然都没有好听话,吵到末了就是从此一刀两断。何、吴牵马出门,徐家也没人来送,到了大街上,吴有才说:

  “十一郎,你俩吵嘴,我也不会劝。如果我是学生,好好劝劝,也许,她就跟我们走了。”

  “我上当受骗了!”何小原气得流泪,“我父兄都在桂林教书,一亩田也没有。她在学校的时候,主动找我,目的就是要我做她看门狗。”

  他俩刚走出西街口,那山羊胡子区长带几名区丁堵在路上,区长抖动着山羊胡子说:“我留你们是一种抬举,既然不识抬举,把枪、马留下,人可以走。”

  何小原怒极:“收起你那地头蛇的一套吧!我们是见过大市面的,你欺侮不了。”

  区长喝叫区丁:“把他们抓起来!”

  何、吴二人早已拔枪在手,跳上马,开几枪冲过去了。区丁们全没打过仗,也没敢追。

  他俩寻找新四军可不容易,巢湖四周本来土匪多,如今又是牛毛司令们咬架,乱得不可开交。何、吴二人又是历经险阻,费时月余才进入舒城县境,脱离匪乱之区。新四军第四支队在这一带活动,他们既抗日也清匪,社会比较安定。在一个大村里,他俩找到四支队某主力团机关,由一位叫汪波的组织股长出面接待,他看了郭渭川名片和名片背后几个英文字母,对两位来客特别热情,还特地要伙房炒两个菜,招待新来同志。汪波是湖北黄安人,二十六、七岁光景,可他却是1930年入伍的老红军。他介绍说:

  “我们四月上旬才到皖中集结,全支队3000多人。经过五个多月战斗与发展,打死日军近两千人,歼伪清匪万余人,是全新四军战果最突出的。现在主力已经扩大到9000多人,还有些游击队,发展速度与茅山相等。我们出发前,接到叶剑英同志几次指示,要我们注意收找郭渭川同志介绍来的一批知识分子和李支队失散官兵。”

  他这样一说,何、吴二人都倍感亲切。之后,接汪波要求,由何小原执笔,两人都写一份简历,写好了简历也开饭了。吃饭时,汪波又说道:

  “我们支队高敬亭司令特别重视知识分子和有专长的人才,二位有用武之地哩。本团政委带部队打仗去了,他有交代,像你二位这样有才、有技的人,最好留本团工作,职务等他回来定。”

  接下去他又讲起这个团许多光荣历史,无非想留住何、吴二人。这位汪股长出身于贫苦农家,倒挺会讲话,一顿饭吃罢,三人谈成朋友了。正谈着,团长杨成来了,汪波给双方作了介绍,何、吴二人也向杨团长讲几句示敬的话。杨成只用鼻音嗯了两声,便倚着老乡神柜,一只脚跷在椅子,读何小原写的两分简历。这位团长也是个青年,还生得蛮漂亮,穿一身黄咔叽制服,足登马靴,手执藤条,又戴一副小号墨镜。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国民党正规军里也少见。何、吴二人对革命部队设想得太天真了,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吊而浪当的团长。他看完简历,操一口鄂东土音,拉长声音说:

  “二位既是旧军官,就不该到这里来,咹!我们是共产党部队,要保持无产阶级纯洁性,懂么?”

  吴有才抢着说明:“我是修械工人,不是军官。”

  杨成恶狠狠地说:“你修枪打红军,更可恨!”

  何小原也在解释:“李支队是爱国进步武装。”

  杨成发脾气了:“他们的政工队都是特务,你当过政工队副,还是个特务头子哩。现在国共合作了,我不能杀你,把你们送到支队去拘押审查!”

  何、吴二人还要争辩,汪波摇手制止,他同团长讲。他也不再用敬称,却道:“老杨,指挥员不许插手政治机关事务,《古田决议》写得明白,你不懂呀?”

  杨成取下墨镜瞪着眼:“政委不在,我说了算!”

  “你还有上级没有?”

  “我的上级是高敬亭,不是你小汪。”

  “高司令上级是谁?”

  “项英、陈毅,还有叶挺”。

  汪波道:“你要是喝多了就睡觉去,莫在新来的同志面前出洋相,他二位是陈毅同志介绍来的。”

  杨成拔脚就走,嘀哩咕噜出门而去,听不清说些什么,大概不是好听的话。吴有才气得两眼发红:“我是个老百姓,刚知道有个革命,又成了坏人,真冤枉!”

  汪波赶紧作解释:“他可能喝醉了,二位莫见怪。他这人平时稀拉,能打仗,江北五个主力团长,数他年轻。”

  劝说一阵,何、吴二人气也消了,准备住下,等团政委回来安排工作。三人饮茶闲谈,汪波拿好烟待客,二客都不抽烟,主人自用了。正谈着又来两位客人,都是青年,一男一女,穿得很阔,像是富户人家的小夫妻,全是骑马来的。这正是张亢和梅家桂子姑娘,张亢现在真在梅大队做了侦察队长,是带女侦察员来四支队联系工作的。他们前天来过这个团,与汪波已经认识了,何、吴二人见到阿四小老大更是高兴。闲话数语,阿四道:

  “天保最担心你二位,原来你二位平安无事,我要赶快转告他,叫他放心。”

  “天保现在怎样?”何、吴二位急迫地问。

  “说来话长!”张亢坐下,桂子动手当招待,待奉烟茶,一面对何、吴二人说:

  “我是玩把戏的出身,是阿四同志教我一些新知识,不然我还是下九流。祝娟是我的表姐,现在成了英雄,天保到茅山去了,详情不知。我俩现在是为你俩来,天保交代过阿四,一定要找见你们,送到陈毅那边去。”

  梅大队与滨淮大队都是皖东民军名义,但阿四已与汪波用暗号联络过,互知对方身份。梅大队已由江南新四军派40位骨干用游击战教官名义去开展工作,这两支部队目前都用灰色面貌。梅老在苏南考察一阵,只带保镖李长山回去了,哑姑进了新四军办的“卫训班”,小保子去了服务团,都正式参加了新四军。

  因为何、吴二人对梅家不熟,张亢讲得也简单,着重讲了天保与祝娟这半年遭遇,何、吴二人都难过得落泪。天保去茅山后又做些什么,阿四现在还不清楚,倒说到另外一件事。他问何、吴二人:

  “有个外号叫马来亚的女大学生,二位可认识?”

  “当然认识。”何、吴同声答。

  “她一会就来。”阿四道,“我先来征求你二位意见,如你们同意,请汪波同志派几个战斗骑兵,连马来亚和你俩护送到江对过新四军第三支队防他,去见陈毅同志。陈毅同志是专程来做川军统战工作的,你们的事只有他能解决,信我也写好了,汪股长派兵还得拿路费。高敬亭现在处境很困难,涉及到军领导层之间的关系,他也不便找了陈毅同志反映意见,只有我这小人物来管这桩闲事。”

  何小原急问:“出了什么事?”

  张亢对四支队的事不甚了解,来一趟皖中,知道不少新情况,又不能全说出来,只能说个大意。

  四支队究竟是直去皖东,还是留现地作战,上级也是令出多门,而且朝令夕改,甚至一日数变,弄得支队领导无所适从。其时共产党在华中组织系统也不统一,要四支队听话的人多,替四支队说话的人少,出了差错也无人站出来给四支队承担责任。江南陈、粟和四支队发展都快,皖南基本没什么发展,结果发展快反的而被扣上“人、枪、款主义”大帽子。陈毅不怕什么帽子,高敬亭可顶不住,昨天军部派工作组来,今天上午开会批判高敬亭不服从领导,高敬亭不服,正争辩着,马来亚找来了。

  马来亚本名洪静,祖籍广东,出生于吉隆坡,才招来这么个诨名。她在中央大学时与何小原、祝娟都是同班同学,李支队初建时也是政工队员。去年冬,关八领导他们去武汉,过了津浦路曾遭土匪袭击,她和一位男生与大家失散。后来,他俩在含山与和县一带农村,组织游击队,搞起来300人,但没有坚强的指挥,连打几个败仗,队伍缩小了一半。他们最近才弄清高敬亭在何处,马来亚单人匹马找了来,要求四支人派骨干去,并授予他们那个小游击队正式番号。她到支队部时,恰巧杨成向支队打电话,说汪波收留两个什么样人,还添油加醋说是说徐家拿棍子赶出来的,高司令叫留,军部工作组叫赶走,又吵起来。高敬亭这个人功劳很大,也有缺点,同项英关系搞得很不好。于是阿四向马来亚讲了他所了解的情况,建议她同何、吴二人都去找陈毅,别再叫高司令为难。陈毅是军委新四军分会副书记对全军有指挥权,他自有办法……

  吴有才听罢,气得跳起来:“为了找革命,受够了活罪,找到了,却是晦气!”

  汪波也牢骚开了:“我们本是大别山区红28军,孤军奋斗三年,到处找不到上级,下山抗战,一下子出来那么多上级,彼此说的又不一样,真叫人作难!”

  阿四劝说道;“不说了,说也没用,安排他们过江吧。我所以主张他们去见陈毅同志,还有一个目的,请陈毅同志出面解决一下四支队同军部的关系。”

  汪波叫来一位干部,要他准备四名战斗骑兵,派警卫排长负责护送,发路费60元。新四军里,团组织股长又是党的总支部书记,有一定领导职权。

  何小原也气恼,但没作声。

  门外有马驰声,不一会马来亚来了。她和祝娟同年,也是22岁,身材与祝娟仿佛,照吴有才看,她比徐姗姗还要中看些。她会讲国语,进来向吴有才敬个礼:

  “有才哥到底是工人阶级,自动找革命来了。

  吴有才哭丧着脸:“找到陈毅才能算数呢!我同小广西只是吃些苦,比天保强多了,他险些被坏人打死。”

  马来亚却在挖苦何小原:“天保虽然挨了黑枪,他还是一位大英雄。你十一郎么?痴情男遇上负心女,让人家用棍子赶出香房,真有意思!”

  何小原红了脸:“那是杨团长胡扯的!”

  马来亚冷笑一声:“我早给你算过命,那时候讲了你也不会听,吃了人家打狗棍,活该!”

  她的话别人听不懂,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

  一个可怜的乞儿踯躅在皖中道上。他,头发脏得像一团烂草,鬓角的虱子在爬动,一件破衬衣也脏得像抹布。裤子还能勉强遮住下体,两只裤管全扯断了,一在膝之上,一在膝之下,不等齐拖吊着。一双破皮鞋,也是左露五趾,右露脚步跟。他两眼都深陷下去,也不知多久没洗脸,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臭。他在乞讨,却又张不开口,碰到好心的赐食者,也是躲到无人处去吃。

  这是何小原,已然面目全非,熟人也不易认出他来。他人地两生,糊糊涂涂又走进徐家桥镇,看到区署那块衙门牌,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忿恨和羞愧催动他无力地双脚,跑入另一条街,倚着一面高墙坐下,伤心地哭起来,“参加爱国学生运动,一心求进步,竟会遇上这般折磨!”他越想越伤心。然而,恨,又在压倒一功,他恨日寇,也恨中国军人不争气,百万大军挡不住20万日军,战线已迫近武汉了。他也恨土匪,安徽的土匪全该杀……

  那次他们三人由汪波派人护送,走了两天,到了江边,突遭日军袭击,他和大家失散了。他找不到同伴,一个人又过不了江,却让土匪抓住了,被吊打多次,后来在匪吃匪的混战中逃出,就成了这副光景。当乞儿,他不会,忍着饿向北走,还去找新四军。在淮南铁路西侧,他碰上了新四军部队,他跑去要求见高敬亭,又遇到了杨成。杨成当然认不出他,喝道:“哪来的叫化子?滚!要不,把你当汉奸办!”何小原委屈得大哭一场,向西乞讨而来,算算日子,今天是他乞儿生活第13天。

  他哭一阵,又在双手抱头苦思着怎么办,冷不防背上挨了一藤条,一下手很重,疼得他一身汗,他一抬脸,打他的人正是本地区长,那山羊胡子小老爷。对方完全认不出他了,骂道:“讨饭化子要死到荒野去,滚!”骂罢便走了。何小原又增加新一恨,这种封建余孽地头蛇,必须扫除得一干二净!

  西街进来100来个广西兵,何小原闭目养神,不愿同这伙丘八老乡罗嗦。不一会有个兵扛只梯子来靠在墙上,他要上去贴布告,嫌何小原妨碍他,叱骂道:

  “乞儿!丢耐妈的过远些,老子要上墙垛喂!”

  何小原也操起广西话斥责丘八:“你怎么骂人!哪一部分的?一点教养也冇!”

  那广西兵倒高兴了:“广西人!”他跑走了,一会儿领来一个中尉,用桂音官话问:

  “老乡!你一个广西青年怎么流落到这里的?现在广西人吃香,你该谋差去,识字么?”

  “比你识的字多。”何小原身体虚弱,不想讲话。

  “尊姓大名?”

  “何小原,大学肄业的讨饭佬。”

  中尉走了。不到两分钟,何小原听到一个熟人声音:

  “十一郎!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啊,啊,怎么搞的,丢那妈!”

  何小原一抬脸,天呐!面前站着一个挺精神的校官,正是他王家店结义的老四,李支队第2营营长莫德成。何小原站起来:“四哥!”腿一软又跌倒了。

  莫德成把他拉起来:“怎么回事?兄弟!”

  何小原声泪俱下:“一言难尽啦!”

  “莫急,兄弟,有我就有你。”莫德成拉着他走。

  这位莫老四倒也讲义气,他给落魄的何小原置办了服装和零用杂物,又带他去理发、洗澡。何小原经过洗漱梳理,衣帽一新,人也神气起来了,但他穿的又是一身军官服。他俩走进大饭庄,择一雅座,莫德成叫了一桌丰富的酒菜,两人对酌叙话。本来何小原不肯讲那些晦气事,莫德成偏是个爱唠叨的脾气,寻根刨底,把何小原这段经历全问明白了才肯罢休。何小原对这位莫四哥印象不坏,除了郭渭川名片秘密,别的全说了。莫德成问罢,说道:

  “丁家镇突围,我三次返回去接应天保都冇成功,敌人兵力太大。后来,我只剩十几个人,只好逃,说话人家不懂,越跑越远,跑到杨州西边去了。我们休息一阵,打听不到李支队残部消息,就自己拉队伍,拉起来500人,冇骨干,不能打硬仗,只好流动抗战。我是广西军官,又是李支队的营长,我的兵绝不扰民,同老乡关系不坏。”

  “韩德勤在经营苏北,没找你呀?”

  “王八蛋的江苏帮!刮民不抗日,找我也不睬他。今年老历年后我到运河东去看看,那边大小实力派统接受了韩家番号,可是乱还是乱,抢还是抢,丢那妈!”

  何小原太饥了,只顾吃,不多喝,莫德成自斟自饮,一面讲他的见闻。他的见和闻大多是韩方的事,韩德勤收编队伍不少,又分成许多派系小集团,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莫德成是最近才查明桂系在皖地落户,他把队伍放在仪征县乡下隐蔽,他到立煌(金寨)讨骨干,从桂系48军要来一批人,现在又向回走了。

  “这些兵统跟你去仪征?”何小原问。

  “有一部分人是沿途恢复政治(桂系政府)的。”莫德成刚端起酒杯又放下,“王八蛋江苏帮!他们趁桂军参加武汉会战,抢去了皖省津浦路东部分,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丢那妈!我们第一步目标是运河线,第二步是黄海边。”

  “江苏省主席姓韩呀!”

  “卵!如今谁枪杆子硬谁上台,我们也准备了一个江苏省政府,时候一到就开张。”

  “四哥,你变了,民族大义呢?”

  “莫太书生气,十一郎,我冇变,时局逼得你非这么干不可。我们李支队抗日有大功,就是太天真,让人家弄垮了。10年前桂系曾经占有半个中国,不晓得巩固地盘,犯了李闯王那种错误,让人家赶回广西。现在我们学乖了,抢地盘,只要地盘大了,打走日本仔以后,中国的领袖,啊,啊,丢那妈!”

  “桂军在武汉打仗,哪有余力抢地盘?”

  “我们可不那么傻!现在日寇迫近武汉郊区,嫡系部队先退,要他系部队顶敌人,冇人听陈诚那一套,各干各的。桂军主力早退出来了,11集团军去了鄂北,21集团军在大别山休整,待时东进。第四兵团名义撤销,李品仙秘密住立煌,部署反韩。廖磊太胖,血压高,公开出面应付场面上事,操实权的是李二老板。”

  何小原吃到半饱不敢吃了,怕撑坏了空胃。他又陪莫行成喝一杯酒,问道:“你是同李品仙弄翻了才离开桂军的,这次去立煌,他没寻你麻烦?”

  莫德成也喝好了,一面吃饭一面反问:“钢七军171师513旅1026团团长李本一你可认识?”

  何小原说:“认识,没深交,他读中学时候是家父学生,同我只有一般交往。”

  “桂军蛰居广西,李本一也冇卵大的官,现在可红得很哩。”莫德成边吃边说,“我同李本一有点交情,特意去找他的。他现在不当团长了,准备去全椒接手五区专员兼第10游击纵队司令,少将也当上了,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他抓的官差。在立煌,李本一死拉我去见李品仙。去了,李二老板特别客气,还设家宴招待我。什么缘故呢?我在江苏境内给他安下一棵暗棋,下一步大有用场哩。”

  “你在本镇有何公干?”

  “重建区署和区队。区长就是那个中尉,可我现在主意变了,他性情粗鲁,做区长不合适,叫他到县保安队去。谁去区长?就是你这个冇死掉的十一郎。”

  何小原一听就急了:“不可以的,四哥!我已经报名参加新四军,怎能干桂系区长?”

  莫得成道:“新四军在反人、枪、款主义,你一时也进不去,在这里干也一样,横直你也不是共产党员,再说了你受了徐家欺侮,也该报复一下。”

  “报复一下……”何小原低头苦思,等莫德成吃完饭才说,“陈毅找我,你得保证我去。”

  莫德成拍拍胸膛:“保证,王八蛋说话才不算数!”

  何小原脑袋晕了,这突然来的变化,使他失去了深思熟虑能力,只有这一阵乞讨生活魔影一样压在他心头,不等他再多想,莫德成拖起他朝区署走,一面低声问:

  “你那位女友你还要不要?不能白受她一场气。”

  何小原道:“泼水难收,我是不要她了。”

  “相貌怎么样?”

  “当然过得去,不然,我怎会恋她?”

  “品行呢?”

  “四哥,我同她吵翻了,本是双方责任,主要责任还在我这边,不能用我的情绪去评论人家长短。”

  “这样说你同她丝还未断,要是我娶了她,你可喝醋,可说我挖你墙脚?”

  “那是你同她的事,与我无关。”

  说着已经来到区署,那位山羊胡子土豪区长,率阁署员丁30余人迎在门外。这位小老爷刚看到布告,一位桂军少校团副做了本地县长,便已惴惴不安,及至看到何小原以新主人姿态出现在面前,简直心惊肉跳了。他慌忙打招呼,何小原又装作不认识他,带理不理的走过去了。

  大家相跟着走进区署前大院,那些广西兵一个个机警眉竖眼的都很凶,搞得气氛挺紧张。莫德成拉长声音念官文:

  “本人受上峰委托,宣布何小原先生为本地区长!”

  那位山羊胡子小老爷黑长脸拉得更长了:“啊啊,长官,令发突然,鄙人来不及准备办交代。”

  何小原冷笑一声:“你准备得蛮好,我背上还疼呢。”

  土豪区长益发心慌。莫德成道:“徐老先生,何区长年轻,请多关照,你老有言,皖人治皖,桂人可治得?”

  “治得,治得。”被赶下台的区长准备溜。

  “你回来,老……”何小原本想骂他老猪狗,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口,人家回来,他也没词儿了。莫德成可能又发了兵油子气,对那老家伙说:

  “你老是徐家族长,去通知姗姗小姐,本人要拜访她。本大队长二十有八,高中毕业后从军,已有10年戎马生活,至今尚未婚配,其它不用讲了。”

  被赶下台的人全走了,莫德成给何小原留一位上士官做助手,交代他如何办事,那上士官姓黄,30岁上下,能讲桂音官话,无非应着“是”而已。何小原道:

  “四哥,这太过份了吧?”

  “莫这样婆婆妈妈的,手不狠你卵事也办不成!”莫德成说完忙他的事去了。

  何小原头昏脑胀的走进区长室,心里乱极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我怎么当起桂方区长来了!”他想,这个该死的莫老四,办事毛手毛脚,不给人家有考虑余地……哎!是他救了我,不然最多三天我就会倒毙在荒野。可是……这段弯路走得真惨呐!现在,武汉岌岌可然,敌后各派又在争地盘,新四军反什么人、枪、款主义……这都是怎么回事,我又怎么办?

  他怅悯地坐在桌旁,拉开抽斗,发现一个大本子,还未用过,他提起毛笔,那上士官老黄来报告:

  “徐姗姗小姐同兄嫂一起,带上礼物求见何区长”。

  何小原正在心烦意乱,固道:“我没时间”。

  老黄跑出去喊道:“区长忙,来客请回罗!”

  何小原又提起笔,想着写着:“本子呀,请你做个见证,我所作,所想,全记在这里,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也会受骗,但不可能欺骗自己灵魂,我现在走在弯路上,还不知要走多久,我的脚印全都留在这里,管它是光彩的还是不光彩的……1938年10月15日。”

  何小原真的坚持做日记,苦恼起来就躲在屋里哭。莫德成走了,留下11个广西兵,连他在内,12个老乡被捉弄人的命运赶到一起,只好相互依靠着维持下去。他少年时就知道广西部队叫钢军,又见这些丘八老乡委实凶悍,便认定这是中国式的法西斯军人,由此产生很大戒心。上士官老黄,看外表还老实,他以为是莫德成朋友,待到交谈起来,老黄说他从前不认识莫德成,何小原道:

  “他走得快,连他队伍番号我都没来得及问。”

  “他的队伍叫21集团军直属别动大队,李品仙刚正式委任他为中校大队长。”老黄答说。

  “别动队?那是特务武装呀!”

  “卵!就凭姓莫的那张嘴巴,永远也当不了特务。”

  彼此不熟,不便多谈,何小原也不敢多谈,只有老黄的模样在他印象中是深刻的。那是中等矮个头,周身圆滚滚的,一对金鱼眼特别有精神。还有,老黄脸色也特别,总是油光光的,像个掌厨大师傅。不知怎的,何小原把老黄的长相也同日本人联系在一起,更疑心他是个标准的法西斯丘八。疑心也罢,恐惧也罢,他不会当区长,事情要靠老黄办,只好又请老黄来谈:

  “黄大哥,你有个大号没有?”

  “穷光蛋要大号有个卵用!口头上人家叫我老黄,花名册上写着黄老,有个号码能领一份粮就行了。”老黄这样说着,同时眨眨左眼,这好像他的习惯性动作,一对金鱼眼,左眼打讯号,右眼“开灯远照”。

  “你才31岁怎能称老,是劳动的劳吧?”

  “我一个字不识,人家爱怎么写统可以!”

  何小原向老黄诚实地讲了他和莫德成是朋友,糊糊涂涂当了区长,不知怎么办,向老黄求教。老黄想了想,才给他出主意:各乡维持现状,从爱国知识青年中聘请几个办事的区员,另从农家青年中召人重建区队,原有区丁全部资遣。何小原一一依从,新的区队队长自然是老黄,骨干就是那10个广西兵。其后老黄带区队下乡剿匪,何小原在家坐镇,不知不觉让环境拖着向后倒退。

  这是农闲季节,办酒宴客的事多,富户们争着请何区长赏光,那些富人们都有一些特殊的本领,总有办法要何小原按人家意愿行事,他也经常喝得烂醉。他本是漂亮的大学生,来说媒的人多得应酬不暇,尽管他未答允谁,区署也给闹得乱哄哄的,生出许多是非口舌。他也报复前区长了,抓人、罚款他不能做,只能骂人泄气;可他又不会骂人,粗话说不出口,骂得文雅些,还会招来些闲人听他那口好听的“京腔”,被报复者并不以为挨骂,他倒挺难堪。他这才明白,报复是这样的无聊,卑劣,自取羞辱。

  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发生了,至少在何小原看来是这样的,徐姗姗真的嫁给了莫德成。莫德成都做了些什么,何小原不知道,横直他常带几名骑兵卫士从这里经过;他们怎么结合的,何小原当然不知道,对方来了请客贴子,他倒欣然而往。何小原本想报复徐姗姗一下,但他失败了,他去敬酒,以为她一定会难堪,谁料人家大大方方地接去酒饮了:“你同老莫是兄弟,以后请多关照。”

  何小原面红耳赤的掉头就跑,回来大哭一场,对徐姗姗和莫老四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自己孤苦,哀伤。哀伤了一阵又觉得自己可笑,人家成亲与你何小原有什么相干?

  老黄剿匪回来了:“再这个样子,你的安全冇保障了。”

  何小原问道:“我怎么啦?”

  老黄鼓起金鱼眼:“你那本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卵?”

  何小原感到奇怪:“你不是不识字么?”

  “鬼晓得怎么搞得,我偏识得你的字。你既然晓得自己走在弯路上,就要想办法缩短这个弯子,为什么要听任旧势力摆布,加大这个弯子哩!”

  “你说得有道理,老黄大哥。”

  “马上把本子烧了!朋友就是见证,本子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你是怎么搞的,哪能把广西军都看成是法西斯?不错,广西军内是有些团体至上倾向,可是广大官兵是爱国的,还有许多进步分子,坏人也有,极少极少。”

  何小原眼巴巴的看着老黄把他的本子烧掉,也越发感到这个广西军兵可怕,怯生生地问:“你怎么不当军官?”

  “老子不识字,当不了广西军官。”

  “你……”

  “好了兄弟,信任我吧,我们是真朋友。”

  “另10位广西兄弟呢?”

  “8个好青年,2个兵油子,以后把兵油子甩掉”。

  “这样说,钢军内部并不纯一。”

  “你是大学三年生,本该懂得,世界上根本没有纯一的东西。广西这地方打了20多年仗,同邻省都打过,也同邻省联合起来打过老蒋。所以这个新桂系哩,有时像开锅的豆浆,能哺到全国去,有时像熬干的米糖,就剩下个小疙瘩。现在出桂抗日的两个集团军,号称20万,其实没那多,连李宗仁也未必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纯一个卵!”

  “我信得过你,黄大哥,你说该怎么做?”

  “那好!我俩买点礼物,再去给莫德成贺喜,你打鼓,我敲锣,要他给我们换个地方。此地是桂系由大别山通皖东的南线通道,等到桂方向东伸展,这地方是非就多了,不能久呆。此地东南90里,淮南路西侧和长江北岸的三角地带,有个叫光安的大镇,是五区专员李本一抓的一块飞地,直属专署的特别区。那地方富,没有桂方部队,也没有哪个钢军好汉敢去当区长,还是空白地。我们去,把区队带上,留下20人,再把两个兵油子甩下来。莫德成这家伙毛躁,可是办事动作快,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好。不过你要向他郑重声明,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何小原是广西人,只为桂方服务,再无他志。”

  “哎呀……”

  “听我的,没错!”

  事情全照老黄说的办,五天之后,何小原与老黄带上区队主力转入新区,按阳历计,这已是1939年元月中旬。这个光安镇有千余户人家,是江北侧航运大码头,很繁华。有新四军部队在这里活动,他们是第四支队组建的游击队,刚组成一个相当于旅级单位,叫“江北纵队”。他们欢迎何小原来做区长,何小原与他们接触中才知道,高敬亭根本没反什么“人、枪、款”主义,支队主力已在东移,前锋已进到津浦铁路西侧。老黄又眨眨左眼:

  “这地方不错吧?远离桂军主力,没有干扰,你也好好学点本事,学要学新四军,莫学旧官僚。”

  何小原高兴地抓住老黄双手:“太好了,老黄同志,你为何不早言明?”

  老黄又鼓起金鱼眼:“谁是你同志,同志是什么意思?你听着,小何,我们是桂方基层政权,要尽快送些地方收入上交专署,让李专员放心。”

  “你……怎么回事?”

  “听我的,没错!”

  “谁知你错不错?”

  “你听我讲,小何,五区专署在全椒西乡的古河镇,离我们远,又隔着淮南线,李专员事实上管不着我们。我们早送些钱去,让他觉得这里有油水,你同他又有点旧交,他就会抓住这块地方不松手。要是把我们划归皖中某个专区,我们活动就不方便了”。

  何小原只有照老黄说的做,上交若干地方收入,给李专员写了报告,内容却是按老黄意思写的。然而他很苦恼,特别老黄那副嘴脸,真叫人丈二金刚,模不着脑。哎!1938年国家多难,我何小原也多难,熟人的嘴脸全在变,莫老四,徐姗姗……他拿出郭渭川名片,一阵心酸,又大哭起来。正哭着,老黄来了,冷不防抢去名片,看了名片背面上的外文字母,吃惊地叫起来:

  “你还有这种身份!恕我不知,请多原谅。”

  “你连英文缩写都认识,也能了解它的意思,还不识字呢!”何小原冲老黄嚷,“你是骗子,法西斯!”

  “小心自家脑袋!”老黄扔还名片,“有这种身份,应该懂得纪律,你喊个卵!记住,旧历正月15以前有人来接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等!”

  何小原只好等,一直等到正月14日上午,老黄领他去码头上接人,也没告诉他接谁。码头上人很多,停在码头旁的船也不少。有一只机帆两用的内河大船,油漆得很漂亮,船上有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本船代办邮件,万国红十字会作保,苏皖浙三省通行无阻。”船面上有客舱,能住三几十人,大通舱能装货三万余斤。在去码头途中,老黄告诉何小原,此船是日特头子小原文四郎的,他的华人太太薛倩如是个退役日特,现在是南京袁家粮店女掌柜。何小原认识她,不过从前不知她是日特。

  他们刚到码头,吴有才从船上下来,老黄低声对何小原说:“姓吴的是舵把式,事实又是船长,因为船上没帐房先生。他是你结拜六哥,上前招呼呀!”

  何小原忽然头晕,一句话也说不出,吴有才倒先说了:

  “十一郎,我把你女朋友带来了。人家对你可是一片真情,这回是绕道香港、上海来的。”

  “阿原!”从客舱里出来一位穿棉旗袍的女青年,提着皮箱,欢笑着下船,原来是外号马来亚的洪静。

  老黄推何小原一掌:“上去接,用爱称”。

  “阿静!”何小原迎上去,脑袋昏得更厉害。

  其后何小原就没清醒过,好像老黄一路大喊大叫,何区长女朋友洪静来了,她是华侨大学生,现在做本区的区秘书。晚饭当然是办酒招待的,何小原心还在乱,吴有才和马来亚大概讲了这么些内容:那次,他们在江边失散以后,吴、洪二去江南找见了陈毅,陈毅要第三支队代司令谭震林抽25名骨干去了洪静游击队,吴有才去军部教导总队学习。不久,马来亚与吴有才又一同去了茅山。吴有才当了薛倩如大伙计,是什么玄虚,不能乱说,也不许问。马来亚这次是从茅山来,不是从香港、上海来。

  吃罢饭,吴有才告辞,何小原头脑才清醒,问道:

  “天保现在何处?”

  “在忠义救国军当团长。”吴有才应着出了门。

  “他怎么会干那个?”何小原又糊涂了。

  “你能干这个,他当然也能干那个。”马来亚手伸向何小原,“老郭名片交来!”

  何小原双手呈上名片:“我有严重错误。”

  马来亚烧了名片,严肃地说:“我受新四军军分会委托,郑重宣布,何小原同志已经归队,过去历史有效。本区保持原面貌,对外你管我们,对内老黄负责。”

  “阿静!”何小原号哭着奔向马来亚。

  “我是女同志,小何。”马来亚并未躲闪。

  老黄金鱼眼笑得发亮:“青年恋人嘛,一点爱的表示也没有,就自我暴露啰!”

  何小原收了奔步,鞠躬一礼:“谢你救我。”

  马来亚忍住笑说:“吃了财主小姐打狗棍,又想到我这个漂泊海外的穷丫头了?”

  何小原尴尬地一笑:“给天保写封信吧。”

  马来亚摇头;“他在忠义救国军,不能和他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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