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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血红时

第七章 大磨炼

  “天保呀!你在哪里?离开我你是政治盲人,我们在一起,你才能成为英雄。天保啊……谁在揪我的心脏,我受不了,哪位行行好给我一枪……”祝娟大哭大闹一个通宵,她碰头,抓脸,折腾得面目全非,形状很凄惨,人们看了都很难过。

  连夜请医生,中医、西医请来10多位,分头抢治祝娟和阮氏。治祝娟的几位医生使用了各种抢治手段,直到天明她才安静下来,就躺在天保床上沉睡过去。阮氏一直昏迷着,医生说是服了毒,说不准是自毒还是被害。刘颖两头跑,求医生把人治好,不计费用。

  皓翁老人也是一宿未眠,待祝娟安静下来,他对一位白胡子老中医说:“老兄弟,你可要尽心呀!他们家父子俩都不是东西,两姐妹都是好孩子,如今弄得一个下落不明,一个疯了,还害得天保生死难卜。这个冤枉案子连着官家的事,族里难办,快把娟子治好,让她拿大主意。”

  老中医说:“皓老放心,这种陡发的疯魔病好治,恢复健康要费些时日。”

  刘颖料理好治疗事宜,送走皓翁老人,再回到苏家中厅传人办事。苏祝周与李士良半夜时带队伍上铁路线打仗去了,老东西逃走,王二先生辞了工,家里事只有刘颖做主了。她指定一个老帐房代理管家,后院上锁,余事维持现状。刚支派完,来一个小军官找她,是特务连的排长,族中人,低一辈,进门叫婶子,报告说:

  “团长只给我留两个班,在村校里看押小马队那一百六十几个北方佬,这些人在战场都是老虎,会暴动的!”

  “不用慌,有办法。”刘颖吃了一大惊,表面不露声色,“走吧,我正准备去找你。”

  “婶侄”二人向村校走去。那排长以为刘颖同苏祝周夫妻间是用不隔密的,刘颖心计多,连诈加诱,边走边说,就从“侄子”排长口中把事情弄明白了。

  昨晚天一见黑,苏团军官们分头拘捕小马队的人,准备后半夜秘密杀光。后来发现军心不稳,又怕百姓暴动,才改为集中看押,小马队共有220匹蒙古良种战马,全被苏团带走了,武器未带走,马兵武器别人不会用。从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剖析,刘颖也认清了苏祝周思想混乱,做事全无缜密章法,却又极为狭隘、恶毒,残忍、自私。她暗自恨骂:

  “狼心狗肺的苏祝周啊!你总要自食其果的。看来《人犬论》我还要认真读,不然对付不了这个混帐男人。”

  到了村校门口,刘颖对排长说:“现在由我来唱红脸,软化小马队,你们去吧。”

  那排长也落得轻松,便把他那20个兵带走了。刘颖来到小马队官兵一起,看着这一片差点被杀掉的英雄战士,他们在南京国难屠杀中没有牺牲,在王家店大战拼杀中没有战死,在丁家镇血洗中没有阵亡,来苏家港地区连续5次胜仗,她亲眼所见,他们是那样的驰骋纵横、威风凛凛,是那样的敢与日本人拼命,他们都是国家的功臣呵。然而,他们经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在苏祝周之流的阴谋中,差点被杀掉,她心里难过极了,泪眼模糊地说:“弟兄们受苦了!”

  小马队官兵们冤气难忍,有的忿恨地哭起来,有的吵着要散伙、回家。刘颖说:“你们都加入了秘密地革命军人委员会,不是普通士兵,这时候更要爱护自己团体呀!”

  “太太说得是,咱们不能散。”队长齐大成抹一把泪,“别忘了,弟兄们,咱们这拨子没娘兵怎么成的气候?是天保跟苏家大姑娘把咱们当亲兄弟看待的,也是他们提出官兵平等,财政公开的,是他们五天前带咱们向国父宣誓,成立秘密的革命军人委员会,为民族解放而奋斗。这当口咱们更要抱成团,保护大小姐,找回天保呀!”

  官兵们不哭了,表示继续干下去,刘颖领他们去大院取回了武器,虽无战马,也是一支精兵。然后她向马兵们讲了昨夜乱子经过,也公开讲了她的判断,苏祝周是个大坏蛋,请官兵们相信她,她和苏祝周根本不是夫妻。

  祝娟醒过来了,还不能讲话,没头没脸的血迹,脸肿得像大皮球。马兵们分批进屋看她,一个个顿足大哭,她在马兵中威信很高,这女大学生,不仅能冲锋陷阵,还是个强指挥官。

  苏祝山来看祝娟,痛心地哭道:“祝娟,我错怪了你,原谅我吧!你回来以后,平时不进苏家大门,小马队经费自理,处境艰难,你还动员出来5000元帮助全苏家港穷人度过春荒。你同天保才是百姓知心人,我们有责任保护你,也有责任一定找回天保。”

  刘颖把齐大成和苏祝山叫到外间,说道:“要赶快扩大部队,没抗拒苏团军力,我们没有安全。这小院西厢房有350支日本步枪和4万元现金,是三次抗日仗的战利品,我暗藏下来的。知道这事的人很少,老祖宗知道,昨晚他才强令打更队来保护小院。部队上的事委托齐队长,祝山用天保代表名义维持地方,我实在累坏了。”

  齐大成讲了两件事,都是刘颖知而不详的。

  李支队时期扬州帮很活跃,小马队离开时,在刘官集成立个区政府和一个区大队;区长叫张克显,是知识分子,区大队长叫魏祥,原是李啸天将军的副官,天保给他留52名骨干,现在该发展成大队伍了。刘官集位于苏皖边境,集镇本身属皖省来安县,距苏家圩直线约150公里。

  昨天下午,天保收到郑斌来信,他已拉起500人枪。

  齐大成建议,他去找魏祥,另派一位排长找郑斌,用天保名义把两支队伍调来,暂由郑斌指挥。

  正说着,小马队战马跑回来百余匹,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齐大成他们也就乘马分头出发了。

  祝娟半死半活的又挨了一天一夜,灌药,打针,她又沉睡过去。她一下睡了20小时,醒来后在瞪着眼想什么。那老中医说:“她好了,服中药,静养。要是让她听她喜欢听的乐曲,会恢复更快些。”

  她姑嫂俩都会弹月琴,刘颖取来琴,坐在病床前弹,祝娟脸上真有了笑影。刘颖拿纱巾把祝娟头扎紧,亲手喂她一碗糖米粥,一面把这场祸乱经过说给她听。说罢事情经过,又痛惜地说:

  “大妹,你当时如能冷静不乱,仅凭你的声望和指挥能力就能控制住局面,不至于搞得这样被动。”

  祝娟生悔地挣出一个单音:“哎……”

  刘颖高兴地抱住祝娟:“你好了,能说话了!你可要控制自己,我这两天心都要急炸了。你往日那样坚强,在复杂情况面前,怎么又这么脆弱?”

  祝娟说话声音很低:“这要有一段思考时间。事发之后我就晕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一点也记不起来。”

  “天保回来你们婚居吧,早如此你也许不会急疯。”

  “原因不在这里,我和天保不仅是男女之爱,我们来是为敌后战场壮大抗日力量的,没的他搞不起大部队。”祝娟歇息一阵,又道:“我没学过心理学,听人家说,人处于绝望时突现希望,过份兴奋时突逢横祸,都会发生超承受的反差刺激,能叫人发疯,还能叫人当场死亡。那天下午我们接到郑斌的信,天保就想把郑斌和魏祥队伍都调来,破袭战以后猛力扩大部队,路东、路西可以扩大六个团,一万五千人,闯开一个大局面。我当时兴奋已极,晚上突然出了事,我就像从山顶跃入深渊,完全昏了。”

  姑嫂俩未深谈,祝娟神智清醒了,身体极为虚弱,需要静养。在齐大成南去之后,小马队战马全部跑回,小马队又完全恢复了往日阵容。战马的特性,外行人不懂,不是战马搭当根本骑不住它。后来得知,苏祝周动身时胡乱拿两个连改作骑兵,到战场上枪声一响,马不服骑,一起挣脱逃回,那两个连全部被日军射杀在铁路旁。

  齐大成他们回来了,向祝娟报告说,张克显区政府和魏祥区大队仅存在40天就失败了,没找见他们。郑斌队伍被多股牛毛司令夹击而失败,郑斌夫妇不知逃往何方……但他们也没白跑,在滁六公路两侧收容来散居民间的溃兵500余人,其中有原李支队的165人,按他们意愿单编为第2连,余者编为第3和第4连。马兵、步兵加打更队总兵力约近900人,由齐大成统一指挥。

  经过一周时间工作,祝娟在第2连也成立了秘密的“革命军人委员会”;这些兵全是丁家镇兵祸的幸存者,一般心态与小马队相同,易于领导。第3和第4连虽然多为壮丁,祝娟只让他们实行小马队初期公约。随后齐大成带上这步、骑四个连加打更队去铁路线打仗,按祝娟要求,打奇袭战,三战皆胜,缴获颇丰,部队装备与战斗力都比一般国军强。他们又缴获了一些大洋马,祝娟派人送10匹给梅大队,也把苏家圩发生的事通报给梅家。梅祝陶复信劝祝娟好好养病,这桩公案等梅老回来再处断。

  苏团一去半个多月未回,听说打了败仗,家里也不知苏、李等人现在何处。这天上午,苏祝周副官回来了,在天保住处客厅找见刘颖,这也是族中人,低两辈,管刘颖叫大奶奶,问他什么,他也如实说了。此番苏团出战还是用天保名义调梅、严两部参战,到了战场又诡称天保病了,指定李士良代理前敌指挥。梅大队袭击日军野战营地,杀敌一部,缴枪几十支,按时撤走。严志远支队已有1500多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他们有笨福,攻打的伪满军一个连原是股匪,在看管一列车物资;严支队全凭人多,大轰大嗡,倒俘伪军90人,掳了很多东西,也按时撤走了。

  苏团攻打一座小车站,日军仅60余人,占据新修的碉堡群;苏团一上场,两个骑马的步兵连就完了,打到天明一个碉堡也没攻下,自己伤亡一大堆。日出后敌人增援,苏团残部炸溃,逃下来15里,全团还剩65人,出发时1200余人的苏团,至此已接近于全军覆殁。苏祝周现在住在一个小山村里,万般无奈才派副官来搬兵,要小马队和特务连两个班都去前方,“请大奶奶出面做做工作。”

  刘颖听罢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厚的脸!自作自受,怨谁来?去告诉祝周,小马队并非他的部下,特务连两个班你可以带走,小马队只听天保命令。”

  打发走了“孙子”副官,刘颖心情矛盾了,对苏团之垮散,她既有幸灾乐祸情绪,又感到惋惜,怎么说士兵都有是中国青年。如今怎么办,对苏团是援救呢,还是拆台?援救既非易事,也会养虎为患;拆台则易如反掌,稍微扇点风,小马队就会去把苏祝周残部斩尽杀绝。倘如是,外界会怎么议她,族人争产内讧,她又怎么敷衍?真难呐!祝娟最后一次被捕内幕,天保屡遭遇迫害的实情,还能暴露么?观音菩萨,我今天信你一次,显显灵吧,刘颖不颖,应付不了眼前乱局……她只觉一阵晕迷。身子一歪,咣当一下连椅子一同翻倒了。

  刘颖病倒了,家政由苏氏同族议会代管,她同祝娟住到一起来,一同养病,也帮着祝娟料理一些公务。此时敌后正处于大乱时期,小马队把临近七个联保管起来,清剿散匪,保境安民,一面派人寻找天保。天保到何处去了,谁也说不清,齐大成肯定地说他还活着,如此而已。祝娟很着急,越急身体越坏,快一个月了还不能下床走路。齐大成管军队,苏祝山管地方,常来请示工作,祝娟劳神不静,病也好得慢。这天七位联保主任都带些礼品,由祝山领着来探望祝娟姑嫂,他们一致要求她姑嫂俩出面成立一个区政府。照时下安徽省整理地方基层政权条文,一律合两联保为一乡,废联保制。这又牵涉到乡政府人事安排,挺麻烦。祝娟考虑一阵答复道:

  “区政府不能成立,避免与各县老爷们扯皮。联保改为乡,不合并,诸位只要赞助抗日,一律留任改称乡长,统受政工队领导。你们七个小乡是本部防区,对原属县苛捐杂税都不交,你们也不许欺压民众。祝山和政工队长招待诸位吃顿便饭,我有病不能陪,请原谅。”

  待到乡长们饭后走了,苏祝山呈一份文字材料给祝娟,原来他们已秘密审讯过回来搬兵的“孙子副官”和服侍盛云清的男仆,对那场变乱除了哑姑的事全已查明。祝娟把材料递给刘颖,再问祝山为什么到现在才交材料,祝山说怕影响她治疗。又问可打人了?祝山憨直地笑道:

  “都是本族的人,我又是他们长辈,也只用皮鞭抽一顿,只能叫教训晚辈,不算打人。”

  姑嫂俩都勉强地笑一下,没说什么,只把材料留下。

  隔一天又来一位客人,是个粗壮汉子,身挂两支驳壳枪。他是梅老的保镖,外号叫双枪李三,是梅老派来下书的。梅老在信中对她姑嫂说了不少安慰和鼓励地的话,要求维持现状,一切等他来处理。姑嫂都很高兴,有梅老来,就有办法了。刘颖传人办饭,又进来个姓李的,就是小保子那次“抓”的俘虏李长山。他有些军事知识,又了解敌军一些内情,本人要求留下抗日,现在是梅大队侦探班长。这次他带侦探班跟双枪李三来熟悉地方的,李三介绍他与祝娟姑嫂认识了,他拿出很厚一封信交给祝娟,又口头说明道:“昨晚咱们过渡,船上有个假小子,原来是你们苏府上二小姐祝嫚姑娘。她认识咱们班俩弟兄,我派仨人连夜送她去路西梅家了,给了那穷船户40元钱。”

  哑姑不知道天保受枪击那些事,只把那晚她经历的种种险事,如实在信里告诉了姐姐和嫂嫂。有了这封信,那场祸乱的内秘,算是全部揭开:苏祝周父子各有各的打算,小原来促其实现了。

  二李走后,祝娟与刘颖商定,这些事暂不公开宣布,社会上事实上已经传播开了,但她俩不公开说,就是留有余地。她俩的想法就是不让苏祝周公开当汉奸,如有这种迹象,那当然要予以剿灭。谁知翌日上午齐大成来向祝娟报告说:“骑兵们侦察到苏祝周的窝藏点了!他们回来一煽火,各连和打更队全起哄要打,我不让打,人家不听,就等您一句话了。大姑娘现在也该知道,当兵的要是信了谁,叫干啥干啥,您就领着投八路军,大伙也去。”

  祝娟问:“不是做了工作了么?”

  答说:“梅家侦探班来,哑姑的事也传开了,火上加油,大家都要打。”

  祝娟沉默一阵,答复道:“传班以上骨干来,我同他们讲。这种矛盾错综复杂,嫂嫂回避一下。”

  半小时后,四个连加打更队班以上骨干在小院里集合。祝娟强撑着走到门阶上,接受了齐大成敬礼报告,然后坐在椅上,面向大家讲话:

  “弟兄们!我的病很重,讲话困难,只能说个大意,由政工队同志再下去解释,请大家原谅。首先我要郑重宣布,我与苏祝周父子之间的亲属关系已不复存在,这是他们的卑劣行为造成的。大家对我和天保的信任、关怀,我俩谢谢大家了!苏祝周无耻之极,弟兄们恨他是正当的,要求扫灭他也是合乎常理的。但是,我们这个队伍属于整个中华民族,为民族解放而战是我们宗旨,因此,一切个人恩怨都要服从这个总的奋斗目标。苏祝周毕竟没有公开投敌,只要他枪口还指着日寇,我们就不能用武力去解决他。况且他总是与日寇对阵中失败的,如果此时我们去报这种私仇,那就把自己降低到一个普通武装集团了。至于苏恒昌,那又是一种性质,对这种汉奸国贼之处置,只有一个办法,缉拿归案,公审,枪决!”

  她讲到这里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讲的人深受感动,也很心酸,齐大成代表大家表示服从政治教官命令,然后把人带走。

  祝娟突感全身麻木,脑袋嗡嗡响。

  苏祝周诱编来几股土匪,再把溃散的兵抓回去一些,又有了700余人。因为他那些肮脏行为已广为流传,虽然到处有“司令”,他也拉不动谁,于是他对李士良说:“回苏家圩,你给我看几天家,训练一支特种小队,一定要干掉姓关的,他活着,我俩就活不成。我去洛阳找卫立煌讨大番号,回来压这些牛毛司令就范。”

  他们回来了,没有人欢迎,也无人理睬。苏、李、路三人来到苏家大宅,看不到一个人,过道风呜呜咽咽,大宅好像是一片荒坟。苏祝周骂声“他妈的”,李士良也和一声“他妈的”,都未言明“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三人来到东中院,正房原是刘颖住处,但呼之无应者。苏祝周忽见屋里有人影晃动,便警觉地后退几步,拨出手枪,喝喊道:“谁?出来!”

  “啥呀?”李士良以为他发了神经病。

  “他娘的有埋伏!”路得胜向院角跑。

  “哦,不是鬼,有影子呢。”随着人声门开了,刘颖的老妈子走出来。这是个不到40岁的壮健女人,此刻儿的紧张开头实在滑稽,左手攥着剪子,右手握着菜刀,左顾右盼,到了院里才叫一声,“大少爷回啦!”

  三个官儿都哭笑不得的向屋里走,问她是怎么回事?

  老妈子道:“大院里闹鬼,天一黑就到处有鬼了!方才你们来可把我吓坏了,后首看你们在太阳底下有影子,这才敢开门。鬼没影子,人呢,好人坏人影子总有的。”

  这三个人都不是东西,但也不信鬼。进屋坐下,苏祝周挺烦:“荒谬!我的家怎么会闹鬼?”

  老妈子答:“鬼可厉害呢!昨晚上西院李妈一进门就让鬼揪住了头发,吓得她跌了12个跟头,病倒在家里。今天请了两个招魂婆,那魂总也招不回来。现在,佣人差不多都辞工了,剩几个结伴才敢来,还要带护身刀。”

  苏祝周问:“几时闹鬼的?”

  答说:“大前天阮姨一死就闹鬼啦。那天她忽然醒过来,请大小姐同太太去见她。她说那天晚上是她去求天保救哑姑的,回来喝两杯茶就头晕,又被拉到大厅里一吓唬,统糊涂了。她没说完就断了气,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在她茶壶里下了毒,让她受几十天的活罪。大小姐披麻戴孝给阮姨送葬的,她病刚好些,这一折腾又加重了。”

  苏祝周抖着小胡子:“去吧,我来鬼就不闹了。”

  老妈子刚走,副官报告,本地保长求见。苏祝周道:

  “叫他来!这家伙是个小油子,得治治他!”

  不一会儿保长来了。他约莫四旬上下,黄面稀短胡子,是一副“公事油子”外表。人嘛,都有名有姓,不过,本地人都叫他“扁保长”。他也委实扁得出奇,扁头扁脸扁身子,披着夹袍,双手把下摆拢在腹间,让两只空袖随着他扁身躯走动摇来摆去,就更显得吊而浪当,油里油气。他进屋来点点头,不待他开口苏祝周就厉声斥责:

  “本团抗战有功,你为什么不组织欢迎?这是瓦解军心,破坏抗战,给你个撤职查办就是轻的了!”

  “哎唷!苏大少,你要是能撤我的差,我是磕头来不及,睡下打个滚儿啰!”扁保长油腔滑调地走到苏祝周面前,自己动手取支烟点上,就近坐下。“我就是来报告你百姓为什么不欢迎你的,人家说你们马上要挂日本旗啦,何言之呢?上个月,说阳历是3月18日,南京成立了维新政府,谁都知道那是汉奸衙门,可你家老太爷当了梁鸿志参事,还要你接受鬼子指挥。”

  苏祝周拍桌子:“造谣,胡说!”

  扁保长脑袋歪在肩上:“这可是你父亲派人回来说的,如今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苏祝周还要发火,李士良要扁保长讲,讲出一段故事……前天午后,圩子里发现了两个苏恒昌护兵,后来才知道是苏恒昌派回来取田契的,共来了20人,他们只知道苏团失败,不知道小马队发展到这么强大。情况是苏祝山先发现的,报告了刘颖姑嫂,由皓翁老人和齐队长参加研究,完了才把扁保长找去。当晚10点,动作开始,蛮顺利,20人全部活捉,带到天保住处,审出实情。由扁保长作保,放了19人回家务农,再当汉奸就枪毙。放一个回南京给苏恒昌报信,叫他快上吊,免得再臭故乡人……

  扁保长讲完故事吸口烟,吐出一串烟圈:“要不是祝山心细,这回你苏府上又要出人命案子,那20个人都有短枪,还有你家老太爷给你的信……”

  路得胜抢话:“团长,干和平军(伪军)得把话说明!”

  苏祝周气得小胡子翘上天:“胡说!谁投降日寇也不能许可,老子又怎么样,一个样!”

  李士良逗他:“一个样又是什么样呢?”

  苏祝周不回应,扁保长又取去一支烟点上,说道:“苏大少,这会子是人心大乱,都准备逃难了。百姓最怕鬼子兵来,好,不谈这个,你还说抗日哩。可是哑姑到了梅家,天保现在徐州,明人不用细说,你自家拿主意吧。”他说罢又摇着两只空袖子大摇大摆走了。

  苏祝周骂道:“让老油条训教一顿,他妈的!”

  李士良道:“令尊之所为,你是开脱不清的。”

  苏祝周起身就走,一面说:“李老弟安排军务,我去看看我们家两位女王,弄清虚实,再定方略。”

  刘颖与祝娟在天保正房西套间里,贴后墙摆两张床,一床躺一个,铺开摊子养病了。苏祝周进屋,她俩只抬一下眼皮,那就算是迎接。苏祝周看刘颖面黄肌瘦,祝娟脸上瘢结累累,从她俩病状联想到大院里的“鬼气”,他也落泪了。他也是人生父母养,一般生理功能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所不同的只不过他暂时算个阉人。然而,他的思维方式是病态的,乍忧乍乐,喜怒无常,自相矛盾,杂乱无章;这种病态心理又影响着生理功能病变,便是泪腺也是枯萎的,流几滴眼水就断了泪源,只是哭丧着脸问:

  “你们病怎样了?”

  “坐下吧。”刘颖冲窗下几只椅子努努嘴,“我们病都很重,需要静养,无事休来打搅。”

  “都是什么病呢?”苏祝周坐下,没人来侍奉烟茶。

  刘颖长叹一声:“都是神经系统受伤。我还轻些,祝娟已感到四肢麻木,有瘫痪危险。”

  苏祝周道:“既是这样,怎么跑到这个角落来?家里那么多房子,休养调理总要方便些。”

  刘颖又叹口气:“大院里闹鬼,住不下去。”

  苏祝周感到奇怪:“你也信鬼?”

  “鬼就在面前嘛!”祝娟脸上含着几分捉弄地笑容,“现在,事情内幕已经搞得路人皆知,连那三枪是谁打的,都已昭然若揭。我奉劝足下还是聪明点,不用再遮遮掩掩,自取难堪。”

  “事情都从老头子叛国引起的嘛!”苏祝周自我圆场有办法,“我去找齐队长消除误会,然后请天保回来,我向他赔情就是。”

  刘颖摆手:“去不得,他不会见你。他们已经是一支大部队,你抗日,他还能扶你一把。”

  苏祝周忽又呲小胡子发脾气:“这里是我的后方,我的防区,我能去,算是低就!”

  祝娟哼的一声冷笑:“你对国家犯了大罪,还厚颜无耻地用误会二字来搪塞!我们是看你没随你老子当汉奸,饶你这一次,再敢胡来,那就走着瞧!”

  正吵着,皓翁老人领上苏氏同族公议会几位老汉来了,一位老白胡子老汉拿一块小黑板和一本家谱册。全是长辈,争吵双方都礼貌地问声好。皓翁老人对她姑嫂说:

  “好好治病,身体要紧。以后你们要是能够重聚抗日,我能说服天保,他的冤案可以压下。谁要是旧病难改,还想算计人,或是跟苏恒昌勾结,我苏门可是族规无情,铡草刀照样能铡人头!”

  苏祝周强堆出一脸哭相笑:“你老说到哪里去了?我们当然要坚持抗日,同天保的误会,我向他赔礼。”

  皓翁老人道:“祝周哇!我是80多岁的人了,光这族长就做了40年。我呢,看事是看人怎么做,不是听他怎么说。你要真心抗日,来来来,把苏恒昌的事写在这黑板上,在家谱里把他名字各勾掉。这个事嘛,同族公议会是能办的,你兄妹俩都说抗日,还是你们自己做为好。”

  “这……”苏祝周不干,“请你老再思,我这么做会有人说我想早除老子早得产,那就有口难辩了。”

  “屁话!”皓翁老人转对祝娟说,“祝周这人我算看透了,你来写,一样的。”

  祝娟接来一支毛笔,在家谱册上涂掉苏恒昌名字。再换一支蘸石膏糊笔,在黑牌上边写边念:“苏恒昌,逊清官僚,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加入汉奸行列,公开叛国。经同族公议,革除其族籍,以洗族人之耻!”

  老人称赞道:“唔,娟子是我苏门好女儿,好好把身体养好,大家信着你姑嫂俩。”

  苏祝周拦阻道:“老祖宗,你听我说……”

  老人接去黑牌挥挥手:“我说过了,我只看人怎么做,不爱听空话。”说罢和胡子们一同走了。

  苏祝周冲祝娟发火:“你太年轻,这块牌子挂出去,本族人共掉我们一半家产,也只好忍受!还有刘颖,平时点子那么多,在这关口怎么不给我一只下台梯?”

  刘颖恨声地说:“你爱跳楼,梯有何用?”

  苏祝周蹬足大叫:“我是一家之主!”

  祝娟也吼起来:“来人,把这家伙给我轰出去!”

  进来两个政工队员,把苏祝周拖走了。

  刘颖哭了:“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了呀!”

  祝娟烦躁起来:“还我健康来!我要上马,杀人!”她觉得有个强劲声音在心底呼喊着。

  八天之后。苏家圩几乎发生一场流血冲突,经调解,小马队与苏团正式决裂,易地抗日。晚饭后,战士们用担架抬上祝娟,出西门而去。

  皓翁老人跟着送到西门外,难过地说祝娟说:“你哥是个畜牲,还是离开他好。”

  祝娟激情地说:“我们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帮助!可要注意安全,我们虽有布置,总要以防万一。”

  老人倒乐观:“你跟天保团聚以前,阎王请不动我。去吧,你们新防地我派人去疏通过,自有众人相助。”老人向回走的时候,老是唉声叹气,心里也很矛盾。他可以发动全族的人把苏祝周拉进祠堂杖毙,可他这一支人从此绝后,还有那么大的家产……这老族长也难当啦!

  苏家圩和各村的人都赶来送行,队伍出西门里许刚要折向北走,被老乡追上,只好停下来与老乡道别。人啊,苏家港的人,从山坡到平川都是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送吃的,送用的,叮咛话别,难舍难分。

  祝娟躺在担架上很难过,她领天保来,本想利用苏祝周番号发展部队的,结果连遭失败,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这八天,她又经历了一场大挫折的磨练。

  苏祝周回来,祝娟与刘颖约齐大成商量斗争方法。齐大成是河北霸县人,老壮丁,能打仗不会斗心眼儿。刘颖是环境养成的一些应世小术,对政治斗争则不甚通达。三人议来议去,确定个“精神进攻法”,就是用小马队的良好风纪去争取苏团下层士兵,迫使苏祝周抗日。

  然而,事与愿违,被瓦解的不是苏团,而是小马队自已。小马队过的是官兵平等艰苦生活,内部纪律严,苏团此番回来是大鱼大肉,贼吃贼喝,自由玩乐,无所谓军纪。小马队坚持操课制,苏团无操无课,随意游荡。小马队禁赌,更严禁调戏妇女,苏团无分官兵,吃喝嫖赌全干……起初,他们还是互相影响对方,不几天苏团官兵就全体出动,拉小马队的人吃喝嫖赌玩。

  马兵总算久经考验,没发生问题,步兵第二连全是李支队老兵,能与马兵共患难。第三和第四连经不起人家的反影响,便相率逃亡,有的成股投入苏团,第八天午后清点人数,三、四两连原有328人,还剩下120人了。齐大成去向祝娟报告情况,气得眼泪成串地落:

  “下暗棋咱们不如人家,再不想办法,人家就要吃咱们了!这也怪我不会办事,这回去南边收溃兵,混进来一些兵痦,才坏了大事。现在我只有把握控制马兵和步兵第二连,其余步兵今儿不跑,明儿也得跑。”

  “又失败了!”祝娟怨恨地叹口气,“至今我才明白,正派人同政治流氓斗,可不容易。”

  “大姑娘!”齐大成抹去泪,“咱们也该把话挑明了吧?不能老把我蒙在鼓里。我是早就看出你跟天保全是另有身份的人,才这么死心眼跟上你们干的,再不向我亮底牌,我也没办法巩固部队了。”

  祝娟看看齐大成那副诚实面庞,在想着,怎么说呢?她现在的帮手就是齐大成、刘颖、苏祝山三位,祝山去他岳家办丧事,不向这两位说明情况,很难度过眼前难关。她沉思一阵,才对齐大成说:“请原谅,情况不允许我过早暴露身份,你受委屈了,我的好同志!”她又扭脸对邻床刘颖说:“也要请嫂嫂谅解,革命纪律不许可我谈自己政治面貌,嫂嫂受苦了!”

  “我不怪你,大妹。”刘颖张口就流泪,“我的向往你晓得,你是另有身份的人,嫂子其实也明白。我父兄皆亡,家产被族人争得精光,娘家事实上没有了。婆家是这副光景,就是苏祝周不残废,我也不可能同他生活下去。我唯一出路就是投奔革命,抛却过去,走向新生,请大妹作引荐人。我们同苏祝周之流的斗争,不是个人恩怨之争,而是进步与倒退之争,必须坚决斗下去!”

  “好!”祝娟坐起来,“我和天保都是志愿献身敌后战场,志愿接受叶挺、项英和陈毅领导的。同时我们曾被授权扩大部队,吸收一切进步分子到革命行列里来。现在,我以新四军代表名义宣布,齐大成同志,刘颖同志,从即刻起都是正式革命干部。小马队和步兵第二连加打更队是我们基本队伍,怎样让他们明白部队性质,怎样保密,另行研究,现在是紧急应难。”

  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了!说也怪,姑嫂俩的病好像陡然好了。三人紧急磋商一下,便分头行动。

  祝娟又穿上了军服,头戴钢盔,足登马靴,腰插驳壳枪一支,左轮手枪一支,右胯吊着马刀,乘一匹蒙古良种大马,驰出圩外。南门外土广场上,马步,步兵,打更队全体集合。现在打更队已扩大到250人,其中有不少知识青年,也有些进步的富家子弟。祝娟立马于队前中央,表情严肃,慷慨激昂地讲话:

  “诸位!我们是为实现国父中山先生遗训而奋斗的革命军人,不是普通丘八;打更队是国民抗日自卫武装,不是财主的庄丁。我们全部是为祖国解放而战的中华儿女,与苏祝周之流简直是人鬼之异!做人还是做鬼,全由自己选择,革命要靠自觉。马兵和步兵第二连都是我们李支队老弟兄,打更队全是本地青年先进分子,我们亲如手足,不用再讲什么了。三、四两连还剩下120人,愿走愿留,概不勉强,但人走不许带枪。来,愿革命的站到第二连一起,不愿干的放下枪,每人发两块大洋,咱们后会有期。”

  她讲罢,静场片刻,三、四两连残余晃动起来,乱了约10分钟,晃出去80人,还剩40名年轻士兵汇到二连一起,单编为二连第四排。晃出去的80人全放下枪,每人领两块大洋,低着脑袋走开。祝娟又激情地说道:

  “同志们!莫看我们人少了一些,但我们和四万万同胞站在一起,我们和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在一起,我们和国家强盛未来、子孙幸福站在一起,我们不是弱了,是更强了!请大家相信我和天保,我们有坚强地政治依托,我们是无敌的……”

  苏家圩锣声哐哐,人声喧嚷。打更队和步兵们控制着城墙和交通要道,马兵以班为单位在街巷间奔驰呼喊,把他们的遭遇,天保受害,苏祝周怎样使奸瓦解他们,一件件都公布出去。马兵善战,苏团理亏,苏团小兵们吓得躲在民家不敢出来。扁保长自己打着锣喊:

  “大家都到苏家大院看皓老断案子!”

  苏家中厅摆开10桌酒菜,苏祝周约集全团军官庆贺瓦解小马队初胜。突然间,祝娟率30余骑狂啸而入,厅里顿时一片大乱。她刀尖指着苏祝周下颏,厉声说:“不是老祖宗有话在先,我就把你剁成肉泥!”李士良拦在中间劝说,祝娟虽然愤恨已极,话还是说得有节制的:“足下也是委员长学生,竟然甘受苏祝周唆使,三枪打走了天保,破坏了南线作战计划,就不想想后果么,你的血怎么这么冷?”

  刘颖扶着皓翁老人来到院里,有人搬椅子请老人坐下,老乡们潮涌而入,过去一群青年像抓犯人一样把苏祝周拖到老人面前。苏祝周还不服:“你老是族长,怎能管军队上事?”老人道:“你兄妹纠纷,族长当然管得。”周祝周争辩说:“什么年代了,你还用封建老规矩管族人!”老人发了大火:“畜牲!你爹是国贼,你害走天保,破坏国军行动,是帮日本人忙,也是大逆,大逆者族人皆可诛之。今天一不打你,二不斩你,这就够宽的了,你狗日的还敢狡辩!”苏祝周立刻软了:“听凭你老裁断。”

  经邻人们劝说,扁保长做好做歹地两头圆,最后由皓翁老人裁定:苏祝周当众向祝娟赔罪,祝娟带马兵、步兵开走;刘颖既是苏家主妇,又以天保代表的公职身份留在苏家圩,打更队指挥权属祝娟……

  祝娟回到住处又瘫倒了。她把政工队留几个人下来,协助刘颖工作,掌握打更队,监视苏团。晚间出发,她躺在担架上,仰望朦胧月影,又烦躁起来,今天,在她火头上真可能干掉苏祝周,可是老祖宗一再叮嘱,不许杀他。“哎!”她想,人老了,虽然进步,也有糊涂的一面。

  刘颖坐在祝娟担架上流泪,弹不了琴,只好要政工队领唱《义勇军进行曲》,为小马队送行。

  队伍出发了,他们向近万的老乡呼喊道别,喊声中有悲泣之音,他们和当地人有了感情,这样被迫离开,心里也都很难过。老乡们大多不会唱歌,只是哭呼小马队一路平安。歌声,哭声,军号声,马嘶声,回音激荡,山岳共鸣。苦难的中国,每逢大变,为什么总有奸人作乱?而奸人作乱又使中国更加苦难。这灾难的教训,究竟要重复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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