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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二十九章

  1

  侦察连的门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好不热闹。他们这是欢送许传领、魏继贤、杨守莱到军区参加英模代表大会。

  他们三个胸前戴着红花,被战友们簇拥着向外走。刚才开了欢送会,103师兼军分区政委彭胜标、参谋长董子才、政治部主任南平、侦察科长沈洪义都参加了,魏仪带着两个女兵给他们戴花。魏仪亲自给许传领戴。她低着头,脸有些红,戴得很仔细。魏继贤、杨守莱两人的花都戴好了,她还是认真地把本来已经别好了的花正了一下,并小心地用手抚了抚。

  许传领胸口痒痒的,觉得别有一种滋味。不过很快就把这种滋味压住了,胸口挺得老高。他注意到,魏仪的表情也恢复正常了,平平静静的。

  现在战友们簇拥在门前,想送他们去火车站坐到杭州的火车。锣鼓更响了,他们三个虽尽量想表现得自然一些,可还是不行,走路腿有些僵硬,脸也红得像涂上了漆。许传领心想:“真是没出息,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参加个会吗?路都不会走!”

  尽管这么想了,可还是不会走。

  他们刚走出几步远,一辆美式吉普从西边驶来,“吱——”一声,停在他们面前。翁少元从车上下来,对他们手一挥:“上车!”

  103师原师长于怀安已经到地方去任职了,翁少元已经成为103师师长兼衢州军分区司令员。他在外地参加了一个会议,眼下是急急地赶回来,想为自己手下的几个英雄送行。

  许传领们明白了师长的意思,是想用他的车把他们送到杭州。那首长用车怎么办?许传领几个人犹豫着不想上。

  翁少元奇怪地:“哎——拿捏什么呢?比我风光了是不是?有架儿了是不是?给老子上去!”

  他们三个只好给师长敬了个礼,上了车。

  这次大会他们感到很风光。浙江军区大礼堂里,主席台的后边摆满了红旗,主席台前边摆满了鲜花,主席台的桌子上铺着台布,摆着麦克风。两边墙上悬挂着“向英雄模范代表学习、致敬”、“为人民再立新功”等大红条幅。还放着好听的音乐。英模代表们都坐在会场的最前边。许传领心里隐隐有些激动。想:“娘的!比起在南京总统府看到的会场,这里亮堂多了。”

  大会开始后,主席台上坐满了第3野战军第7兵团、浙江省委、浙江军区的负责人。第7兵团司令员兼浙江军区司令员张爱萍主持会议,浙江省委书记、第7兵团政委、浙江军区第一政委谭震林做了报告,总结了这一阶段的形势,特别是以衢州为中心的浙西剿匪,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消灭、俘虏、投降、自首的敌特分子、土匪共一万五千多人,缴获武器一万一千余件。所有的土匪头子都被抓拿归案。他特别提到了103师侦察连的侦察英雄们,在剿匪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一些最主要的匪首,都是他们亲自抓获的。他还点了许传领、魏继贤、杨守莱的名,引起了热烈的掌声。会上还宣读了华东军区授予他们一等功的命令,并颁发了奖章、证书。

  会后,全体与会者集体游览了西湖。也不知怎的,现在许传领倒觉得西湖确实很好看了,比自己家乡的那个南大汪强多了。

  下午,他们集体会餐,张爱萍、谭震林亲自和他们碰了杯。晚上,看了军区文工团好看的节目,英模会的整个过程都被拍摄成了记录片。一整天都云里雾里的,美滋滋儿的,别提有多恣了。

  不过他们带着这种恣回去后,却遇到了一件令人不高兴的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连里给他们准备了欢迎晚餐,并开了禁,谁都可以喝点酒。大伙儿又吃又喝,很是高兴。不过董玉麟不知怎么了,在一个角落里只顾自己喝,本来他的酒量大得很,喝个斤半没问题,可今晚,喝了不多会儿就有些醉了。许传领看见他仰头灌了一杯后,身子一趴就趴在桌子上,酒杯也倒了。

  许传领还像过去一样喊他:“董老头儿,怎么了?我还没敬你酒呢!”

  他把脸仰起来:“兄弟,好好干!好、好干!”说完就又趴下了。

  邢文路过来,把许传领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董老头儿写了申请,要求退伍,师部批准了。发给他八百斤高粱,作为复员处理。你别惹他了!”

  许传领吃了一惊:“退伍?到哪儿去?”

  邢文路说:“还到哪?老家呗!”

  许传领说:“他、他老家早没人了,回个什么劲儿?”

  邢文路说:“要不回哪?”

  第二天,许传领心里空空落落的,惦记着董老头儿,到他宿舍里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复员。董老头儿坐在床沿上,嘴里吧嗒着烟嘴子,瞥他一眼,淡然一笑说:“这仗打完了是不是?咱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一样啊!咱老了,没用了——”

  许传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原来看他整日里抱着酒壶恣悠悠儿的,谁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呢?他的心事也很重啊!许传领鼻子顶上一股酸,说:“那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他心里埋怨:“师里怎么就让他走了呢?真是!”

  董老头儿说:“不走还能怎的?你说说?”

  许传领为难了,是啊,他怎么说呢?像他这样的,能决定了董老头的命运吗?哎——

  这么一想,他心像被拽了一下,生生疼了起来。

  2

  董玉麟还是要走了,临走时就带了一个铺盖卷儿。对自己那把短枪他有些舍不得,在手里抚摩了很久,许传领看出来了,要到师部请求把枪留给他。他没答应。说:“我还带着这玩意儿干啥?找事儿啊!”

  连里要安排人到火车站送他,包括连长、指导员等所有的连干部,他怎么也不答应,最后红了眼。连干部们只好算了。可他却让许传领、魏继贤、杨守莱三个人去送他。

  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几个人的心里都像绕着雾,想不出该说什么。许传领跑到外边买了火烧和红烧肉,让董老头儿在路上吃。和杨守莱、魏继贤一起,一再嘱咐他到老家后,一定要给他们来信。董老头儿答应了。

  到检票的时间了,检票的人就是不让三个送行的人进站台,董老头儿也不让他们进。三个人不乐意,有些窝火,杨守莱骂一声:“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儿进定了!”

  把那检票的一推,几个人一起挤进了站台。不想那检票员喊来了几个车站警卫,要过来扣他们。他们火了,掏出枪,恶狠狠地说:“娘的!看哪个敢过来!”

  几个警卫害怕了,其中一个赶紧找来了站长,站长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杨守莱说:“我们是师侦察连的,怎么了?我看你个小破车站能怎么的!”

  站长看看这几个手里持枪、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急忙回头走了。

  董老头儿本来想制止他们的,现在反倒不想了,也跟着骂:“娘的,觉得咱们无用了是不是?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不理个龟孙!”

  魏继贤说:“老董,现在回家也好,安个家,娶个媳妇儿,老婆孩子热炕头,几亩地一头牛,人这一辈子,也就这种日子是根本。”

  来前,他们三个把自己攒的钱凑起来,交给了许传领,让他交给董老头儿。现在许传领掏出来,递给他,说:“你回去还要安家,这些钱也不多,是我们三个凑的,你拿着吧。”

  没想到董老头儿说什么也不拿,使劲推着许传领的手:“我有八百斤的高粱票儿,咱这里也写了信,回去民政部门还会照顾,够用了。”

  许传领还要向他手里塞,他不高兴了:“怎么不听话了?看不起我老头子是不是?再不听,你们就回去!也不用你们送了!”

  许传领看他真是不高兴了,看看另外两个人,只好把钱收了回来。

  这时,检票口那里出现了张峡和李战胜,站长跟在他们的后边,一起走过来。

  站长指着他们说:“就是他们,说是侦察连的,我就不信,侦察连的人还能干出这种事儿!”

  李战胜虎着脸没说话。

  张峡说:“怎么不是?他们是侦察连的嘛!开了好几回表彰大会了,这几个上了好几回主席台,戴藏宜、汪成俊、徐大麻子几个土匪头子都是他们抓的,你还不认识?他们惹了什么事儿?”

  站长看看张峡的脸色,小心地说:“真是你们的人?噢——也没什么大事情,就是、就是他们硬闯检票口,还亮了枪。”

  张峡说:“妈的!枪口是对准敌人的,怎么还对着自己的同志?这样吧,回去我们一定处理他们!不过你要知道,他们是来送自己的老战友的。不容易啊!血里火里一块滚爬了十多年,有个老同志要复员了,你不让他们送,不恼火啊!”

  他说着,眼也红了起来。

  站长又小心地看看他,说:“可是——车站有车站的规定,不过——”

  张峡没理他,也走向了董老头儿。

  李战胜对站长说:“他们对站长同志不尊重,是不对的!我们回去要好好教育他们!嗯,不过现在,咱还是先让他们说说话吧,啊?”

  他们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向董老头儿告别。

  火车要开了,铃声响起来了。董老头儿上了车,许传领心里一阵难受,突然抓住他的手,说:“老董——”

  张峡也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老董!你不该走啊——”

  董老头儿笑了:“你看你们,怎么了?不是连长就是排长的?”

  许传领说:“老董你可别这么说,在你面前,我们永远是晚辈儿——就叫我喊你一声大叔吧!大叔——”

  另几个人也说:“就是,就是,大叔——”

  董老头儿眼圈终于红了,说:“好,我答应着。你们快回吧!好好进步!啊?别像你大叔这样没出息!”他转身登上了火车。

  火车开后,他把身子探出车窗,向他们挥手。

  他们也向他挥手。

  李战胜跑过来,喊:“老董——走好——”

  火车越走越远。直到它的影子慢慢消失在拐弯处。

  回去的路上,李战胜说:“送人就送人吧,净给我惹事儿!”

  杨守莱说:“俺早听见你对站长说要处分俺们了!”

  张峡说:“处分个鸟!”

  许传领一路没有做声,就在火车影子消失的一刹那,他的心里就像断了一根弦,袅袅地响了许久,好像一件东西渐渐离自己远去了,泛起了一股渗透骨髓的茫然和失落感,恨不得沿着铁轨追上火车,把火车拽回来。整整一天,他心情老是平息不下来。

  晚上睡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他突然看见了董老头儿,在一个漫天云絮(又像是漫天的雪花)的野地里,背一个背包向前走,突然回转身子对自己笑。自己跑上去要拉他,明明觉得追上了,可手一触到他的身子,就像触到了一朵云,老是拽不住。自己有点急,连着拽了几次,都没拽住。董老头儿却真的像云一样飘开了,慢慢飘向了空中。

  自己急忙跳起来,跟着他向上走,他却一巴掌把自己推了下来,他惊叫一声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心跳着,好久没平静下来。

  3

  这天,董老头儿并没有直接回家,火车走到军部驻地金华的时候,心里不知怎么想的,犹豫一阵下了车。到军部直接找到了副军长胡大荣。胡大荣见到他很高兴,捶了他一拳,说:“妈了个巴子!侦察连那帮混小子,就你有情有谊,还想着来看看我!”

  寒暄一阵后,问他怎么想到到军部来了。董老头儿说了他复员的事儿。胡大荣很不高兴,当时没说什么,安排让董老头儿在金华玩几天,回头就给师部打了电话,说这样处理董玉麟同志不合适。师部有些委屈,说是他自己要求复员的,师里也挽留过他,可他硬要复员,师里就同意了。他要是回来还可以,师里一定好好考虑他的问题。

  胡大荣征求董老头儿的意见,董老头儿闷头咂着烟袋嘴儿,说:“算了,甭难为师里了。我现在回去,还能干什么?还叫部队养着不成?我就在金华玩两天,后天就走。你就甭管我了,忙你的去吧。”

  当天晚上,他把招待所给做的两个菜端到自己的房间里,又到街上买了一份火腿、两瓶酒,放在桌子上,闷闷地喝起来。喝着喝着,便把棋袋子解开,把棋盘和象棋拿出来,在桌子上摆开了棋。哼着京戏,一边喝一边摆,一局棋摆来摆去,也不知摆了多长时间。几瓶酒都喝完了,京戏已经不成调儿了,摆棋的手指颤抖开了,还是没摆完。他又把自己的酒壶拿起来,稍一犹豫就打开了,抿了一口。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酒壶也快见底儿了,一局棋终于摆完了。他满意地看着,眯眼冷笑几声,又喝一口酒,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耍开了六合拳,嘴里的京戏调子越来越高,可谁也听不出是什么词儿。

  他耍得性起,又拔出匕首舞起来,越舞越快,在房间里形成一个个风的旋涡,地上的纸片儿飞了起来。他厚重的眼帘儿张开了,两道冷冷的眼光迸出来,在闪烁的刀锋上缠绕。左手一把把床上的被子扬向了空中,落下的刹那,右手的匕首一下挑起了它,“刷”地把里子横着切割开来,被子并没有落地,又扬向了天空;在落下的刹那,又竖着切开了里子,数不清几上几下之后,被里子被切成了无数的碎片,满屋里飞满了碎碎的棉絮,像一群狂舞的蝴蝶。最后只剩下了被面,但还是飞在空中。

  他抓空子就往嘴里灌一口酒,直至把酒壶倒竖起来,一滴酒也倒不出来。在扔掉酒壶的瞬间,猛打了一个旋子,匕首一扬,一下竖豁开了被面。他仰天一笑,倒下了。被面款款落下来,覆盖在了他身上。

  第二天早上,人们看见了他后,身子已经僵硬了。

  人们数了数,他喝了两瓶一斤装的白酒,加上他那个足能装二斤的酒壶,足足喝了四斤酒。还有一个有心人注意到了他摆在桌子上的那个棋局,默默地用心记了下来。据说,这局棋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能解得开。

  4

  许传领也要回家了。他接到家里的来信,说娘病重,想老二想得睡不着觉,盼望老二回家看看。这一下倒真的勾起许传领的思乡之情了,算计一下,也是好几年没回了。娘病得到底怎么样?他泛起一股锥心的思念之情,恨不能立马飞到娘身边。

  自听到董老头儿出事后,连里好几天没人像样地说话,许传领偷偷地哭了一场,心里一直没轻松下来,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活着到底是为了啥?一些问题就像棉絮一样在脑子里飞来飞去,一直没想出个所以然。家里来信后,因为惦记着娘,心情总算转移了,真该回去看看了——娘啊!您可千万别出事儿!现在看来,千道理万道理的,人就算跑到天边,能得上了天,还得有个底儿托着啊!没有家,没有娘,你不还是个悬在空中的人?活个什么劲儿啊!到连里汇报了一下,连里又到师部请示了一下,师部考虑到眼下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就准了他十天的假。

  杨守莱和魏继贤听说他要看家,非要凑钱给他,让他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带上。说董老头儿没要,太外气了,他不拿可不中。许传领还是不要,他们又说等他们探家的时候,他也可以凑钱给他们,许传领这才答应了。他到街上给娘、姐姐和妹妹买了衣裳,给两个弟弟买了鞋,另外买了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邻里乡亲的,都备了一份。还特意给许老杠准备了一份。借了邢文路的一个提包,塞满了,拎着上了路。

  他一路转了好几次火车,一直坐到徐州。又搭客车经干于到了碑廓,然后步行回家。一路上看到打过仗的地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罗成、庞有福、赵庆江、宋加强、李乃好、董玉麟甚至彭二、邹见富等等,随着一路掠过的影像,心像被一层层揭着,最后只剩下一张光光的平板,很不是滋味儿。他好想他们一个个地从那广袤的土地里站出来,笑吟吟地来到他面前啊!

  直到看见上崖村那灰虚虚的影子,他的心一热,才实落下来。

  一进家门,因为事先没打招呼,家里人看见他后十分惊喜。这几年,他的变化太大了,身子骨更粗壮了不必说,关键是骨子里多了一些东西,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一种干练的、硬朗朗的霸气,却不妨碍眉眼里藏了些稳重和成熟。

  娘眼睛湿湿的,手摸着他的肩膀,胸膛,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姐姐早就按照娘的吩咐,到街上割肉、买菜去了。妹妹倒知道害羞了,依在门框上,手指放在嘴唇上看着他。大弟立马就熟过劲儿来了,伸手摸哥腰上的短枪把儿。哥没拒绝他,把枪掏出来,取出子弹,让他玩,但不让他拿出家门。

  许传领一直担心地端详娘,没看出有什么毛病。娘也看出了他的疑问,说了实话。因为家里人见她想老二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就想了个主意,说娘有病,把老二哄回家。不过许传领一点也没有埋怨家里人的意思,确实也该回来看娘了!

  这次回家,家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他本来的想法就是除了看望乡邻,别的时间就是要好好待在家里,陪着娘和兄弟姊妹说说话。没想到他过江、剿匪立大功的事儿,回乡探亲的南下干部早就说了。再加上他寄回家的几十面锦旗,本来是想让娘好好保留的,可娘觉得这是个争脸的事儿,没背人,一个知道了,多个人知道,不长时间,本地人就知道上崖出了个战斗英雄。当地乡政府听说许传领回来探亲了,当天下午,他还没来得及到乡邻家里走走,就被堵住门,让他参加乡里给他准备的欢迎大会,并让他作报告。

  他压根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儿——欢迎大会?自己有资格吗?还作什么报告,这辈子自己只在班里、排里断续地发过战斗命令,真还没作过什么报告呢!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他脸红脖子粗地非要拒绝,乡长说:“你打仗那么勇敢,怎么这点事儿都打憷啊?再说这也是教育地方的干部群众,是党的工作,你是部队上的干部、模范,又是党员,不该不答应啊!”

  这一下许传领倒真不好推辞了,皱着眉答应了。

  没想到到了会场后,他还是吓了一跳,天爷!这闹得是什么景儿啊!

  只见村南的河滩上扎了一个主席台,周围插满了彩旗,前面的横幅是“热烈欢迎人民的功臣!”台下坐满了人,前边一帮敲锣打鼓的,敲打得山响。更令他惊异的是,乡里不知怎么把他带回家的几十面锦旗全部拿到会场了,挂在主席台的周围,正好挂了一圈。

  他有些蒙,怎么上的主席台,主持人怎么讲的话,台上台下喊的是什么口号,他一概没听清。直到主持人宣布要他作报告,一个乡干部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才明白过来。

  不过,就像打仗到了绝境反倒会更清醒一样,这时候的他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想:去他娘的!不就是人多一点嘛!不就是说说话嘛!他脑子里还一下跳出许多部队首长尤其是彭政委作报告时的情景。他走到主席台前边的桌子前,还清了清嗓子,说什么呢——自他答应了作报告后,心里大体也捋了捋线索,人家让拉你的“英雄事迹”,英雄不英雄的就不说了,拉拉自己在战场上经过的事儿还是可以的。这一开腔就顺开嘴了,也怪了,原来觉得像吃饭喝水那么普通的事儿,现在一拉,倒也觉得不一般了。倒不是说他自己,说起和尚崮突围、蔗旺争夺战、血战蚂蚱岭,说起济南战役、淮海战役、三浦战役和进南京城侦察,直到最近的浙西剿匪,都是以牺牲了的弟兄为主线的,基本上没打磕巴。他看见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许多听众听得忘记了闭嘴,张着大口望着主席台上的他。只见台下是一片黑洞洞的嘴,就像浮出水面的张大嘴呼吸的鱼。

  他讲得口干舌燥,连面前桌子上的水都没动一下。等他一说:“我的话完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他后半截话还没说出来,下边就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没想到他的报告刚结束,乡长还没来得及上台讲话,一个老汉拄着拐杖,白胡子一撅撅地、颤巍巍地上了台,谁?许老杠。

  他有些生气。因为家人看他年过八十了,身子又不好,没把许传领回家的事儿告诉他,这次乡里开欢迎会,他是偶尔听邻居家一个侄子说的,所以就气冲冲地赶到会场了。听完重孙子的报告,看着这个英武的大小伙子,他满心的骄傲和欢喜,忍不住走上了主席台。其实对自己这个重孙子他是了解的,因为平时很惦记,有时遛步遛到他家,就问有关他的事儿。

  他走到主席台前边,拒绝了乡长和许传领的搀扶,说:“你们是不是说得差不多了?轮到俺说几句了?”

  乡长赶忙说:“您说,您说。”

  许老杠转过脸对台下说:“老少爷们们!在早俺就说了,咱许家——不哩,眼下该说是咱上崖村——不哩!该说是咱全乡、咱全中国——就该多出领孩这样的武状元。吭、吭,咱一辈辈的,受了多少欺负?咹?就是因为这样的武状元少了!远了不说,吭、吭,就说鬼子刚过来那时辰,那些小鬼子个顶个地厉害,对付咱的人,一个顶好几个。哪个不知道咱刚成立的区中队,几十个男人叫三个鬼子撵着跑的事儿?咹?可眼下看来,咱领孩这样的武状元,一个能顶小鬼子十个!——不信再叫小鬼子来试试?咱要是多些领孩,哪个敢欺负咱?咹?你们说,哪个敢欺负?”

  被特意安排在台下最前排的许传领的娘有些不好意思,说:“看孩他爷说的,俺领孩哪是什么武状元哩!”

  许老杠胡子一撅,说:“这事该怎么看!俺看他比武状元还顶用!是不是有人觉得咱领孩就是个排长?可不一样哩!吭、吭,俺早打听好了,像他这样好几次立大功的,全军是万里挑一。你说一个师长管多少人?不也就是万把人吗?咹?这么说,咱领孩能顶个师长哩!还有哩!他有百多面锦旗哩!古往今来,几个武状元能抵得上百面锦旗?吭、吭,老少爷们们可甭小看了咱领孩!再说哩,咱领孩眼时下是个排长,这是才开始哩!哪个敢说他以后不是司令?嗯?你们都说说!”

  他把拐杖往地上敲了敲。

  别人随和着:“那是,保不准哩!”

  “就是,领孩才二十啷当岁哩!还早哩!”

  “当个司令还不是手拿把拤?”

  许老杠这才满意地把讲话的位置让给了乡长。

  许传领在乡里作了报告后,就没完了,区上、县上、学校里,还有地方部队都轮着请他作报告,他在家的时间反倒很少了。十天的工夫,一眨眼儿就过去了。他好容易抽时间挨个拜访了乡亲,特意到许老杠家看了他,并把给他买的东西留下来,这才离开了家。

  5

  风尘仆仆地赶回衢州,刚进营房,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儿。把带来的花生、大枣之类的分给大伙儿后,也没见大伙儿提起什么精神。他问杨守莱:“怎么了这是?蔫头耷拉脑的?”

  杨守莱说:“你还不知道吧,咱部队的番号要取消了,侦察连也要解散了!”

  许传领吃惊地:“什么?什么?”

  杨守莱、魏继贤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由。

  原来,就在许传领探家的这些日子,中央军委决定,撤销35军的番号,军部及军属炮兵团调归华东海军,部队彻底地方化,第103、104、105师番号同时取消,正式改编为衢州军分区、绍兴军分区和杭州警备区。干部战士能复员的复员,不复员的重新安排。部分骨干进入海、空军,侦察人员多数进入地方公安机关。

  许传领头猛地大了许多,二话没说就跑到了师部,也巧了,迎面就碰上了魏仪,魏仪见他回来了,本来有话问他的,可还没等她开口,他就抢先问当前的整编是怎么个事儿。

  魏仪叹口气说这事儿是真的,全国已经基本解放了,大规模的战争就要结束了,部队必然要整编,缩小规模。不过面临着复杂的国际环境,部队的战斗力却不能削弱。骨干不但不能复员,还要重用。她向许传领透露,部队对他们侦察连的一些骨干,也都有所考虑,没有复员这一说。

  听到这话,虽然稍微松了一口气,不过听说侦察连要解散,让他们离开侦察连,怎么说也拐不过这个弯儿来。许传领闹嚷说:“我可不管怎么安排,离开侦察连就是不行!”

  魏仪说:“你别傻好不好?以后咱不是野战部队了,侦察连还能存在吗?”

  魏仪看着他,眼里有许多复杂的意味。

  此刻的许传领却顾不得许多,想:地方部队怎么了?侦察连怎么就不能存在?想想剿匪?不都是侦察连干的?他说:“反正,只要侦察连在一天,我就在一天,哪里也不去!你去和当官的说说吧!”

  说罢掉头就走了。

  魏仪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了一下。

  他们几个,杨守莱先有了着落,安排到军分区给参谋长当公务员,正排级。可这小子哪是伺候人的角色?迂磨了几天,硬顶着不去报到。可他是参谋长亲自看好,点名叫过去的,顶了几天,实在抗不住,只好过去了。到任的第二天,到伙房里给参谋长打水时,问炊事员:“暖壶怎么才能炸?”

  炊事员问他问这个干什么?他说:“小心点保护暖壶啊?”

  炊事员告诉他,一是注意别摔了;再一个就是有热水的时候,别灌冷水。

  他一听,就先在暖壶里灌进冷水,然后去打热水,这样就炸了一个壶。

  参谋长说:“不要紧,以后小心点儿。”

  杨守莱没言声,又去打,还是照此办理,又炸了一个暖壶。

  参谋长说:“连个水你都打不了啊!”

  杨守莱又去打,还是如此。

  正渴得要命的参谋长生气了:“看你那么机灵,怎么连这点事都干不了?对了,你是不是故意作弄我?嗯?”

  杨守莱赶紧说:“首长俺好冤枉!谁敢作弄首长?”

  参谋长说:“拉倒吧!你实在不乐意在这里,就先回侦察连吧!”

  杨守莱压抑住高兴劲儿,两脚跟一并,“啪”的一个敬礼:“是!”掉头就跑了。回去找到许传领和魏继贤,恣悠悠儿地说:“怎么样?参谋长可玩不过我。”

  不过不几天后,他们都傻了,对他们任命下达了:许传领调开化独立营一连当指导员;魏继贤到二连当副连长,杨守莱留在军分区警卫排当排长。赴任前,必须先到省军区速成中学学习一个阶段。这样,他们再赖在这里是不行了。

  尽管他们都提了职务,并且许传领还一下子提了两级。但事情真的来临,他们的心还是像被摘去了一样,侦察连带给他们的东西可太多了!侦察部队的特殊生活,一身超人的本领,已经赋予了他们特有的气质和感觉。吊儿郎当的傲慢,没大没小的洒脱,已经渗透进骨子里了,他们是部队里的贵族。过去他们习惯着这种生活,可能感觉不到什么,可一旦明白要告别它,就一下觉出了味道。再一个,关键是意味着他们这些弟兄从此要分开了。他们这帮弟兄是什么感情?没打过仗的人是体会不到的,那是一起在血里泡,在死人堆里爬,在锋利的刀丛和飞蝗似的弹雨里滚出来的!有着血的黏度和温度,是用骨节筋脉攀扯连结在一起的啊!要叫他们突然失去这一切,那真是比拆骨挑筋还难受!又像心里一幅五彩缤纷的图画,一下被抹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了一个白框儿。在感觉上,这简直是灾难性的。

  其实,连长张峡和指导员李战胜等几个连干部,感觉与他们也差不多,几天来情绪一直不好,尽管对他们也都作出了妥善安排。他们到师部要求,在侦察连正式解散之前,他们要举行一个仪式。军分区同意了。

  连干部喊了许传领、魏继贤、杨守莱几个老战士,商量了举行仪式的办法。在仪式举行前的头天晚上,他们在俱乐部里忙到了将近天亮,紧张地布置好了会场。

  6

  第二天上午九点,侦察连全连准时集合在俱乐部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肃穆而茫然。在他们前面墙壁的中间,挂着连旗,“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几个黄色的楷体字,非常清晰。

  在它的两边和房间两侧的墙壁上,是数十面奖给和赠予连队的锦旗。最值得他们荣耀的是在占领南京后,总前委授予的集体二等功的锦旗:红色的呢面料,镶着黄边,显得庄重而华贵;再就是淮海战役结束后,华野政治部授予的“坚如泰山模范连”,剿匪结束后,浙江军区授予的“剿匪模范连”等锦旗。其他的就是剿匪以来衢州以及衢州各县政府送来的数十面锦旗,他们建军时间短,得到的荣誉已经不少了。

  它们挂满了前边和两边的墙壁,那红色似乎在向四周浸漫,空气变得红蒙蒙的;又似乎有着特有的穿透力,泅染着室内所有人的心情。

  令他们意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的是,在前面墙壁的锦旗下边,放着三张桌子,上面依墙立着一块用纸裱糊着的木板,上边写满了人名字。这是许传领特意制作的。他把从山东纵队八路军二支队一营侦察班成立以来牺牲者的名字都写上了,基本是按牺牲时间的顺序写的。第一个是罗成,第二个是庞有福,第三个是李乃好,第四个是赵庆江,第五个是宋加强,接着是淮海战役和剿匪中牺牲的七十八人,他把董玉麟的名字也写上了。这样算来,一个一百多人的连队,列在上边牺牲了的,就有八十三人。

  对上面的名字,在场的人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不过他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密密麻麻的人名,把他们堵得喘不过气来。侦察连,是多少弟兄的血粘连起来的啊!

  活着的人第一次感到和这些锦旗,和那些人的名字是这么近,近得血脉相通。可眼下,他们就要和这些分离了!这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

  仪式开始后,令侦察连的人没有想到的是,军分区的司令员、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还有他们的老连长董家莆等人都来了,他们站在连队的后边,和侦察连的人一起听政治部主任宣读了解散侦察连的命令。命令的每一个字儿都像有着强大的吸附力,每吐一个,室内的空气就要被吸收一部分,直至被吸收干净,凝聚得像块铁。

  终于,军分区司令员翁少元要讲话了。当他面朝大家的时候,张峡的一声“立正”还没喊出来,他却脚跟一并,先给大家来了一个敬礼。大家醒过劲儿来,给他还了礼。

  他说:“战友们!我的心情——还有咱原103师各位领导的心情和大家是一样的。咱们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一条战壕里开枪的好兄弟,一分开了,是很不好受的。”

  他回脸看了看那块木板,说:“尤其是——咱们不能忘了牺牲了的战友、弟兄!可话说回来了,咱侦察连里的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放到哪里都该是响当当的材料!咱不能因为一时的变化就闹得低头耷拉脑的!这哪像个侦察兵的样儿?我老翁把话说到头里,往后你们不论到了哪里,我都还要好好看着你们!甭给我丢脸!好了,我就先说这些。下边,有政委给咱们讲话!”

  彭政委也抢先给大家敬了个礼,说:“咱们迎来今天,还是不要这么阴嘟着个脸。因为,今天应该是一个光荣的日子!咱们侦察连完成了光荣的使命,不容易啊!咱们是什么?不要说在历次战斗中流的血和立下的功绩了!首先,咱是踏上国民党首都南京,占领国民党总统府的第一连!全军就咱一个!看看这些红旗,哪一面不值得骄傲?侦察连不但是咱103师的骄傲,是35军的骄傲,也是全军的骄傲!所以,咱今天应该高高兴兴地迎接这个日子!墙上的这些旗子,也将由军分区放在荣誉室里永久保存,作为传统教育的教材。103师忘不了侦察连,全军忘不了侦察连!我建议,下边,让咱对着军旗,对着牺牲了的战友,敬礼!”

  他回转身子,向军旗和牌位敬礼。室内的全体人员也一起敬礼。许传领和许多人的眼睛里泛出了泪花。在政治部两个干事的手中,一面面红旗被取了下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旗帜,是最后被取下的。

  眼看着那旗被一点点卷起来,一股风陡然在许传领心里横扫过去,凛冽而凌厉,留下了空茫茫、白皑皑,雪一样的一派原野。

  始于2005年4月29日

  毕于2005年11月23日

  定于2005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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