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正是血红时

第九章 两家缘

  同天午后,在淮南铁路北段铁道线西侧野地里,日军杀死近千名中国乱兵和少量妇女,向南漫去了。日军走远了之后,来了50几个青壮男人,打跑了野狗,惊飞了乌鸦,收集武器,扒死者衣服,忙得热火朝天。这伙人不管是何背景,在这种场合,干这种事情,居然能下得了手……两个头目一高一矮,从他们对话中听出,那短而粗的家伙是当家的,他自称司令,别人全听他的。

  西边来了四人四马,当先的一位五旬开外,体格魁梧,面如满月,麻布夏装大草帽,挂一部短而密的黑胡子,乘一匹强健的走马;他身后跟着给祝娟下过书的双枪李三,李三马后是燕婶和小保子。原来这老头正是梅晓村,社会上一般称他梅老,只有青帮分子才叫他梅老太爷。他是在皖北阜阳告别了李宗仁,返回故乡来组建民军打游击,刚走到这里。苏家圩变乱促使他要设立指挥机构,如果任听各类武装集团各护自己的小窝,只会有害于抗战。

  那伙贼有些慌,长汉子对矮汉子说:“坏了!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碰上太岁爷爷啦。”

  矮汉子更慌:“怎么办?是溜还是顶?”

  长汉子道:“你昏啦!开罪了梅老太爷,在这淮河两岸可没咱哥们立足之地了。”

  梅老来到现场立马一望,满脸都是怒火,他只用鼻音哼哼两声,两个贼头子便趋于马前,躬身问安;然后自报身世,无非是《百家姓》里有字,户口册中有名,以及在青帮里属于哪支哪系,是第多少代子孙,师父是谁,师祖是谁之类的帮话。梅老听罢,单对那矮汉子说:

  “既是我辈中人,你把《十大帮规》背给我听听。”

  那家伙机械地背诵道:“一不许欺师灭祖,二不许藐视前人,三不许哄吓诈骗,四不许奸盗邪淫,五……”

  “够啦!”梅老叱责道:“国难时期,你们居然来抢阵亡国军武器,剥为国而死烈士的衣服,连受辱而亡的良家妇女,也让你们剥得赤身露体!你们辱没了国家,也辱没了先人,一群毫无民族良知的混帐东西!”

  两个贼头全跪下了,狡辩说他们是想收枪抗日的。小保子催马奔往近旁破庙,一面说:

  “爷爷!他们是土匪,在骗你呢。破庙里关着肉票,我已经看到把风的(匪哨)了。”果然小保子从那破庙里轰出来两个小贼,带出来十几个被绑架的男女。

  梅老可发了大火:“李三,给我狠狠打这两个混帐!每人给他一百鞭,完了送当地政府法办。”

  燕婶不愿树敌过多,便劝说道:“算了,老爷子,贼有贼骨头,打也无用。如今到处是贼,办几个也安不了天下,叫他们改过就是。”

  那伙贼全体跪下求饶。梅老责骂道:“你们都年轻轻的,不参加抗战,当土匪,可恶之极!你们统到县里去接受改编,再干土匪,我把你们狗头全砍下来!”

  贼们唯唯诺诺走了,肉票们道了谢也走了。梅老正准备要李三通知当地管事人来善后,从西边来了800多个乡间青年,领头的则是个广西人大学生,他是寿县县政府派到这里组织抗日团体的。他和县长都认识梅老,礼见之后,那广西青年对梅老说:

  “这里发生的事,贺县长叫我先来看看,正好你老在,一切听从你老吩咐。”

  梅老笑笑:“县政府连这样的事也对付不了?”

  那广西青年诚实地说:“不瞒你老说,我和敝同乡贺县长都是刚出校门的青年,社会知识很贫乏。”

  梅老有意开导他:“中国积贫积弱已久,培养一个大学生很不容易。你们这些有才青年,既然八千里路云和月奔来抗日,就应当肩天下之大任,从社会求真知,多做些于国有益的实事。苟如虚耗韶华,坐衙门染上官气,那就愧对国人了。”

  “你老说得是,我们绝不学旧官僚。我们来历,你老晓得,我们统是广西学生军成员,在武汉听过周恩来先生讲演,都是抱定决心投身于救国大业的。”

  “这批死者不管是哪部分的,总是自己同胞,都要收殓。武器收起来武装抗日民军。不能落入匪类之手。”

  “学生照办。”那广西青年对梅老很恭敬,“有件事要请教你老,此地青红帮徒太多,有人说在帮的统是流氓,能不能吸收他们参加抗日团体呢?”

  “地此没有红帮,只有青帮。”梅老解释说,“青帮本是民间互济结社,没有政治宗旨,各种政治势力都在利用它。在江淮一带,成年男丁可谓十人九在帮,怎么会都是流氓?不过,现在的青帮,鱼龙混杂也是实情,而抗战是全民族共同事业,地方官器量要大些,本着肯抗日者皆同志之宗旨,民众自能发动起来。”

  那广西青年躬身一礼:“谢谢你老指点。”

  梅老与他握手道别:“我有急事,以后多联系。”

  梅家人又上马赶路,天晚时在一大村住下,吃了晚饭只休息两小时又动身了。从最近一次家信中梅老得知,小马队与苏团已公开决裂。天保仍然下落不明,老头子心下焦急,明天午前一定要赶到家。

  这又是个朦胧之夜,灰云盖顶,月儿只是一团边际不清的昏影,夜行人格外感到躁热,烦闷。

  “爷爷,敌后战场怎样搞起来?”小保子稚气地问,打破了沉默。

  “等联系上陈毅再说。”燕婶对孙儿说,“民国16年在武汉,你爷爷跟陈毅友情很深,只是他现在去了茅山,离咱们太远了。”

  “远也要去找他。”梅老说明道,“他陈毅了解我老梅,敌后战场要会打游击,只有他有办法。”

  燕婶道:“苏祝周害走天保,破坏了南线作战计划,本该处死,你怎么在李宗仁那儿把事情兜下来了?”

  梅老叹口闷气:“这事可不能简单断理。他本人没叛国,又没传下后代,我是他亲表叔,杀了他怎么处理他那份家产?要是把我拖进这种是非里去,我就绊住动不了啦。”

  四匹马踩着朦胧月色,老小四人谈谈说说,也不觉得困。他们不知穿过几道长谷,越过几道矮岭,立马东望,天色微明,离家不远了。梅老欣慰一笑:

  “凤阳虽贫,还是故乡一片情啊!”

  东边来了一支队伍,约莫700余人,领头的是一男一女,都只30多岁,男的英俊魁梧,女的苗条秀丽;这是梅祝陶和他的夫人邹淑英,两人各乘大马,率梅大队迎接爹娘来了。一家人嘛,当然老远就互相认出谁是谁了,梅祝陶夫妇下马朝二老走来,小保子也向爹妈跑去。邹淑英接住儿子,高兴地流泪了:

  “听说淮北大乱,黄河又炸了堤,可把我急死了!”

  “没啥了不起。”小保子神气地说,“我跟爷爷、奶奶去过台儿庄前线,大战场可真热闹。”

  “你少叫妈担心呀!”邹淑英牵着小保子,和丈夫一同来见公婆。

  一家人相见,总有些问闲话,闲话之后,梅祝陶又大略说一遍苏家圩变乱经过。之后又讲天保其人:

  “这个青年聪明与勇毅都非比一般,对今古兵学和日军特点都有很深研究,所以他也特别能打。可恨祝周一身的特别警察坏习气,自己弄垮了自己。”

  “过两天我到路东去。”梅老也恨起来,“设法找天保,把队伍交给他,还要把祝周捆起来,先打一顿,这个混帐,太不像个人样了!

  “也怪我当时想事太简单了!”燕婶悔恨地说,“那时要是强着把队伍交给天保,就没这场乱子了。”

  “不见得!”梅老评议道,“天保是君子不是小人,会打仗不会斗警察,耍坏心眼、搞阴谋,可不是人家对手。”

  梅祝陶讲当前军事形势:“现在敌后局面很乱,我们和苏、严两家联系中断,成了孤军。新四军第四支队在皖中活动,我派人去联系,他们很冷淡。”

  梅老哼了一声:“我是个老国民党,又是青帮二十二辈的大老太爷,时下还顶着五战区高参的虚衔,除了陈毅,别的共方部队对我热不起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建立民军指挥序列,尽快开展游击战,还要立刻找见天保。”

  邹淑英讲地方上事,梅老说到家再说。于是一家三代人领着这支不大的队伍,迎着朝阳向东开拔。

  翌日上午10点,三位广西军的校级军官带几名随从,一同乘马由北而南登上一座小山。三个官儿都讲客家话,边走边谈,情绪挺好。这三个人全姓蒙,人们依他们年岁和特征,管他们叫大蒙、小蒙和蒙高佬。大蒙叫蒙杰,31岁,面庞微黑,五官端正又有些华南人特征,颧骨高些。他是上校团长,对中校副团长蒙高佬说:

  “老弟,这里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梅老头子一定要盛情款待罗!”蒙高佬高兴地说。这位中校只比蒙杰团长小两岁,“高佬”是大个子意思,同北方人比,他不过是中上身架。他对少校团副蒙悟说:

  “兄弟,梅家人看到你还不晓得怎样高兴哩!”

  “是啊,我离开梅家六年了,真想他们。”小蒙应着,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是蒙杰胞弟,两兄弟长相仿佛,但他是个小白脸,才22岁,脸上还残存几分孩子气。

  “丢那妈的!”蒙高佬感叹道,“早知桂军还有今日,当初在中原认一家亲友多好。”

  “龙兄,你是白副总长亲戚,可以横行天下,后台硬哩。”小蒙玩笑地说。

  “扯淡!”蒙高佬并不以此为荣。“白崇禧根本不认识我,究竟哪朝哪代扯上什么亲,老子也不明白。”他名叫吟龙,不过很少有人呼其名,都叫他外号,蒙高佬。

  一个团里三个头儿都姓蒙,所以外间称他们为:“三蒙部队”,在桂军里这个团战斗力也是名列前列的。

  蒙高佬并不认识梅家人,大蒙、小蒙和梅家关系可非比一般,他们的父亲老蒙和梅老是1925年在广州结识的要好朋友。大蒙是黄埔四期生,做过梅祝陶下级,后被李宗仁召回挂军。老蒙病故于北伐途中,临终前把小蒙托付给梅老了,小蒙在梅家呆了六年,大蒙也多次来过梅家,梅老也把蒙氏兄弟当自己孩子看待。1929年发生了蒋桂战争,结果桂系失败,大蒙刚当了中校就逃回广西。1932年小蒙读完高中便回广西投军。在桂林军校受训两年,以后下去当排长。上海抗战,小蒙有功,当了连长,徐州会战他又有功,拟升营长,被大蒙要来做了少校团副。

  三蒙登上一座小山,梅家就在近前。这儿是凤阳县西南部一个小乡镇,不到500户,只有一条直筒子东西大街,店铺房舍也很不整齐。镇四周有几座小山,一条弯弯曲曲的时令河,这便是梅家老宅所在地,梅家湾。

  梅家老宅在一条僻街里,只有三尽房子两道院,中厅是瓦房,余皆草舍,比起苏家可寒碜多了。梅老昨天回来一直忙到半夜,他把梅大队控制的两个区合并,成立“凤南各界抗敌联合会”,他做名誉会长,燕婶是实际会长,把基层政权和群众团体揉为一体。他今天原拟筹建民军指挥序列,三蒙突然造访来了。

  三蒙下马,马儿全由卫士们牵着跟在后边,小蒙头前带路,直截了当奔梅家走去。快到梅家大门口了,却见哑姑苏祝嫚拎着篮子从一条小巷里走亚,篮子里有三条大鲤鱼,每条鱼都在三斤上下。小蒙老远就认出哑姑:

  “嫚子!六年不见,你都长成大姑娘啦!”

  祝嫚也认出了对方:“悟子哥!你也当上了大军官,人也格外长得,哈哈,像猴啦!”

  “你这丫头!”小蒙哈哈笑,“淑英嫂讲得对,你在苏家是哑姑,到了梅家就成了调皮鬼。”

  从前小蒙在梅家上学就认识哑姑,彼此相差不足四岁,横直都是孩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哑姑也认识大蒙,用半生半熟的广西话开玩笑:

  “代哥,狗(九)年了,耐(你)牌牌上才多钻一个洞眼,人也快变成小老头罗!”

  大蒙没同哑姑说笑。他们前天住在凤阳城里,听邹淑英娘家人讲了苏家圩祸乱经过,小蒙就吵着要去抓苏祝周,扒他的皮。当然去不了,桂军自称钢军,纪律严,哪能自由行动。其实小蒙也不认识苏祝周,只认识刘颖姑嫂三人,现在他们看哑姑挺活泼,这当然是强推笑脸。大蒙介绍哑姑与蒙高佬认识,小蒙又说笑:

  “我们副团长是回民,你同大嫂说一声,中午给他炒个小白菜就得了。”

  蒙高佬立即声明:“莫听悟子瞎讲,我不是回民。这一阵供应不好,想吃猪肉!”

  哑姑说:“好,我把鱼送回去再买肉。”说着加快脚步走,到了梅家门口又回脸对小蒙说,“我写几首诗,你帮我改改。”说罢一阵风似的跑进院里去了。

  蒙高佬称赞道:“好漂亮的姑娘!我看让她配悟子倒品貌相当,我来做个媒,怎么样?”

  大蒙问弟弟:“你看呢?哥早就为你的婚事发愁了,可你眼光太高,难弄啦!嫚子也快18足岁了,我看这门亲做得。至于苏家老狗当汉奸,小狗害家人,那同嫚子没关系,她是受害者,应当同情她。”

  “……”小蒙睁大两眼,一声不响。

  小保子奔跑出来,鞠躬一礼:“三位叔叔好!”然后跳到小蒙背上,“悟子叔,你怎么也当上军官啦?要不是嫚子姑报了信,我都不敢认你了。”

  大蒙把小保子抱过来扛在肩上,高兴地扭起北方秧歌舞:“小保子,玉娃娃,你看悟子叔可有天保精神?”

  “也不相上下。”小保子说。

  “哥!”小蒙恳切地说,“现天保同祝娟都已下落不明,梅家人一定着急,你说话可要当心,莫让人家添愁。”

  三蒙进了门,梅家父子、婆媳已然迎在院里,双方礼见了便进入客厅,相让着坐下。然而三蒙对梅家人称呼可不一样:大蒙是代伯、代妈、陶哥、代嫂;蒙高佬是伯父、伯母、梅兄、嫂夫人;小蒙又操起凤阳话来,大爷、婶、哥、嫂。在这场合,称呼愈恭敬,便显得关系愈疏远。哑姑来敬烟茶,到了小蒙面前,也用凤阳话说:

  “悟子哥,我给你点支烟可好咯?”

  “我不会抽烟。”小蒙正经地说。

  蒙老佬道:“祝嫚姑娘,你不晓得悟子多没出息,出门混事,烟酒不沾,至今连女朋友也冇。”

  大家哈哈笑,哑姑却红着脸跑了,小蒙紧盯着她背影,直到她消失于屏风后。这时梅老说:

  “你们来也不先招呼,居乡不便,只能草草接待了。”

  大蒙道:“梅家就是自己家,喝杯水也是高兴的。”

  燕婶问大蒙:“你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儿子,刚八岁。”大蒙答说,“我不信鬼神,你侄媳妇迷信,请算命先生算定我是独子命。独子也比无子好,好在孩子读书用功,也聪明,就是不及小保子美。由此可见,子女之事,也是兵在精而不在多。”

  往下是主客漫谈。梅老说他在五战区是负责动员民众援战的高参,整天忙得要命,顾不上去看望蒙氏兄弟。大蒙说他说团现属第21集团军之48军建制,担任东线警戒,凤阳城不宜久驻,准备开到南乡来。小蒙把预定的驻地分布注在军用地图上,呈图给梅祝陶看,他没看,说道:

  “凤阳不富,南乡不穷,你们来饿不着。徐州会战前期广西军在这一带打过仗,民众对你们印象不坏。”

  小蒙收起地图也往后院跑,说他懂得当地河鱼怎么做,去帮厨。大蒙和蒙高佬都会心地笑笑,仍在陪梅家人闲谈。邹淑英已经看出什么隐情,交代小保子在这儿侍奉烟茶,她也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小蒙同哑姑大眼瞪小眼,都红着脸。小蒙说:“嫚子,莫伤心,我一定为你报仇。”

  “还有我姐跟天保的仇……”哑姑哭了。

  “相信我说话算数。”小蒙抓一条鱼刮鳞,手里没刀,鱼还活着,一下跳到邹淑英面前去了。

  邹淑英把鱼扔回筐里,说:“你两个都已成人了,要想谈点不愿别人听去的话,就到厢房里谈去。不过嫂子有句话可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说,悟子已经当了少校军官,希望你以后做个正路人。”

  小蒙道:“嫂子话我懂。我一定按周恩来在武汉对广西学生军讲话精神去做,坚持抗战,坚持进步。”

  邹淑英抿嘴一笑:“抓紧时间谈去吧,我们家没有共产党,只有爱国派。”

  蒙团住下休整了。出桂抗日的广西部队第11和第21两个集团集结于皖西,从广西调来若干补训师团补充缺额,两个集团军人数充实,武器精良,战斗力也比一般国军强。廖磊正式接任安徽省主席,他的第21集团军机关兼鄂、豫、皖三省边区游击总司令部,在大别山安家落户了。

  蒙高佬这人有些世故,现在勤快,把小蒙工作全揽过去,真想当媒人了。小蒙与哑姑天天见面,帮大忙的还是淑英大嫂。梅老派人分头给祝娟、严志远、苏团送信,把这些单位都编入他的皖东民军序列,他是兼指挥,日常军务由天保主持,天保未到职前由梅祝陶代。他也给闵专员去了信,讲了民军宗旨,要求对方支持。

  过几天,信使纷纷返回。

  闵专员复信,支持梅家民军。严支队指挥权属梅老,他保证不干扰;去小马队的信差根本没找到祝娟,湖淮一带湾套极多,不知他们住在何处。

  双枪李三从严支队那儿下书回来,交上严志远回信,表示绝对服从梅老指挥。接着李三才讲起天保怎样落入严家,怎样离开,走时各大队都有千元相赠,天保只取50元,雇一条木船,飘湖南去,不知所住。其后刘颖赶到,不相信严志远的话,坐索天保,还在闹着哩。

  梅老烦躁了:“我得早些去路东,天保到底太年轻,别再出意外事故。”

  他既已作出此项决定,燕婶便组织一支特殊队伍,配合他行动。这支队伍有40余人,没太老的,也没太小的,论行业是五花八门:打拳卖艺的,修锅补碗的,唱凤阳花鼓的,还有什么什么的,无非都是穷江湖。从前梅老拉民军反清。就用这些人搞情报,如今老的死了一些,小的接上一些,保持着他们的技和艺,也保持着搞情报的特殊专长。他们交游广泛,有独特的联络方法和秘密切口,也都能打善斗,看外表不过是些江湖艺人。燕婶向他们交代了天保特征,寻找方向和范围,怎样与梅老联络,发放了路费,他们便按行业分头出发了。

  李长山去苏家圩下书回来了。梅祝陶嫌他回来迟了,他倒进门就发牢骚:“兔崽子李士良!在苏家圩西门外三里地碰巧遇上了我,接去了信就派三个小兵把我看在老乡家里,好像怕我进圩子去放火似的。中午有点小招待,给了回信我就回来了。”

  梅祝陶接去信看看,是苏李二人共同署名,表示服从梅老指挥。他把信递给梅老,又责备李长山:“就照你刚才所说,也不该担搁到今天。去苏家圩当夜可到,可你一去一来拖了四天,马病了,还是人病了?”

  “我让伪军头子缠住走不脱!”李长山解说道,“我在铁路线让人家埋伏哨抓住,送到伪营长那里。他搜出了信就客气起来,整缠了我两天,喝了四次酒,醉得我……”

  “说明白些!”梅祝陶益发不悦,“怎么人家抓住你又请你喝酒,怎么回事?”

  李长山叙述道:“现在华中已经有了伪军,有的是土匪改编的,有国军投降的,也有些城市流氓哥儿们。东北来的伪军全调走了,日本人说他们在这儿没用。我说的这个伪军头子原是国军一个连长,徐州撤退在后边掩护,还剩几十个人被日军围住,接受改编,当了伪营长。”说着递封信给梅老,口头说明道:

  “他说他在梅府上干过保镖,是你老小徒弟,求你老别在青帮里除他的名,叫他干啥他全干。”

  梅老展开信看看:“原来是刘占海这小混帐!什么人在曹营心在汉,当伪军还有理呢,我非除他名不可!”

  燕婶接去信看看:“老爷子,别凭一时怒气办事,这小刘原先挺忠厚,当伪军可能也是迫不得已,我看可以利用他过铁路,还可以用他查明敌情。”

  梅祝陶也说:“这条线有用处。”

  梅老沉吟一阵,说:“这可要绝对守密。还要弄清楚桂军动态,确无后顾之忧我才能动身。”

  大蒙去寿县城开会,一去三天没回来,第四天给梅老来一封信,蒙团也开走了。原来日军调集重兵进攻武汉,桂军两个集团军主力集中,用李品仙第11集团军机关为指挥部,临时改称第四兵团,收缩于大别山东麓迎战。

  梅老预测说:“李品仙这个人精于世故,并非名将,战场上他打不出名堂来,蒋桂之间嫌隙极深,桂方一定要派人来求我这梅高参,用我的民军给他守东门,防止韩德勤抢他们地盘。”

  果然两天后蒙杰持李品仙亲笔信找梅老来了,正是谈防韩的事。谈到只是口头谈,不立文字东西,梅老给李品仙回信也很简要。谈完了,蒙杰等吃招待酒,特地向邹淑英道了谢,谢她为小蒙与哑姑的百年之约搭桥,之后便扛上小保子上街“耍龙灯”玩去了。

  别看蒙杰个头不太高,臂力可不小,据他说,广西军训练极严,不论是官兵体格还是一般军事素质,都不在日军之下。他在街上玩一阵,放下小保子,孩子去问道:

  “这次大别山保卫战,你们能打赢么?”

  “能的。”蒙杰说,“在中国军队里只有广西军能敌得住日本人,只要用劲打,定能取胜。”

  小保子仰脸望着:“广西军是为抗日才出桂的,打仗为什么要不用劲呢?”

  蒙杰轻轻叹口气:“你还年小,不懂得什么叫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天职就未必顺乎人情。”

  小保子歪着头问:“怎么叫军人服从为天职?”

  大蒙随口答说:“一级服从一级,最后服从委座。”

  “委座又服从谁?”

  “他不服从任何人,只要别人服从他。”

  “要是他投降日本呢?”

  “你这孩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莫忘了叔是国军的团长,不许可瞎扯这闲话。”

  小保子道:“自古流芳百世的人,都是从治命不从乱命的,从乱命的不是真英雄。”

  蒙杰牵着小保子向回走,一面说:“什么治命乱命,那东西复杂得很,说不清楚的。”说着塞一封信给小保子,“你就把叔当长官,先服从我的命令,还要守密。”

  小保捏捏信,挺厚,因问道:“与抗日有关么?交给谁呀,干嘛要我当信差?”

  蒙杰道:“是你悟子叔写的,我也不知写了些什么。你一定要秘密交给嫚子,叔身份限制,只能转托你投信。你告诉嫚子,只要她做于国有益的事,悟子不会拖她后腿,我也不会拖他俩后腿。”

  小保子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把信装进口袋。

  梅晓村带着新保镖李长山,小保子和哑姑,直奔苏家圩走来。距西圩门两里地,一行都下了马,李长山和小保子陪哑姑去苏家公墓给她母亲扫墓,梅老步行走向圩子。他现在是在想,调回小马队,先把苏祝周撤掉,天保未找回前,把队伍统交给祝娟和关八,稳住局面再说。他快走到西圩门时,就见老百姓争相外逃,有些兵也夹在老百姓中乱跑,路得胜站在圩门外,哭腔地喊:

  “当兵的别跑呀,俺的爷!”

  梅老走过去问:“你们跑什么?”

  “梅老来了!”人们像遇救似的停止逃跑。

  “出了什么事?”梅老问。

  “躲天保!”人们杂乱应着,“他带兵报仇来了,夜里打得天翻地覆,今天可能还要来。”

  梅老头问天保带来多少兵,可曾扰民?百姓们说不清来了多少兵,横竖苏团垮了,打起来枪子儿满天飞,还是躲躲好。梅老一时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只是苦笑一下:

  “这真是个大笑话!你们这里的人都拥护天保,也喜爱他,怎么倒过来又躲他了?”

  “是笑话,可是子弹不认人,碰到谁谁送命。”

  梅老挥挥手:“回去,我给你们保驾!”

  有梅老保驾,人们胆也壮了,纷纷向回走。路得胜跑到梅老面前:“你老拿俺问罪的么?俺可不是主犯。”

  梅老叱道:“你狗日的就没罪?!”

  路得胜单膝下跪,低着脑袋:“俺有罪,也认罪,事到如今也没啥好瞒的了。那场乱子全是苏团长的主意,也没舍政治原因,他就说天保早晚是一害,就来个先下手。天保逃走,我就知道坏事,昨晚他进圩子一报自己名儿,全团就炸了。不怕你老笑话,我是躲在厕所里天明才敢出来,收容一个钟点才抓住百把人,这个团算完了。”

  梅老越听越火:“叫祝周来,混帐东西!”

  路得胜道:“小马队开走那天晚上苏团长就去洛阳要大番号,到现在还没个影信哩。”

  “还个李士良呢?”

  “他在训练密探跟军官,不知藏在哪个龟窝里。”

  “好了,路得胜,你那颗狗头暂且寄在你脖子上。去给我收容队伍,不许打骂人,也不许胡来。”

  路得胜唯唯诺诺走开。梅老又在责怪天保,这孩子毛手毛脚,弄垮了苏团,我的民军“联指”就少了一家……他刚进西门,扁保长迎着跑来:

  “哎唷!梅老来了,就有办法罗!”

  “事情我都知道了。”梅气恼地说,“天保这东西着实可恶,为报个人私仇,竟然这么胡闹!祝周坏,这个团有好人带,还是能抗日的嘛。”

  “你老有所不知”。扁保长说明道,“昨夜这场乱子是路得胜招来的祸,不能怪天保。”

  “那倒要请你同我详细说说。”

  “说起来话长了。本来嘛,我这个小小地保不敢高攀贵人,自从天保来,还有祝娟姑嫂,都没把我当下等人看。他们把我当朋友,讲道理,我就跟他们站在一边了……”

  梅老听得不耐烦:“你讲的也是要事,只是闲话。”

  “不从头说,你老听不明白。”

  “可以,说得简练些。”

  “是啦。大前天从临淮关来了两百多日、伪军,老远就喊话,说是苏恒昌要他们来取田契的,路得胜平常能咋呼,打仗不着,他带头跑,全团也跑散了。我也吓跑了,让祝山抓回来一顿好骂。后首,我照刘颖吩咐,找些可靠的人。把苏家20只重箱子抬跑了。当晚,打更队摸进圩子,打一个通宵,天明敌人就退走了。祝山接管去那20只箱子,刘颖去搬小马队,她没回来,家里乱子接着乱子……”

  “这事也重要,可你走了题,讲昨夜的事。”

  “是啦。关八来了以后,用天保名字印布告,从六合县北乡贴到淮河边,号召原李支队官兵归队。这一阵三三两两的来了不少,还有不少军官,还有军校生哩。布告只要他们到苏家圩,由皓老和刘颖送他们去小马队,我管接待,刘颖说小马队驻地不能公开,怕坏人捣乱。”

  梅老对这一句话倒听得高兴:“于兹可见天保深得兵心,这么久了,用他名字能召回很多人,一般国军很难办到。好了,言归正传,讲昨夜的事。”

  扁保长这才话入本题:“昨天下午来了一股河南兵,也是李支队的人,队长叫石立景,是天保的结拜五哥,一共百把人,家伙好,有10挺轻机枪。他们也是看到布告才找来的。本该我接待,路得胜看人家武器好,请他们喝酒,冷不防抢走了人家武器,把人关在村校里。谁知石立景有一身国术,不知怎么跑出去了,也不知在哪块碰了天保就打回来,河南兵夺回武器,天明前就走了。可是昨夜苏团炸营,真闹得鸡飞狗跳,老天爷保佑好人,可也保佑坏人,横竖一个人没死。天保还找我说了多很客气话……”

  梅老打断地问:“天保现在何处?”

  “不知道,可能祝山知道。还有一场乱子……”

  梅老不愿听了:“去找祝山,快把天保找回。”

  扁保长领梅老到苏祝山门口,叫两声,祝山夫妇迎出来了,一同向梅老施礼:“你老来就有办法了!”

  梅老叹口气:“不管天保怎么想的,总不该把苏团弄垮,我向李宗仁报序列是包括苏团的。”

  祝山道:“这不能怪天保,他一枪也没打,喊几声就到我家来了。夜里闹得那么乱,是苏团炸营乱打的。苏团的杂八兵特别怕天保,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产生了恐惧心理,你吓我,我吓你,一家伙炸了锅。”

  梅老急迫地问:“天保人呢?”

  “我也不知道在哪。”

  “要不要叫扁保长回避一下?”

  “不用。扁保长这个人油滑是滑些个,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祝娟回来以后,动员他参加抗战,他表现还不错,我们没把他当坏保长看。”

  扁保长歪着扁脑袋:“祝山呐!既然没把我当坏保长看,可你那天那个骂……”

  祝山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总不该骂你,向你道歉。你快去稳定人心,梅表叔我接待,我们有招待款项。”

  扁保长告退,祝山领梅老向天保原先住处走,他媳妇先去生火做饭。走着,祝山告诉梅老,天保离开严支队曾去高邮找郑斌,想带些队伍来同苏祝周理论理论。他没找到郑斌,一去一来担搁了12天。昨晚他是想一人进圩,先拉出打更队,再召拢小马队,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在东门外无意中遇到石立景,两人都会武功,越墙而入的……

  梅老听到这里,又打断地问道:“苏团也大小打过几仗,怎么会一下子就炸掉呢?”

  “已经炸过两次,变成失控单位了。”祝山说明道,“小马队开走时候,苏团已经有一千零几十人,因为逃亡日甚,李士良搞了‘连座法’,还剩900多人。鬼子来一次,路侉子带头跑,又跑散了两百人。鬼子退了,李士良回来整顿,要枪毙先跑的人,其实是整路侉子,掌握指挥权。侉子理亏,为争取主动,就砍死一个连长。这一下乱了套,有三个连集体炸走,全团已不到400人,跟着又发生了昨夜的乱子,不知还能剩下几个兵。”

  梅老气得直哼:“祝周这东西只配和狗做朋友!若不害走天保,哪有这多祸乱?”

  “是的,昨晚天保同我讲了他落在严家的经过,对这边的事毫无所知,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也发了神经病,拼命打自己耳光,我们两口子拉着劝了好久他才安静下来,祝娟已经弄破了脸,他再破了相,那就太惨了。”

  “祝娟住在什么地方?”

  “这我真不知道。小马队同苏团分裂前几天,我去料理丈母娘丧事,耽搁40多天,刚回来就碰上鬼子捣乱,打跑了鬼子,刘颖又走了。老祖宗知道小马队驻地,昨天上午被淮北本族人抬去处理纠纷,三几天回不来。”

  “你都不知道祝娟住处,天保怎能找见?”

  “按老乡们提供的线索,他们沿洪泽湖南岸分头找去了。我劝他们等两天,刘颖回来就知道了,他们都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见到祝娟和小马队。”

  说着来到天保原先住处门口,门旁挂一木牌,牌上是毛笔写的“告白”,是祝娟与天保两人口气,落款也是两个亲笔署名。这篇“告白”,文分三段,首段讲他们受害经过,语气虽然悲愤,事实说得比较含蓄。第二段中呼吁苏团全体官兵,只有坚持抗战,才有出路。末段是宣布把这小院交还苏氏公祠,还有几句感谢当地同胞相助的话。

  梅老看了“告白”,说:“这好像是两人共商写,你看,两人签名也很匀称嘛。”

  祝山答说;“是祝娟临走时写的,她把自己名字写在下首,上首位子空着,昨夜天保来把自己名字填上了。当时天保又发了疯,你看,这墙上痕迹都是他拳头打的。我和石立景都在场,又是拉住劝了老半天。”

  梅老嗨的一声恨起来了:“这个祝周怎么着也该杀!我所以不杀他,是顾虑他这份家产难办。”

  “老祖宗有考虑,酝酿好了再办。”

  “说个题目我听听。”

  “把他的产基本‘共’掉,不能让大汉奸合法化。”

  “可他这一支人绝了后,还有刘颖怎么办?”

  祝山放低声音说:“我们议论过,刘颖准备同苏祝周正式离婚,她怎么能同畜牲生活在一起。”

  梅老没应声,抬脚跨进门内。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