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读书
抗日战争书籍

侦查连

第十八章

  1

  每个人几乎都还没从血与火的拼杀中缓过劲儿来,在结束了徐州东南阻击战仅仅三天之后,鲁中南纵队刚刚经过补充,就接到了参加第二阶段作战的命令。

  淮海大战伊始,身穿土黄色军装的四十多万华东野战军,灰色军装的十几万中原野战军,黄色洋布军装的八十多万国民党军,伴和着空前猛烈的炮火和无边无际的烟阵火海,云集在淮海平原,穿插、周旋、交混、冲撞,卷起一个个疯狂的、死亡的旋涡。

  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一切开始的时候,这些色团是一锅乱粥,纷杂混乱,看不清眉目。并且,因为土黄色和灰色的色调要单薄一些,还显示了某种被动和劣势。不过不长时间后,你就会发现,那土黄色和灰色的活动线路会逐渐显得清晰,操纵它们的一双手似乎更灵活、高明一些。它们或纵横驰骋,或剔决包抄,或横断阻隔,不多久,在平原的东部,一股黄色就被土黄色浸润、消化了;又不多久,在西南部,另一部分黄色,也被灰色和土黄色兜围了起来。在其他地方,黄色也分别处于土黄色、灰色的阻隔状态。

  战役进入第二阶段的时候,中原野战军张网以待,包围了国民党的第12兵团。不过中原野战军比之华东野战军,毕竟实力要弱许多,吃不掉它。淮海前指紧急调动华野几个纵队加特种纵队的重炮支援,取得了优势。

  徐州方面自然不能眼看黄维的12兵团重蹈第7兵团的覆辙,调遣第2兵团和第16兵团,由徐州出动,混成一股钢铁洪流,于11月25日,向南滚滚而来。

  鲁中南纵队的任务就是和其他几个纵队一起,插向徐州以南进行阻击。对手竟然还是国民党的第2兵团,并且当面就是第74军。

  又是一场血与火的拼杀,从25日到28日傍晚,鲁中南纵队与邱清泉的第74军整整抗衡了四天四夜,74军仅仅前进了十多公里。

  当师部通讯员跑到侦察连阵地上传达让他们撇下去的命令时,他们竟然像没听见一样,还是红着眼睛看着前方。

  对于刚经过补充又打掉了一半多的他们来说,只有死在这里,和那些曾经朝夕相处,已经牺牲了的弟兄们躺在一起才是对的,要是下去,根本不在情理上。对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来说,残酷的战争早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他们其他的情感,血和火只能冶炼、打磨一种极为单纯的战友情谊。他们组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生存群落,少了任何一个,就会造成心理缺失,很长时间才能修复过来。打仗时间长了,一些大道理早就虚化了,为什么打仗?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自己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打的。大多数弟兄先躺在了吕良山下,又躺在了这里,他们活着的倒一时茫然了,自己下一步怎么干?干什么?但最起码的是,他们不能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脉搏已经跳动到了极点,只有在杀人中才能释放出来,要是立即让他们停止,会毁了他们。就像烧红了的锅,猛然浇上凉水就会爆炸;又像高速运行的车,猛踩刹车就会翻车一样。

  当那个通讯员又一次催促他们时,一个人竟然红着眼对准他头顶开了一枪。通讯员吓得赶紧趴下了。直到华野第八纵队的部队上来,接替了防御。他们才朦胧地意识到什么,恍恍惚惚地,互相搀扶着走下了阵地。

  这种情况不光是侦察连,其他部队也一样。第二次几乎打光了的特务营二连向下撤时,指导员彻底疯了,被人强制搀下去后,手还挥舞着驳壳枪,又蹦又跳,眼睛血红,狂躁地大喊:“杀——杀——”好几个人按住他,把枪夺下来,把他送到了后方。许传领这是第二次看见有人打仗打疯了。

  鲁中南纵队经过补充的部队又损失了将近二分之一。

  在后撤的路上,他们看见沿途路边的树上,挂满了横副标语:“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八纵是三纵!”“向鲁中南纵队学习!”

  “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八纵是三纵!”是在国民党部队流传的说法,因为这两个纵队善于防御,国民党部队屡屡与他们交手,无论倾泻多少弹药,几乎从来没有打败过他们,所以已经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八纵打出这样的标语,有向敌人示威的意思。但实际证明,鲁中南纵队打得毫不亚于他们,他们打出“向鲁中南纵队学习!”的标语,确实也是表达了衷心的敬佩。

  八纵和其他增援部队上去后,已经被挫伤了元气的国民党部队,就在孤山集、后官桥、四堡、褚兰以北地区全线陷入了停滞状态,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2

  鲁中南纵队撤下休整,侦察连驻在一个小村庄里。

  许传领的脑子里老是过电影一样过着两次阻击战的镜头。好像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那飘落的红绸子,楔倒在地的连长,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张寒食,一个个倒下的身影,老在脑子里晃——第一次阻击战结束后,许传领在战场上找到那块红绸子,揣在了怀里,觉得那是宋加强在贴着自己,没有离开。建国后,许传领虽然把这块红绸子交给了中国革命军事历史博物馆,可这红绸子在他心里一直飘了一辈子。他们老侦察班最早的几个人,只剩下他和董玉麟、彭二几个了。这一次阻击战,连后来认识的杨守莱也负伤被抬下去了。

  说来也怪,原来,每倒下一个弟兄,他都要难受好些日子,甚至还会偷偷摸摸地哭一场,可现在,他几乎没有激动了,就像有一种东西,从头顶开始向下沉淀,是麻木了?又不像。这感觉好像有过几次了,但只有这一次更深沉、更有力量。它沉甸甸地落下来、冷凝起来,直到感到心像铁一样了。

  细想想,类似的感觉好像在第二次阻击战的时候就有了。原来,一面临枪炮轰鸣的战场,浑身的激素就会泛滥起来,把所有的器官都煮沸了,充满了热辣辣的、噬杀的欲望,可那时,不知怎的,他出奇地冷静下来了,没了火热的冲动,只有冷冷地射击,冷冷地冲锋,冷冷地拼刺,但一招一式都凝结着更加清醒的目的,都有着更有血腥味儿的结果。好像身上的器官经过千百次烧冶,已经渐渐冷却了,却有了更坚实的密度,蓄满了冷静的杀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消耗无谓的冲动了,但会把所有的灵敏、机智和力量,都集中在杀人的动作上。

  他突然觉得一种东西在他身上成熟了,结结实实地成熟了。

  各部队又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还有少量从解放区参军的民兵。47师侦察连原来是一百一十人,第一次战斗下来,不算轻伤留下的,一共牺牲了三十六个,伤势较重送到后方医院的四十九个。经过补充,人数又到了八十三个。这一次战斗下来,又牺牲了二十三个,负伤送到后边三十四个,现在补充了八十六个,总人数到了一百一十二个。机枪班原来是十二个人,两次先后补充了八个人,现在还是十二个。

  部队利用短暂的休整时间,开展了速成式的诉苦活动,对俘虏兵进行阶级教育。但因为指导员宋加强牺牲,连长董家莆负伤,加上时间实在是太短,这方面工作的力度不大。一夜之间俘虏兵就逃亡了一大半。

  晚上睡觉时,许传领横睡在门口,挡在那儿,可因为实在太累,第二天醒来一看,七个俘虏兵跑了六个,枪倒是没带走一支——俘虏兵也知道带走枪支被抓住要被枪毙,可他们却带走了全班唯一的三件大衣。这是班里站岗轮流穿的,都拿它们当宝贝,当晚好心让他们盖着,却被带走了。这让许传领心疼了好半天。

  后来,侦察连坚决要求从全师挑选老战士,少量的新兵也必须是从解放区补充来的民兵,并威胁说,如果再给他们配备俘虏兵,就要枪毙他们!师里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侦察连又成了一个建制整齐的连队。

  来了一个新指导员李战胜。

  共产党军队的再生机制异常惊人,在抗战时期,根据地就形成了村民兵、区中队、县大队、军分区部队、野战主力部队的层递结构,通过源源不断地升级来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形成了一套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兵役体制。解放战争时期,除保留了这套体制,更有利用俘虏补充自己的绝好办法,数量上一削一加,双方的实力变化成倍增减。因为国民党士兵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子弟,所以对他们开展几次诉苦运动,就会打掉他们脑子里残存的正统观念、自尊、不服气等东西,对共产党产生天然的亲近感,一夜之间就会变成“自己人”,第二天就会红着眼向自己过去的军队开枪。

  就凭这,华野的部队从参战初期的40多万人,经过了那么惨烈的激战,到12月底,部队反而剧烈膨胀到了80多万。共产党的部队,天下无双。

  刚刚休整了没几天,气儿还没有喘过来,他们纵队又接到了会同其他八个纵队向永城、萧县疾进,截击准备西逃的杜聿明集团的命令。

  3

  其实,淮海战役打到这个份儿上,国共两党的军队表面上的实力还没分出明显的优劣,但心理上不同的势力却已经慢慢成型了,共产党军队尖锐的、不依不饶的进取精神更加鲜明,国民党军队的末日情绪却越来越厉害,就像阴雨中腐木上的霉菌,不可遏制地蔓延起来。表现在他们的决策上、行动上,即使偶尔闪现几朵火花,也无济于事了。

  杜聿明终于决定放弃徐州了。数十万华野将士开始了规模宏大的、打乱建制的、疯狂的追击。双方70余万大军在广袤的徐州西平原上卷起无边无际的烟尘,形成了一股方圆40余里的战争台风,向南方缓缓移动。

  杜聿明撤退的行动本来设计、进行得很巧妙,甚至一度设计了杀回马枪,解黄维之围的奇招,华野一度很被动,据说粟裕继在打黄伯韬时惊出一身冷汗后,这一次又被惊出了冷汗。但在这个过程中,杜聿明一度犹豫过两次,耽误了两天。

  事实上,国民党的黄伯韬集团、黄维集团,在面临解放军包围的时刻,都先后有过迟疑,而解放军都是利用这种稍纵即逝的机会,抓住了对手。作为一个指挥官,在复杂紧急的时刻偶尔出现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犹豫,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贵的是,解放军那种生机勃勃的思维,就像无孔不入的水,能够覆盖任何空间,流入任何缝隙,对手哪怕出现任何破绽,他们都能够牢牢地抓住。也不能说国民党的领袖和将领都是一群傻瓜,他们也是根据战场情况,出尽招术,甚至不乏精彩之笔,问题是时世运转,在一种大的趋势之下,这些招数能起多大作用呢?

  12月4日,杜聿明集团30万人被合围在徐州西南65公里处的陈官庄地区。这样,淮海大战形成了三个战场:北线,华野包围着杜聿明集团三个兵团;中间,中野及华野一部包围着黄维兵团;南线,华野阻击着李延年、刘汝明两个兵团。12月14日夜,接连急行军几天几夜赶到了永城一带的鲁中南纵队第47师,又接到前线总指的命令:紧急南下,直插安徽涡阳。据有关情报说,双堆集面临突破,黄维有可能乘坦克突围逃跑,南京方面将派飞机到那里接他逃跑。他们的任务就是插到那里,截住黄维。一百四十多里路,必须天黑以前赶到。

  他们气也来不及喘,接着就调头向西,一路都是小跑,有的士兵实在受不了,一头栽到了地上,后边有收容队,其他人对倒在路上的人看也不看,只知道赶路,赶路。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涡阳。

  这是一座典型的淮北小城,白墙、青瓦,街面是石板。小城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还没有清醒过来,寂然无声。

  部队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黄维可能出现的方向布置好部队,其余的战士一头倒在街道两边屋檐底下的石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师部带着侦察连占了一座大庙,刚进大殿,一群鸽子扑拉扑拉飞了起来。胡大荣掏枪就打。许传领、董玉麟看见,手也痒痒了,掏出短枪,也打开了。一时大殿里弹雨纷纷,一些鸽子纷纷落了下来。最后数了数,一共是九只。胡大荣说他打了五只,许传领也说他打了五只,董玉麟说他打了六只,争来争去,最后谁也说不清到底谁打了多少只。胡大荣对警卫员说:“拿下去,叫炊事员做了,红烧。”

  侦察连便衣排却没能歇下来,被安排在城东北方向15华里的地方警戒。不久,华野司令部的一个骑兵通讯员找到了他们,告诉说黄维兵团已经被解决,黄维被7纵队活捉,并传达华野司令部的命令,让他们马上返回永城,参加围歼杜聿明的战斗。说罢掉头就回去了。

  邢文路让魏继贤赶紧带一个战士到师部报告。魏继贤和那个战士跑到大庙,报告了这一消息。因为消灭黄维是意料之中的事,师部里的人听到这一消息没怎么太高兴,倒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抓黄维的,没想到却让7纵抓到了。

  国民党军可能侦察到涡阳有共产党的军队,几架B29轰炸机又赶来轰炸,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幸亏伤人不多。

  4

  稍微歇了一会儿,简单地吃了点早饭,他们已经跑了一百四十多里路,接着又开始北返。

  从11月6日到12月14日插到涡阳,一个月零8天的时间里,他们纵横穿插几千里,先后进行了打郯城、徐州东南和徐州南的阻击战,尤其是两次阻击战以后,部队应该说已经打残了,按照一般军队的常规,每次战斗之后都应该进行一次像样的休整,遭受重创的部队要恢复战斗力,更要经过十个月以上的恢复期。可他们晃晃身子,眨眼间战斗力就恢复了,现在向回返时,还满是精神头儿。究其原因,部队尽管已经补充了很多新兵、俘虏兵,但骨干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根据地的子弟,骨子里早就种植了一股特有精气神儿,这东西就像基因一样,只要给一点条件,就可以再造一个强壮的体魄。

  侦察连是尖兵。走在侦察连前边的,是彭二带着的两个人,排成三角形队形。走了一多半路程,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突然见前边有一彪人马,影影绰绰地,正从西南向东北方向急插。彭二喊:“哪一部分的?口令!”

  对方回答:“胜利!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彭二知道当天的口令是“淮河——运河”,听到对方答错了,想也没多想,一叩汤姆式的扳机,一串子弹就打了过去。几乎在同时,对方也开了枪。一时,两边的部队都展开了,枪声大作。

  枪声一起,许传领全副身心一下就揪到一个“杀”字上了。眼下是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不由分说从刘洪宪的肩上把机枪拿过来,左手握护木,右手叩扳机,一边向前跑着S形,一边射击,动作一气呵成。惯常的兴奋感没有了,只剩下冷漠的条件反射,却是手更麻利了,心更顺了,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

  他这一冲,后边侦察连的弟兄也跟上了,十多挺机枪、几十支汤姆冲锋枪,一下便形成了一个绵密的火网,劈头向对方罩去,对方一时被压在了地皮上,火力都没法发挥。侦察连便打开一个缺口,卷了过去。对方醒过神来,毫不客气,也冲过一彪不要命的人马,想堵住缺口,嘴还咋呼着“缴枪不杀!”

  侦察连的人一听不对劲儿,怎么还是解放军的喊法呢?果然不多会儿就有人喊:“停止射击!停止射击——我们是中原野战军!你们也不要打了!”

  许传领的手指猛地收住了:娘的,这闹的是什么事儿?

  在朦胧的月光下仔细一看,对方果然是穿灰军装的。这边有人埋怨:“娘的,瞎眼了还是怎的?”

  对方也有人回骂:“奶奶的!是哪个瞎眼了?打自己人倒一股邪劲儿!”

  对方有人呵斥:“甭胡骂了!”

  这里也止了声,双方都接近了,枪都上了肩,倒亲热起来了,互相招呼:“嗨!从哪边过来的?”

  “涡阳,娘的,想逮黄维那小舅子没逮着!你们呢?从哪里来?”

  “杨庄!”

  尽管双方都有死伤,但只能压下来,把一股火憋到肚子里。

  他们走到了一起,对方一个络腮胡子还拍了拍许传领的肩膀。不过这时许传领发现,跟自己冲过来的,只有自己的机枪班和便衣排的一个班,他这才想到要找自己的部队。但和对方告别后,回头找了半天没找到。想,可能自己刚才冲得太猛、太远了,部队已经继续赶路了。他有些委屈,娘的就不能等等嘛!

  正想抓紧时间追,听到有人边说着话边走过来:“那小子……你没见他抱着机枪,拐着弯儿冲锋的凶劲儿哪!”

  等人走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络腮胡子,正对一个背着手枪的人说话。络腮胡子一看见许传领,就说:“对,就是他。”

  他又对许传领说:“这是我们的团长,他有话对你说。”

  团长走过来,把许传领拉到一边,说:“你是机枪手?”

  许传领说:“我是侦察连的机枪班长。”团长说:“噢——侦察连的啊!这么的吧,你和这些同志留下,我们这里也有侦察排,你当侦察排的排长也行,当步兵排的排长也行。”

  许传领想:“这闹了些什么名堂?这不是叫我当逃兵吗?”

  团长好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说:“不要有顾虑,你的军龄都保留,要是党员,党龄也保留。”

  许传领说:“还是不好吧。俺们还是走吧。”

  团长说:“……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你们走啊?到时候叫华野怎么看我们哪?这么地吧,你们在这里吃顿饭,睡一觉,明天走。”

  他吆喝络腮胡子:“大老刘,招呼好兄弟部队的弟兄。”

  说罢就离开了。

  5

  他们被络腮胡子们连劝加拥,劝到一个院子里,让进一个房间,里边的地上铺着松软的稻草。络腮胡子让他们解下背包歇息一下,还叫来卫生员,把三个伤号重新包扎了一下。接着,两个炊事员又给他们挑来了饭担子,真还不错,是白面猪肉白菜大包子,还有小米稀饭。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儿。许传领们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阵猛逮。

  大伙都说:“兄弟部队真不孬!”

  吃过饭后,许传领还惦记着赶快归队呢,就找络腮胡子说了说。络腮胡子说:“我说兄弟,你急什么?歇一晚嘛!——对了,我看我们团长的意思挺好的,你们不如留下来,咱们一起干。你看看,我们部队还是不错的吧?”

  许传领吃饱了,不好意思硬顶,说:“那是,你们真是不孬。等你们有机会到俺们部队,俺们一定好好招待。”

  络腮胡子说:“你看,你看,你还是不想留是不?”

  许传领说:“不是不想留,咱的部队有纪律,哪能随便脱队?”

  络腮胡子说:“你实在不想留,也不好勉强,不过你们还是歇一歇,明天再走吧。这是我们团长亲自交代的,我要是完不成任务,他不得剋我个狠的?”

  许传领说:“这关你什么事儿?俺们本来就该走嘛!”

  络腮胡子说:“咱就甭争了,还是明天说吧,啊?”

  他说着,就带炊事员走了,到外边,把门锁上了,竟然还留了一个岗哨。

  许传领想:“胡闹,要坏事儿,看这架势,说不定要硬留呢!”

  他和刘洪宪、邹见富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过他们确实也累了,还是想先睡一觉。这么一想,一头攮下就睡了。一屋人的呼噜打得山响。许传领却一直没像样地合眼,到下半夜的时候,悄悄推醒了刘洪宪、邹见富,一块爬起来,溜到院墙底下,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墙外的动静,只听见哨兵懒洋洋的脚步声。

  许传领踩着刘洪宪的肩膀,悄悄爬上墙头,探头向下看,只见哨兵正在下边来回走动。等走到许传领的下边,他一个横滚翻下去,一手搂住哨兵的脖子,一手堵住他的嘴,制服了他。接着,刘洪宪也跳下来,帮忙把哨兵捆住,嘴用毛巾塞住。两人一起用劲,把院门端了下来。进了院子后,邹见富已经把人集合起来了。他们把哨兵抬进屋,说声兄弟对不起了,就离开院子,顺小巷悄悄溜出了村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走出约有二十几里路吧,后边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辆美国吉普车,想不到的是,上面坐的是络腮胡子,另外还有几个士兵。干什么?还追上来了,太过分了吧!许传领不由得摸摸腰里的短枪。

  车追上来,在队伍前边停住,络腮胡子跳下来,对许传领说:“你们不够意思,我们对你们可以吧,你们倒好,绑了我们的人,偷偷摸摸就溜了。”

  许传领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是俺们怕麻烦你们嘛!”

  络腮胡子说:“你们实在想走,我们也不会拦你们嘛!这不,我们团长派来一辆车,叫把你们的伤员先送回去。”

  许传领有些感动了,说:“谢谢你们了!”络腮胡子说:“甭客气!解放军是一家。你们快把伤员抬上来吧。”

  许传领们赶紧把三个伤员扶上了车,另外让邹见富上了车,要他负责把车带到永城,找到部队。

  络腮胡子带着几个人回返了,还回身和许传领们告了别。

  许传领一行回去后,师部的人已经听邹见富汇报了这件事,胡大荣拍着许传领的肩膀说:“你小子立场坚定!咱哪能当那叛徒?”

  彭胜标政委说:“你做得对,无论到哪里,都得把组织纪律观念放在第一位。炊事班给你们的饭做好了,快去吃饭吧。”

  6

  在淮海战役的第三阶段,许传领们的感觉并不好,没有了让人龙睛虎眼、神经激荡的激情。因为两只格斗的猛虎,其中一只的筋骨已经垮了,精神已经蔫了,简直就像猫玩老鼠了,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1949年1月6日,对杜聿明集团的总攻终于开始了,已经完全没了斗志的杜聿明的人马,就像一些狂风中的树叶,被卷得零乱飘散,不可收拾。4天的时间,几十万人就被拾掇光了。

  这块地域铺展开了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观:到处都是尸体,国民党士兵的尸体。对当兵的来说,看到一些死尸还不是经常的事儿?问题是这里太多了,横枕竖压的,一片片、一叠叠,黄压压地铺在泥浆雪地里,顺着地势,高低起伏,绵延不绝,这就多出了一种力量,多出了一种量的冲击力。你就不由得不想象,原来这都是流着热血的身体啊!转眼就成了一堆堆死肉?这是怎么了?

  还有,到处都是国民党的伤兵。共产党的军队只顾冲锋,一时来不及打扫战场,自己的伤兵都还照顾不过来,谁还顾得上他们?

  许传领看见,一个伤兵被打掉了半拉脖子,食管都露到外边了,可生存的意志还是那么强烈,不知是谁丢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咽不下去,就用手指捏下一块馒头,放在嘴里,硬向下捅,可以看见馒头在食管里一点点向下动,伤口里不住地向外冒血沫子。但他还是向下捅。

  一个穿旗袍、很洋气的年轻女人,胳膊上带着黑纱,腿受了伤,看来实在撑不住劲儿了,一把抱住邹见富的腿,非让他带走她不可。邹见富看看周围的战友,脸红红的,使劲把她的手拽开了。她淌着眼泪瘫在了地上。

  吃过午饭,侦察连想烧点水喝,可四周河里的冰面上、雪地里,到处都是尸体,血一摊一摊的,根本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好几个人都带着空桶回来了。

  许传领又去找,找到一个已经没有人烟了的村子前边,好容易看见了一口井,探头一看,很深,里边结着一层薄冰,不过竟也有三具尸体。是晚上失脚掉下去的?怎么办?不喝这里的水?还到哪里去找?

  他一咬牙,把桶递下去,墩破冰面,提上了一桶水。回去后,对大伙儿说这水干净,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这个巨大的尸海交织在脑子里,像一个过滤网似的,一下过滤掉了许多东西。许传领突然想: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意思在哪儿啊?许传领想起和那个国民党军需官的争论,娘的,这死的可惜都是中国人,要是小日本就好了——娘的小日本不也是人吗?一下死这么多,也够瘆人的了。人不是都有脑子吗?有什么事儿商量着来不好吗?非得杀个尸山血海?

  他又想起董玉麟的话,咳——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好像什么都明白,其实什么也不明白!压根就是些动物。大道理都是杀出来的!该杀的就得杀!哪个服软哪个吃亏!人就是这么一种贱货!你软一分,对方就要凶十分!你凶十分呢?对方就孬种了!当年和小日本不就是这样吗?

  娘的!看来该杀就得杀!不杀就换不来新活法!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 推荐:全球通史 人类简史 时间简史 未来简史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