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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十九章

  1

  淮海战役一结束,鲁中南纵队移驻江苏省邳县曹八集一带休整待命。2月,华野又进行了整编,遵照中央军委的统一命令,华东野战军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辖4个兵团和1个特种兵纵队。别说,在这次整编中,多数部队都扬眉吐气,喜气洋洋的,就鲁中南纵队被迎头打了一闷棍,差一点晕了。

  这支由地方部队升级不长时间的部队,淮海一仗,打出了威风,打出了硬邦邦的骨头,一度被改编为华野第十六纵队。淮海战场上,在“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三纵是八纵”的口号之后,甚至又一度流传开“千炮万炮打不动,就数华野双八纵(十六)”的说法。但因为改编为十六纵的时间仅有十几天,接着就来了全军大整编,所以十六纵没叫开。

  差一点令他们晕了的原因是,这一次虽然他们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第7兵团第35军,但军长却是吴化文。

  原来,自吴化文率国民党整编第96军起义后,部队逃亡的逃亡,遣散的遣散,所剩已经不多了。但为了在形式上维持起义部队的完整性,还是把剩余的人集中起来,和鲁中南纵队一起,整编为第35军。辖103、104、105三个师。当然还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人数占多数。每师三个团中的两个团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一个团是原吴化文部队的。军、师的主官是吴化文部队的,但政治委员和副职是原鲁中南纵队的。比如47师整编为103师后,原47师师长胡大荣升任副军长,原吴化文部队的于怀安担任了师长,像政委彭胜标,副师长翁少元,参谋长林毅,政治部主任南萍,都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人。因为心理上的因素,又加原国民党的军官确实不适应共产党军队的打法,实际指挥权都在共产党的指挥官手里。比如第103师,作战指挥基本就是翁少元说了算,于怀安很乖巧,除了做做样子,履行程序上的义务,实质问题基本不参与意见。

  但就是这样,原鲁中南纵队的官兵也是“血”不情愿,对吴化文他们很熟悉,起义前和他交过多次手,一些鲁中南纵队战士身上还有与他们打仗时留下的伤疤,他是有血债的。再说这个人一会儿投日本,一会儿投国民党,一会儿又投共产党,不成了一个拨浪鼓了?怎么说也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反而是个投机分子。听说和他的部队整编在一起,不单是战士,就是军官也不乐意。有好多人跳着脚骂,说有人这么糟蹋他们,是瞎了眼,放风要跑到别的部队里去。侦察连里的这种叫骂声也没少到哪里去。就像兜头被人泼了一盆污水,你说这滋味能好受吗?

  整编前,各部队的政委、教导员、指导员自己心里尽管憋得难受,还得一遍遍给别人做工作,说一是因为鲁中南纵队是老解放区成长起来的,觉悟高,经过多次战斗证明,是一支特别能打的部队,是基于高度信任才把改编吴化文部队的任务交给他们的;二是部队的比例是按二比一配置的,鲁中南的部队占多数;三是原吴化文部队的官兵毕竟是掉过头来打国民党的,是有觉悟的;四是现在哪个解放军的部队里没有国民党兵?许多部队俘虏兵的比例早就超过了原来的解放军,其实都是一回事。只要当了解放军,不就是一家人了?这样反反复复做工作,总算起了一点作用。

  后来军里又拿出了一招,就是吴化文这个军长,亲自在全军大会上做了检讨,这人也有能耐,能屈能伸,对过去的那段历史检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伙儿一看,堂堂的大军长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看去也算说了真心话,鲁中南纵队的人也就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2

  整编后的部队,不但做到了满员,还加强、超编了许多,淮海战役前全纵队是一万四千人,现在是二万二千多人,武器弹药进行了充实更新。军有炮兵团,师有炮兵营,山炮、野炮、榴弹炮样样不缺;团有步炮连,营有机炮连,步兵炮、迫击炮、重机枪一应俱全,真正做到了兵强马壮。侦察连也又换了一次装,汤姆冲锋枪全换成了加拿大冲锋枪。不是汤姆枪的火力不强,而是它太笨重,整个儿像个铁砣子。加拿大冲锋枪呢?很轻巧顺手,火力也不差,缺点就是没有保险,弄不好容易走火。这不要紧,小心点就是了。

  许传领是扛机枪的,虽然没有冲锋枪,但也换了短枪,在陈官庄打扫战场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尸身底下压着一把短枪,掏出来一看,油光锃亮的,喜得不得了。因为在自己队伍团以上干部的手上,他多次见过这种枪,都叫它是加拿大撸子,又叫“加九零”,口径九毫米,可以调标尺,其实就是一种勃朗宁大威力手枪。本来是配有木制多用枪套的,必要时可以抵着肩膀射击。可惜现在不见了这种枪套。这种枪关键在弹匣上,是双排大容量,装13发子弹,握起来还挺顺手。想想吧,威力快赶上二十响盒子炮了,又比盒子炮漂亮灵便,怎么能不叫人喜欢?自己原来那把鸡腿、鸡腚样的南部14式比起它来,更是寒碜多了,怪不得都叫它是“王八盒子”呢!娘的小日本还能捣鼓出什么好货了?他就把南部14式交了上去,把加拿大撸子留下了。

  遗憾的是连队基本上大换了血。战役进行当中,许传领像被放在一个晃里晃荡的大蒸笼里,几乎整个儿被蒸晕了,蒸疯了。现在冷不丁地停下来,脑子一冷,就觉得前些日子的事情好像是在另外的世界发生的,离自己很远很远,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己的身子里被蒸进了好多东西,又好像被蒸走了许多东西。前前后后,自己失去了多少好兄弟啊!董家莆和宋加强,自己当兵就是他们领出来的,一直跟着他们,说没就没了——噢,不,董连长只是负伤,可能还会回来——那么宋加强呢?还有,赵庆江、李乃好……往前了数,庞有福、罗成……他们的影子老在脑子里晃。幸亏还有几个老弟兄比方说董老头儿、彭二、邹见富还在——也怪了,现在他不觉得彭二讨厌了,好像也成了一个依靠了!不过,淮海战役一结束,邹见富有点变了,不爱说话了,时常盯着一个旮旯木呆呆地看,这家伙是怎么了?唉——

  另外还有一件事叫他感到安慰,杨守莱这个“赖呆”,真是个打不死的活宝,伤还没有好利索,就从医院跑回来了。他当兵以来,前后负伤八次,几次离死不远,可都能捡回一条命。这一次,综合一检查,他被定为了二等一级残废,本来想叫他回解放区进荣军学校的,他要命不干。大闹了医院,掀了一张桌子,说他们是胡说八道,是瞎了眼,自己能伸胳膊能蹬腿,怎么成了残废?说什么也要离开这个孬地方。医院本来对这个家伙就挺烦,从来不知道讲卫生,衣服没见他洗过,袜子实在脏了,碰到下雨天,就扔到外边叫雨淋淋,半干不干的再套到脚上。看外表他倒像是个好脾气,经常笑眯眯的,可一变脸就成了凶神。这样的家伙,乐意走就走吧,也没拦他。

  他觉得枪枪炮炮、走走打打就像吃饭喘气一样离不开了,更要命的是他离不开自己的弟兄,要是离开了,活着没意思。不过还好,他每个月有残疾金,还有几斤肉的补助钱,比弟兄们富多了。弟兄们就老是打他的土豪,叫他掏钱买好吃的,所以他的补助基本就是弟兄们的了。

  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杨守莱碰见了日照县的两个老乡,一个在后边推着一辆小车,一个在前边拉,他们向杨守莱打听七纵在哪儿,说他们是给七纵送粮食的,在一次飞机轰炸中,和送粮队失散了,只好打听着给他们送去,已经找了十多天了,还是没找到。杨守莱看他们衣裳都破了,瘦得皮包骨头,车上的干粮袋子早就瘪了,连说话都没有劲儿了。不过车上两个装粮的麻袋,还缝得严丝合缝,没开一点缝儿。

  杨守莱心里很不好受,劝他们只要是自己的队伍,把粮食卸下来就中,也算完成了任务,不用非找到七纵了,再说现在七纵改成哪个军了,眼下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

  两个老乡却连连摇头,不答应,推、拉着车,步子沉沉地,一步步走开了,杨守莱喊:“你们甭走,跟俺去吃点饭吧!”

  两个老乡还是没住脚,渐渐走远了。

  以后杨守莱想起他们心里就酸酸的,觉得当时应该硬留住他们。

  3

  住在车站附近很好玩儿,铁路上有轨道车,几个人站在上面,用脚一蹬,就可以顺轨道跑老远,在下坡的地方就更得劲了,不用脚蹬,轨道车就可以自己跑,越跑越快,风都把头发吹起来了,很过瘾。309团的几个兵这样玩,越跑越快,上面的人发出过瘾的喊叫,旁边铁路工人和老百姓在摆手呼喊什么,也没听见。车越跑越疯,眼看已经被国民党飞机炸断了的淮河大桥扑到眼前,不知道怎么刹车的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一下翻了下去,半个班的人就这么搭了进去。

  师部发出紧急通知,命令严禁私自乘轨道车,但杨守莱还是心里痒痒,偷偷约了几个人,找个没有下坡的地方,用脚蹬着玩,直到玩够了才算完。

  这一阵儿供应很好,从山东过来的猪肉白面一直不断茬儿,一个礼拜能吃一顿白面饺子。

  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因为总没有大块吃肉滋味好。没多久就有了一个机会——他们看见在车站军管会院子前边的一棵树上拴着一匹马。这是匹得了重病的军马。当时有规定,战马不能随便杀,这匹马的部队就把它交给了军管会。这马确实病得不轻,食料也不吃了。

  杨守莱注意上后,隔不多久就去看看。这天傍黑,终于看见那马倒下了。

  晚上,他喊了几个弟兄,把马抬到驻地的院子里,当然要叫彭二杀。

  彭二好长时间没宰牲口了,又来了劲儿,尤其是剥皮的当儿,嘴叼着滴血的刀,一手拽着剥开的皮沿子,一手握成拳,一下下地揣,不多会儿就把皮揣下来了。掏肚子时更利索,几把就把里边血糊糊的五肝六脏抱了出来。看来只要懂得了猪、羊之类的东西,对这些大牲口就会了解个差不多,这马的骨节他心里也有数,分割的时候,那把匕首剔挑捅旋,玩出了花儿。红肉白脂,关节筋脉,条是条,块是块,刀很少钝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嘴角溅上了一缕马血,从他嘴里斜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几下就把它舔光了。

  不多会儿,那马就成了十几个肉块块。可把一些在旁边围观的新来的侦察兵看傻了。

  连夜用锅煮,香气跑出了好远。

  侦察连一些敢吃马肉的汉子就站在大锅边上,手拿把掐地往口里塞。连师部侦察科的干事张峡也赶来了,他和董老头儿是全师两个出名的酒鬼,师里下了多少次禁酒令,对他们两个就是没脾气。两人拿着酒壶,一下下地碰,一下下地干。酒香终于把别人的馋虫撩起来了,先是杨守莱,后是魏继贤、许传领,一齐上去抢,把两个人的酒壶夺过来,三口两口地干光了,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喊:“留点儿,娘的留点儿!”

  可一点用没有,许传领和杨守莱早把酒壶的底儿朝天,放在嘴上摇晃半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军管会的人见马丢了,赶紧派出两个人找。

  本来他们是想等马死了后,请示一下上边自己解决了它的,都已经列入肠胃计划,涎水也冒了好几天了,没想到竟然不见了,还有个不恼火?别说,那两人的鼻子是尖,一路打听着,闻着味儿,就到了侦察连的驻地。一看,一口大锅里还冒着热气呢,不过里边光剩下骨头架子和一锅汤了。生气地责问他们为什么偷马。

  杨守莱很不高兴,回嘴说:“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叫偷?”

  对方一个高个儿说:“你们这不是偷是什么?马是自己飞到你们锅里来的?”

  杨守莱说:“这是匹死马,俺出力替你们处理了,还没找你们要辛苦费呢!”

  对方的矮个儿说:“你看你这同志讲理不?这么说我们还得给你送钱来了。你们首长呢?”

  杨守莱说:“我说地方上的同志啊,你们是不是馋肉汤了?要是馋了就直说,咱这里还是懂得拥政爱民的,你们回去拿个桶,提溜一桶回去就是了,值得这么吹胡子瞪眼的?”

  高个子说:“不和你拉了,我们要找你们领导!”

  杨守莱说:“你们去找好了。”

  他们两个果然走了。

  不多会儿,他们和政治部的一个干事过来了。干事一脸严肃地问:“这马肉是怎么回事?”

  贺蓬说:“在路上碰到了一匹死马,就抬回来了。”

  干事说:“真是在路上捡的?嗯——?”

  贺蓬转脸问:“你们说是不是啊?”

  杨守莱们说:“那当然,不是路上捡来的,还是自己飞过来的?”

  干事说:“你看你看,都这么说,看来是捡来的。是不是那马挣开了绳子,自己跑出来,死在了路上呢?不过我们还会批评他们的。你们看是不是就这样了?”

  两个人无奈地说:“还是希望你们严格教育。”说完就要回返。

  杨守莱说:“你们不留下喝点汤?”

  两个人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干事不满地说:“你们净吃独食!有没有了?给俺捞一块!”

  4

  指导员李战胜到医院里去看连长董家莆,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脸立时就挂不住了。

  他早就是一个模范指导员了,曾带出了三个拥政爱民模范连队,这次师里把他调到师直属侦察连,也是看重了这一点。没想到战斗刚结束,就闹出了这种事情,像什么话?

  他把全连集合起来,连着责问了几句:“怎么能出这种事?怎么能出这种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着糊涂汤喝了?俺就不明白了!咱侦察连是直属师部的,是咱师的脸面,怎么怎么怎么这纪律还不顶一个普通连队呢?嗯?”

  接着就开始不点名地把那几个挑头的人好一顿数落,当然就是杨守莱那几个去抬马的了。末了,更严肃地训斥说:“听说还有在大锅旁提溜着酒壶喝酒的?行!行!真行啊!咱的禁酒令早就有了,这倒好,来了个一窝蜂犯纪律!赶得上‘山大王’了!领头的还是个老同志呢!听说资格很老了?可你顶得上师长、政委的资格老吗?嗯?他们敢这么提溜着酒壶犯纪律?俺这才听说哩,原来这同志腰里吊着的是酒壶啊!这还了得?嗯?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那么的了,往后可不中!解散后,希望这个同志把酒壶交上来!另外,所有吃马肉、喝酒的,都给俺在各班检讨!”

  杨守莱问:“那喝汤的呢?”

  又有人说:“就是,还有啃骨头的哩!”

  “还有闻味儿的啊!”

  下边有了笑声。

  连邹见富都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什么纪律不纪律的已经不怎么较真了,甚至有时候也来点出格的事儿。看来,在侦察连这些“二大爷”堆里,你就得这么个混法嘛!早在一营的时候,杨副教导员费了多大劲啊!也没把侦察班的那股劲儿扭过来,最后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了?眼下他都觉得新指导员这么教训这些“二大爷”,有些嫩了。

  李战胜一怔:“什么?什么?喝汤?啃骨头?喝汤、啃骨头怎么了?也检讨!解散!”

  他觉得火不但没发出来,还又赚了一肚子闷气,回到连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闷地不说话。

  这时董玉麟来了,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枪,一齐放在桌子上,说:“指导员,东西我放这儿了。”

  李战胜一愣:“不是叫你交酒壶的吗?哪个叫你交枪了?”

  董玉麟一声不吭地走了。

  李战胜感到有些坐蜡,这是他娘的怎么了?掉头到了师部,找到政委彭胜标就把这烦心事说了。彭胜标放下正在看着的《前线》报,笑了笑,先表扬了他的责任心,接着说了一番令李战胜不怎么服气的话。

  政委的意思是说对侦察连还是应该区别看待。理由有三,一是他们要经常单独完成任务,甚至深入敌后,难免养成些浪荡习气。可不这样也不行啊?你想,要是让他们和一般战士一样,养成走有走相,站有站相的习惯,还不叫敌人一眼识破了?二是他们都有些本事,有本事的人都有个性子,要是把他们的性子磨光了,恐怕本事也没有了。三是他们的任务都是出生入死,危险性大,功劳也大,对他们的要求还是应该稍微宽一些,不要像对待普通连队一样对待他们。他还说,你知道不?原来的胡师长每次下禁酒令的时候,都说侦察连除外。当然,凡事都有个杠杠,太放任了也不行。

  李战胜这就为难了,“杠杠”,谁知道这“杠杠”在哪里?要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到这侦察连呢!他问:“那——老董的酒壶和枪咋办?”

  彭胜标说:“这个老董啊,你说提拔他吧,几次叫他当班长他都不干,说他不乐意管闲事;你说不提他吧,他已经四十大多了,全师是老大呢,又是少有的侦察骨干。所以说呢,该尊重他的还是要尊重的。至于他交上的东西,你再还给他呗。”

  李战胜想:“什么?什么?还叫我去还呀!”

  他回去后,喊了通讯员,叫他去还。通讯员临走时,他突然又说:“你等等。”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个钱,让通讯员到外边的小卖铺里打点散酒,装到酒壶里。

  董老头儿正让了车马炮,在和三四个对手下象棋,见通讯员来了,像早知道他会来似的,头也不抬,说:“放那儿吧。”

  通讯员把酒壶和枪放在他的腿边就走了。

  他脸也不偏,抓过酒壶,一晃,扭开嘴子喝了一口。脸上泛出一丝儿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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