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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二十五章

  1

  这场战斗,步兵连里牺牲了两个,负伤了五个。留在现场的土匪尸体有二十三具,伤者不好计算。部队虽说没吃大亏,但回去后,不论是李连长还是许传领,还是窝囊得要命。他们毕竟没围剿着土匪,反倒让人家来了个反包围,战术上是失败了。并且还是主力赶到后才解的围。不然,时间一长,结果还说不上是什么样呢。

  其实,在这次战斗之前,师里已经分析过二野部队在这里剿匪的战例,认为对这样的土匪,用大张旗鼓围剿的办法,虽然可以一时把大股的打散,但却很难抓到匪首,土匪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效果不会很好,所以已经有了让侦察连发挥作用的初步想法。这一次战斗是因为情报来得急,就仓促派了一个连,并要侦察连的部分兵力配合,没来得及详细制定计划,看来效果确实是不行。不过这也促使师部尽快地下定了决心,想在大力进行剿匪的同时,组建以侦察连为主的小分队,进行剿匪作战新样式的实验。

  按照部署,组建起第一个小分队,由许传领为队长,带领一个武装班,深入到发生过战斗的衢县全旺一带开展工作。

  不过他们的任务又有一定的特殊性。因为衢县县委准备向黄坛区全旺镇派出一个土改工作组,这也是全衢州的第一个工作组,也有试点的意思。任务是在开展土改工作的基础上,在全旺镇以及所属各村建立起政权。

  当然所有这些,都必须建立在消灭土匪的前提之下。因为全旺周围是土匪活动的重点,只要把全旺的问题解决了,全县的问题也就差不多了。

  这样,许传领的小分队就和土改工作组编到了一起。因为是第一个工作组,所以工作组组长由驻衢县南下工作组组长、衢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史清亲自担任,另设两个副组长,一个是县民政科副科长刘自元,一个是许传领。组员是民政科的干事王涛和侦察连的小分队。

  小分队任务是一边剿匪,一边配合土改工作,一边保护工作组的安全。因为史清还要负责全县的工作,不经常在这里,正常工作就由刘自元和许传领商量着来。不过刘自元在部队上时是营级,副组长又是排在许传领前边的,主要决策还是他定。

  对这种安排许传领有些不乐意,自己是部队上的人,主要任务是打土匪,要打就拉开架势,痛痛快快、面对面地打,掺和个工作组有什么意思?

  李战胜对他说:“许传领你现在不能简单地看问题,要把自己当成建军骨干,学会全面工作,这样对以后是有好处的。”

  许传领嘴上没说别的,心里还是不乐意,想那么多干什么?打仗就不是工作了?俺看还是更重要的工作。反正不论怎么说,还是打仗过瘾。

  全旺是一个古镇,镇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全是石板铺地,因为时日已久,石板被磨得很光滑,中间却留下了两道几寸深的车辙。这里一直是衢县的一处富庶之地,号称小上海。街道两边遍布商号,白墙青瓦,石基高墙,石库台门,涂着黑漆的门板、窗板坚实厚重。房顶的风火墙高高大大,街两边的长檐几乎接在了一起。因为时局变迁,生意清淡,没了车噪人喧的嚣闹,寂静了许多。尤其是晚上,都早早地上了门板。间或有人走过,脚步就会留下幽幽的回音。

  工作组住进来后,镇里就传开了,说工作组里那些拿双枪的,就是在大庙前打仗的那帮人,都是戴两个圆章的。领头的就是那天那个拼刺刀的,用刀挑起一个大汉,挑到半空,甩出了三丈远,比古时的罗成都厉害。所谓圆章,就是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纪念章,是部队上刚刚发下来的,凡参加过这两个战役的,都发,日常必须佩带。于是当地人认为凡戴两个圆章的都很厉害。所有的人见了他们,尤其是见了许传领,都是隔老远就点头,把个笑脸送过来,恭恭敬敬的。

  刘自元、许传领和王涛住的一家,户主叫成自清。武装班的十几个人住在街对面的一个已经歇业的老茶馆里。

  这成自清是镇上有名的富户,在上海都有资产。不过他很开明,这里刚解放,就把镇周围几百亩山场、土地都捐了出来,还把两个儿子送到共产党的华东政治大学上学。不过他和他的家人主要时间是在上海,老家不常回,房子基本空着,只留下了一个老头儿照应着。他家的院落很深,面南的一个大门,迎面是一个照壁,中间是天井,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后排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主卧室。刘自元住在右边的卧室里,本来他要许传领住左边卧室的,但许传领觉得住那么大的卧室不得劲儿,就住了西厢房的南间,王涛住在北间。

  东厢房的南间,住着那个看家的老头儿,北间还有一个房客,叫路西华,是个医生,据说是这里解放前的几天,从金华过来的,到这一带行医。这个人有文化,看书看报很多,对新鲜事儿都懂,表现得很进步,和工作组的人相处得很好。

  工作组之所以住在成家,一是他是开明人士,家里各方面条件比较好,但主要原因还是冲他家的邻居去的。他家的邻居是这次工作组的工作重点,叫邱连富,也是全旺数得着的富户,除了在杭州等地有店铺,家里的山林、土地比成自清家还多。他过去是国民党的国大代表,县参议员,戴笠的拜把子兄弟。据说他还一直与山里的土匪武装有联系,曾经发生过的几次袭击事件,都有他的幕后指挥。由于他的背景,镇上的百姓一直不敢公开拥护共产党。他的儿子、儿媳一家一直在杭州打理生意,家里只有他和一个孙女儿。

  史清主持商量了工作组的第一步工作计划,就是要到百姓中间,了解情况,培养积极分子,寻找邱连富过去欺压、剥削百姓和现在勾结土匪的证据,斗倒他,建立起镇、村政权,然后通过积极分子和邱连富找到土匪的老窝,完成剿匪的任务。在这同时,小分队也可以寻找线索,对土匪展开侦察工作,有条件的话可以先完成剿匪任务。

  计划定好后,史清就回县上去了,因为他毕竟要负责全县的工作。

  2

  除了留下值班的,工作组包括小分队的人,白天都要下去了解情况,发动群众,每天晚饭后回来汇报一下情况,再议定第二天的计划。

  邱连富的孙女儿是个十七岁中学生,小名叫爱莲,面相幼稚单纯,却很漂亮,身材也丰满。她有事没事地经常到工作组来玩,有时还到许传领住的房间里来。许传领内心里挺喜欢她,因为看她没有什么坏心眼儿,而且说话也挺进步的。再说许传领见她也经常到刘自元和王涛的房间里去,所以对这事儿也没多想。

  为培养积极分子,许传领跑了好几天,好容易有三家有意思的。这天下午,他又分别到他们三家巩固了一下,尤其是一个叫翁老三的,态度更积极了。许传领这才放下心来。跑了一天,累了,就早回到住处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也不知是睡了多长时间,半醒半梦中,恍惚觉得脸前有个人,睁眼一看,果然是爱莲坐在床前,脸红红的,看着自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许传领忙坐起来,对她这时候的出现很诧异,问:“爱莲,你怎么在这儿?”

  许传领的房间里就一张床,南北向靠西墙放着,床头有一张两屉木桌,下边摆着一把木凳子。这把凳子离床很近,爱莲就坐在凳子上。

  爱莲脸红了,说:“家里闷,看见你今儿早回来了,想到你这里坐坐。”

  许传领感到自己在床上不得劲儿,要下来。

  爱莲伸手扶住他,说:“你就在床上吧,不要紧。”

  说完话,她脸更红了,鼻尖上甚至渗出了汗珠儿,手脚也没处放的意思。

  许传领感到奇怪了,今天她是怎么了?不知怎的,他的脸突然也热了。像爱莲这么好看的少女,在这么一种微妙的场合,这么近地出现在面前,那柔软饱满的身段儿,闪闪烁烁的眼波儿,幽幽淡淡的香味儿,他还能有个不动心?

  但此刻他的心是分成两半的,一半巴不得真能发生点故事,实现他好长时间只能在梦里向往的那个神秘的世界;另一半呢?又很冷静,总感到要真那么做不合适,会失去一些什么。

  一半是汹涌的浪涛,一半是矗立的礁石,弄得他心七上八下稳不下来。不过过了一会儿,礁石还是抵住了浪涛的冲击。某种直觉告诉他,她的神秘出现,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他费劲地说:“爱莲,我困了,要眯会儿眼,有什么话儿咱以后拉,怎么样?”

  她难为地看看他,只好起身离开了。

  许传领却睡不着了,下床穿鞋时,突然看见床下有一双布鞋,前边还绣着精美的花。他突然想到,这个地方的风俗是,只有定亲的姑娘才给情郎送绣花鞋,这是什么意思?

  晚上开碰头会的时候,他把绣花鞋拿出来,把事情说了,又说:“我看这里边不简单,闹不好有邱连富的诡计!我觉着咱们要小心。”

  他说着看了看刘自元和王涛。因为他知道爱莲也常到他们屋里去,她能对自己这样儿,对他们会怎么样呢?不得不提醒一下。

  谁知道刘自元根本没当回事,说:“一个女孩儿家,懂什么?你甭理会她就是了。咱还是要把精力放到工作上来。来,咱讨论一下,各自发展骨干的事情怎么样了?”

  许传领还要说什么,王涛已经汇报开工作了。

  许传领闷闷地不说话了。

  像这样的会,武装班里的刘洪宪和董玉麟作为骨干也参加,散会后,许传领问董玉麟对爱莲送鞋的看法,董玉麟说:“她一个女孩家的,哪这么多心眼儿?你的看法是对的,后边肯定有邱连富。”

  许传领让刘洪宪把鞋给送到隔壁去。刘洪宪答应了。

  许传领刚回到住处,路西华进来了。许传领起身坐到床沿上,把凳子让给了路西华。路西华坐下后,问:“散会了?”

  他们下去发动群众的工作,并不保密,所以路西华也知道。许传领说:“散了。”

  路西华从衣服布兜里掏出一包药粒儿,说:“你天天向下跑,身体容易上火,这是清热消火丹,你可以吃点。”

  许传领没拒绝,说:“路大夫你甭这么客气。”

  路西华说:“这里的老百姓太顽固,落后。你们的工作也真不容易,你跑成了几家积极分子?”

  许传领说:“这是开初,要费些劲儿。不过只要把道理讲透,还是能行的,三两家总能跑成吧?”

  路西华说:“是哪几家?我常下去治病,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呢!”

  许传领刚要告诉他,可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说:“现在虽说有个苗头,不过还定不下来。就甭麻烦你了。”

  路西华也没再坚持,又问了问他明天什么时候下去,就告辞了。

  3

  这天傍晚,许传领从外边回来,突然看见爱莲从刘自元屋里出来了,头发有些乱,脸通红,看见许传领,头一低,急急地擦身而过。

  许传领心一跳,似乎明白一些什么,却又不敢肯定。

  想不到第二天傍晚,他又碰见刘自元脸红红的,从邱连富家走出来,一看就知是喝了酒。这一下实在憋不住了,说:“刘组长,不是规定不能到人家家里喝酒吗?你、你还到邱家喝?”

  刘自元带着醉意说:“我、我是了解情况,是、是为工作。”

  许传领心里闷得很。这些日子,董玉麟带人几次化装进山,也没发现土匪的线索。这边的工作,按计划下一步是安排召开斗争大会,重点是落实让积极分子登台揭发邱连富的问题。他和王涛已经分别做好了几个积极分子的工作,他动员好了的三个,有两个还好说,照旧答应了,可到了翁老三家的时候,原来报最大希望,也是最有分量的他却变了卦,怎么说也不答应了。

  他家是邱连富家的三代长工,揭发应该是最有分量的,他一退出,大会的号召力就会减弱很多,怎么能把老百姓带动起来?他心里正这么闷着,想回来和刘自元商量一下看看下一步怎么办好,却碰到了这么一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没好气地问:“今天的碰头会,开不开了?”

  刘自元摇摇晃晃地说:“咹?不开也行,都……都累了他娘的,歇、歇歇吧……”

  许传领赌气地掉头就回了住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要说刘自元能和邱连富成了一伙,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刘自元毕竟是个老革命,哪能和革命的对象混在一起?到他家喝酒,八成真是为了工作,比方侦察摸底什么的。不过他还是有被出卖了的感觉。娘的,搞这种工作,真是不如打仗痛快!敌我分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这些扯不清理不开的熊事儿?

  第二天,他刚想再下去,路西华过来了,说:“我把咱的照片取回来了,洗了四张,一人一张,你们三张放你这里吧。”

  前天,杨守莱出去完成一个侦察任务,经过这里,过来看许传领。路西华知道了,替许传领做东招待他。因为董玉麟出去侦察没回来,就喊了刘洪宪作陪。他们在一家小酒馆喝了酒,向回走时经过一家照相馆,路西华提议合个影,钱也要他出。他们没拒绝。今儿看来他是送照片来了。

  这次杨守莱过来,还挤眉弄眼地对许传领说:“好啊!你这家伙还一肚子心眼儿哩!”

  许传领奇怪地问:“什么什么?好你个‘赖呆’,谁一肚子心眼儿?”

  杨守莱问:“你说吧,有什么好事瞒着弟兄们?”

  许传领说:“拉倒吧你!咱有什么好事儿?”

  杨守莱说:“真不告诉不是?那咱可就不说了啊!”

  许传领觉得他真可能有话告诉自己,但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知道杨守莱是留不住话的,说:“不说拉倒!你狗嘴里还吐出象牙了?”

  果然还是杨守莱靠不住,又拿捏了一会儿,终于主动说了。原来,许传领来全旺不久,老乡章凤俊到连里去找过他,没找到,就留话说她被分到龙游县塔石区了,让许传领有空和她联系。许传领想起了那张红红的脸,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滋润感,心想:有空真还得去看看她。不知怎的,他心里又泛起了魏仪的影子。有些乱了——不是、不是心里不能装两个女人吗?你怎么……嘴上他对杨守莱说:“她是咱一个老乡。谢谢你捎信啊!”

  杨守莱嘻嘻一笑:“等到了那个——时候再一块儿谢吧。”

  许传领脸一挂:“你可别胡说八道!人家真是咱老乡!”

  杨守莱也就没再说别的,笑着告辞了。

  现在许传领收下照片,放到了桌子的抽屉里,说:“看看,老是麻烦你。”

  路西华说:“客气什么啊!你这是又要下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许传领说:“估计得临黑吧。”

  他又和路西华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

  他联系的三个积极分子,翁老三的家近一些,在镇子北边的房村,另两个的家在全旺镇西边的山林边上,离这里有十几里路,他先赶过去,和这两个积极分子进一步商量了一下控诉的内容,过晌在路上就着泉水吃了点干粮,又赶到翁老三家,想再动员他一下。可好说歹说,一直到了天擦黑,还是没结果。

  他闷闷不乐地向回走,到了镇北的小河边蹲下来洗脸。刚把水淋在脸上,恍惚觉得右边有影子晃了一下,头皮竟然也麻了一下。他觉得有些异样,转脸一看,见那里是一丛草,别的没有什么。

  “妈的!这是怎么了?”习惯地向腰里摸摸枪,虽然没掏出来,但也多了个心眼儿,没沿正路走桥,而是踩着河中露出水面的石头过了河。

  当晚半夜时分,睡梦中的他,神经似乎被一根鹅毛撩拨着,渐渐醒了,勉强睁开眼,果真听到门外有“簌簌”的动静,擦着夜暗的空气,颤出一种令人恐怖的音波。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枪,跳下床,躲在了门边。不过,那声音向这儿响了一会儿,却又慢慢地远去了,消失了。

  他猛地打开门冲出去,只见天井里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此刻,他突然感到这个院子很深,似乎每个角落里都藏着莫测的危险。他提枪悄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闩着的大门,门栓好好的,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他疑惑地回屋顶上门,想了想,把席子和被盖搬到地板上,睡下了。

  4

  第二天早上,他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宅子里所有的人,包括看门的老头儿、路西华、王涛和刘自元,没发现任何反常的迹象。昨晚的事儿也好像离他很远了似的,只在脑子里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于是,他的心思又放到翁老三身上了。他对这个人很不满意,真他娘的是个老黏糊!像根墙头草似的,东摇西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变了卦,我还非叫你变过来不行!他也是个办事一锥子攮到底的主儿,哪能没个结果就算完?

  他直接到了翁老三家,没想到责问了几句,翁老三出了一头汗,结巴了半天,竟然道出一件令许传领出了一身冷汗的事儿,他说:“许组长,你听大哥一句话,别一次次地来了,你还是快回县上吧。”

  许传领奇怪地问:“咋了?”

  翁老三说:“你还不知道?人家刘组长已经和我家老爷一条心了。我家老爷要害你哩。”

  许传领大吃一惊,但还是故意冷冷一笑:“你胡说!他敢!”

  翁老三急急地说:“我、我不哄你哩。山上的王老五、豁嘴子下来了,昨儿上午在我家喝的酒,告诉我的。还说要在路上截你哩!”

  许传领问:“他们是什么人?”

  翁老三说:“早先也是老爷的长工,大军来后,被老爷送上了山,跟着反共救国军干了,都发了枪。”

  许传领突然想起昨傍黑在河边时异样的感觉。难道真有人想害自己?妈的,在战场上经过了那么多危险,都没有过那种感觉,难道当时真是非常危险?关键是刘自元也牵扯进来了,这就麻烦了。

  他冷煞煞地出了一身汗,想想这样不行,告别了翁老三,也没回驻地,直接赶到县城,找到县委书记史清作了汇报。

  没想到史清不相信的样子,说:“你过来汇报自己的怀疑是对的,不过也不能轻易相信一个长工的话。刘组长是老同志,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相信自己的同志,才有利于开展工作。你还是再观察观察,要是有什么情况,再过来汇报。另外呢,你也不要有骄傲情绪,有什么事情要多尊重老同志。”

  许传领本来有满肚子想法,没想到史清几句话就给堵回去了。竟然还说自己有什么骄傲情绪?这说哪儿去了?他不在全旺,怎么能对自己有这种印象?刘自元进过几次城,莫不是他汇报过什么?

  因为史清还要开会,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许传领只好向回赶,路上攒了一肚子闷气。还要我再过来汇报呢!汇报什么?汇报了你也不相信——难道自己真有什么骄傲情绪?屁!自己一心为了把事儿做好,说话拉呱的生来就那性儿,有什么骄傲不骄傲的?

  ——那么自己是不是真的多疑了?他又前后想了想,越想越觉得翁老三的话和自己的感觉是有道理的。但一时说服不了史书记,你有什么办法?要不,就真的再观察观察吧!等实实在在抓到他们的把柄就好说了。

  没想到他回去后,刘自元的态度真的发生了很大变化,几次试探说是不是把眼光放宽了点,不要把斗争焦点只盯在邱连富身上,全旺说不定还有更反动的家伙。不过许传领坚决不同意,王涛也不同意,他也就没再坚持,但原来准备要召开的斗争大会,他总找借口向后拖,不是这条件不行就是那条件不中。工作组里需要开会商量的事情也不商量了,只有他一个人说了算。还经常以进一步了解民情、调查线索为借口,把许传领和王涛支出去。尤其是常常指定偏远的山村让许传领去。

  许传领有几次都是半夜才赶回来,路上,在一些树丛、竹林里,几次感觉到有些不对头。他每次都是早把勃朗宁手枪掏出来,子弹上膛,保险打开,摸摸绑腿里的匕首,提早做好准备。每到这时,身上都热血涌动,随时准备着投入一场杀戮。

  还有呢,他回到住处歇下后,又有一次听到了那种神秘的声音。但奇怪的是,总之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是自己变得胆小了?神经兮兮了?不过他还是相信自己那种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感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很神奇的,能使他像一只猎狗一样从空气中嗅到危险的味道。不论怎么说,还是应当小心一些。此后,除晚上回来他经常变换路线,在睡觉的时候,他也固定地睡地板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焦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完成任务?憋在这个破工作组里,还不给憋死?他绞思苦虑地想开了办法。

  这天下午,刘自元又让王涛和他分别到二十里外的两个山村里去了解情况,来回肯定又得黑天。许传领答应了,不过他多了个心眼儿,在路上和王涛说了半天话,王涛答应了。

  他们没分手,刚走出去个把小时,突然返回了住处。许传领直接敞开了刘自元的门,准备好的理由是他们忘了带干粮袋了,回来拿。但不出许传领的想象,门打开后,他们看见刘自元和爱莲正赤裸裸地躺在床上。

  5

  县委派来调查组后,刘自元在禁闭他的房间里开枪自伤,贯穿了胸膛,经抢救脱险后,供出了一些事情。按照他的供述,县委又下令把邱连富、爱莲和路西华抓了起来。他们也分别交代出了一些令许传领非常后怕的事情。

  原来,自工作组进驻后,邱连富就硬逼着孙女爱莲到成家接近刘自元和许传领。爱莲不乐意,他就骂她、打她。爱莲本来对许传领的印象好,“拉拢”他还有几分主动,但许传领硬是没上当,邱连富对他死了心,叫爱莲把功夫下在刘自元身上。

  没想到刘自元在这个美丽的少女面前,不长时间就酥了身子,下了水。邱连富在床上堵住他们,又以这事儿为把柄,一步步胁迫他,直到完全支配了他。

  邱连富的意思是要使全旺镇斗争的焦点从他身上转移开。无奈许传领的态度很坚决,刘自元也不敢明着顶,邱连富就连着几次布置要杀掉许传领。一次是在河边,两次是在晚上他回来的路上。他到偏远的地方去执行任务,都是邱连富让刘自元安排的。虽说没告诉刘自元他的目的,但刘自元应该知道,他只是装糊涂。

  之所以几次都没得逞,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参加暗杀他的土匪,都听说了许传领的厉害,有的还亲自参加了那场大庙前的战斗,许传领的那股凶劲儿是亲眼看到了,再加渲染、传说,简直把许传领描绘成了一尊杀神。在河边的那晚,参加暗杀的豁嘴子和王老五藏在草里,眼见得许传领低头洗脸时是个动手的好时机,可两人互相推了一番,谁也不敢先下手。

  就在推诿间,许传领站起来向草棵子那儿一打量,更把他们吓得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待他们抬起头来,看见许传领并没走这边的桥,而是从河里过去,走远了。

  第二次是在一条山路上,这次他们多加了一个人,事先埋伏在一个竹林里。许传领靠近的时候,他们嘀咕,要打就一枪把他打死,不然,他一掏出枪来,他们几个就完了。可能不能保证一枪打死?正犹豫着,许传领就过去了。

  他们回到山寨后,自然要找各种理由,说明没完成任务的合理性。土匪头子也没办法,只好信了他们。可念到一直给他们供应粮草、大洋的邱连富催得紧,土匪头子就又把他们撵下了山,并说这一回要打不死那个姓许的,他们就别回来了。

  第三次也是在山路上。许传领过来后,他们下定决心要开枪,不过豁嘴子突然说:“我这支汉阳造枪有时候打不响,不知道这会儿能不能打响。”

  王老五说:“可不是怎的?我这支德国老毛瑟一受潮就哑火。昨天下了一场雨,我也没来得及擦擦。”

  剩下的一个不满地说:“这么说你们两个是想叫我开枪了?告诉你们,我的枪法可不准,要是一枪打不死,叫他反过窝来,咱可都得遭殃。”

  他们说着说着,看看路上的许传领,早就不见影子了。

  他们回去后,说这次没碰见姓许的。土匪头子骂了他们一句:“吃屎的货!”

  没办法,只好亲自带人下山,果真是明明得到消息说他到了一个村子,可在路上就是截不到他。他们不知道,这时的许传领已经换着路线走了。

  还有叫许传领吃惊的是,原来那个路西华也不是一个好鸟。他本来是国民党的一个中校军医,他的部队被打散,国民党大势已去,他跑到全旺隐居下来,开始确实是想从此不参与政治,以给人治病为生的。没想到一次他给邱连富打完针,邱连富设宴招待他,借着酒劲儿,他把自己的这段经历说了出来。因为那时解放军还没来,看去邱连富也是个痛恨共产主义的角儿,他就没怎么在意。

  没想到工作组过来后,邱连富悄悄找到他,叫他暗暗注意、打听工作组的动静,向他报告。后来还给了他一把手枪,要他对许传领下手。他不答应,邱就以他的那段经历吓唬他。他没办法,几次半夜在天井里徘徊,但终归没下得了手。因为他知道,他一开枪就会暴露,在全国已经解放了的情况下,他往哪里跑?

  多少次没得逞,邱连富曾下定决心要土匪下山,打进全旺,把工作组和小分队消灭。但土匪没答应。因为小分队的火力很强,又多是带两个圆章的,特别能打仗,要是一时消灭不了,县城里解放军的大部队就会赶到,吃掉他们。

  像听说书的说章回小说一样听了这些事儿,许传领惊得目瞪口呆,气得浑身哆嗦。

  不过他对爱莲还是很惋惜,临被带走时,她幽怨地盯了自个儿一眼,不知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就一直哭哭啼啼的,很可怜的样子。她做那些事儿都是她那个混账爷爷强迫的,不过毕竟已经做下了,能有什么法儿?

  对路西华许传领也恨不起来,这个医生待人还是不错的,不过谁叫你听了邱连富的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别隐瞒,直接对我讲出来不就行了?在战场上我们还优待俘虏哩!你当那个破军医有什么了不起的?真他娘的不争气!他最恨的当然是邱连富,什么人都坏在这个家伙手里!他真是比蝎子还毒!

  处理了刘自元,抓了邱连富几个人后,史清表扬了许传领,说他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并公布县委命令,全旺镇工作组由许传领担任组长。不过这个史清再也没提起许传领曾经向他汇报过的刘自元问题的事儿,好像它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因为抓了邱连富,在许传领的努力下,全旺镇的局面已经打开了,斗争邱连富的大会也筹备好了。

  6

  大会是在镇东边一个河滩上召开的。

  开始并没怎么难为邱连富,让他坐在主席台前边的一个小凳子上。许传领站在主席台中间安排着会场。不过他对这天的气氛感觉不对,一是在台下参加大会的人群里,他发现有好多帽子压得很低的汉子,并且大都说话不多,很沉闷,隐隐给人一种压力。再是他和王涛多日来发展的十几个骨干,本来是安排在主席台下前边的,预备好上台控诉,可直到快开会了,才见来了四个。连翁老三也没来。他以前遭到过邱连富和下山土匪的威胁,打过退堂鼓,可邱连富扣起来后,经动员,他又答应上台发言了,现在怎么又不见影儿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区委的同志还没上主席台,他有些心焦。因为现在维持秩序的只有十几个民兵,零乱地站在会场四周。民兵组织是刚刚建立起来的,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再说还不知他们可靠不可靠。

  不多会儿,台下果真有些骚动不安了,一些汉子在看似无意地向前移动着,在人群里形成了一个个不安的旋涡。许传领一皱眉,把坐在台下最前边的一个积极分子喊到主席台后边,悄悄让他赶快赶到镇上,让刘洪宪和董玉麟把武装班带来。

  这个积极分子刚离开,台下已经乱了。有人喊:“邱老爷是好人!快放了他!”

  “工作组不能冤枉好人!”

  后来的口号干脆就赤裸裸的了:“共产党滚出全旺!”

  “打倒共产党!”

  “共产党的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台上的邱连富也开始一下下地挪着凳子,慢慢向主席台中间许传领的地方挪。

  几个头戴毡帽的开始向主席台上爬。其中一个脸一抬,看清了他的豁嘴子。

  “砰”,人群里有人开枪了!喊:“乡亲们!不要上共产党江北佬的当!快上去打死他们!”

  许传领眼角瞄着不断向自己靠拢的邱连富,当机立断,大吼一声一步抢上前,一脚把正想起身扑过来的邱连富踹倒在地,接着一把把他揪起来,左胳膊紧揽住他的脖子,右手出枪,“砰、砰、砰”连开几枪,三个已经爬上主席台的人倒在了台沿上。大喊:“看哪个敢乱动?”

  已经感到形势不妙,正在台后商量对策的王涛和几个区干部也跑到台上来,拔出了枪。

  下边一时静了下来。

  不过这就是一瞬间,不多会儿,骚乱又开始了,有人又开始向主席台上爬,有人向台上乱开枪。王涛和几个区干部卧倒在后台,准备射击。可看来混在会场的土匪起码要有几十个,凭他们几个是顶不住的。

  邱连富也挣扎着喊:“乡亲们!不要管我!给我上!”

  许传领用枪柄狠狠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胳膊夹着他在台上走来走去,用枪指着正在向上爬的人大喊:“看谁敢动?”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赶紧缩了回去。有人想开枪打许传领,可又怕打着邱连富,硬是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候,“哒哒哒哒”,传来一阵机枪射击声。

  刘洪宪和董玉麟接到报信后,知道事情紧急,带着武装班跑步向这儿急赶。路上,董玉麟对刘洪宪说:“大刘!你腿快,带着机枪先跑过去,一定要压住阵!我们在后边赶!”

  刘洪宪说:“对!”

  他抱着一挺机枪,蹽开长腿就跑到了前边。

  还没到目的地,远远地看见会场,他就对准上空开了枪。

  台下开始慌乱了,他飞快地跑到主席台上,机枪对准下边,大喊:“都不准动!谁动老子嘟嘟了谁!”

  其他战士跟着董玉麟也赶过来了,一些土匪开始逃跑,但在周围警戒的民兵此刻胆也大了,把他们大多数揪住了。一些来不及跑的,纷纷向老百姓中间躲,可狼向羊群里躲,羊还不避着它们?反倒把狼显出来了。战士和区干部上前把他们抓起来了。

  原来,就在头天晚上,邱连富买通了看押他的民兵,送信上了山,让土匪下山劫会场。土匪派了一个小头目,带着三十几个人下了山。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许传领的工作组就完成了任务。全旺镇的政权建起来了,土改开始了。根据被抓住的土匪提供的线索,308团和师侦察连全面出击,把周围的土匪全部清剿完了,少数逃到了邻县。

  许传领在全旺镇的工作得到了103师师部和衢县县委的肯定。衢县县委、县政府和各机关团体,竟然敲锣打鼓地送给了他三十几面锦旗。旗上净是些赠给“剿匪英雄许传领”、“人民先锋”、“人民的好儿子”之类的字句儿,弄得他脸红心跳,看也不敢多看,赶紧卷起来,心想赶方便的时候寄回家。

  黄坛区委更是感激许传领。在抄邱连富家的时候,抄出了一个皮箱,里边全是金银首饰。邱连富供述,这是一个国民党中将临走时托他保管的。区委托人把许传领喊去,把那箱子打开,让他随便拿一件东西,作为对他的奖励。他说:“那还中?有纪律。”

  区委书记也是南下干部,在部队上待过,说:“拉倒吧!什么鸡巴纪律!政府给你开证明,说明是政府奖励你的,谁还能放闲屁?”

  许传领想:“挑什么呢?”

  三看两琢磨,他挑了一个很好看的金戒指。隐秘的心愿是献给自己以后的媳妇,尽管还不知道媳妇在哪里。不过一刹那脑子里闪过了秀菊、魏仪、章凤俊几个人的脸。他悄悄叹了口气儿。

  区政府果真给开了一张证明。许传领还是扔下了几张票子,他知道绝对不够买这只金戒指的,不过心里觉得还是这样踏实一些。

  几天后,许传领的事儿上了《华东前线》报,他想:可惜家里看不到这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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