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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十七章

  1

  部队还在打扫战场,侦察连就接到了命令,先于部队出发,直插西南,向新安镇、窑湾一带前进。这个任务是师侦察科长沈洪义亲自到连里布置的。侦察连挑选骨干,分了四个小组,分别由赵庆江、贺蓬、董玉麟和邢文路带领,配合其他纵队,分别对第7兵团的第25军、63军、64军、107军进行侦察。侦察连的其余人员充当尖兵,负责确定后续部队的前进路线,做好路标。全纵队将在8号这天随后跟进。其实这次战役规模的侦察任务是华野司令部直接安排到各纵队的,其他一些纵队已经开始了,比如第九纵队,短短几天的时间,就捕抓了上至校官,下至士兵等一百二十多名俘虏。

  因为对这一次侦察任务特别重视,侦察科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沈洪义带来了几身国民党军装,有当官的,也有当兵的。还拿出了几张国民党的介绍信,让他们带着,看看能不能有用处。介绍信是济南战役中在王耀武的司令部里缴获的,上面右下角有国民党徐州剿总的大印。纵队侦察科在上面填写了新的内容,意思是介绍剿总司令部作战部副官×××前去您部联系事务,望接洽云云。侦察员每人取了一套国民党军装,带队的每人还拿了一张介绍信。

  赵庆江用手甩了甩,说:“这玩意儿说不准真能用上呢!”

  沈洪义走后,邹见富叹口气:“哎呀——郯城这里还没利索,连口气都捞不着喘啊!’’

  董玉麟说:“解放军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有了胜势,步步紧逼,一点空儿也不给对手留。”

  杨守莱说:“这叫胡萝卜塞腚步步紧!”

  邹见富说:“塞你赖呆个嘴啊!”

  杨守莱把拳头一握,就要向邹见富的嘴里塞:“俺真塞你个臭嘴!”

  邹见富赶紧躲开了。

  赵庆江小组还是许传领和杨守莱,负责对第63军的侦察。许传领兴奋得要命,说:“娘的咱这次侦察,坚决不要伙夫蛋子、掉队的浪荡兵之类的下三烂,要弄就弄值钱的。”

  彭二白了他一眼,像是说你别吹牛。

  许传领还了他一眼,像是说:“走着瞧!”

  纵队派了一辆卡车,一直把47师的侦察兵们送到接近运河的桥头。他们下了车,便分头向各自的目标插去。

  赵庆江一组插向窑湾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已是夜晚,见附近的公路上走着一群群的国民党部队。走进最东边一家老百姓的家里打听,老百姓说这几天这一带就一直过63军的兵,驻在窑湾那儿,闹闹嚷嚷的,看样子想过运河。

  赵庆江们有些急,赶到路边,伏在路沟里向路上观察着,见过路的都是军人,像他们这样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真还不好混进去。赵庆江想到那几身国民党军装和那封介绍信,说:“咱真还得穿上国民党皮呢!”

  本来他们是把国民党军装放在一个包袱里,让杨守莱背着的,他们就在路沟里把军装换上了。因为那身国民党军官服是大号的,赵庆江穿嫌大,就让许传领穿上了,他和杨守莱穿上了士兵服。他们大摇大摆地上了路,故意走得很慢,等后边跟上来一队国民党部队,他们就跟在他们后边,混进了窑湾。

  村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兵,看去人心慌慌,碰了面谁也不问谁。他们三个倒得了劲儿,在村子里乱转,终于在村东南角看见一个院子,上空有不少电线、天线,肯定是一个重要机关,就互相使了个眼色,进去了。

  这是个小四合院,所有的房间都灯火通明的,东屋里传出滴滴答答的发报声;西屋里有打电话的声音。正面堂屋里的人出出进进的,很忙乱的样子。许传领走在前边,直接闯进了这间房子。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俯在桌子上看一幅地图,抬头看见他们,问:“你们——”

  许传领敬了个礼,说:“我们是剿总的,来这里看看你们这里的情况。”

  他说着把介绍信递了过去。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派不起来,不免有些心虚。

  那军官懒洋洋地还了个礼,接过信看看,把它放在桌子上,看来是没产生怀疑,说:“敝姓周,152师参谋长。我们已经接到了兵团部撤过运河的命令,正在抓紧准备。”

  许传领心安了一些,提提气儿,问:“你们师长呢?”

  参谋长说:“到前边视察去了。快回来了。”

  许传领眼瞄瞄桌子上的图,约莫看到了“……战役决心图”几个字,看来这玩意儿有用处,正想着怎么动手,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师长带着一拨人回来了。

  许传领们还没想到怎么应付,他们就进屋了。师长看见他们,诧异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参谋长把介绍信递过去:“他们是剿总的,来看看咱们撤退的情况。”

  师长看看介绍信,脸突然变了,说:“好大胆!竟敢闯到这里来了!抓住他们!”

  原来,济南失守后,丢失的一些介绍信、公文、函件什么的,尤其是能够牵扯到上层的,在国民党内部已经传达到了师以上军官,同时也宣布作废了。这个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这一声喊,双方都拔出了枪。赵庆江一枪打碎了吊在梁上的马灯。敌师长被一个随从猛地推出了屋外,参谋长躲到了桌子底下,许传领趁机把桌子上的地图抢到手,三窝两窝地塞进了怀里。这时从院子的南屋里涌出了警卫排的士兵,向这所房子冲来。

  赵庆江咋呼:“冲出去!”

  他们把手中的枪一抡,几串子弹扫出去,趁对手惊慌,几步跳到院子里,隐蔽在一辆吉普车后边。对方也清醒过来,嗷嗷叫着围上来。

  赵庆江一边射击一边对许传领喊:“我掩护!你们快跑!”

  许传领说:“我掩护!”

  赵庆江红了眼:“你他娘的还啰唆!想叫咱们都撂这儿?快滚!”

  许传领一咬牙,吆喝杨守莱:“冲!”

  他隐隐约约听到赵庆江的声音:“兄弟——走好!”

  许传领和杨守莱冲出去,又照从北边街上涌来的一群敌人抡了一串子弹,向南拐了一个弯,连跳过几个墙头,因为都穿着国民党军装,所以很容易地冲了出去。

  后边传来一片激烈的枪声。不多会儿,就渐渐平息了。许传领摸摸胸口的地图,边跑边淌眼泪。

  2

  许传领他们冲出院门后,院子里的国民党兵也向院门冲去,看样子要追击。

  赵庆江一看,几个翻滚滚到门前,把守住院门。因为那里没有隐蔽物,他胸、腹马上就中了几颗子弹,但他半跪在那儿,浑身是血,咬着牙射击,打完了枪里所有的子弹后,还用左手抓着门框,半跪着身子支撑在门上,像一个把门的门神。

  敌师长命令抓活的。国民党兵见他没了子弹,大胆地冲了上去。没想到赵庆江突然掏出了匕首,刀锋在人群中寒光闪闪,转眼周围就躺倒了三个。国民党士兵一时惊慌地退下去,接着又扑了上去。

  赵庆江“啊——”一声,破嗓大吼着,用全身力气,把匕首送进了一个士兵的肚子。一个士兵终于恼怒地冲他连开了几枪,他浑身一震,右手抓着匕首按在了地上,成了一个血人,但还是纹丝不动地半跪在那儿。

  好—会儿,一个士兵才小心地走过去,用枪一拨,赵庆江像一座崩塌的山,轰然倒下了。

  这次侦察,邢文路、魏继贤小组在老百姓家里买了一副卖大枣的担子,挑到25军驻地,抓了他们的一个军需官;贺蓬、彭二小组也化装成国民党军人,在64军驻地,帮着一个国民党少校号房子,把他领进一个院子拿下了;董玉麟小组在路上截了107军一辆骡子拉的大车,上边有一个中尉,两个士兵,连大车一块儿赶了回来。

  按照事先约定,各路侦察兵在邳县运河铁桥北和南下的纵队汇合,汇报了情况。并且得知郯城一仗打得干净利落,保安旅的三千多人全部被歼。可惜的是,王洪久在战斗打响之前就偷偷溜了。

  部队一路向南急插,匆匆忙忙的,许传领一直青着脸,心里压着一股潮。在一个短暂休息的当儿,他感到那潮实在压不住,要把他的胸口顶破似的,急忙跑到路东一片树林里边蹲了下来。这一蹲,一声长哭就喷了出来。

  这声音先是压抑的,从嗓子里硬挤出来,一脉脉地向外冲,冲出一波,就顿一下,似乎带出了缕缕血丝。末了,这声音终于放开了,一股声气破阻而出,冲向天空:“赵哥——赵哥——你不该这样……不该走了啊——你叫俺怎么着,怎么着啊——赵哥——”

  他的背后出现了董家莆、宋加强、彭二、杨守莱几个人。董家莆不让他们劝许传领。他的眼睛也湿了。看看别人,眼睛也都红红的。二支队一营老侦察班最早的九个人,除了杨守莱,就还在场的四个了。

  3

  事后华野司令部一统计,这次对国民党第7兵团的侦察,各纵队的侦察兵一共掏了几百名国民党的官兵。把第7兵团的所有动向、计划,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次战役开初,华野的战略是,从11月6日开始,华野主力各纵队形成一个巨掌,以压顶之势从东、东北方向进逼徐州,徐州周围黑云滚滚,其势紧迫,徐州的国民党已断定共产党的下一步重点是打徐州了,本来急于从连云港西撤的国民党第7兵团也放缓了速度。其实暗地里共产党是奇兵暗渡,华野几个主力纵队突然飙分而出,闪击东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徐州以东截住了第7兵团。在这个巨大的时空里,共产党统帅部的战略推演,心理分析,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11月9日傍晚,华野8纵抢占邳县运河铁桥,其后,鲁中南纵队也南下窑湾、新安镇一带。11日,9纵将第7兵团第63军和第100军第44师残部,分别截杀于窑湾和曹八集一带。第7兵团部和其他4个军,被华野的5个纵队包围于碾庄一带。但以五个纵队包围四个军和一个兵团部,兵力悬殊不大,加之解放军各纵队是在转进中投入平原攻坚战的,一度形成了胶着的局面。12日,国民党邱清泉兵团和李弥兵团东援黄伯韬。华野调整部署,以6个纵队围歼黄伯韬,以3个纵队在徐州以东正面阻击邱清泉、李弥兵团,并计划以鲁中南纵队等几个纵队前出至徐州东南,阻击并准备侧击邱清泉、李弥兵团。但鲁中南纵队刚刚到达徐州东稍偏南约40公里的吕良山一带,突然接到上级命令,紧急修筑工事,就地防御。原来,邱清泉兵团把这一带当作了主要突击方向之一,滚滚铁流已经压了过来。

  鲁中南纵队来不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背包一扔,便开始紧急构筑工事。铁锨、镐头不够用,到当地老百姓家借,还是不够用,连扬场的木锨都借来了。好在这里是黄河故道,土质松软,挖起来还不是很吃力。刚挖好简单的反坦克沟和战壕,就看见了前方扬起的灰尘。

  这灰尘高达几丈,宽十数里,里边扎扎地响着金属撞击声。尘阵上面,还有几十架轰鸣的飞机。这阵势,就像一堵凛然的高墙,铿铿锵锵地压了过来。刚进入阵地的战士,心一下提了起来。天!他们谁面临过这样的阵势?不仅仅是他们,就是那些所谓一流的主力部队,也未必见过。

  邱、李兵团在徐州东、东南宽达四十多公里的正面上,发起了全面进攻。鲁中南纵队迎头碰上了国民党的五大王牌之一——邱清泉第二兵团的第五军。

  在鲁中南纵队匆促之间还没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一股铁火组成的飓风,就带着横扫一切、融化一切的力量呼啸而来。那是当时最先进的坦克、大炮、重追击炮、火焰喷射器、机枪、冲锋枪,还有天空狂啸的飞机炸弹组成的飓风。47师一线部队刚刚填上去,就被这股飓风舔去了近三分之一。

  一时间他们被打蒙了——鲁中南纵队是地方部队刚升级的,一个炮营只有很少的十几门山炮、野炮,装备比不上自己部队的主力,和第5军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简直可以说是鸡蛋碰石头。但你能怎么办?撤吗?肯定不行!上边已经下了死命令,阻击部队一天至多退5华里,你现在刚上去,能撤吗?再说,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下,你要是撤,把部队摊散在没有任何工事的平野上,更无异于自杀。

  战场的节奏和气氛是很微妙的,有的节奏和气氛能挑起人的恐惧,有的却能一下子把人逼人一种决死的状态。就像文火可以把肉煮烂,猛火却只能烧得夹生一样。再说鲁中南纵队也不是没经过战阵的汉子,在地方部队也打过很多恶仗。在第5军一开始就炽热化的攻击面前,经过刹那间的不适应,决死的欲望反而一下子烘起来了。没有退路,大不了是一个死。仗打了多少年,死过多少回了,不差这一回了。

  射击、射击、再射击,拼刺、拼刺、再拼刺,抱着几束手榴弹钻进坦克肚子底下炸坦克,人只要想豁上命了,什么对手也无所谓了。

  硬着头皮顶了一天,阵地就打平了。然后撤到第二道防线。

  国民党的进攻部队每天只能前进三四里。后来,阻击部队从大庙撤到大许家一线,离黄伯韬兵团驻守的碾庄越来越近了。但就在这一线,阻击部队的阵地就铁钉一样扎住了根。

  面对着第五军能消融一切的钢墙火海,鲁中南纵队填上一部分预备队,打光了,再填上一部分。打到20日,他们知道身后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这是道底线。要是顶不住,让国民党援军与被围的第7兵团汇合,那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就是丢十次脑袋也负不起。

  邱清泉也疯了,把总预备队74军也派上了。这个74军就是在孟良崮上被歼灭的整编74师,为了显示它的存在,重新组建后,还是一式的美国装备,还是那样的胆壮气足。这一天,在碾庄、碾庄西的阻击阵地,双方几十万人马和倾泻不尽的弹药,把地球上这一块狭小的地域打成了一个高热点,打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绞肉机。

  47师师长胡大荣吐了血,和政委彭胜标一起,把警卫员、文书、参谋、伙夫,师部所有的人都派上去了。最后,他终于下令集合起了侦察连。他觉得47师已经打残了,给留点骨干、种子也好啊!侦察连就是最后的种子了,可现在,这点种子也不能留了。谁都知道上去以后会面临着什么,但想不了那么多了,连他和政委都拎起了汤姆冲锋枪,准备在最后的时刻填上去。下达了这个命令后,他流泪了。

  侦察连百多个彪形汉子,齐刷刷地站在师长面前。在他们后边二里远的地方,一派弥天的火海烟阵,构成了一堵绵延十几里的背景,里面不时进闪着闪电一样的火光,辐射出听不出点儿了的巨大的声响,地皮在微微抖动。

  胡大荣手里抓着一支加拿大冲锋枪,彭政委手里也抓着一支冲锋枪,站在他侧后。他们旁边站着两个仅有的警卫员。

  胡大荣晃着冲锋枪喊:“同志们!我的——好弟兄们!我老胡手里就你们这一张牌了!没有办法,老蒋逼咱,咱只好上了!你们都是好汉!给我拿出个好汉的样儿来!和阵地上剩下的弟兄们一起,坚决挡住邱清泉!我和彭政委临时还要指挥,不能陪你们一块儿上去,不过我们就在你们后边,你们要是挡不住!我两个就补上去!听见了没有?”

  侦察连的汉子齐声吼喊:“听见了——”

  胡大荣喊:“好!给我上!”

  侦察连全体一个转身,冲向了那片烟阵火海。没有一个回头。

  胡大荣和彭胜标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举手敬礼,泪流满面。

  4

  侦察连一百多条汉子冲到阵地上的时候,正是敌方进攻的间隙,但还不时有枪弹打过来。防守的部队已经所剩无几了,工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弹坑可以利用。

  机枪班直接由连长董家莆直接掌握,他命令机枪在他的两边选择阵地。

  许传领一眼看准了右前方的一个弹坑,弹坑前边不远处还有一条土塄子。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弹坑是一个合适的阵地。但偏偏前边是敌人机枪的一个封锁区,他看看前面的一条浅沟,把机枪腿一合,向自己两腿间一夹,把帽子抓下来向上一扔,趁对方注意力被分散的刹那,抱着机枪,一个滚儿滚到了那条浅沟里。此后,他又扔了一块土坷垃,用同样的办法滚进了那个弹坑。刘宪洪和弹药手张寒食也先后跟上来了。

  魏继贤和杨守莱跳进了同一个弹坑。进入阵地之前,他们两个本来正在抓空子玩牌,牌就是杨守莱用在郯城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做的。接到命令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牌收起来,就攥在各自手里,跳进了弹坑。魏继贤还惦记着手上的一把好牌,非要和杨守莱分出个高低。在这种场合,杨守莱有些不太乐意,魏继贤说:“好你个‘杨赖呆’!想把这一把牌赖过去是不是?”接着清清嗓子,胸一挺,说:“你是不是以为这把牌抓的不顶我好,就不敢打了?这是不对的,打牌也是为人……”

  杨守莱看他又要“二政委”了,本来就有些不服气,赶紧说:“你甭拉了!谁那么想谁不是人!咱打就打!谁怕谁啊!”说罢两人就在弹坑里出开了牌。

  这时,敌方的试射开始了,这里那里,零星地冒出了许多烟团。他两个根本不管,只顾专心地出牌,直到一块巨大的土块儿砸在了两人之间,把牌埋了一多半。董连长大声喊:“敌人开始进攻了!各排注意!”他们才住了手。

  魏继贤懊悔地说:“奶奶的!可惜了我这把好牌!”

  敌方各种口径的大炮开始急促射击了。先是可以看清一簇簇土浪,像一个个蘑菇不断冒起来,接着就是一排排,一片片,后来就分不清点了,大地膨胀了,就像地心深处猛然拱起一股力量,抬起了一堵黑森森的高原。天上的飞机,连看也顾不得看了,由它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不知道谁活谁死了,老老实实、无助地趴在那里,反而是最好的躲避方式。因为你实在没法躲避。

  敌人冲锋的阵势出现了,一顶顶钢盔,一辆辆坦克,在被尘土遮盖的灰蒙蒙的阳光中闪烁着幽幽的亮光,随着起伏的地势起伏着,像一重重即将咆哮的海浪。

  此刻的国民党士兵也经过了数次生死的历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麻木的状态,这种麻木就是无畏。

  开始,这个阵势是匀速向前推进的,尽管守方微弱、零星还击的炮弹不时落在他们中间,但他们一点也不理会,只管向前推进。那无数闪烁着钢蓝色光斑的钢盔、坦克,带着钢性的、金属的质量,以从容不迫的、冷酷的气度向前逼来,让守方心里隐隐产生着一种畏惧感。

  许传领们打仗多少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就是小日本的大扫荡,比这也差得太远了。

  在守方阵地前方百米处,冲击阵营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一些坦克陷进了反坦克壕里,填在壕沟里的麦糠、虚土水花似的溅了起来。但士兵还是向前冲。守方阵地上,谁也没听见开火的命令,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所有的枪口都喷出了火舌。攻方的压制火力也开始了。热燎燎的空气,辛辣的硝烟,翻江倒海般的声浪,早把守方士兵的心搅撩得狂躁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射击,射击,再射击。在这一方空间,双方成千上万的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步枪、战防炮、化学臼炮、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还有各种口径的步兵炮、山炮、加农炮、榴弹炮都在射击,都进入了炽热、疯狂的状态。

  许传领心里一边默念着“赵哥”,一边搂着扳机,子弹呼啸出一条条火链,狠狠地扫向对方。枪管打红了,刘洪宪脱下棉袄,光着脊梁,用棉袄包着枪管卸下来,再装上备用枪管;再打红了,再卸。张寒食一个劲地向弹匣里压子弹,手指挤破了,出了血,还是压。许传领打完一梭子,就抓紧递上另一梭子。

  渐渐地,整个战场上听不清声音的节奏了,只听到骇人的“吼——吼——”的声音,是狂风,不,是台风、飓风!铺天盖地地紧贴着你的头顶刮过。空气全部变成了灰黄色,朦胧一片。除了飞机在近处扔下的重磅炸弹,发出沉闷的声响,地皮抖颤一下外,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一般口径的炮弹所炸之处,只见无声地冒起一朵朵颜色更深一些的烟花。烟花、烟花,到处都是烟花,最后烟花连成了一片,大地再一次膨胀了,长高了。

  张寒食想换换侧卧的姿势,脊梁稍微一抬,后背的棉衣就被一排子弹齐齐地斩去了一层。棉衣的碎片像一群蝴蝶,飞扬了起来。接着又被弹雨绞成更小的碎片,再接着就不见了踪影。许传领想把机枪重新支一下,刚一抬,就感到一股力量“咣”地把机枪掀了起来。他一缩身子,把枪一收,一看,见是机枪的右腿被击中了,生生划了一道槽。

  他知道,枪身不能再抬高了。在他们的上方,紧贴着头顶,是一个铁雨织成的网,不,是一个火红的、炽热的、没有一点空隙的死亡之盖,任何东西只要沾上它,都会被撕得粉碎。其实,正是许传领本能地选择的那个弹坑保护了他们。弹坑前边的那条土塄子,使他们的战术姿势正好最低限度地处在那个死亡之盖之下,只要稍微高于它,就会被撕烂。

  敌人疯狂地冲锋,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踩着前边的身体冲上来,终于冲进了守方阵地。到了这个份儿上,任何指挥和命令都没有了,只有生命个体和个体的对撞,都调动起高度的自觉和最大的潜能,结晶在杀人意志上。

  守方反冲锋了,两股洪流撞在了一起,溅起了激烈的浪花。每个人的嘴里都发出了喊声,这是一股从心底挤出来,带着血腥、绝望、决死意念的野兽般的吼叫。它荡激着、沸腾着肾上腺素,大脑里像煮沸了一锅开水,刀刺、枪扫、枪托砸、口咬、手拤、脚踹,所有的杀戮手段都用上了,所有的意念都被过滤了,只剩下一个最单纯的念头:杀人。

  国民党士兵也打疯了,魏继贤拤住了一个开迫击炮的士兵的脖子,佧得他翻了白眼,他还是挣扎着把一颗炮弹填进了炮管。魏继贤气得一气儿把他佧得闭了气。彭二把刺刀捅进了一个士兵的胸膛,他在倒下的刹那,还是把冲锋枪梭子里的子弹一股脑儿勾了出去。

  5

  攻方终于被压下去了,可他们仅仅后退了几步,后边,督战队的机枪向他们喷出了火舌,他们被两方的弹雨挤压在最狭窄的生命胡同里,生存欲望和搏杀的冲动再一次进发了。吼叫着又涌上了守方的阵地。守方眼看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刹那,许传领看见,一个人影一下跃上了一个土坡,高举着驳壳枪,枪柄上的红绸带飘飘地扬起来。那是指导员宋加强。他好像是在呼喊什么,但听不见他的声音。随之,一颗炮弹在那个土坡上爆炸了,一簇灰黑色的土花爆裂开来,瞬间彻底消化了他的身体,只见一块绸布飘飘地升起在空中,又悠悠落了下来。在钢和火的世界里,标示了一个鲜红的、浪漫轻柔的符号。

  许传领的脑子里蓦地闪烁起一个画面:一个女子情谊款款地送给指导员一块绸布。

  董家莆又跃上了土坡,一瞬间,一条弹道穿过了他的脸,他被狠狠地楔在了地上。许传领又看见,右边不远的特务营营部也落下了一颗炮弹,营长的手还按在电话机上,就和教导员、电话机一起消失了。

  在暗绿色钢盔的浪涛里,在灰黄色的烟雾中,在铁火交织的绞索里,一个个土黄色的身影倒下了。

  一块淋着血的肉块从天而降,砸在了许传领的脸上,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上血糊燎拉的。他喉咙抽了一下,但嘴里干得咽不下唾液,眼泪涌出来了,胸口像火烧,热得受不了,一下把衣服撕开,敞开了胸。他不知怎的就怀抱机枪站了起来,想喊一声冲啊——但没喊出来,嘴僵硬地大张着,眼里冒火,向前冲去。机枪在他怀里跳跃,所有的机枪手都站起来冲锋了。一排排对手倒在了他们的枪口下。

  许传领打完最后一梭子子弹,随手捡起了一杆带刺刀的M1格兰德美国步枪,他没跑着冲锋,而是一步步地向前走。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生理消耗几乎到了极限,已经跑不动了,而且,连躲避的动作也不做了,因为那也要耗费力气。他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一个念头上,就是接近对手,打死他!

  后边的刘洪宪、张寒食,也捡起了步枪,跟着他向前走;彭二满身是血,眼光锃亮,嘴里叼着淋着血滴的匕首,手拿一杆步枪,走了过来;魏继贤、杨守莱也跟上来了。再后来,董玉麟从掩埋他的土里爬出来,向前走来。他举着酒壶,向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其他活着的战士也跟了上来,他们都是衣衫破烂,裸胸赤腿,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涂满了黑黑的烟硝。唯有刺刀上闪烁着寒光。

  有的战士被打倒了,可旁边的人看也不看,只管向前走;有的被子弹击中了,可踉跄一下,照样向前走;一个战士被炮弹的震波鼓上了天,落下后,奇迹般地还在射击;一个机枪手的双腿炸没了,竟然还趴在地上,边推着机枪边向前爬,边搂着扳机;一个战士不知怎么的,浑身的衣服都没了,赤裸的身子被烟火、泥土涂得黢黑,像是没了别的感觉,只知道端着枪,机械地走了上来;张寒食的肚子被子弹撕开了,肠子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向肚子里一塞,衣服一扎,照旧向前走。

  在昏黄的空气里,他们都成了一个个虚影,打不碎,击不倒的虚影。这是一种沉静、一种安详、一种把毫不惧死的精神演绎到极致了的状态。他们铿锵在对手的心里。在对手眼里,这些虚影已经不是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索命之神。

  张寒食抱住一个国民党士兵,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和他一起在烟雾中粉碎了自己。

  国民党士兵本来也已经打到了狂热的份儿上,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敢精神,但在这种阵势面前,他们的意志还是崩溃了。即便他们成了一块铁,但在火山爆发似的熔岩面前,铁又算得了什么?先是一个,两个,接着就是一群,腿一软,掉头就向后跑,就像被水掏空了的大堤,一下垮了下去,再也不管后边的督战队。他们宁愿干净利落地死在枪口下,也不乐意和一群杀人之神血淋淋地肉搏。

  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剩余士兵,鄙夷地看着逃兵的背影,嘴角上挑着冷笑。太阳西下,十几个互相搀扶着的弟兄,被如血的残霞抹成一排血红的雕像。

  6

  黄伯韬的部队出乎意料之外的顽强,加之邱清泉、李弥兵团奋力向东推进。华野不得不两面作战。战役规模越打越大,形势越来越复杂,几天下来,打完了弹药,吃尽了战区百姓的地瓜和麦种,主攻部队的每个纵队至少伤亡三千余人,国民党东援集团已推进了十公里,碾庄却岿然不动。战场的直接指挥粟裕第一次内心感到了紧张甚至恐慌,甚至一度向中央军委告急,一面紧急请求支援弹药、粮食,一面建议陈毅、邓小平统一指挥。这里边就有了以求分担责任的意思,但被陈、邓婉拒。

  终于,14日后,来自遥远的大连兵工厂的炮弹、山东的小米,源源不断地运了过来。粟裕毕竟是一个天才,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后,立即调整部署,调动四、六、八、九纵队,利用近迫土工作业接敌,猛攻在黄伯韬兵团中较弱的第44军和第100军。

  一条条壕沟接近了敌阵。

  16日晚,总攻开始,华野集中特纵及刚刚缴获的国民党军所有的榴炮、野炮、山炮、平射炮,并调来了特纵坦克大队。随着一声命令,整个黄淮平原颤动了起来。夜空中,红色弹道以前所未有的密度,交织成一个巨大的火网,砸在了黄伯韬兵团的头上。所有的村庄几乎夷为了平地,几堵幸存的高墙如同摇摇欲倒的破帆,在黑烟中晃动。火势熊熊,天崩地裂。已伤者再伤,已死者的尸身再次迸裂。几十辆特纵的坦克嘎嘎地碾压过来。这些坦克是在济南战役中缴获的,属日本血统,资格很老了,大部分没有炮,只有机枪。但在这里使用是足够了。机枪扫处,国民党官兵如一排排被割的麦子刷刷地倒了下去。遇到地堡,能压则压;不能压便驮着爆炸手开到地堡跟前,爆炸手跃下坦克,将地堡一个个炸掉。身着结满冰凌,破成丝缕的棉军装的解放军士兵,早进入了一种疯癫状态,只知道冲锋杀戮,不知道死亡,吼喊声震人心魄,把一种杀人的意志逼上了最高峰值,状态极为惨烈。

  黄伯韬兵团中第44军第150师竟然全被这种阵势慑住,举师投降。19日,44军、100军基本被歼。解放军继续向碾庄圩黄伯韬兵团部发起攻击,黄伯韬逃到64军防地,解放军不歇气地掩杀过去,22日晚,全歼64军和25军残部,黄伯韬毙命。

  就在这一天,腾出手来的华野几个纵队向邱、李兵团包抄过来,他们见势不好,急忙撤回了徐州。

  鲁中南纵队撤下来的时候,部队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二。许多连队只剩七八个人,特务营二连一个连队只剩了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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