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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连

第十四章

  1

  1948年7月,全国的战略反攻态势已经初露端倪,共产党的统帅对每个转折关头都有着惊人的敏锐和准确,并且会毫不迟疑地进行相应的准备。为了保证大反攻的力量,华东野战军又一次大扩军,7月6日,鲁中南纵队正式成立。由鲁南、鲁中军区的各基干团统一组成,下辖46、47两个师,共一万四千余人。司令员兼政委傅秋涛。直属华野山东兵团。

  纵队各师成立直属侦察连。47师以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为基础,从各团侦察排精选骨干组成了师侦察连。下辖一个机枪班,三个排,一排是便衣排,二、三排是武装排。除了班以上干部发军装、便衣两套服装外,其余的战士都发便衣。机枪班拥有四挺捷克式机枪。全连每人一支短枪、一把匕首,除了机枪班,各班班长、副班长一人一杆汤姆冲锋枪,战士都是一人一杆三八马枪。那一阵儿许传领们刺得心里一个劲儿痒,终于正式编入华野野战部队的序列,可以打野仗了!娘的,等了多少天啊!

  早在1945年10月,他们的老部队包括山东主力部队的第1、2、3、5、6、7师北上东北的时候,有少部分人被留在山东的部队千方百计抠出来留下了,包括他们侦察班。鲁南军区特务团以他们为骨干,组成了团直属侦察排。有三个班,一个武装班,两个便衣班。老侦察班的董家莆当了排长,宋加强当了副排长,其他人几乎都当了各班的正副班长。许传领当了武装班的副班长,班长是赵庆江。说起来他们也没吃亏。更主要的是,武装班里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让许传领抱上了。说是武装班,主要是在需要时进行火力支援和火力侦察,正常的侦察任务并没有改变。

  对这件事情,他们感觉挺复杂的,当后来他们知道老部队是上了东北,心里有些庆幸,听说东北那鸟地方,冬天尿尿还得带着把棍,要不就会把家伙冻住了。但总也有些遗憾,本来他们是被编进1师的,那可是头等主力啊!这倒好,又编进了个军区特务团,还是个地方部队。他们的命也真是苦,老是跟着地方部队走,娘的!后来他们还听说,对一营侦察班,其实是鲁南军区特务团早就预谋好了的。特务团侦察排的一个侦察班前不久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受到了很大损失,急需重建。团长翁绍原早就听说了莒中独立营侦察班,一直打听着他们的下落,军区政委傅秋涛问他需要补充什么力量,翁绍原说他就想要1师3团1营的侦察班。傅秋涛有些为难,翁绍原给出了个主意。趁着山东军区在临沂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傅秋涛抽空宴请一师师长梁兴初,一顿兰陵美酒一灌,就把这事解决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就这么回事了。以后,当他们知道滨海部队的底子,在东北打成了名誉天下的王牌第38军、第27军之后,会更悔青了肠子。

  那段时间形势一时一个变化,闹得人心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是什么“双十协定”;一会儿却又打了一场津浦战役;一会儿听说由美国、国民党和共产党三方组成的军调部到了临沂,真的要停战了,毛主席都答应要到国民党政府里做官了。甚至解放军也开始了复员,要迎接军队“国家化”的改编。可一会儿呢?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百日大练兵”,还教育大伙克服贪图享乐安逸和和平麻痹思想。

  面对着这些事儿,许传领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听家里传来消息,已经进一步实行了“双减”,种地也不是那么难了,难道就这样回家种地去?不是说咱是穷人的队伍,还要为穷人打仗吗?哎——机枪还没抱够呢!真他娘的!

  这天训练完后,他懒洋洋地半仰着躺在操场的树底下,对董玉麟说了这些心事。

  这个董老头儿却一时没答他的话,说:“小子,你看看你这边,是个什么景儿?”

  许传领奇怪地扭头看看,哪有什么景儿?

  董老头儿又说:“低头看!看这儿!”

  许传领坐起来,看到了一大群蚂蚁,看这玩意儿干吗?闲得难受啊?

  董老头儿说:“你细看看,看能看出道道不?”

  许传领只好又看了看,不过还真看出了点意思。这堆蚂蚁不是一群而是两群,正在可劲儿打架呢!好家伙,打得还很邪乎!这些小东西谁也不让谁,在交锋的那儿挤成了一个疙瘩线,还有不少死尸呢,可后边的还是一疙瘩一疙瘩地向前涌,称得上是前仆后继了。

  董玉麟说:“看清了没?蚂蚁为啥这样不要命地打仗?不是为了地盘儿,就是为了一口食。不光是蚂蚁,世界上什么动物都一样,你当人还是多么了不起的玩意儿?其实也是一群动物而已,和蚂蚁没两样!”

  许传领不服他的话,人就是人,怎么能和动物一样了?真是瞎咧咧。

  董玉麟又问他:“你说,一山容得二虎不?”

  他说:“容不了啊。”

  董玉麟说:“就是,停战?连门儿都没有!不信你看着。你看咱们解放区,复员的不都是些老弱病残啊!你只要乐意扛那捷克式,有你扛的!”

  果然不久,什么协议不协议的,全都无效了,双方一下就打红了眼。

  战事一开,鲁南的地方部队也就是在鲁南战役中参加过总攻,打得过瘾,往后什么莱芜、孟良崮、南麻、临朐等战役什么的,不管打得好不好,基本都是敲边鼓,搞得他们很憋火。

  不过说起来,山东这地儿还真是共产党的福地,抗战时期,八路军在这里发展起来,其后主力下关东,以他们为骨干发展起了后来的百万东北野战军;解放战争开始后,剩下的山东部队又发展起几十万,先是在内线打得热火朝天,此后又提师二十余万打到外线,仅留几万部队在内线。打了不到两年,内线部队又发展起了几十万大军,反击如卷席,先后打下莱阳、张店、周村、淄川、博山、泰安、曲阜、兖州等城。山东只剩下了济南、青岛、烟台、临沂几座孤城,共产党基本上占领了山东全境,威逼徐淮,直指长江。另外,刘邓大军也经过鲁西南,并以那里为跳板,挺进大别山。

  山东战略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2

  鲁中南纵队侦察连一组建起来,连长董家莆和指导员宋加强就来了个列队点名。

  董家莆一声“立正”,全连“咔”一个标准的立正动作,齐刷刷的,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身高马大的山东汉子。一些个子矮的,肯定也都是各怀绝技。董家莆很满意,但只是腮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侦察兵都是从战斗连队遴选出来的精兵,现在的侦察连又是从各团侦察兵里精选出来的,可谓精中之精了。

  董家莆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种,战争是最好的遴选器,一次次战斗,一次次死人,那些性子软、身子弱、脑瓜不灵便的,早晚被淘汰掉,剩下的就是好汉!再从这里边精选精兵良将,还孬了吗?

  不过按照董家莆的习惯,满意归满意,是骡子是驴,还是要拉出来遛遛。点了名后,接着就要开始演习汇报,各班挑出三个选手组成一组,排以上干部也要组成一个组参加。这里边就有比试、摸底的意思。还拉来了师侦察科科长沈洪义、侦察参谋张峡当裁判员。没办法,对于练兵成瘾的董家莆来说,他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对自己队伍的练兵情况,董家莆是最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咱练兵是不比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队正规,咱的路子是有点野,可咱那兵是怎么练的?不管战斗多么紧张,不管住什么地儿,除了吃喝拉撒睡,只要有一丁点儿空子,都要把人拉出去练上一番;要是有完整的时间了,更是往疯里练,什么冬季大练兵、百日大练兵、群众大练兵,什么大比武、大竞赛,名堂可多了。上边就像抢夺什么似的红着眼安排你练。虽说没有什么正规的教官、教材,可千方百计地整理土教材,找有经验的官兵当教官,不论是单兵技术还是什么班、排、连、营甚至团进攻、防御,不论是针对山地、平原、水网地带还是乡村、城镇,逮着什么练什么,早形成了一整套的打法。

  别看国民党兵和日本兵穿的有模有样,武器也齐整,不过说实话,到了后期,论单兵技术,咱的老兵对他们的老兵,只比他们强决不会比他们差——后来很多军事家探讨共产党军队战斗力的时候,对他们的练兵情况都没加以注意,实在是一个疏忽——对董家莆来说,对自个儿手下的侦察兵,更是从来没放松,练起兵来,比一般的连队更是狠上了一大截儿。他天性争强好胜,骨子里本来就有股子狠劲儿,当班长就把这股劲儿用在了班里,当排长就要用在排里,当连长呢?自然要用到连里。现在,一个侦察连刚组建起来,他便来上了这一手儿。

  先是刺杀。三人一组,每组相隔两步远,排成两列,先是按照口令,做完了所有的刺杀动作。基本功都很扎实,差别不大。接着就是比直刺,一般来说,连续二十个动作不变形就是合格,可他们多数坚持到了一百。坚持到二百时,剩下十个人;坚持到三百时,剩下了四个:一个是二排副排长赵庆江,一个是一排一班战士杨守莱,一个是三班班长孙进海,一个是三排三班班长李乃好。

  他们个个不相让,在副连长李顺孩的口令下,每刺出去一下,胳膊、枪身就是一条直线,一种死亡的力量夹带着虎虎风声,凝聚成刀尖上凛冽的寒光。超过了四百以后,一个个脸憋得通红,动作也有些慢了,但还是不松劲儿,眼看要超过四百了,也没有谁要放下枪的意思。

  沈洪义说:“好,你们是刺杀并列第一!收枪!”

  他们才把枪收回来。不过李乃好还是又多刺了一枪。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好像在和谁赌气。队列中的许传领看到这儿,不由得想起了罗成,他要是在这儿,刺杀本领决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差。不由得心酸了一下。

  轮到射击项目了,机枪班班长许传领先出列。

  从老侦察班里出来的人,对训练要求都是钉是钉铆是铆的,一丝不差。按说现在弹匣都是装好了的,他一个人完成射击就行了,可他还是要求副手刘洪宪和弹药手张寒食,按照战术要求,和他一起进入了掩体。

  当时,一挺轻机枪的完整配置是三个人,副手卧在射手的右侧,负责帮助观察目标,更换备用枪管,并随时替换伤亡的射手。弹药手卧在射手左边,向弹匣里压子弹,及时把弹匣递给射手,换下打光了子弹的弹匣。因为子弹不能充足供应,机枪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连射的,不然会受到批评。但战斗激烈的时候,连射的情况不可避免,更换弹匣的时间很快,弹药手的作用就更重要了。还有,真正打起来,机枪都是双方重点打击的目标,伤亡率很高,完整的三人配置的情况就不多了,就需要剩下的人及时代替伤亡人员的职能。总之,要保证机枪的不间断射击。

  三人在各自的位置趴好后,许传领娴熟地把托肩板顶上肩窝,一种射击时的感觉就又来了,而且因为机枪枪身大,枪托厚实那感觉就来得更扎实——一股气浑然地与枪身贯通,所有的神经络线都与枪身连在了一起。

  他是个好弄明白事理的人,对自己使用的捷克机枪,在特务团侦察排的时候,就到团部作战科缠着一个干事作过了解,并找到一本介绍它的书,结合着认字儿,不知翻了多少遍,连上边的洋码儿,他都缠着那个干事念熟了。它是什么捷克斯洛伐克生产的,英国叫它是布伦机枪。好处是结构简单,动作可靠,维护使用方便,火力强、精度高。弹匣在枪身上边,装弹20发。瞄准具由准星和缺口照门组成。发射7.92毫米子弹,有效射程900米;理论射速每分450~500发。它的孬处是卡壳率高,需要经常抹油维护保养。所以许传领平时不但经常琢磨它,还很照顾它,不光叫副射手经常擦,自己也经常擦。

  现在他的眼光一下就连串了准星、照门和靶子,先是几个节奏分明的点射,只听“哒,哒哒,哒哒哒”,六发子弹先点射出去,接着就是连射,哒哒哒……十二发子弹一股脑儿射了出去。这种机枪的枪托后部有托肩板和托底套,内有缓冲簧,可以减少后坐力。射击前,把托肩板上面的簧片扳开,打开托肩板,抵在肩上,和木托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射击过程中,机枪手的肩窝,控制扳机的右臂、右手,压住枪身抓手的左手,形成了一个大三角;持枪人的着力点和机枪脚架的两个支点,又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几个三角共同起作用,所以稳定性很好。但稳定性不论达到什么程度,也要求持枪人微妙的感应力与之相通,否则,你下多大力气也未必能真正掌握它。有的人打了一辈子机枪也未必成为好射手,就是这个道理。

  许传领天性就是一个打枪的料,枪身向身上一靠,感觉就来了,挡都挡不住。射击时,身子马上就会和枪身形成一个和谐的感应体,微妙地调节着枪身,使之始终保持在一条轴线上。眼下他打完了一梭子,经过验靶,子弹全部打中了。考察机枪的射击尤其是连射,在百米外,只要能射中靶子,就算是优秀了。

  在他射击完的刹那,刘洪宪半仰身子趴在右边,麻利地卸下了枪身上的枪管,把一根新枪管换了上去——现在这根枪管是不需要换的,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一个配合过程。在这同时,许传领也接过张寒食递过来的新弹匣,“咔”地安在了新枪管上,做好了下一次射击的准备。整个动作配合得当,一气呵成。

  他们三个人站起来,并排站好,面向观摩的人群“刷”地打了一个敬礼,一个向右转,走回了队列。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啧啧赞叹。他们赞叹的不仅仅是射击成绩,还有他们小组的战术配合动作,这才叫战斗力。还有,主射手眼里自始至终透着的一丝冷蔑、一丝凛然,也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一个出场的是一排副排长贺蓬,进行的是科尔特左轮手枪射击。这家伙原来是新四军一支队的,参加过皖南事变突围,1946年随部队撤到了山东,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出院后原部队转移,他就地参加了鲁中军区独立团,在侦察排当副排长。他上场后,先来了个装子弹的动作,只见左手队布兜里掏出六颗子弹,在持枪的右手掌上“咔”地一拍、一晃,眨眼间六颗子弹全部上了弹仓,枪柄稳稳地攥在了右手里,刹那间举枪射击,“啪啪啪……”连着六声枪响过后,报靶员报出了五十八环的成绩。他好像还不怎么满意,在人们的啧叹声中,嘴里不知骂了一声什么,才入了列。

  一排一班副班长魏继贤用的是三八马步枪,他先进行的是百米三发射击,用卧、跪、立三种姿势,三发三十环;接着是二百米五发射击,三发子弹打完了前边的三种姿势,他又仰躺在了地上,枪托顶在右腋窝里,枪杆摽在左膝盖边,凭借左腿的伸、蜷、移、摆,牵动枪杆,瞄准目标,一拢扳机,“啪”一声,命中靶心。

  周围响起了称奇声:“啧啧,躺着也能打啊!”

  议论声还没落,魏继贤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扛着枪转身向回走,大家都以为他的射击结束了,他却猛一回头,枪从肩上向下一甩,一个出枪动作,“啪”一声,枪就响了,打完了第五发子弹。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在同时完成的。

  人群里又有议论:“呀!这是回马枪啊!”

  报靶员又报靶了,他这五枪,又是个五十环。

  他这才真的往回走,枪背在肩上,胸挺背直,一脸的矜持。不像是他给人家表演,倒像他是正在检阅队列的首长。摸着他脾气的人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他这表现还是轻的,在一些说话的场合,哪怕是拉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他也经常胸一挺,嗓子一清,学着首长讲话的气派,拖腔拖调地拉一通。怨不得外号叫“二政委”呢。

  射击完了,接着就是投弹、攀越障碍、格斗术、匕首术等表演、比赛,许多人都亮出了绝招。老侦察班的人包括董家莆、宋加强、彭二、邹见富几个人,都显了一下身手。董玉麟还来了一段六合拳,一会儿力士分牛、一会儿西子捧心、一会儿掀箱取宝,一气耍完了七十二式套路,精瘦的身子皮球样蹦来蹦去,虎虎生风,很有些架势。也惹起了声声赞叹。

  3

  出现在比赛场上的,有几个人许传领早就认识了。

  比方魏继贤,是枣庄人,15岁当煤矿工人,一下井就是一天,一班发两毛钱,五斤硌牙的豆面。因为矿里天天死人,日本人一车车往北门拉,他回家就能见到路边白森森的骨头。他干不下去了,跑出来参加了铁道游击队。再后来他们那拨人跟着原铁道游击队队长刘金山编人鲁南军区特务团,他到侦察排当了侦察员,在这里和许传领他们碰了头。

  还有杨守莱,凫山县(现邹县)人,15岁参加了区中队,是个愣大胆,一次区中队到一个二鬼子据点喊话,本来是想叫他们投降的,谁知二鬼子出据点来打他们,他们一慌,多数跑散了。区中队长掉进了壕沟里,在下边吆喝,没人管,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杨守莱本来也要和人跑的,听到队长的喊声,不跑了,把一条腿伸下壕沟,把队长拽了上来。其实二鬼子也就出据点打了一阵枪,没像样地追他们。

  回去后队长连着骂了好几天娘,也不知是骂谁。唯独对杨守莱好,还问他乐意不乐意用手枪。在杨守莱眼里,当官的才用手枪,莫不是想叫自己当官?就心怦怦跳着点了点头。哪知队长是见他胆大机灵,想叫他当侦察员。他知道了后,略有些遗憾,不过还是挺高兴。侦察员也不孬,毕竟是挎手枪的。后来随着升级,他们编入了鲁南军区十九团,他在侦察排干侦察员。许传领和他认识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

  那是在1946年12月的鲁南战役前,鲁南军区给各团侦察兵下达了一个奇怪的任务,让他们到兰陵以北,在峄县至太子堂、卞庄一线之间,重点了解下湖和漏汁湖这块上百亩洼地的情况,并绘成地图。许传领在那里碰见了杨守莱等几个十九团的侦察员。因为许传领学过绘图,让邹见富、魏继贤几个人或者用步子,或者拉着皮尺测量,自己用标尺、土造圆规之类的画图,画了不到三天,就把那一带的地形图画好了。

  在头一天,杨守莱就守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问:“这一圈圈的是嘛玩意儿啊?”

  许传领爱搭不理地说:“等高线。”

  杨守莱说:“你也给俺画一张吧。”

  刚开始许传领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样,虽然那时解放军的衣服没几个干净的,可他比哪个都脏,黑黑的帽檐早软塌下来了,盖住了半截眉毛,衣服上到处都是磨得发光了的灰块子,领子都快成了黑铁圈了,隔远了看,倒像一个古代的铁甲武士。怪不得和他一起的人喊他是“杨赖呆”,意思就是懒汉、邋里邋遢的人。可这人是天生的自来熟,见谁和谁好,不论你怎么对他,他老是对你笑眯眯的,使你讨厌不起来。自他们在下湖边碰了头,互相知道了身份后,他就和许传领黏上了。

  眼下他对许传领提出要求,接着就从脏不啦叽的口袋里抠出几个干瘪的山栗子,笑嘻嘻地说:“你吃吧。”说着就塞进了许传领的口袋。

  不过许传领并不领情,说:“那还中?”

  因为画这种地图上边也没要求多么规范和专业,只要把周围大体的地理形势和距离标明白就行了,各团的侦察组应该按照自己的角度画,画完了交上后,上边综合考虑着使用。所以说许传领没答应。杨守莱见许传领很认真的样子,看看许传领的口袋,心疼了一阵山栗子,也没再勉强,讪讪地离开,领着他那几个弟兄到一边画去了。画完后,怕别人看不明白,还让一个识几个字的侦察员在上边歪歪斜斜地标了不少字。地图交上后,据说军区还是选用了许传领画的那一张。还有人说粟裕拿着这张图,亲自到现场去勘察过。

  侦察兵们回到各自的部队后,就投入了紧张的打坦克训练。什么反坦克装备都没有,怎么练?练怎么接近,怎么糊嘹望孔,怎么揭盖子,怎么用自制燃烧瓶、手榴弹、炸药包炸,都是土掉渣的办法,简直就是些娃娃游戏。坦克的原产国——美国的正规教科书上是绝对没有预防这种打法的训练大纲的。地方上,鲁南区紧急动员20余万民工支前。刚进行了“双减”和初期土改的庄户人,很知道报恩,一动员就出来了。不同的是,往时支前,都是运送粮食、弹药、担伤员,这次支前是干什么?是在下湖和漏汁湖这一带挖坑。这里本来就是一块洼地,土质松软,一锨下去就是一个坑。几天过去,但见这百亩洼地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深坑,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片鱼鳞。洼地一边的公路,被挖了三条宽6米,深5米的深沟。挖好后,华野指挥部要求鲁南军区的几个团埋伏在周围。

  其实他们还不知道,这正是鲁南战役的前奏,作战对象是国民党整编第26师及第1快速纵队,它们可都是国民党的嫡系,一式美式装备,抗战时参加过缅甸远征军,把日军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第一快速纵队,核心部队的坦克、装甲车、榴弹炮、卡车,包括所有的轻重武器甚至连从头到脚的服装,也都是美国提供的。其中的战车第一团,开始干脆由美国人白伦上校亲任团长,后来才由蒋总统的儿子蒋经国接任。

  这支部队一动起来,铜城铁阵,喷火吐钢,可以吹风似的把挡在前边的任何力量都销蚀得无影无踪。可以说,其战斗力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按常规,对这样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土八路应该避其锋芒才对。别说国民党不相信共产党会有胆量和办法对付他们,就是鲁南军区的部队也有些怀疑,不让他们参加打突击,让他们埋伏在这个鱼鳞坑阵周围,人家的坦克怎么就能听你的,偏偏向这里走?但不按常规出牌的共产党的军队将领,偏偏就有这样的胆量,偏偏就能想出一些邪不啦叽的法子来对付自己的对手。

  战役是1947年元月2日22时打响的,厮杀到4日,在雨雪寒风之中,马庄、太子堂一带整编26师师部及44旅全部、169旅大部被歼,第1快速纵队依仗钢盔铁甲和巨大的火力优势,杀出重围,夺路向西,往峄县撤退。南、北、东三个方向都有解放军的主力压逼。快速纵队铁甲滚滚,就算是撤退,也带着一股凛凛的杀气,势不可挡。但走至卞湖、漏汁湖一带时,前面的公路已被几条宽大的深沟切断,好在旁边有一块低洼的开阔地,坦克、装甲车、汽车争先恐后地开了进去,想从那儿绕过去。但实在没想到,这里是壕沟纵横,深坑遍地。加之雨雪下个不停,泥泞如胶,车辆进去后,不是被陷进深坑,就是被泥泞粘住。

  正在这时,周围升起来了信号弹,八二炮、六○炮、重机枪钢心弹,急风暴雨般卷了过来。国民党部队知道已陷入生死之地,也拿出了决绝的气势,就是有坑也要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前边的坦克陷进去了,后边的就压着冲过去。无奈坑太多了,那些坦克、装甲车是填不满的。

  鲁南军区的几个团见是时候了,吹起了冲锋号。这一下,许传领们也不埋怨不过瘾了。和其他的战士一起,嗷嗷喊着冲了过去。

  此刻快速纵队搭车的步兵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下车纷纷逃窜,或者干脆等在那儿投降。坦克兵的心理也很复杂,要是他们开火,那一辆辆坦克,即使开不动了,也是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钢铁碉堡,对方是占不到便宜的;但他们许多都是从缅甸战场上下来的学生军,可以红着眼打日本,现在是第一次投入国内战场,面对的毕竟是中国人,让那可怕的火力喷过去,总不是那么好下决心。更主要的是,现在是陷入死地,抵抗即便可以增加对方的伤亡,但总归很难逃走,徒增自己的罪责。

  毕竟还是有开火的坦克,不过从嘹望孔里看去,这些共产党的士兵竟然不怕死,愣往这些浑身铁甲的庞然大物上扑。他们又不是盲目的,分成一个个战斗小组,青蛙似的蹦蹦跳跳,躲避着火力,就算有倒下的,也不管不顾,照样向前冲,不多会儿就有蹿到坦克射击死角的。这一下就出现了令坦克兵们瞠目结舌的景观,有几个解放军士兵紧贴着一辆陷在泥里的坦克转,老想向上爬,爬上去就滑下来,直到第三次才有一个从坦克后腚爬上炮塔,抓着一个铁棱子稳住了。坦克里的士兵很惊慌,不断地开枪开炮,可老是打不到他。终于,这个士兵看到炮塔上有几条小缝(呼吸孔),就把枪口插进去,“砰砰”打了几枪。坦克终于不动了,顶板掀起来,里边的人举着手出来了。开枪的是鲁南军区19团侦察排的杨守莱。

  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士兵爬上一辆还在挣扎着开动的坦克,用一把泥糊住了瞭望孔,坦克转动炮塔,想把他甩下去,可他紧紧地抱着炮管,身子随着炮塔转。坦克兵掀开盖子,伸出手臂要用手枪打他,他一边躲闪,一边伸手拽住了那只胳膊,硬硬地把坦克兵从里边拖了出来。这是特务团侦察排的许传领。坦克只好停住,投降了。

  放眼看看,几乎所有的坦克、装甲车都被解放军士兵围住了,僵持了不多会儿,就纷纷投了降。许传领把抹在嘹望孔上的泥巴抹了去,跳进坦克,好奇地坐在驾驶座上尝了尝滋味。里边挤得要命,汽油味直堵鼻子,边上还堆着一堆坦克炮弹。在里边看来也不舒坦。从瞭望孔里看出去,能清楚地看见一辆辆汽车、坦克。汽车上都用白漆写着“炮五团”的字样。

  他出来后,一个大个子也进了去,说:“娘的,老子也尝尝滋味。”这人是魏继贤。

  最后他们三个都从坦克上跳下来,嘿嘿笑着捶了对方的肩窝一下。

  这个在印度、缅甸战斗了五年,打出了威风的部队,就在共产党部队最原始的泥坑阵和贴身战法中败了下来。偌大的一个快速纵队,只有七辆坦克终于突出重围,逃向了峄县。第一纵队既然已经覆灭,解放军乘胜转兵峄县、枣庄、齐县庄,全歼26师残部和整编51师,那突出去的七辆坦克,又一次被俘虏了。此役历时18天,共歼敌五万三千余人,生俘两位师长马励武和周毓英,缴获坦克24辆,榴弹炮48门,汽车470辆。

  几个侦察兵都感到很过瘾、痛快。他们也成了哥们儿。

  4

  侦察连训练了不几天,就突然接到任务,组成一个二十几人的侦察分队,包括机枪班的两挺机枪,携一部电台,到临沂附近对国民党军的兵力部署,以及临沂以南国民党军的活动情况进行侦察,把情报汇报及时提供给纵队,特殊情报可以越级直接向华野总部报告。

  临沂眼下驻有国民党第83师和王洪久的保安旅,虽然它的四周不远就是解放区,但附近一些村庄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防范很严。

  侦察连里有人有些迷糊,看样子这次侦察是为打临沂做准备的,可为什么还要把侦察到的情况越级向总部汇报?就一个临沂城,至多一个纵队就可以解决了嘛!

  侦察分队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到临沂西南约二十多里的地方。

  因为这一带是敌我交叉区,一些闹过土改的村子,都叫王洪久的还乡团洗劫过。放眼瞅去,村子里房屋倒塌,人烟稀少。成熟了的庄稼没人收割,整个田地里清冷荒凉。经常会看到一堆堆死尸。看那样子,刀砍、活埋、开水泡、剖腹、挖心、割鼻子、挖眼、割奶子等等的手段没有用不到的。有的一个坑里就埋四五十个人,被狗扒出来,撕得肢体散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见了活人也会扑上去。在一个小村子里,十户人家都被杀光了,在一家,他们看到了五个尸体,其中两个是年轻女人,赤身露体,头发乱糟糟的,有一个还可看出扎着一条辫子,无疑是个没过门的闺女。她们的下身里插着树枝,流了一大摊血,看来是被糟蹋死的。还有一家,在炕上斜躺着一个女人体,满头是血,一个一岁大小的小男孩趴在女人肩上,脸带着泪迹,身上无伤,一定是饿死的。

  侦察分队的人看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单是恨了,还有很异样的感觉,人啊!你说他是人,可到了一定的份儿上,你说他是什么都不奇怪!董玉麟边走边摇头:“哎——过了,过了!”

  他们原计划是到一个叫隋家庄的村子住下来,在地方干部的帮助下开展工作。但这时天已经放亮,离隋家村还有几十里路,便在附近一座山上转了半天,找到一个山洞,钻到里边临时隐蔽起来。

  眯了一阵眼,天亮时从洞里探出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四周的大小道路上,到处都是国民党兵。原来因为近来形势紧张,83师和保安旅经常进行例行的搜山。侦察兵们简直像饺子馅一样被包在了中间。石洞很浅,只要稍一露头就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大气不敢出,在里边憋了一整天,啃了一点干粮,水也没喝一口。

  好容易等到晚上,敌人退后,才小心地摸出来,赶到了隋家村。谁知刚进村,就和敌人的游动哨碰上了。枪声一响,四面枪声都响起了,许多国民党士兵围了上来。董家莆急忙让许传领带着两挺机枪站在前边,顺街狂扫,弹道在街筒子里划出一条条绵密的火龙,撞在两边石壁上,火星乱进。

  许传领有好长时间没这样开过枪了,张着嘴,机枪在怀里抖抖地跳,就像有一阵狂笑从心里颤出来。跟在机枪后边的战士同时向前后扔出了手榴弹,国民党兵一下被打蒙了,趁着这个机会,他们一声呐喊,冲了出去。越过一条小河,狂奔十几里,在一个山村隐蔽起来。没想到临近傍晚,又被一股搜索的敌人发现了,又是一阵好打,好容易突出去,甩开了敌人。

  董家莆骂了一声:“娘的!”要大伙都说说,应该怎么办。

  杨守莱说:“俺家离这里不远,村子西边有座姑姑子山,半山腰全是洞,洞洞相连,里边还有泉子,藏个几百人没问题。在上山的要道有一杆枪守着,多少人马也上不去。”

  董家莆一听,很高兴,决定采纳他的意见。当晚他们避开一个个村庄,赶到了那里。按照地形布阵设防,洞口和要道都用石块垒起来,设上暗哨,这才像样地歇了下来。

  董家莆考虑应该找到这一带的地方武装,依靠他们开展工作,不然单凭侦察分队真还很困难。第二天晚上,就把杨守莱、许传领派了出去,要他们潜回杨守莱的老家杨家庄。

  杨守莱先没回家,悄悄敲开了他二婶子家的门,让她帮着联系区中队。可他二婶子还没答应就先哭了。原来,就在上个月,杨守莱的爹被还乡团抓起来,让他把杨守莱找回家,他到哪儿去找?撑了三天没答应,就被活埋了。离这里不足三里的金家沟村的祠堂已经成了国民党的区公所,村里住着几十个还乡团,还经常到这里骚扰。

  杨守莱早气得眼里冒火,浑身哆嗦了,看了看许传领。因为这次他们下来,许传领是头。许传领也气得不行:这帮畜生,比日本鬼子好不到哪里去。问了问杨守莱二婶子祠堂里的情况,很想把那帮还乡团端了。不过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把联系区中队的任务完成了,再找机会端那帮狗日的。杨守莱敛敛火,同意了他的看法。

  杨守莱的二婶子出去找到了区中队。队长带了几个队员,和他们两个一起回到了山洞。董家莆说出了要区中队配合他们完成任务的想法。这一带本来是解放区,现在还乡团肆虐,区中队已经转入了半地下的游击状态,乍见了自己的部队,亲切得很,队长痛快地答应了董家莆的要求。不过他也提出一个要求,要侦察分队帮助他们打掉金家沟国民党的区公所。这帮龟孙有临沂城里王洪久的撑腰,做尽了坏事,区中队一时治不了他们。杨守莱和许传领本来就有这个想法,立马就迎合。董家莆想了想,终于点了头。

  5

  第二天下半夜,侦察分队和区中队摸到了金家沟村外。区中队队长介绍说,还乡团分两拨住在村内,一拨住在祠堂,一拨住在村里的刘家大院。侦察分队和区中队的人也分了两拨,一拨对付祠堂,一拨对付刘家大院。董玉麟、彭二先摸了村头的哨,两队人就扑了进去。

  贺蓬带一队人负责解决祠堂里的人,杨守莱和许传领是尖兵。

  杨守莱对这个村子还是很熟悉的,带着许传领顺墙根向祠堂摸去。走到一个巷口,躲在一棵大树后边,悄悄向祠堂门口观望。看见一个岗哨抱着一杆长枪,蜷缩着身子,依着墙在打盹儿。他两个顺墙根的阴影,猫似的摸过去,许传领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用匕首抹了他的脖子。此时的杨守莱,身子里的杀气早就压不住了,竟然忘了自己是尖兵,顾自冲了进去。许传领一看也没办法,也跟着冲了进去。

  他们已经知道有十五个还乡团员住在祠堂的南屋里。摸到门前,听听动静,里边起伏着酣声。杨守莱向门轴上撒了点尿,悄悄把门端下来,两人进了屋。

  借着窗外透过来的朦胧的月光,可以看见有十几个人个挨个挤在一个通铺上。他两个手持短枪,对一下眼,像在自家里似的,许传领大咧咧地走到铺西头,杨守莱大咧咧地走到铺东头,同时出枪,从边上到中间,不慌不忙地点开了名。一声响就是两个,打的都是脑袋。等铺上的人反应过来,要爬起来时,两人已经点到第四枪,打死八个了。剩下的七个,蒙蒙怔怔蹦起来时,两人冷静地抬高枪口,“啪啪啪”又是几个点射,七个人全躺下了。

  算起来,许传领开了八枪,杨守莱开了七枪,一枪一个,十五个人一个没剩。打完后他们吹吹枪口,看到依在枪架上的十几杆长枪,理也没理,只顺手把挂在墙上的两支汤姆枪捞了下来。整个过程最多几十秒钟。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时,贺蓬才带人冲过来,一看,已经完事了。操着安徽腔骂他们:“妈了个巴子!叫你们当尖兵,你们当了突击队了!”

  区中队的人进去把长枪抱了出来。

  这时候,刘家大院那里枪声已经激烈地响起来了。他们急忙赶过去,见董家莆他们已经冲进了大院,便跟着冲了进去。却发现后墙被推倒了,除被打死的几个,一些还乡团已经跑了。

  区中队队长脸一下变得刷白,说:“糟了!还乡团长跑了。这次没打死他,回头这一块老百姓又倒霉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董家莆懊恼地一咬牙:“奶奶!追!”

  撒腿就向村外追,一直追到天放亮,终于看见了二十几个还乡团的影子。还乡团看见他们追上来了,也有些慌张,跑到路边一个坟地里,向他们射击开了。

  董家莆说:“打!”

  侦察分队的精神头儿一下起来了。董家莆一挥手,分了两队,两挺机枪掩护,一队正面进攻,一队右边迂回。机枪的火力像两条火鞭一样向坟地里抽去,哪个地方传来枪声,鞭子就会抽到哪里。甭说侧面进攻的了,就是正面进攻的那一队,还乡团也压不住,十二个人分了四组,三人一组,手持汤姆冲锋枪和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马大盖,一会儿利用土坎,一会儿利用洼地,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匐,蹦蹦跳跳,眨眼间就接近了坟地边缘。侧面迂回的那队人也包抄了过去。娴熟的战术动作,不光令还乡团恐惧,连那个区中队的队长也看呆了,他叫住队员,让他们看侦察分队的进攻,说:“娘的你们都给俺睁大眼睛看看——看清了没?仗就该这么打,嗯,就该这么打!”

  坟地里的还乡团终于撑不住了,撒丫子就跑,侦察分队的两挺机枪、四支冲锋枪和十几杆步枪,织成一张弹幕,铺天盖地地盖了过去,就像撂麦个子似的撂倒了一片,只有五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侧面迂回的几个侦察员压过去,全抓住了。

  还乡团员多数是在土改中逃出去的地富分子,和当地的贫雇农一见面,双方眼里就冒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地方部队的战士多是当地农民,所以他们抓住了还乡团,一般很少留活的。抓到这五个后,杨守莱当场就点了三个,剩下吓蒙了的两个,还没等他动手,叫董家莆制止了,说要问问情况。问了几句,这两个小喽啰什么有用的都不知道。杨守莱看看董家莆,董家莆眼光冷冷的,没说话。

  杨守莱刚要举枪,彭二一把推开他,说:“你小子怎么不知道省子弹啊!”把那两人把往路边一推,没等人看清什么,只见一把匕首在空中一闪,两个还乡团就被挑开了膛。

  区中队的人脸都看白了。彭二看看躺在地上的人,照他们身上擦擦刀上的血,好像还不过瘾,踢了踢他们,才离开了。

  此后,侦察分队开始布置侦察任务,分成几个小组,分散到附近各村,由区中队牵头,依靠当地积极分子开展工作。山洞作为基地,电台留这儿,由几个侦察员驻守。各小组掌握情况后,随时到山洞里来汇总,选择有价值的,通过电台发给上级机关。

  他们有的披上蓑衣,化装成下地的、放牛的,靠近公路边侦察敌人的调动情况;有的干脆化装成做小买卖的,混到临沂城里侦察。被他们动员起来的老百姓也发挥了作用,连一些老太婆、小媳妇、小孩子也成了侦察员。公路和据点旁边,早晚都有拾草、拾粪的,要是路上过兵,他们就数着数,按照侦察员告诉的,一粒石子一辆车,一根草棒十个人,一根小木棍—门炮。每天都有十几、几十条消息集中到山洞里来。时间不长,临沂及周围的敌驻兵情况和临沂以南一些敌人的活动情况,都让他们捕抓到了。一些情报随着电台,源源不断地发往纵队司令部和华野司令部。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华野部队在进行济南战役之前,对济南以南临沂之敌的一次侦察活动。为的是摸清他们的情况,由此估计济南战役打起来后他们的动向,以决定采取怎样的应对措施。

  6

  完成了这次侦察任务,他们侦察连拉到解放区一个叫麻瞳的村子里休整。老百姓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对他们进行了慰问,花生、鸡蛋、鞋垫什么的送个没完,还吃了一顿猪肉水饺,真像到了天堂一般。机枪班和一排被安排在了一个宅子的东、西两间屋里,这是个青砖青瓦到顶的四合院,肯定是家大户人家。不过这家的闺女却是共产党的干部,宅子堂屋里的南墙上,贴着好几张奖状,都是模范共产党员、模范干部什么的,盖着滨海专署的红印。

  这家的房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直没出面,只让他老婆给部队里的人做饭烧水。倒是那闺女一点也不避讳,总问同志们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看去很干净,皮肤白白的,模样很俊。不过表情老抑郁着,像有什么心事,叫人猜不透。彭二和邹见富老爱和她说话,她虽然也和他们说,不过看来更喜欢和邹见富说。

  这天吃完了饭,她突然来到东屋,说要把一些书送给邹见富,让同志们好好学习。邹见富接受了,说以后就教排里的同志学这些书。他三掏两掏,拿出自己的钢笔,要送给那闺女。那闺女突然眼里有了泪,说:“俺用不着了。”说罢扭头就走了。

  本来屋里除彭二嫉妒地看着邹见富,别人心里都暗暗羡慕,但这一下子,倒弄得邹见富和满屋子的人摸不清头脑了。

  到邻村师部开会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回来后,突然召集全连说要开一个紧急会议,说现在老区正在搞土改大复查,部队要支持贫雇农的革命行动,不准参与村里的斗争,说三道四,绝对不能同情地主,大伙儿说:“地主该斗就斗呗?同情个什么劲儿?”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街上敲锣打鼓,口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许传领他们出门一看,见房东一家都被绑了,那闺女竟然也在里边,被一群人押着向外走。许传领他们迷糊了,她明明是共产党的干部,而且还是模范,怎么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走了?邹见富的反应更强烈,脸都白了,锁着眉,抿着嘴不说话。

  部队的人虽然没参加斗争会,不过不断听到一些消息,听得他们浑身发麻,因为一些贫雇农对地富分子用了些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堂。许传领他们住的房东家的闺女,竟然经过了“耙齿定四肢”、“火筷烙腚穿孔”等等的折磨,最后在一阵乱棍之下结束了性命。后来听说,那天滨海专署曾派人来想把她接走避一避的,但为时已晚。他们什么也没敢说就回去了。

  房东家的闺女遭到了这种结果,包括房东在内的其他被斗者的下场就更惨了,什么“上望蒋杆”、“上望蒋台”、“啃草疙瘩”、“割耳朵”、“火筷子扎肉”等等。所谓“上望蒋杆”,就是在场子中央竖一根十几米高的杆子,把绑着胳膊的被斗者滑上杆顶,下边的人问:“看没看见老蒋?”

  上边的人喊:“没看见——”

  下边的人就喊:“娘的,没看见就再升一回。”说着把绳子一松,杆上的人就“砰”地摔了下来。接着又把人拉上去,又问:“这回看没看见老蒋?”

  上边的人气息奄奄地回答:“看见了——”

  下边的人就喊:“娘的,还真盼着老蒋来哩!你下来迎他去吧!”说着又一松绳子,上边的人又摔了下来,几次三番地就会摔个血糊燎烂,没了气儿。

  所谓“啃草疙瘩”,就是用绳子拴上人的两个脚脖儿,套上毛驴拉着满村转,被拉着的人脸朝下,啃着地皮,啃不了两转圈就把五官磨平了,头颅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

  这一下侦察连的人都明白这大复查是什么了,原来就是要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彻底消灭啊!他们原来当然是赞成斗地主的,可一看到了这种程度,就看不下去了,忿忿不平。尤其是邹见富,眼泪汪汪的,说:“有政府在,怎么好随便把人打死呢?再说,怎么把自己人都打死了呢?”

  没想到他这话不知怎的传到贫雇农小组的耳朵里去了,马上就有一群人找到门上来,说他同情地主,要拉出去批斗。那时的批斗,只要拉出去就别想活着回来,乱棍打死是轻的。许传领急了,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急忙让杨守莱快到连部送信。

  宋加强急急慌慌地赶来,一边阻止着贫雇农,一边再三解释,说他的战士不是同情地富,是言出有误,不了解政策。并说责任在领导对战士教育不够,请贫雇农原谅。好容易平息下来。

  贫雇农走后,宋加强捏着一把汗,把邹见富好一顿熊,说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谁也保不下来。

  原来,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黎玉有明文规定:不管是谁,也不管你在政府、部队有多高的职位,只要群众要你回去批斗,你就得回去,任何单位不得阻拦。

  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还是议论,说:“娘的,那些什么贫雇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这种做法的?”

  董玉麟叹口气,说:“过了,过了。看见了不?人啊,到了这份儿上,成了什么了?啊?怪不得呢,就这个搞法儿,起码为蒋介石送去了几十万还乡团。”不过他又说:“这样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有点杀气,一些人铁心变成了共产党。没这样的人也不行。再说了,硬生生把地送给贫雇农,更——更是把事儿做到家了!共产党的底子算是牢靠了!”

  许传领突然想起这年元旦过后不久,部队开始搞新式整军运动,当中还闹了一阵“三查三整”。开初各单位都成立了贫雇农小组,权力大得出奇,当官的都靠边站,什么都由他们说了算。特务团侦察排的许传领和彭二被推进了这个小组,不过许传领不感兴趣,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的弟兄,谁不知道谁?查这个查那个的,什么意思啊!真是不得劲儿。

  不过彭二可很当回事儿,很拿大,特牛,连董排长都敢顶,后来连岗都是他派了,自己倒不站岗,成天窝在热炕头上。

  “三查三整”就是先诉苦,每个人都把自己受过的苦倒出来,倒得眼泪涟涟的。李乃好家里受的苦不少,诉苦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都哭晕了,一度只大睁着眼,觉不睡,饭不吃,谁劝他都不听。后来宋加强发现他看见了写在黑板上的“毛主席”三个字,嘴里就老是恭恭敬敬地嘟囔,灵机一动,到吃饭的时候,就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吃饭!”他就吃了。到睡觉的时候,他要是还不睡,就再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睡觉。”他就睡了。好多天以后,才不用给他递条子了,不过特地把他补进了贫雇农小组。

  诉苦完后又开始个人检查,人人过关,看看有没有违背自己阶级的思想和行为。一个人检查完了,大伙儿再帮助,反复找问题,找到了就再进行“三整”。直到实在没问题了,才能过关。这一整还整出了不少事儿。比如对赵庆江对老百姓态度不好的事儿,就反复批评了不少次,直到赵庆江认了错。这件事当然也跑不了许传领,好在赵庆江把主要责任都揽过去了,才没怎么难为他。要是彭二再想咬他们,许传领就拿“有人乱串门子”唬他,这一唬就灵,彭二就会顾左右而言他,转了话题。

  因为彭二的事他们毕竟没抓着实的,所以也只能唬唬。

  到董玉麟那里就麻烦了,反复叫他交代在旧军队里的事儿,怎么检讨也过不了关,最后他跑到团部,把枪一交,说不干了。对这个出名的老侦察兵,团长自然要保,亲自到侦察排打了招呼,才放过了他。

  侦察排里幸好没有地富出身的,别单位里一些地富出身的,都要送到教导队集中,每个人都要“大拐弯”,反复检讨,直到组织觉得你能彻底与自己的阶级断绝关系了才能过关。不少单位开除、处分了人,还有的枪毙了人。有一个司务长,还是个老红军,就因为贪污了三十几块钱伙食费,就被枪毙了。有几个贪污少的,拉去陪绑,吓得尿了尿。

  这样搞了一阵儿,看来上边看着有些过火,就把贫雇农小组撤了,运动又交给党支部领导了,慢慢地才结束了,彭二也不牛了。接着开展了大练兵。

  这一下大伙儿才感到松了一口气儿,练兵练得热火朝天。他们都有个感觉,身子再累也比心里累好。

  一天晚上,许传领对董玉麟说:“哎——你说咱不好好打仗,捣鼓些这个干什么?”

  董玉麟却说:“咳——不这么简单啊!你说世界上哪号军队能这么捣鼓?光整风什么的咱搞了多少次了?甭说还天天这教育那教育了。俺当跳墙和尚那刹,见那些和尚念经也没念这么紧。这一来,虽说是过了点,可到底还是能把人心拧紧了——”

  他摇着头,看来对被整的那一下,还是心有余悸。

  许传领一想,也是,你说这诉苦、阶级教育什么的,自己开始也不当回事儿,甚至还觉得不得劲儿,可就因为这么一次次地搞,终于也觉得自己这贫农出身是一个好阶级了,和共产党天生是绑一块的。

  就在这天晚上,副排长宋加强突然把他找到村头,说要和他拉拉呱。

  原来,经过长期对他的考验,党组织决定发展他为党员了。当晚就举行了仪式。跟着宋加强宣誓时,他也不十分明白誓词里的话,不过有了一种感觉,就觉得从此身子里多了一种东西,站得更牢靠了似的。

  说起来,几年前入党不入党这事儿就闹得他发晕,本来都快忘了,眼下呢?却说来就来了。那个老是别扭自己的杨义,听说也没跟着部队去东北,而是调到了鲁中军区,按说他早离自己远远的了,可进这个门,还是要这么长时间!也真是的!

  举行完了仪式后,宋加强送给了许传领一个棕色的硬壳笔记本儿,说他学文化学得好,认字越来越多了,往后可以用这个本子记记事儿,练练写东西。

  许传领看着这个本子,很是喜欢。在他眼里,这玩意儿只有有文化的人才配用,他配得上吗?不过既然副排长给了自个儿,说明也差不多了。他小心地把本子捧在胸脯那儿,给副排长敬了个礼,说了一声:“是!”离开了。

  宋加强看着他的背影,满眼里都是欣慰。

  许传领是他和董家莆带出来的,当时还是一个毛孩子,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眉毛浓黑浓黑地扬在额上,眼睛精灵精灵的,一米八多的个头,武装带扎在腰里,勒出了一身的腱子肉,真个是虎背熊腰。有一点他还不知道,就是许传领的穿衣、举止一直是把他当样子学的,在早学得还不咋地,现在是越学越像样了,风纪扣经常扣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板板整整,要多英武有多英武。真是块好坯子!连他自己都有些嫉妒了。他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暗里。

  自有了笔记本儿,许传领就开始用那支钢笔了。一是眼下团部里有墨水,用起来方便;二是他觉得这笔记本儿称用这支钢笔。他开始学着写日记了,先开个头儿,再记事儿,再结尾,就像一篇小文章了。这钢笔一直留在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散发出淡淡的、甜甜的又是酸酸的味道,叫他呆呆地想上好半天。

  没想到这天,在麻疃又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在开斗争大会之前,一个本来也要斗争的富农家的闺女失踪了,贫雇农小组带人搜了半天也没搜到,没想到这天早上,有人在村北的坟地里看见了她的尸身。光光的,头、四肢、奶子被割掉,肚皮被豁开,下身和直肠都被掏出来了,简直就像被宰了的一只羊,整个现场狼藉一片。区上的公安员来调查,还到侦察连找当晚站岗的彭二了解了一下情况,彭二说什么也没看见。

  本来这闺女也要在斗争会上砸死的。既然调查不清楚,这事也就算了。

  不知怎的,许传领看见董玉麟老是看彭二。厚厚的眼皮一掀,一道光闪一下就合上了;不多会儿,眼皮又掀一下。

  在麻疃住一些日子,说话间就到了9月,一天,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归队,参加济南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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